從宣傳部調到史志辦后,我的日子變得清閑起來。每天維護一下史志辦網(wǎng)站,偶爾整理一段某位地方名人的傳聞軼事發(fā)到網(wǎng)頁上,隨手再投給日報或晚報。每年編一本年鑒,如果上級有要求,再編一本某類專題的史志,我的工作就算完成了。正常情況下,地方志每二十年修編一次,在我退休之前都不會干這活兒了。這樣的工作狀態(tài),正適合我的暮年心境,讀讀書,喝喝茶水,悠閑等待退休來臨。
一個周四下午,我正在辦公室里讀一本考古方面的書,接到了堂妹愛民的電話。愛民的語氣有些急切,問我有沒有時間,想求我?guī)蛡€忙,開車帶她回一趟北四家子。我趕忙答應下來。愛民比我小五歲,是個非常有深沉的人,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張嘴求人,雖然沒有明說,想必是遇到了緊急事?!坝猩畛痢笔俏覀兝霞以?,意思是有尊嚴知道好歹,處事自重不輕率。我問她人在哪里,愛民說在一小。我告訴她十五分鐘后到,拿上車鑰匙出門,邊下樓邊琢磨到底出了啥事,是二嬸的身體還是別的什么?
在一小門口接到愛民后,才知道是二叔又惹禍了,給她打電話的是鎮(zhèn)派出所民警。二叔這次更離譜,竟然躺到了推土機下面。愛民也鬧不清他為啥要這么干。妹夫作為優(yōu)秀教師到外市交流,要明天晚上才能返回。堂弟向東沒接電話,可能是人機分離了。實在沒轍,愛民才給我打了電話。愛民不停地解釋,弄得我有些不自在,我說一家人用不著客氣。
愛民說:“我爹可把人愁死了,攪得所有人都不得安生。”
穿過云飛街,轉上重慶路,我的手機響了。小袁打來電話,一上來就直截了當?shù)卣f二叔正在工地鬧事,求我?guī)兔β?lián)系一下他家人。我告訴他正和堂妹往那邊趕,問他現(xiàn)在啥情況,二叔是不是還躺在推土機下面?
小袁說:“可不是咋的,公安、消防、鎮(zhèn)上、縣里都來人了,不管誰勸,好話歹話都說盡了,死活就是不出來。”
“你們把他拉出來不就得了,他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子能有多大勁兒?”
“曹哥,要是能拉,我們早就拉了,他手里拿著菜刀呢,誰靠前就抹脖子。”
“你知不知道我二叔為啥要這么干?”
“還能為啥?為了他修了三十多年的那條路唄!他不知道從哪兒聽說城建部門要把路修到小李西溝的事,縣里市里找一圈,沒起任何用,就跑到工地上來鬧事了,死活讓人家把路挪到西曹杖子去修。”
前面十字路口有攝像頭抓拍接打電話,我叮囑小袁多費心照應,就匆忙掛斷了手機。害怕愛民擔心,我說二叔目前情況穩(wěn)定,不會出啥事,讓她別瞎尋思。愛民雖然點頭,仍然滿臉憂慮,眉頭皺著,兩條胳膊緊張地抱在胸前。她問我來電話的是不是魏德彪,我說不是他,是在西曹杖子掛職的第一書記小袁。愛民“噢”了一聲,沒再說什么。眼前的車流突然停下來,怕是要堵,我后悔走重慶路了,好在很快又動起來,只是行駛有些緩慢。過松坡路,上千陽線,終于出了城。路兩邊杏花間雜著桃花開得正濃,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花香。按正常車速,到北四家子還要兩個小時。
愛民忽然說:“他們不會去拉我媽吧?她那身體可禁不住折騰啊?!?/p>
二嬸身體不好,冠心病、胰腺炎、支氣管炎好幾種慢性病,依愛民和向東姐弟倆的意思,早就想把她接到城里來,有點啥事能第一時間去醫(yī)院,也方便他們照顧??啥痣x不開二叔,二叔也離不開二嬸,雖然磕磕絆絆一輩子,但他們的感情非常好。姐弟倆只好聽之任之。以前愛民就對魏德彪說過,二嬸身體不好,村里有啥事如果說不通二叔,就給她打電話,別去找二嬸。魏德彪也滿口答應了,以前確實沒驚動過二嬸。
我嘴上說不會,心里一點底都沒有。本村百姓出了這樣的事,村干部壓力一定很大,如果不是焦頭爛額,小袁不會給我打電話。鎮(zhèn)、縣領導一瞪眼睛,讓村上趕緊想辦法把人帶走,保不齊魏德彪就會去西曹杖子拉二嬸。二嬸心絞痛剛發(fā)作過一次,出院才一個多月,再著急上火,怕是會要了她的命。
愛民說:“我得給魏德彪打個電話,讓他千萬別去驚動我媽?!?/p>
魏德彪沒接電話。愛民更加緊張,叨咕說他們沒準兒已經把二嬸拉去了,所以才不敢接她電話。隔一會兒,魏德彪把電話打回來。聽愛民說完,他信誓旦旦保證,就算上級再咋收拾他,也絕對不會去折騰二嬸。
“二叔是我的老師,也是我的恩人,沒有他我小學都念不完,更不用說讀初中高中了。二嬸身體那么弱,要是去驚動她,我還算是人嗎?”
那邊有人喊魏德彪,小袁把電話接過去又和堂妹說了幾句,他喊愛民姐,向她保證不會那么做,又讓堂妹轉告我慢點開。掛斷電話,愛民才稍稍安心了些,說小袁這人不錯,問我是怎么認識他的。
我和小袁是一年前在一個飯局上認識的,不過,真正促使我和他交往的其實是二叔曹春光。愛民忽然想起來問:“哥,去年到我爹媽家讓我爹簽扶貧款和扶貧房手續(xù)的,是不是就是這個小袁?”
我說可不就是他嘛,一個挺不錯的老弟。
一年前那場酒是誰請的,我已經沒有印象了,只記得人不少,場面亂哄哄的。酒喝到一半時,不知誰開的頭,聊起了本省的地方口音。坐我左手邊的一個人接話說,他掛職那里的人說話有特點,不但咬舌頭,還喜歡吞字。有人讓他學,他試了試,憋得臉紅脖子粗擺手說:“學不好,那個勁兒挺難拿的,打個比方說吧,就好像他們說的每句話尾字都是塊肉,不用牙嚼,拿舌頭一卷,就咽了下去。”
我說了一句話,問他是不是這個意思。
他連連點頭說對,曹作家學得挺像,就是這個勁兒。
大家一陣笑,很快轉入了下個話題。
我想和左手邊的人打個招呼,使勁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他姓甚名誰,只記得他正在下面掛職當?shù)谝粫?。酒局開始前,請客的東道主把每個人都做了介紹,人家記得我姓曹,我卻沒把人家往心里去,挺不禮貌的,但也只好硬著頭皮問他貴姓。他告訴我姓袁。
我說:“袁書記,你掛職的地方是不是遼西山區(qū)?”
他說:“對呀,那地方叫西曹杖子,景色不錯,有山有水,就是窮了點?!?/p>
“那咱倆得喝杯酒,我就是從西曹杖子出來的?!?/p>
“怪不得你學得那么像呢,那真得喝,曹作家,咱們是拐彎老鄉(xiāng)啊!”
我們握住對方的手,喝了一杯啤酒。
放下酒杯,他說:“別叫我袁書記,我比你小,叫小袁吧,叫袁老弟也行。”
小袁生得濃眉大眼,國字臉上一團正氣,說話直爽,給人的印象不錯。我答應叫他袁老弟,條件是他也別喊我作家?!拔乙粋€編地方志的,偶爾在市報上發(fā)幾個豆腐塊,算雞毛作家呢,我叫你老弟,你就叫我曹哥得了。”
我們倆又喝了一杯酒,互相加了微信。
小袁問我,是不是挺長時間沒回西曹杖子了。我說可不是咋的,自從考上中專去長春讀書后,快三十年沒回去了。我問他西曹杖子現(xiàn)在有多少人。
“現(xiàn)在有二十八戶,七十一人,年輕人都進城了,村子里除了村書記,都是老弱病殘人士?!?/p>
我感慨道:“真快成空村了,我離開時有一百八十多戶,四五百人,現(xiàn)在誰是村書記?”
“書記是魏德彪,和你年紀差不多,人挺精明的?!彼麊栁艺J不認識。
“他我還能不認識嗎?同班同學,小時候,我喊他小土豆,他喊我大腦袋?!?/p>
“為啥叫小土豆呢?”
“他小時候長得又矮又胖,腰粗腿短,大屁股圓臉,不就是個在地上滾的小土豆嘛。我呢,腦袋比別人大一號,人家戴五十七八厘米的帽子,我戴五十九或六十厘米的,就得了個大腦袋的綽號。”
“他現(xiàn)在還是又矮又胖,你的腦袋倒看不出來大?!?/p>
“現(xiàn)在是脖子粗了,把腦袋顯小了?!?/p>
小袁像忽然想起來似的說:“對了,曹哥,西曹杖子有個老曹頭,你認識嗎?”
我笑笑:“西曹杖子一大半人姓曹,我認識一百多個老曹頭,這兩年也有人管我叫老曹頭了,不知道你問的是哪一個?”
“就是一根筋修路那個,好像叫曹春光,對,就是曹春光,第一次聽到他叫這名字,我還笑出了聲,心里想,這春光也太他媽不明媚了?!?/p>
我愣了一下,隨后想起曹春光正是我二叔的名字。他是我們整個家族的恥辱,是全縣人嘴里的笑柄。見我不吱聲,小袁又補充說:“七十多歲,人長得黑瘦,有條腿瘸,走路腰彎得像張弓,神經有點不太正常,年輕時開始修山路,修了三十多年,還不肯停手。”
不知為什么,我的腦海里忽然閃過四十多年前二叔身穿軍裝英姿颯爽的形象,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楚。我說認識,為了避免尷尬,沒告訴他那是我二叔。小袁抄起啤酒瓶子,又給我倒?jié)M。
“曹哥,那我還得敬你一杯,有件事求你幫忙?!?/p>
小袁把酒杯端起來,我沒和他碰,問他是啥事。
“哥,咱先喝酒,后說事?!?/p>
我堅持讓他先說,小袁就說了。
小袁是個非常有事業(yè)心的第一書記,方方面面的工作都做在別人前頭,掛職后,年年當先進,但現(xiàn)在有一項工作卻落后了。拖后腿的就是我二叔。二叔除了種點地,其他收入一分錢都沒有。地里出的錢,都被他拿去修路了,家里窮得叮當響,是建檔立卡貧困戶。人家別的貧困戶都很配合,高高興興盼著得補助,只有我二叔這個貧困戶不像話,給他發(fā)扶貧補助不要,給他申請扶貧房,一分錢不要幫他蓋新房,也不同意。西曹杖子只有他家還是土坯房?,F(xiàn)在已經進入到精準扶貧階段,第一書記們都承包了貧困戶,我二叔正是小袁承包的,年底就要實現(xiàn)全面脫貧,達不到脫貧標準,小袁得負責任。
“求你了,曹哥,我實在沒轍了,勸了多少次,嘴都快磨禿嚕皮了,曹春光也不開竅。你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好說話,幫老弟做做工作,如果能讓他接受扶貧補助住進扶貧房,你就是我的大恩人。”
我知道這事不好勸。二叔那人相當固執(zhí),用我二嬸的話說:“十頭牛都拉不回來,都說不撞南墻不回頭,他是撞了南墻還不回頭,仍然一次次往上撞?!毙蘼肪褪亲詈玫睦C。他認準的事,很難改。但小袁說得挺誠懇,拿我當救命稻草一樣,我沒好意思當面推脫,只得含糊答應試試看。
我倆喝了一杯酒。
酒局又進行一會兒,東道主看酒喝得差不多了,張羅收杯。
回到家,我和妻子說了二叔的事。想當年,二叔為學生修路的壯舉曾經轟動一時,市報采訪過他,當時鄉(xiāng)書記也拿他當?shù)湫?,誰能想到呢,如今卻成了拖后腿的貧困戶。我倆感慨一番,妻子問我打算咋辦,我說能咋辦,沒法辦,這些年勸他的人有一火車,誰也沒勸得了,我能有啥招兒呢?
睡醒一覺,第二天早晨,我就把小袁托付的事忘在了腦后。人過中年,我已經不像年輕時那么幼稚了,人生本無意義,啥事都不用較真兒,得過且過就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犯不著自尋煩惱。再說了,小袁也未必真有多指望我,八成就是隨便一說罷了。
沒承想,小袁還真就盯上我了,酒局后第三天,我接到了他打來的電話。他說:“曹哥,我得向你道個歉,那天在酒桌上說曹春光的一些話不太合適,請你別見怪,不過,你也有點兒不夠意思啊,和老弟打埋伏,曹春光是你親叔叔,也不和我明說?!?/p>
我估計是魏德彪告訴他的,只得打哈哈遮掩過去。
小袁說:“曹哥,你們是親叔侄,這事就更得拜托你了,一定得幫我想想辦法,好好勸勸?!毙≡f出了自己的心事。原來,下派前他就是后備干部了,不出意外的話,掛職結束回去就能被提拔,如果真因為二叔這事受啥影響,那就太扯淡了。
我心說,我能有啥辦法呢?但話說到這份兒上,只得再次答應試試看。
我撥通了堂弟向東的電話,打算先了解一下情況。向東是二叔兒子,比我小七歲,初中沒畢業(yè)就進城打工,干家政、開烤串店、蹬板車、當建筑工、賣青菜水果……干過好多工種,現(xiàn)在搞家裝,專門安裝大理石臺面。這些年靠自己的本事在城里站穩(wěn)了腳跟,娶妻生子,還在城南的鑫誠園小區(qū)買了房子。
聽我問到二叔,向東立刻就火了。天天擺弄大理石石板接觸粉塵,他的嗓子有些沙啞,本來說話聲音挺低,突然變得像混凝土一樣粗糲,吼道:“哥,你別和我提他,一提他我就生氣,天底下哪有他那樣當?shù)??這么多年就知道修那條破路,老師的工作丟了,腿還造瘸了,家不管,老婆孩子不管,有點錢就往山上扔。我和我姐能活著長大,都算是奇跡。當年我姐學習那么好,本來該讀高中上大學,因為家里沒錢,只能上個小師范,我初中沒畢業(yè)就出來打工。我和我姐結婚這樣的大事,他一分錢不給,隔輩人出生,他一分錢不給。他修路欠下的債都是我和我姐還的,現(xiàn)在還動不動沖我們要錢修路。前一陣子,連我媽得病都沒錢治。我就納悶兒了,如今年輕人都進了城,村里沒有學生了,東曹杖子小學早就撤銷合并了,他修路還給誰走呢?不說了,不說了,我爹這人,墻上掛狗皮——實在太不像話(畫)了。我的事,他不管,他的事,我也犯不著管?!?/p>
向東控訴二叔一番,氣呼呼掛斷電話。
他提到的這些事,我也都有所了解。二叔在東曹杖子小學當老師時,我是他班上的學生,在我去韓家中學讀初中之前,我曾經是他的小跟班,不止一次和他一起上山修過那條路。我們向山上爬時,二叔經常向我描繪路修通后的美好前景。那時候,二叔的腿還沒有摔斷,腰也沒有彎,山勢很陡,二叔斜著身子,臉上閃爍著憧憬的光亮,一只手扶住油松斑駁的樹干,另一只手向上指著說:“等我把這條路鑿通,咱西曹杖子的孩子上學,就再也不用起大早繞到小李西溝走兩個多鐘頭的瞎道了,打鷹窩砬子上去,翻過牤牛嶺,用不了二十分鐘,準保就能坐進教室里?!?/p>
我像他一樣斜著身子,手扶樹干,眼睛向山上望,腦海里想象著和小伙伴們沿著二叔鑿出的山路去上學的情景,心里泛起一種無法言說的幸福感,因為我也為修路出過力,同時還有一種自豪感。二叔家的狗小青搖著尾巴也像我們一樣揚起頭向山上望,似乎也在憧憬著什么。身旁的二叔突然扯開喉嚨吼起來,嚇了我和狗一跳。
我的名字叫曹春光!
我要修一條春光路!
學生走它上大學!
村民走它能致富!
…………
二叔的聲音渾厚有力,響亮地回蕩在山間,一陣風刮過來,滿山松樹起舞,松濤陣陣,似乎在和二叔呼應。我扯起喉嚨隨著二叔的聲音喊起來,小青也跟著湊熱鬧,直著脖子發(fā)出一長串吼聲。那時候,二叔在我心中的形象無比高大,我覺得他是個英雄,他干的事就是天底下最偉大的事。誰能想到呢,那條路修了三十多年,仍然沒有修通,而修路的二叔也成了人們嘴里的傻瓜和笑柄。最近幾年我看了點佛經,佛說不可執(zhí)著,如今看來,二叔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過于執(zhí)著了,甚至到了偏執(zhí)的程度。人到中年,我越來越認清一個事實,這個世界上凡事都用不著太當真,弄得自己挺累,別人也跟著累,圖啥呢?差不多就得了。
就像小袁拜托的事,問一問,有個交代,也就可以了。
我撥通了堂妹愛民的電話。
愛民從小就特別懂事,長相性格隨二嬸,漂亮聰明文靜,師范畢業(yè)后先是被分到韓家中心小學,后來又調進市一小,在城里結婚生子,愛人也是老師。兩口子工資不低,都是教學骨干,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我先問了二嬸的情況。愛民說是慢性胰腺炎,這幾年經常犯,犯病時疼得挺厲害,好了就像沒事人似的,已經出院了,正住在她家里。我說二嬸咋落下這毛病呢,愛民嘆口氣說:“哥,這不明擺著嘛,跟我爹生氣氣的唄,這些年因為那條路,我媽沒少和他吵架,我媽身上的病老多了,真就是咱老家人說的病簍子。你可能也知道吧,有一回還好懸尋了短見。咱不說這事兒了,大爺大媽都挺好的吧?”
我說挺好的,退休金夠花,身體也行,早晨上早市,上午逛公園,就是動不動就想西曹杖子,總張羅要回去看看。
愛民說:“他們老兩口子多好啊,一點也用不著你操心,想回西曹杖子,你就帶他們回去唄。我爹可把人愁死了?!?/p>
愛民說完,又嘆口氣。
堂妹打小就懂得為家里分憂解難,這么多年只要一想到她,我的腦海里就會浮現(xiàn)出她七八歲時緊皺眉頭的模樣,耳邊響起她的嘆息聲和她總喜歡說的那句話:“可把人愁死了?!蔽覌尦Uf愛民是操心的命。我爹比二叔大三歲,命運卻完全不同,一個拿著退休金在城里享福,一個家徒四壁在農村受罪。我沒接茬兒,問起小袁托我的事。愛民說她也正發(fā)愁呢,天底下哪有這么傻的人,人家上趕著給錢給房,他愣是不要。魏德彪也給她打過電話,求她幫忙勸。她給二叔打過電話,二叔死倔死倔,一口咬定自己不是貧困戶,不需要扶貧。
我說:“那這事可咋整呢?”
愛民說:“還能咋整,我爹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當初建檔立卡時,人家都上趕著和村干部套近乎,巴不得成為貧困戶,他非說自己不貧困,橫撥拉豎擋不同意,是我媽做主立了檔,現(xiàn)在又鬧這一出。可把人愁死了。等哪天見面,再勸勸看吧!當年他要是能留在部隊就好了,就沒有往后這些事了?!?/p>
“那樣的話,二叔恐怕就不能和二嬸結婚,也就沒有你和向東了?!?/p>
“我情愿沒有我倆,也不愿看他變成現(xiàn)在這樣。”
在部隊的那段時光,是二叔人生中的高光時刻。我小時候,有一段時間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傻乎乎地站在家里的鏡子前面。鏡子一共兩塊,掛在我家西墻上,功能不是照人,而是裝飾。一塊鏡子畫的是天女散花,另一塊鏡子畫的是嫦娥奔月。天女和嫦娥樣子很像,腳下都踩著一團云彩,穿著拖出長飄帶的衣服,不同的是,一個手提花籃,另一個懷抱玉兔。兩個人都身姿曼妙,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氣質。不過,我經常盯著看的并不是她們,而是鏡子下半部嵌在玻璃后面的照片。鏡子前面靠墻擺著兩口板柜,為了湊得近一些,我腳下踩著小板凳,肋巴骨硌在柜沿上。那些照片是我們家族難得的記憶,里面就有一張二叔剛入伍不久拍的照片。照片上的二叔身穿軍裝,頭戴軍帽,腰板拔得筆直,腰間扎著一條深棕色武裝帶,皮帶頭有一只五角星,手里斜抱著一把沖鋒槍,槍口朝上,槍托朝下,看上去正在站崗。
那時候,二叔是我們家族的榮耀。因為他有文化能寫會算,人長得高大精神,還會唱歌,入伍后就受到重視,被分配到警備區(qū)司令部,給一位退休的老首長當勤務員。那位首長非常喜歡他,拿他當親兒子一樣看待。家里人都覺得,只要老首長一句話,二叔輕輕松松就能轉為志愿兵,提干,留在部隊里。實際情況也和大家想得差不多,三年義務兵結束之前,二叔寄回一封信,說老首長果真幫他說了話,部隊上也同意了,只等一個月后填張表,他就能正式轉為志愿兵了。在那個年代,農村兵轉為志愿兵的鳳毛麟角。在二叔之前當兵的不少,但別說西曹杖子大隊,就連北四家子公社,甚至整個隆興縣,也沒有一個人能被部隊留下。那段時間,家里人臉上都洋溢著興奮的榮光,頭頂上縈繞著一片幸福的祥云,專等著好消息像雨點一樣落在頭上。爺爺手里拄著棍子,成天東街西街跑,響亮地吐著唾沫,逢人就說他二兒子多么有出息,就要當軍官了。最后總要說一句二小子是屬大龍的,屬相好。
但大家等來等去,等到的不是二叔報喜的信,而是背著行李回來的二叔本人。他放棄了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回村當農民了。二叔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在填表前幾天,讀到了省報上一篇文章,文章里說,我們北四家子公社太落后了,給整個隆興縣拖了后腿。合上報紙,二叔一咬牙,就做出了放棄轉志愿兵回鄉(xiāng)務農的決定。他要用自己的聰明才智改變家鄉(xiāng)一窮二白的面貌。聽二叔說完,爺爺愣了一盞茶工夫,隨后,抄起棍子沖向二兒子。離二叔還有兩步遠,一口血噴在地上,一頭栽倒在二叔腳下。
回想起來,其實從那時起,二叔就已經成了別人的笑柄。
放下堂妹的電話,我給小袁發(fā)微信,說了我了解到的情況,二嬸、堂妹會勸二叔,我有機會也會勸。小袁表示感謝,又套近乎:“曹哥,說句心里話,咱二叔就是讓修路耽誤了,要不然以他的能力,不管干啥,準定早就發(fā)家致富了。如果能從根兒上勸動他,一天云彩就全散了。如今是新型城鎮(zhèn)化建設時代,按照國家的統(tǒng)一規(guī)劃,脫貧攻堅任務完成后,就會推進鄉(xiāng)村全面振興,實現(xiàn)農業(yè)現(xiàn)代化。西曹杖子早就沒有學生了,將來很可能連這個村子都會消失,二叔為什么還要執(zhí)迷不悟修那條山路呢?”
我無法回答小袁的問題。
在我印象里,二叔打定主意修路是從一次抓逃跑學生開始的。
二叔從部隊回村后,并沒有像他想象那樣成為改變家鄉(xiāng)面貌的關鍵人物。農村有農村的規(guī)則,正如費孝通先生在《鄉(xiāng)土中國》一書中描述的那樣,家族勢力和差序格局決定了一個人在村莊里的發(fā)展前途。曹姓雖然是大家族,西曹杖子大多數(shù)人都姓曹,但同姓各家。我們家族這支都是普通農民,除了我爹在大隊當副書記算是吃公家飯的外,沒有一個有權有勢的人物。二叔轉業(yè)后,我爹先把他弄到大隊當了幾年通信員。
西曹杖子大隊位于北四家子公社最西部,共有四個生產小隊,分布的形狀像極了雞爪子。離小李西溝最近的一隊是后面稍粗的那只腳趾,一大半落在平地上,也是大隊部所在地。人們叫它頭道溝。其他三個小隊像前面的三只腳趾,呈“個”字形斜伸進三條山溝里,分別是二道溝、三道溝。我們四隊所在的那條溝卻不叫四道溝,而是叫八盤溝,四十多戶人家像羊拉的糞蛋兒似的從溝口扯進溝底。二叔用復員費買了輛沈陽產的白山牌二八加重自行車,每天騎著它去公社取文件和報紙,送到村干部家中,沒事時就守在村部的電話機旁,鈴聲一響,立刻接聽,公社有什么通知馬上去傳達。
正是在當通信員期間,二叔遇到了二嬸。二嬸是離西曹杖子十里地的小李西溝人,名叫李金花。說遇到并不合適,他們原本是初中同學。不過,讀書時同屆不同班,二叔在二嬸的隔壁班,兩個人在學校時不認識。準確地說,是二叔不認識二嬸,而二嬸早已經悄悄地認識了二叔,說成暗戀也未嘗不可。反正是在某次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會演上,二嬸就被長得一表人才、歌喉嘹亮動聽的二叔吸引了,從那時起,“那個人”就在她心里扎下了根,以至于在二叔之前那些提親的男青年她都沒瞧上。
據(jù)二嬸說,那天二叔是去她家送信的,信是她城里的大伯寫給她爹的。那封信本來不該由二叔送。公社郵電所有專門負責送信的郵遞員,他們騎著漆成綠色的二八加重自行車,車后座上搭著一只綠色的帆布郵袋,威風凜凜地騎行在鄉(xiāng)間土路上,把電報、匯款單、信件送到收件人家門口。有些郵遞員圖省事,如果是普通平信,也會放在大隊部,讓大隊通信員捎帶送一下。二叔是西曹杖子通信員,按理不該管小李西溝的事,那天他原本是去北四家子公社取文件的,拿了文件經過郵電所時被一個姓馮的郵遞員喊住了。老馮也是軍人,比二叔早轉業(yè)幾年,每次見面兩個人都會聊一會兒。那天他們聊完了,老馮托二叔幫忙送一封信。二叔想都沒想就把信接了過來,回西曹杖子要經過小李西溝,這就是捎帶腳的事。
二叔原本可以把信扔在小李西溝大隊部,由他們的通信員去送。但二叔是個認真的人,既然答應了老馮,他就要親手把信送到。他一路打聽找過去時,從院子里走出來接信的人就是二嬸。二嬸一眼就認出了二叔,心里像有雙翅膀似的忽閃了一下,但她是個有定盤星的姑娘,臉上波瀾不驚地接過信,禮貌地說了聲謝謝。二叔跨上自行車即將離開時,她才不經意般問了一句:“你是不是西曹杖子的曹春光?”
那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主動和一個男人說話。她不是一個靦腆的人,只是一直覺得天底下沒有女人主動和男人說話的道理。二叔一條腿支在下面,用腳尖點地,另一條腿橫在自行車大梁上,很別扭地轉回身,滿臉詫異地問:“你咋會認識我?”二嬸說出了他們是同學的事實。二叔噢了一聲,直不棱登地問:“你叫啥名字?”聽到二嬸的名字,二叔又噢了一聲,像總結似的說:“沒啥印象了?!?/p>
好多年后,二嬸仍然對他們重逢時二叔的表現(xiàn)耿耿于懷,她說從來沒見過那么不會說話的人,當時她心里恨恨地想,這么傲慢的人,怕是一輩子都找不著對象。
二叔嘿嘿笑著反駁:“我當時長得挺精神的,根本不愁找對象?!?/p>
二嬸說:“精神啥?光有個傻大個兒,黢老黑,拿高粱米面做的,掉到煤渣子堆里找不著?!?/p>
主動去提親的人是二叔。
二叔本來沒想要結婚,在改變家鄉(xiāng)面貌之前他不打算考慮兒女私情,但我爺爺一直催他,二兒子已經老大不小了,到了成家立業(yè)的年齡。爺爺好幾次沖他掄棍子,動不動還吐一口血,二叔被逼無奈就說自己已經有對象了,小李西溝人,名叫李金花,只是關系還沒有挑破。他本來以為這么一說就不會有人再催他了,沒承想爺爺?shù)谌炀蜏蕚浜昧怂暮卸Y,硬拉著二叔去提親。
四盒禮就是四樣禮物:兩瓶高粱白干酒、兩瓶蘋果罐頭、兩盒槽子糕、兩捆掛面。都是成雙成對的東西。爺爺還特意拉上后街的馮老爺子當媒人。二叔一路上直冒汗,硬著頭皮上了門,當時他對二嬸幾乎一無所知,除了一起在韓家中學讀過初中外,甚至連人家有沒有對象都不知道。
后來,二嬸不止一次講述過二叔上門提親那天的情景。她說:“介紹人還沒開口,那個人剛進門,就像傻子一樣說了句‘我是西曹杖子的曹春光,是來提親的’。隨后就像完成任務似的把禮物遞了過來?!?/p>
二嬸從不叫二叔名字,總是管他叫“那個人”,這個特定稱呼從他們青年一直延續(xù)到老年。二嬸的爹媽直發(fā)愣,半天也沒弄明白從哪兒冒出來這么個女婿,本來不想收那些東西,他們一直在求大哥在城里給閨女找個對象,他們只有這一個閨女,一直拿她當掌上明珠,盼望著她將來能當上城里人,他們也好跟著借點光。城里大哥確實也給介紹了兩個,但都不是太可心,確切地說就是都有點小殘疾。一個腿腳有毛病,另一個缺兩根手指頭。他們認為自己的閨女長得帶勁,不該嫁給這樣的人。正推辭間,二嬸自作主張把東西接了過去,一轉身又給爺爺、馮老爺子和二叔端上了大碗茉莉花茶。
雖然已經看在了眼里,但爺爺他們離開后,二嬸的爹媽還是象征性地問了閨女一句對這門親事啥想法。二嬸直截了當?shù)鼗卮鹆肆鶄€字:非曹春光不嫁。第二年,二叔和二嬸就領了結婚證。那是一九七九年春天,和煦的春風吹拂著遼西大地的每一個角落,爺爺家門前的老桃樹已經開花了,春雨和融化的積雪混合成春水,溫柔潺湲地從八盤溝山里流出來。頭一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剛剛開過,在遙遠的安徽省鳳陽縣小崗村正在率先實行包產到戶,轟轟烈烈的農村經濟體制改革即將全面展開。
二叔結婚第二年,堂妹愛民出生一個月后,二叔被提拔為民兵連副連長,每天早出晚歸,興高采烈地完成上級交給的每一項工作。他拍著胸脯對二嬸說:“我很快就能當上正連長,然后入黨,當大隊副書記、書記,到那時候我就能修梯田了?!?/p>
二叔心里改變家鄉(xiāng)面貌的辦法就是像大寨那樣修梯田。
為此,他剛退伍就去鄰縣北票的五道嶺參觀學習。五道嶺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修梯田,十五年里壘起了三千多道石壩,建起三千五百多座谷坊,造出上千畝水平梯田。二叔打算“遠學大寨,近學五道嶺”,在西曹杖子修梯田。他認為西曹杖子之所以窮,就是因為土地太少,有種子沒有地方撒,修了梯田,就有了地,想種什么就可以盡情種什么。二嬸對二叔的設想不以為然,認為他是在做夢,命令他先醒醒,把愛民尿濕的褯子洗好晾上。
一九八二年春天,堂弟向東出生了。原本二叔不想要這個孩子,當時已經提倡一對夫妻只生一個孩兒,要求黨員干部率先響應號召,二叔雖然只是個民兵連副連長,但他覺得自己也算是干部,應該給村民起帶頭作用。但他沒有擰過二嬸。因為二嬸自己沒有兄弟姐妹,她就認為一個孩子實在太孤單。不管二叔怎么做工作,二嬸都是一句話:“我想再要一個,給愛民做伴兒。”
二叔只好積極配合。
客觀地說,二叔這人只是一根軸,一條道跑到黑,但并不是一個霸道強勢的人,這輩子過下來,他其實挺聽二嬸的話。即便修路這件事,他也一直在和二嬸商量,努力征得她的同意。
向東兩歲時,二叔當上了民兵連連長,同時兼任我們第四生產隊小隊長。二叔整天不著家,沒事就往八盤溝里鉆,畫出的一張張圖紙都是將來修好梯田后的模樣。他計劃秋收打完場后動工,利用農閑時間帶人上山,一年時間肯定修不好,第二年再接著修,有個三年五年,頂多十年八年一定能把梯田修成。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他的小隊長只當了大半年,向東三歲時,一九八四年年底,生產隊就分家解散了,西曹杖子大隊變成了西曹杖子村民委員會,北四家子人民公社變成了北四家子鄉(xiāng)。
二叔主持完生產隊分家儀式后,在家里待了小半年,得知東曹杖子小學急需一名民辦教師,和二嬸商量一下就去了。
二叔雖然只有初中畢業(yè),但在部隊里一直沒停止學習,在那所鄉(xiāng)村小學里,幾乎算是個全才。不但能教語文、數(shù)學,連音樂、美術、體育都能教。二叔到東曹杖子小學教書時,我正讀二年級。姜老師得病后,我們已經放了半個多月羊,自在得像神仙一樣。上課時在教室里打鬧,下課后在操場上打鬧。我們沒有球類,也不喜歡老鷹捉小雞,我們的玩法簡單粗暴,不是拿彼此當沙袋,互相打來打去,你踢我一腳,我搗你一拳,就是抱在一起摔跤,成天造得像土猴子似的。那天早晨,上課鈴聲響起,走進教室的就是我二叔曹春光。在這樣的場合見到二叔,我有些不好意思,還直想笑,只好用手捂住嘴把笑憋在肚子里。
二叔往講臺下掃一眼,翻開花名冊點名,點到我同桌的名字時,她剛答了一聲“到”,我憋在肚子里的笑聲就噴了出來。二叔使勁瞪我一眼,喝令我站起來,問我叫什么名字。我瞅著他發(fā)了一小會兒愣,說出了自己的名字。二叔讓我站到教室后面去,接著往下點名,最后發(fā)現(xiàn)缺了八個人。
“誰知道他們干啥去了?”二叔合上花名冊問。
我們用興奮的語調異口同聲地答:“逃學了?!?/p>
二叔的黑臉沉下來,皺起眉頭,讓人看著心里直發(fā)毛,威嚴地說:“同小隊的負責轉告一下,明天不許逃學,必須來上課。”
這天放學回到家,二叔摸著我的腦袋頂問:“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罰你站嗎?”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其實我也不太想知道,罰站時我背在后面的手一直在扣墻皮,一堂課站下來,已經在土墻上弄出了一道溝,如果再努努力,就會扣出一個窟窿,那樣的話,就能看到教室外面了。
二叔把手收回去,目光望向院外,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那時候我們還沒分家,一大家子人都住在爺爺蓋的五間草房里,我家住東邊兩間,二叔一家和爺爺住西邊兩間,東西之間是廚房。院子外有一條土路,路邊一條小溪,溪邊的山坡地一直伸進八盤溝。山色正漸漸暗下來,松林里不知什么鳥發(fā)出哀怨的叫聲。
二叔說:“我剛去,需要樹立威信殺一儆百,罰別人不太好,咱是一家人,只好唯你是問了。你要有個心理準備,以后,可能還會挨罰呢!”
二叔顯然是在和我商量呢,這讓我有一種強烈的自豪感,我覺得自己和舍身炸碉堡的董存瑞差不大離。二叔真有學問,自從當上老師后,他就喜歡上了講成語,說十句話,準保能帶出三五個成語來。我現(xiàn)在記住的幾個成語,都是那時候和二叔學會的。
“二叔,殺一儆百是啥意思?”
“殺一儆百啊,就是以儆效尤?!?/p>
“以儆效尤是啥意思?”
“就是懲前毖后,治病救人?!?/p>
我突然有些害怕:“二叔,你不會真把我殺了斃了吧?”
二叔詫異地說:“咋可能呢?你是我親侄子啊,我咋能那么干?”
第二天,逃學的八個家伙來了五個,少的三個,一個是頭道溝一隊的魏德彪,另外兩個是我們四隊的祝金鐸和李樹新。當天吃完晚飯,二叔喊我跟他走。我見他拿著一個手電筒,以為是去照家雀兒,興奮得直蹦高。五歲的堂妹愛民也想跟著,被二嬸喊了回去。家雀就是麻雀,冬天的晚上它們喜歡睡在屋檐下的縫隙里,手電光照上去,傻傻地不知道飛,等著人抓。走出院子才知道,二叔是要去家訪。如今回想起來,那個年代的老師真挺不容易的,掙著微薄的工資不說,還要主動上門去見家長,哪像現(xiàn)在的老師,把作業(yè)和通知往家長群里一發(fā),所有的事情就都搞定了。
好多年后,我仍然記得那個和二叔去家訪的夜晚,那天是農歷初四,頭一天我爺爺剛過完生日。月亮像條眉毛似的掛在夜空中,滿天星星亮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來。雖然是冬天,但并不冷。我跟著二叔手電筒的光亮,深一腳淺一腳向前走。先去的是頭道溝。魏德彪見到我們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不說話。他媽說:“俺們不是不想讓孩子讀書,是家里太窮,買不起筆和本?!倍瀹敿磁闹馗WC,只要魏德彪明天去上學,以后這些東西都由他包了,魏德彪念到哪兒,他就供到哪兒。往回走時,二叔忽然有些擔心,像是問我又像自言自語:“李金花不會橫加阻攔吧?”
我不以為然地說:“她敢橫加阻攔,你就削她?!?/p>
在我們西曹杖子,男人打老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我奶奶活著時常說一句話:“老娘兒們不能慣著,娶到的媳婦買到的馬,任我騎來任我打?!蔽业袝r候也會打我媽。不打老婆的男人讓人瞧不起。
二叔搖搖頭:“你要學會以理服人,怎么能打人呢?更何況還是女人?!?/p>
我成年后回想起來,才發(fā)覺二叔是個相當矛盾的人,既膽小懦弱又固執(zhí)己見。他這輩子做主的事屈指可數(shù),但他一旦打定主意就很難再改變。他和二嬸之間的夫妻關系也耐人尋味。表面上看,他們家的大事小情都由二嬸做主,不論什么事他都要和二嬸商量。如果二嬸不同意,他會一次次反復不斷地講道理,奇怪的是,每次到最后他都能把二嬸說服。
二嬸說:“你二叔就是笑臉哈人?!?/p>
我問我媽啥叫“笑臉哈人”。
我媽想了想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找王八?!?/p>
那天二叔是怎么講道理的,我不得而知,不過結果肯定是把二嬸說服了,二嬸沒有橫加阻攔,從那以后一直到初中畢業(yè),魏德彪的筆和本都是由二叔出錢買的,即便二叔摔斷了腿,丟掉了教師的工作時,依舊如此。
祝金鐸和李樹新兩家住東西院,就在我家后趟街。他們倆平時愛往一塊堆湊,這陣子我總看見兩人一起上山放羊。頭一天晚上我去找過他們,傳達二叔說的必須去上學的話,他們誰都沒搭理我。我覺得他們可能不會去上學了。沒想到,我和二叔一上門他們就像商量好了似的,都高高興興地答應第二天去上學。
第二天早晨,我在睡夢中被二叔喊醒,說要去趟后街,再督促一下祝金鐸和李樹新。小青看見我們出門,也跟了上來。我家的狗只有一個名字,不論什么顏色個頭兒大小,都叫小青。第一條小青是爺爺養(yǎng)的,白天待在院子里,晚上只要爺爺一出門,就會立刻跟上去。那條小青死后,爺爺養(yǎng)了第二條狗,給它起了同樣的名字。從那時起,后來的狗就都繼承了小青這個名字。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我家好多年來只養(yǎng)了一條狗。
我們過去時,看到祝金鐸和李樹新正把羊從自家院子里趕出來。見到我們,他們先愣了一下,隨后扔下羊,撒丫子就向山溝里跑。小青第一個追上去,我和二叔也跟著追。我很快被甩在后面,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氣。跑著跑著,祝金鐸和李樹新分開了,一個向東,另一個向西。二叔追祝金鐸,小青追李樹新。二叔不愧是轉業(yè)軍人,沒多大一會兒,就抓著脖領子把祝金鐸薅了回來。小青隨后也咬著褲腿子把李樹新扯了回來。
祝金鐸和李樹新使勁掙扎著,讓二叔和小青撒開。
“撒開的話,你們倆還跑不跑?”二叔問。
“不跑了?!?/p>
“那你們去不去上學?”
“不去?!眱蓚€人異口同聲答。
“為啥不去?”
“俺們不念書了?!?/p>
“為啥不念書了?”
“上學路太遠,要走兩個鐘頭,我們又不像你有自行車,兩個輪子向前一轱轆就到了。你要是能讓路變短,我就去上學。”祝金鐸說。
“要不,你給我倆買輛自行車,也中?!崩顦湫抡f。
二叔的手慢慢撒開了,兩個人說的是事實,他沒辦法讓上學的路變短,也沒能力給他們買自行車。小青也松開了嘴。祝金鐸和李樹新重獲自由后,一下子躥出去,先向前跑了幾步,又慢慢悠悠地走回來,望了一眼二叔,把羊趕往山里去。我心里替二叔難過,在這場老師和學生的較量中,他顯然是一個失敗者,而且敗得很徹底。幾只羊咩咩叫著,從二叔腳邊繞過去,有一只還在他鞋子上拉了兩粒屎,似乎也在嘲笑他。二叔滿臉茫然地看著祝金鐸和李樹新,似乎在想辦法,結果又發(fā)現(xiàn)自己無計可施,就在兩人的背影即將在街上消失時,他突然扯開喉嚨喊:“你們倆說話算不算話?”
“啥話?”
“咱們有言在先,我要是能把路變短,你倆能保證去上學?”
“保證?!?/p>
“你們敢不敢打賭?”
“有啥不敢的?”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倆給我回來,咱擊個掌。”
祝金鐸和李樹新果然回來了,分別和二叔擊了一下掌。打賭的過程很不正規(guī),擊掌的聲音也一點都不清脆響亮,只有不大的一聲“啪”,被清晨的風一吹就散了。當時沒有人能夠想到,就是這個倉促簡短的儀式竟然改變了二叔往后的人生,從那時起,二叔的生命就和那條山路糾纏在了一起。
“二叔,你真能把路變短嗎?”往回走時,我問。
“我能?!倍逭f。
“你咋把路變短呢?”
二叔站住腳,用手向山上指著說:“我要修條路,從八盤溝上去,繞過鷹窩砬子,翻過牤牛嶺,一直通到山那邊的東曹杖子。那樣的話,咱四隊的孩子上學就不用繞到小李西溝走兩個鐘頭的瞎道了,從出家門算起,用不了二十分鐘,就能坐進教室里?!?/p>
我順著二叔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太陽就要出來了,東面山脊后的天空透出一抹紅,乳白色的霧氣像水似的漫過溝谷和山岡,兩只花喜鵲從我們前面的老楊樹上飛起來,長尾巴一翹一翹不時翻出一塊白,喳喳叫著投奔鷹窩砬子而去。
“你覺著這個方案咋樣?”二叔問。
“我覺著挺好。”
“那咱倆同甘共苦一起修路好不好?”
“好。咱今天就開始修吧!”我鄭重地點點頭。
“今天不行,天寒地凍,根本刨不動,一年之計在于春,咱明年開春動工?!?/p>
小袁說:“二叔現(xiàn)在不僅自己上山修路,還四處上訪,想讓公家?guī)退?。隔三岔五,村上就接到電話,讓去市里領人。二叔如果能聽勸,早該打消修路的念頭了。二叔這人咋說呢?他做的事倒沒啥錯,只是做事的時機不對,我覺得他總是走在時代后面。我聽說市住建局確實想在那一片兒修路,不過人家要走小李西溝,沒打算從西曹杖子過?!?/p>
我心往下一沉,多年來二叔確實在四處奔走,呼吁上面在我們老家修路,有一次他還帶我去了北四家子的軍隊駐地求助,盼望人家能給他些炸藥崩山。縣里市里給他的回復都是沒有在那邊修路的計劃。如果二叔得知上面要把路修到小李西溝,必然備受打擊。我問小袁是聽誰說的,消息是否可靠。
“消息很可靠,是市住建局規(guī)劃科一位同學說的,修路的規(guī)劃圖就是他們畫的,已經通過了內部審批,明年應該就會提交給市常委會,如果常委會通過,很快就能招標開工定點放線。這可能是件好事,如果這條路修完,八成二叔就不會再想著修他那條路了?!?/p>
我說但愿如此吧。心里卻覺得沒有那么簡單,如果能放棄,二叔早就該放棄了。這么多年過去,那條路已經不再是一條普通的山路,它是什么呢?我覺得是一條繩索,和二叔的生命絞合捆綁在一起。二叔的呼吸血脈已經鋪展融入那條路了,走在他鑿出的每一級臺階上,都能聽到他血液流淌的聲音,感受到他心跳帶來的振動。二叔和他那條路同呼吸共命運,只要他還活著,恐怕就會一直把路修下去。
我第一次跟著二叔上山修路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當時還不時興休大禮拜,每周只有一個休息日。那是一九八五年的春天,我家門前的桃樹已經結出了花骨朵,仔細看去,每個骨朵上都有一抹淡淡的粉紅,就像是嬰兒緊抿的小嘴兒。如果再下一場春雨,桃花就會完全綻放,八盤溝里也會開出各種野花了吧,門前的小溪也會變得肥壯流出叮咚的響聲。這條小溪在我們西曹杖子沒有名字,我們很隨意地叫它“河”或者“溝”,流過小李西溝后,它的名字叫頭道河,流出隆興縣域進入鄰縣它叫大定河,再向前它叫大凌河,最后匯入渤海灣。
我和二叔扛著鐵鍬、鐵鎬向山上走時,兩邊山坡地上干活兒的人們紛紛搭話,問我們要去干什么。包產到戶已經實行兩三年了,大家種地的積極性都很高漲,人們一個比一個勤快,都摽著膀子想要發(fā)家致富。我搶在二叔前面作答,每次都不忘說一句路修好后二十分鐘就能到學校。人們聽到我的話都笑得很開心,讓我們抓緊修,路修通正好拿它去東曹杖子趕集?!澳谩笔俏覀兡抢锏耐猎?,和手沒啥關系,而是和腳有關,意思相當于“順著路走”。我心里美滋滋的,一點都沒想到人家是在嘲笑我和二叔。只有一位本家三爺提出不同意見。
他拄著鋤頭說:“二光子,我勸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這條路你不可能修通,不說別的,一丈多高的鷹窩砬子你就繞不過去。我年年去那邊采草藥,最知道那里有多陡,我就納悶兒了,你爹咋就不管管你呢?”
我們老家對人的稱呼有個特點,先是排行,接著是名,最后往往還會加個“子”字表示一種親昵關系。這樣一來,二叔就成了“二光子”。好像不僅我們老家這么叫,影視劇里就有“小嘎子”“三德子”,但“大傻子”不在此列。修路的事我爺爺確實管了,為此已經和二叔吵了一個冬天,結果爺爺被氣得又吐了血,窩在炕上起不來,才沒有攆到山上阻攔我們。不但我爺,我爹也不同意二叔修路,他鄭重其事地和二叔談過一次話。
我爹說:“春光,常言說得好,識時務者為俊杰,你得學會順應時代發(fā)展,現(xiàn)在是啥時代?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時代。不論干啥事,你要首先考慮有沒有經濟價值和社會價值。修路對你有啥好處?就算路真修通了,你能得到啥?啥好處沒有,啥也得不著,你還修它干啥?有那工夫,你該琢磨琢磨正經事?!?/p>
二叔笑呵呵地問:“哥,你告訴告訴我,啥是正經事?”
“正經事有很多,拿眼巴前來說,你是民辦老師,人家說不用你就能不用你,工資也不保準兒,從民辦老師變成公辦老師,弄個編制旱澇保收,就是正經事?!?/p>
那時候,我爹的話我似懂非懂,但后來發(fā)生的事驗證了他的判斷。我爹原來在大隊當副書記兼會計,包產到戶后閑了下來,那段時間,我經常聽到他和我媽在夜里商量,張羅著要往鄉(xiāng)里調。他不想進鄉(xiāng)政府,而是去鄉(xiāng)道班或者水利站,弄個大集體編制,退休后就能領退休金。如今回想起來,才知道我爹說的都是事實。后來,二叔果然被辭退了,我爹也如愿調進了鄉(xiāng)獸醫(yī)站,有了大集體編制。幾年后,北四家子鄉(xiāng)變成了北四家子鎮(zhèn),鎮(zhèn)獸醫(yī)站開了個獸藥商店,我爹把我媽也弄到商店上班。再后來鎮(zhèn)獸醫(yī)站劃歸縣畜牧局統(tǒng)一管理,下屬的員工也都從大集體變成了全民。我爹和我媽退休后在城里買了房子,拿著退休金安享晚年。
二叔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正經事,對你來講,公辦老師是正經事,對我來講,修路就是正經事。最好的辦法就是,你干你的正經事,我干我的正經事,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井水不犯河水?!?/p>
我爹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憤憤地說:“老二,你這人,簡直無可救藥?!?/p>
從那時起,我爹再也不管二叔的事,但他也沒有阻止我跟二叔上山修路。
二叔笑呵呵地看著那位本家三爺說:“三叔,我知道鷹窩砬子不好過,但事在人為,人定勝天,你聽說過愚公移山的故事吧?大寨和五道嶺修梯田你肯定聽說過,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有志者事竟成,只要堅持不懈,路就一定能修通。”
三爺不知是被二叔說服了還是不想再說了,沖手心里吐口唾沫,揮起鋤頭沖腳下的土地刨下去,地已經干了一冬天,被鋤頭扯起一溜灰塵。
我和二叔往山上走。我說:“二叔,剛才你說的話里有三個成語?!?/p>
“你說說看是哪三個?”
“事在人為、人定勝天、堅持不懈。”我扳著手指頭數(shù)。
“你再仔細數(shù)數(shù),我說的可不止三個成語。”
“愚公移山也是嗎?”
“當然是了。你再使勁找找,除了愚公移山還有兩個呢!”
我把二叔說的話又使勁回想一遍,累得腦瓜子生疼,實在找不出來別的了。
“還有一個六字成語‘有志者事竟成’,一個十字成語‘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倍逵行┑靡獾卣f,“你是不是沒聽說過十個字的成語?成語還有十六個字的呢,‘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原來我只知道成語是四個字的,沒承想還有六個字、十個字、十六個字的,我對二叔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是我心目中最有學問的人。我緊跟著他的腳步往山上走,山坡地變成了灌木叢,山勢變得陡峭,身邊的溪流愈加湍急。春種秋收軋成的大車路變成了砍柴撿蘑菇踩出的羊腸道。
二叔用鐵鍬在路上鏟了兩下說:“這一段還是土地,修起來不會太費勁,只要鏟出階梯,就可以通行了。我估計一個月就能修好。”
我說:“我看半個月就差不多?!?/p>
按我的想法立刻就動手鏟臺階,二叔卻說不著急,今天最主要的任務是先把路線勘查一下。我們正向前走,小青從后面追了上來,嗚嗚叫著用舌頭舔我和二叔的手,用身子蹭我們的腿,既像表達久別重逢的喜悅,又像是因為被拋棄而滿腹委屈。
“啥事它都想跟著摻和?!倍迕∏嗟哪X袋說。
小青是二叔一手養(yǎng)大的,是一條純黑色的母狼狗,和二叔感情很深,二叔走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
再向前是一片稠密的灌木叢,荊條、榛柴棵子、小葉白蠟和藤蔓、枯草糾纏在一起攔住去路。我和二叔用手分開枝條,從樹叢的縫隙間向前鉆。穿過灌木叢,我們已經累得滿頭大汗,頭上身上沾滿了鬼針草和蒼耳。小青也變成了刺猬,追著尾巴轉圈想往下?lián)瘛?/p>
二叔回頭打量一下說:“我估計灌木叢這段路要修半年左右?!?/p>
我說:“哪用半年呢,三個月就夠了?!?/p>
灌木叢緊挨著油松林,山勢變得更陡峭了,落滿了松針的山坡又暄又滑,要扶住樹干才能站穩(wěn)。用鎬刨下去,咔嚓一聲響,薄薄一層土下面都是石頭,已經風化成碎石,雖說并不硬,但要鑿出堅固的臺階并不容易。
“從這兒到鷹窩砬子,估計有一里地,這段是修路的第一個難題,是咱們面臨的第一個挑戰(zhàn)?!倍鍧M臉不畏艱險、與天斗與地斗的表情,手搭涼棚從樹叢間向上看,“不過,再難也難不倒咱們,用不上一年時間,咱就能把它啃下來,你說是不是?”
“我看半年就夠了?!?/p>
我順著二叔的目光向上看,太陽已經升到了山頂,壁立的鷹窩砬子像一面鏡子把陽光反射過來,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兩只老鷹繞著砬子頂盤旋,二叔除了說成語之外還喜歡拋出疑問句,最常說的就是“……是不是”“不會……吧”,開始我都是很鄭重地進行回答,后來發(fā)現(xiàn)那只是他說話的習慣,并不是要征求意見,不管我怎么答都不會影響他的決定。事實證明,我和二叔的判斷如同兒戲一般不切實際,僅僅灌木叢那段路就修了小半年,而松林到鷹窩砬子修了三十年仍然沒修通。二叔對很多事情的判斷都過于樂觀,讓人懷疑他是在說夢話,似乎在他那里沒有什么是不能實現(xiàn)的。我從來沒看見他愁眉苦臉過,總是笑呵呵地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
山勢太陡了,我和二叔只能扔下鐵鍬、鐵鎬,手腳并用向上爬。二叔邊爬邊說出他的設想。二叔打算把路修在溪流邊,溪流邊雖然灌木叢生,距離上繞一點兒遠,但依稀有一條小路,可以在此基礎上拓寬修整。修這段路時需要砍一些樹,還要在石頭上鑿眼兒打下鋼釬,在鋼釬上連接繩子或鐵鏈,手上有了抓握的東西,上來下去就容易多了。
小青四腿著地,整個身子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向上爬。終于爬到鷹窩砬子下時,太陽已經升到兩竿子高。我和二叔全身都是汗,靠在石壁上,敞開衣襟。小青伸出舌頭呼哧呼哧喘粗氣。巖壁堅硬冰涼,讓人舒服愜意?;仡^向山下望去,西曹杖子很小很近,仿佛被我們踩在了腳下,我們剛走過的那段路似乎很短。這是我第一次站在山上看我生活的村子,此后很多年出現(xiàn)在我夢里的村莊就是這個模樣。一陣春風迎面吹來,二叔突然扯開嗓子吼起來:
我的名字叫曹春光!
我要修一條春光路!
學生走它上大學!
村民走它能致富!
…………
我先是被二叔嚇了一跳,隨后跟著他一起吼,小青仰起脖子也加入進來。我們的吼聲撞在巖壁上,又被巖壁反彈回來,像箭一樣向山下射去。山坡上干活兒的人們紛紛停下手里的農具,向我們這邊看過來,我們吼得更起勁兒。在吼聲當中,我仿佛看到一條修好的春光路從腳下延伸到村子里,成了我們這些孩子上學的必經之路。
堂妹愛民不時看手機,我知道她心里著急,把車速盡量提高。我是個慢性子,再加上膽小,自打開車以來還從沒開這么快過。也是越忙越出亂子,進入北票境內后,剛過一個叫三寶營子的村子,儀表盤上忽然出現(xiàn)油量低的報警。離北四家子還要七八十公里,無論如何也堅持不到。好在,愛民用高德地圖查到前面幾公里就有一個加油站。加完油再次上路后,愛民接到了向東打來的電話。向東說剛才在安裝大理石窗臺,手機放在另一個房間的外套口袋里,問愛民有什么事。愛民開始吞吞吐吐不想說,架不住向東追問,還是說了。
“咱爹不會出啥事吧,我和哥正往那邊趕呢,個把小時就到了。”
向東罵了句什么,掛斷了電話。
我說:“向東對二叔咋那么大意見呢?”
“向東就那樣,嘴上說得狠,其實非常關心我爹,八成他也會來?!睈勖駠@息一聲說,“親情不就是這樣嗎,根本不是簡單的對錯道理,而是你根本就沒法斬斷?!?/p>
車已經進入了山區(qū),努魯爾虎山脈綿延不絕,前方都是盤山道,我只得把車速降下來,眼睛瞪得溜圓,開得更加小心謹慎。一年前,我和堂妹愛民回過一次北四家子,當時的心情和這次完全不同。
那次是去送剛康復的二嬸,走的是另一條繞遠的公路。本來我爹、我媽也要回去看看,正因為此,愛民打來電話時我才一口答應下來,但出發(fā)頭一天晚上我媽血壓突然升高,頭暈目眩,第二天早晨也不見好轉,我爹不放心說要在家陪她。已經說好的事,不好意思再反悔,我只得按約定去接二嬸和堂妹。出發(fā)前我給第一書記小袁發(fā)了微信,說這次回去專程去勸二叔。小袁剛請我吃過一次飯,我不愿意欠人情,不管事情成與不成,也算是有個交代吧。
二嬸在城里住了兩個來月,兩個月沒見到二叔,能回去特別興奮,一路上拉拉雜雜說了很多話。提起二叔修路的事,二嬸長嘆口氣說:“你二叔也怪可憐的,為了那條路求了我無數(shù)次,起誓發(fā)愿向我保證,這輩子除了修路,別的啥事都聽我的。他一輩子就迷這一件事,明知道不對,我也不好再阻攔了。因為修路,家里窮得叮當響,連一分錢存款都沒有,得了病還得兒女拿錢治?!?/p>
二嬸的聲音低下去,好半天不說話,或許是怕我笑話,忽然又笑起來說:“日子有苦也有樂,有一年冬天,大雪封山,家里連一根柴火都沒有,眼看著連飯都做不成了。一片烏云過來,打了三個雷,劈下來房后楊樹上的七個喜鵲窩,足足燒了一個禮拜。你二叔說,八成要有喜事。我說,有啥喜事,窩里一只喜鵲都沒有。
當我提到讓小袁頭疼的扶貧款和扶貧房時,二嬸一口答應下來,她說這件事她以前沒太過問,現(xiàn)在不會再聽之任之了,回家就讓二叔麻溜簽字。我心里納悶兒她怎么能說通二叔,二嬸似乎知道我怎么想:“等著瞧吧,你二叔有軟肋,就是那條路,他要是不簽字,我就不讓他再修路?!?/p>
離西曹杖子越來越近,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情竟然有些激動,這是時隔三十年第一次回鄉(xiāng)。二嬸說村子里已經修了砂石路,能一直開到家門口。車一路向前開,我看見那條小溪已經斷流了,河溝里只剩下亂石,路邊好多房子看上去都沒人居住,上著鎖的大鐵門生滿黃銹。路上沒見到人,原來熱熱鬧鬧的村子變得冷冷清清。站在我們家門口,我看見土墻上都是豁口,兩邊的園子里長滿了野菜野草,爺爺當年蓋的五間土坯房有一角已經坍塌,房檐上長滿了青草,房脊上一叢柳樹有一人多高。剛推開院門,一只野兔從西園子的草叢中躥起來,穿出墻豁往山上飛奔而去。我心里百感交集,這幾十年來,故鄉(xiāng)無數(shù)次以不同的方式進入我的夢里,但我從未料到真實的故鄉(xiāng)會是這副模樣。
二叔聽到動靜迎出來,他的變化實在太大了,讓我大吃一驚,如果走在街上我八成會認不出來他吧!他整個人就像一個問號,腦袋向下低,后背往上拱,腰彎出一個夸張的弧度,滿臉皺紋像揉搓了無數(shù)遍的牛皮紙。上次見面大概是八年前,他和二嬸參加我爹的六十六壽宴。僅僅幾年沒見,想不到二叔會老成這樣。我在心里算了一下,二叔屬龍的,一九五二年生人,還不到七十周歲。
二叔倒是一眼就認出了我,拉著我的手往屋里讓。先問我的工作,又問我爹我媽和我女兒。二叔的手倒是還很有力,像一段干樹皮緊裹住我的手,磨得我手背生疼。正說著話,二叔忽然皺起眉頭,上下聳動肩膀。我不明所以,二嬸把手伸進他后衣襟。二叔上下左右指揮二嬸幫他抓癢,露出滿臉愜意滿足的表情。
“這些日子后背癢得受不了,就等你回來給我撓撓呢!”
二嬸手上狠起來,滿臉嫌棄地說:“慣的這臭毛病,一輩子改不了?!?/p>
“你就不能溫柔點?人家都說女人是水做的,我看你是刷鍋水做的?!?/p>
“刷鍋水你還往里蹚?”
愛民和我對視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說:“他們倆總這樣,真愁人?!?/p>
我精神有些恍惚,想起了好多年前一個夏天的晚上,我們全家人坐在院門口桃樹下乘涼的情景。屁股下的磨盤冒出絲絲涼氣,腳邊用蒿子生了一堆火,驅趕蚊蟲。大家正說著話,二叔突然就讓二嬸幫他抓癢。當時二叔和二嬸說出了相同的對話,當二嬸說完“刷鍋水你還往里蹚”后,正圍著火堆奔跑的向東停下腳,滿臉疑惑地問二嬸:“我爹在哪兒蹚的刷鍋水?哪有那么大的鍋呢?”那時候爺爺還活著,氣得噘起胡子,指著小青罵二叔和二嬸不正經。
小袁如約而至,一進屋就主動打招呼,滿臉堆笑哥姐叔嬸叫一圈,連小青他也沒忘了摸一把。小青沖他搖尾巴,湊上來舔他皮鞋,看來二叔家小袁沒少跑。小袁從皮包里把材料一樣一樣拿出來,放在炕上。二叔還試圖爭辯,說自己不是貧困戶,用不著上級幫助。二嬸一瞪眼睛:“是不是貧困戶,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國家有國家的標準,你要是還拉硬兒,從今往后就不準再上山修路?!?/p>
二叔腦袋低垂,貼著墻蹲下去,半天不說話,突然站起來一跺腳,拿起了筆。我看到他的手不停地顫抖,每寫下一筆,黝黑的臉孔就紅一成,“曹春光”三個字寫完,放下筆時,他的臉已經漲成豬肝色,連脖子都變得通紅仿佛要滲出血。我能想象出二叔的心情,不管是從部隊回來時,還是當年決定修路時,他都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拯救者,懷揣改變家鄉(xiāng)面貌的雄心壯志。他固執(zhí)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早就已經落伍了,始終走在時代的后面。幾十年過去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低落到塵埃里,不但什么都沒能改變,反而還成了被拯救和幫助的對象,心里的落差可想而知,正是這種巨大的落差讓他難以承受。
半年后,爺爺當年引以為傲的五間草房被扒掉,蓋起了嶄新的扶貧房。愛民給我發(fā)過新房子照片。房子一共兩間,光潔平整的水泥墻體,房頂鋪著天藍色彩鋼瓦。房子前面加蓋了玻璃鋼暖房,屋子里被粉刷得雪白明亮。二嬸是個愛干凈的人,把院子里的野草野菜都鏟掉了,圍墻豁口也堵上了。二叔剛開始修路那幾年,二嬸就總是把家收拾成這樣。
正式修路之前,二叔先購買了一大批工具,砍刀、斧子、大錘、鋼釬、繩子還有一個手推車。二叔說鏟下來的土塊碎石需要用車推到山下??吹竭@堆東西,得知花掉的錢數(shù),二嬸有點后悔同意二叔修路了,但她是個拿得起來放得下的女人,鼻子哼一聲,啥話也沒說。
開工當天,二叔把一塊木牌子掛在了溪邊一棵楊樹的樹枝上。牌子做得很粗糙,被風吹得不停轉圈子,一面刻著“春光路”,另一面刻著“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一日”。后來我得知,就是在同一天,在遙遠的蘇聯(lián)一個名叫戈爾巴喬夫的人當選為蘇共中央總書記。這塊木牌在那里掛了好多年,拴木牌的麻繩斷掉后,二叔換成了牛皮繩。隨著那棵小楊樹不斷長高,木牌也被舉到了高處。
開始修路時,我和二叔只能利用周日休息上山,我們帶上干糧和水,從早晨一直干到晚上。原本我是抱著游戲心態(tài)和二叔湊熱鬧的,干起來才知道,這活兒比我想象的要累得多。一天下來,手上磨出了圓鼓鼓的水泡,腰酸腿乏渾身疼,晚上回到家,手里舉著玉米面餅子,剛咬兩口就歪在炕上睡著了。天變得長起來后,二叔每天一大早就上山干活兒。他舍不得喊我,往往早晨我從睡夢中醒來時,二叔剛好拖著疲憊的雙腿從山上下來。晚上從學?;貋恚鷣y吃一口飯,二叔又上山了,趁著月色修路。修路并沒有他想象中那么容易,村里人經常嘲笑二叔,譏諷他不自量力想出風頭,也有人責怪他的手推車軋到了自家地頭。不管別人說什么,二叔都不生氣,笑呵呵地講一通修路的意義。
二叔說:“咱村子為啥窮?一是山溝子偏遠閉塞,人窩在里面見不到世面,山貨土產窩在里面運不出去。二是文化水平低,這些年別說大學生,連高中生都沒幾個,念到初中畢業(yè)就都回來刨地了。廣播里說,要想富,先修路,這條路修通了,咱那些好東西就能拿到集上去賣。咱村里的孩子上學也不用起早貪黑了,省下來的時間,起碼能多認幾個字,多算幾道題,天長日久成績不就提高了嗎?你們說是不是?”
我有時候會把別人背后說的話告訴二叔:“二叔,他們說你有點兒傻?!?/p>
“你覺得二叔傻嗎?”
二叔滿臉期盼地看著我,似乎我一旦說他傻,他就真的傻了。
“二叔,你不傻,傻的話咋能當上老師呢?”
“你很有眼光。二叔一語成讖,你會是第一個從春光路上走出去的大學生?!?/p>
“二叔,一語成讖是啥意思?”
“一語成讖啊,意思就是說,二叔的預言很準確?!?/p>
最先加入修路隊伍的是魏德彪,自從二叔給他買了文具后,他真的開始按時上學了,而且學得很努力。一個周日的早晨,魏德彪扛著鐵鍬從一隊走過來,和我們一起上了山。隨后加入的是曹立國和曹立勝。他們倆也是四隊的,比我大一歲,也是我同班同學,學習成績和我也差不多,小學畢業(yè)都打算讀初中。修路的隊伍一下子壯大起來,二叔信心也更足了,帶著我們向山上走時,腰板拔得筆直,不時還讓我們背誦一段課本上的古詩。走著走著,二叔忽然站住腳,回頭打量我們一番說:“我一語成讖,你們會是第一批從春光路上走出去的大學生?!?/p>
二叔的預言并不準確,他們三個都是高中畢業(yè),我考上的是中專。我去長春讀書第二年才知道,“一語成讖”這個詞并不吉利,不是啥好預言,相當于現(xiàn)在流行說的“烏鴉嘴”。以我媽的迷信程度,如果得知多年前二叔說過這句話,想必會把我沒考上大學的事怪罪到他身上吧!相比之下,我媽的預言更準確些,有一天她阻止我和二叔上山不成,沖著我們背影惡狠狠地罵:“修路,修路,就知道修路,當心哪天摔斷腿。”
二叔的腿是在一個夏天的清晨摔斷的。
那天是星期三,二叔出事時我還在睡夢之中。頭一天夜里剛下過一場雨,草地濕滑,二叔在砍倒一棵柳樹時失去平衡,從溝邊滾落,一頭栽進了小溪里。溝有四五米深,非常陡峭,從溝邊到溪流遍布著從山上沖下來的石頭。二叔掉下去后打了幾個滾,頭沖下扎進了溪水里,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他渴極了,想要喝水。有一瞬間,二叔失去了知覺,在冰涼的水流沖擊下很快就清醒過來。他意識到自己有窒息溺亡的危險,先用力把腦袋挪出來,隨后又用手撐著石頭,讓身體轉動九十度,和溪流平行躺著。潺潺的流水聲就響在耳邊,仿佛是一首清晨奏鳴曲。一蓬藍色的野花正開在他面孔旁,濕漉漉的香氣一陣陣鉆進鼻孔里。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摸一把臉,手上都是血,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摔壞了。二叔手臂用力,掙扎著試圖站起來,左腿一陣尖銳地疼,隔著褲子摸到脛骨一塊硬幣大小的突起,按一按,鉆心地疼。二叔知道左腿摔斷了。天光還沒有亮,他搞不清是陰天還是時間尚早。在溪水邊躺了一會兒后,他聽到村子里傳來雞叫聲。正是鏟頭遍地的當口,也許會有人上山干活兒,二叔扯開喉嚨喊了幾聲,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又弱又小,仿佛只在方圓兩三米的地方打轉。就像是對他的回應一樣,一陣風過,天下起了雨,雨開始不大,很快就變得又密又急。
二叔知道這樣的天氣不會有人上山干活兒了,村里人不心疼自己,但心疼土地,被雨澆過的地又松又軟,人上去很容易踩壞。當務之急是想辦法爬上去。二叔雙手和右腿用力,先讓自己坐起來,拖著左腿向溝上爬。亂石硌得肋骨生疼,稍一用力,受傷的左腿就疼得鉆心,剛爬到一半,人就滾下來,栽進溪水里。二叔又試了兩次,結果都一樣。這一段溝邊實在太陡了,光禿禿的沒有抓握的東西,即使腿不斷也不太可能上去。他被摔得暈頭轉向,喉嚨像冒煙一樣干澀,探著身子喝兩口水,溪水清涼,有一股淡淡的松針和草葉味。他決定先往下走一段再想辦法上去。說“走”不準確,他的左腿根本不敢著地,開始他試圖用右腿向前蹦,但腳下遍布大大小小的石頭,讓他寸步難行。二叔只能趴在地上,手腳并用向前爬,像新兵訓練時那樣匍匐前進。雨還在下,濕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雙手和膝蓋被磨破了皮,滲出血絲,一沾水,針扎般疼。爬出一百多米后,他看到一處缺口,從溝邊到溪水都是牛羊糞便和蹄印,相隔幾米遠就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二叔知道那是牛羊下來飲水的通道。他把自己的身體從糞便和儲滿雨水的蹄印上拖過,扯住一棵小樹翻到溝上面。
雨小了些,天光越來越亮,二叔抹一把臉上的水,喘息片刻,往村里爬。
那段路是我們修過的,爬起來要容易些。玉米苗已經長到一拃高,頭遍地鏟完,就該追頭遍肥了。說起來讓人不可思議,那個清晨,二叔一路爬過山坡地,爬進村子,爬到我家院門前,始終沒有遇到一個人。進了我家院子,順著兩排秫秸杖子爬到屋門口時,也沒有人看到他。最先發(fā)現(xiàn)他的是小青,因為懷孕待產,那天早晨它第一次沒有跟隨二叔上山。它從窩里站起身后,先愣了一下,似乎沒認出主人,隨后才跑過來舔二叔的臉。小青一定非常懊悔,認為是自己不在造成了主人受傷,從那以后,不管凌晨還是晚上,只要二叔天黑出門,它都會跟隨。
二叔已經成了泥人,身上的衣服褲子被撕成了一條一條,頭發(fā)打成綹,貼在腦門上,泥水混合著血水從臉頰向下流。他抬手摸了摸小青,笑呵呵地說:“看這樣子,他們八成還沒起來做飯吧!你說是不是?”
小青沒回答他的話,沖著房門狂吠。二嬸正在灶間和面,那天早晨她想做頓饸饹條,挓挲著雙手跑出門看到自己的丈夫,驚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喊了一聲:“我的天老媽?。 ?/p>
二叔很幸運,除了左腿脛骨骨折外,其他都是皮外傷。但二叔修路過于心切,沒等斷腿徹底康復,扛著鐵鍬又上了山,導致斷骨錯位,留下了終身殘疾。從那時起,二叔走路就變得一瘸一拐的。村里刻薄的大人私下里喊他“曹二逛蕩”,一些調皮的學生喊他“魚漂”。我把這些新名字告訴二叔,他黑臉沉下來,眉頭緊皺不吱聲。我以為他受到了打擊,心里責怪自己不該這么傳話。我媽總罵我是直腸子,狗肚子裝不下二兩香油,看來還真是這樣。
二叔忽然開口說:“我剛才琢磨來琢磨去也沒弄明白,我姓曹,排行老二,走路不穩(wěn),左右逛蕩,‘曹二逛蕩’倒是恰如其分,‘魚漂’是啥意思呢?”
“他們說‘魚漂’在水面上一沉一浮,和你走路也挺像的。”
二叔忽然綻開笑臉,笑呵呵地說:“你別說,這個外號還真是惟妙惟肖,另外呢,‘逛蕩’是左右搖晃,‘魚漂’是上下浮沉,這兩個外號相得益彰、珠聯(lián)璧合,加在一起完美無缺?!?/p>
“二叔,你一下說了三個成語,相得益彰、珠聯(lián)璧合、完美無缺。”
“不是三個是四個,前面還有一個惟妙惟肖呢?!?/p>
二叔笑呵呵地拐著腿走在村中的土路上,拐著腿上山修路,拐著腿跨上自行車去東曹杖子教課,拐著腿去北四家子鄉(xiāng)上買修路工具。雖然落下了殘疾,但他的生活似乎半點都沒受影響。反倒是人們對他的態(tài)度悄悄發(fā)生了改變?;蛟S是被他反復宣傳的修路的意義說服了,也可能是被他那條斷腿打動了,反正結果都一樣,又有幾個學生加入了修路隊伍,后來,村里的婦女和勞動力也加入進來。二嬸因為二叔摔斷腿,本想阻攔他修路,見到這情況也不好再說什么,得了空閑,她也會和別的婦女一起上山修路。就是在那段時間里,二叔經受住了黨組織考驗,從預備黨員轉正成為正式黨員。
那是二叔在村子里最受認可的一段日子,周日上山修路時,身后已經有了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那場景怎么說呢?和他當生產隊長時差不多,仿佛是上工的鐘聲剛剛響過,余音還回蕩在空氣中,二叔拐著腿在前面走,人們肩膀上扛著工具,說說笑笑跟在后面。連一直反對二叔修路的爺爺都捋著胡子感嘆,自從生產隊解散后,已經好幾年沒有見到這樣集體勞動的場面了。
二叔靈機一動,調整了修路方案,把灌木叢那段路暫且放下,趁著人多力量大,先修完難度較高的油松林段。秋后人們就要忙著收割莊稼了,那時恐怕就不會有人來幫他修路了。
油松林那段坡陡樹密,第一步就是要伐樹。
二叔跑到北四家子鄉(xiāng)上買回一批鋸和斧子,帶著大家干起來。從盛夏到深秋,山上都回蕩著砍樹鋸樹的聲音,空氣里流動著松木屑的香氣。秋收之前,人們終于砍出了一條通道。站在灌木叢邊向上望,一直能看到鷹窩砬子根底下。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天裂開了一道縫隙。不過,親眼看到立陡立陡的鷹窩砬子,站在灰白色的石壁下面,村里的人們一下子都泄了氣,認為忙活這些日子都是白費力氣,那位本家三爺當初說得沒錯,鷹窩砬子又高又陡,二叔不可能把路修過去。
二叔卻仍然信心十足,笑呵呵地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人家愚公連山都能移走,在我眼里鷹窩砬子也不算什么。”
我當時以為,二叔心里肯定已經想好了主意,才能說出這番豪言壯語,多年之后,當我有能力回顧二叔的人生時才搞清楚,其實他并沒有什么具體方案對付鷹窩砬子,有的只是一個必勝的信念??陀^地說,二叔的整個人生都是靠這個信念支撐著的。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他的這個信念。你可以罵他傻,嘲笑他不切實際,但卻無法否認他身上那種樂觀向上無所畏懼的浪漫情懷,那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莫大勇氣。
秋深了,山坡地上的莊稼都已經成熟,各種顏色的葉子給八盤溝和牤牛嶺披上了色彩斑斕的外衣。二叔干得更起勁了,他要趕在入冬上凍前多修一段路。樹已經被伐倒了,接下來的任務,就是在山坡上鑿出臺階。每天早晨雞叫頭遍二叔就爬起來,蹚著露水扛著工具上山,干到天光大亮,回來吃早飯去學校上課。晚上下班回來,胡亂吃口飯又上山,一直干到大半夜才下來。二叔不知從哪兒淘弄來一只煤礦工人用的那種頭燈,每天頂著它上山下山。有一天夜里,我起來撒尿時,看到一個無比神奇的景象,有一道亮光由遠及近切開黑暗,像一列慢速行駛的火車開進我家院子里。迷迷糊糊的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才想明白是修路的二叔回來了。
修路的事是二叔自己宣傳出去的。
后來,村里人都說是報紙上的報道驚動了林業(yè)站,結果,二叔想出名不成反倒引火燒身,炒豆沒吃上,還炸了鍋。不管大家咋議論,二叔都不說什么,仍然笑呵呵地上山修路。二嬸站出來替他辯解,他不是想要出名才宣傳自己,而是為了引起上級重視,好幫他盡快把路修通。我相信二嬸說的是實情,如果真為了出名,二叔根本就沒有必要自討苦吃去修路。
二叔通過一個戰(zhàn)友的關系找到了市報社。秋后的一天,兩位背著相機的記者來到了我們村,跟著二叔又拍照又記錄忙活了大半天,他們走后不久,二叔修路的事跡就上了報紙。好多年過去,我已經記不清那篇文章的標題了,但對標題下面的照片還印象深刻,照片上的二叔身披一件外套肩膀上扛著一把鐵鍬笑呵呵地站在一棵楊樹下面,刻著“春光路”三個字的木牌掛在他頭頂上方的樹枝上。
這篇報道讓二叔在當?shù)爻闪嗣?,好多人都知道西曹杖子有一個為學生修路摔斷腿的好老師。據(jù)我爹說,連北四家子鄉(xiāng)的劉書記都在會上提到了二叔。劉書記是從上面派下來的領導,說話非常有水平。他說那條路本身的意義可以另當別論,但這件事的教育意義卻不容忽視,在現(xiàn)今這個強調經濟建設的時代,尤其需要二叔這樣大公無私的好典型。經濟建設是物質文明,二叔修路是精神文明,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兩個文明雙豐收,人們才能過上幸福生活。
林業(yè)站的人進村時,開始并沒有引起人們重視。在報紙的宣傳下,我們村突然變得熱鬧起來,那段時間經常有外面人來參觀二叔那條春光路。那些人往往先去看我們家,站在院門口指指點點議論一番,然后再順著溪邊往山上走。爺爺整天坐在門口桃樹下的碾盤上面,遇到有人來,他就捋著胡子說曹春光是他二兒子,打小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當兵時在部隊是軍官,現(xiàn)在是修路模范。見人們露出崇敬的眼神,爺爺又接著說:“二光子修路這個勁兒隨我,你們看看,這房子是我一手蓋起來的,一塊石頭一根木頭地攢了十年,光土坯就脫了四千塊,總算把這五間大房子蓋好了,往遠了不敢說,孫子輩準保夠住了?!?/p>
林業(yè)站的人來那天天氣很好,雖然即將入冬,但太陽還很有火力。兩個人一胖一瘦,先在我家院門口停了一下。瘦子沉著臉,胖子笑呵呵地向我爺爺打聽二叔修的那條路怎么走。爺爺以為他們也是慕名來參觀的,拿拐杖指了指,清清嗓子,正打算說他二兒子和房子,那兩個人已經轉身向山上去了。爺爺硬生生把話咽回肚子里有些難受,望著他們的背影心里想,等他們下山時再說也一樣,但左等兩人不下來,右等兩人不下來,一直等到吃晌午飯,爺爺只好回了屋。他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下的山。第二天看見兩人又來了,這次他們沒停留,看了爺爺一眼,就徑直往山上去了。連來三天后,兩個人就不來了。
“那兩個人有些古怪?!?/p>
爺爺這話是對我和小青說的,小青搖了搖尾巴,我問爺爺有啥古怪的。
“他們不像來參觀的。”
那一胖一瘦兩個人再次出現(xiàn)時,已經徹底進入了冬季,剛下過一場雪,門前的小溪斷了流,八盤溝和牤牛嶺變得一片銀白。那時候的冬天特別冷,雪一個冬天都不會化,二叔只能暫停修路。兩個人這次走進了我家院子。他們都板著臉,自稱是林業(yè)站的,很鄭重地把一張紙遞給二叔。紙上扣著大紅公章,寫著幾行字,說二叔因為私自砍樹被罰款一萬元,限他在一個月內把罰款交清。二叔不知道是嚇傻了還是沒聽明白人家說什么,一直笑呵呵地沖對方點頭。那時候公辦老師每月工資三十六塊五,二叔這樣的民辦老師掙得更少,一萬元無疑是天文數(shù)字,足以嚇得人一溜跟頭。萬元戶就是農村致富的楷模。爺爺也在犯糊涂,還以為是家里來客了,不停地把兩個人往屋子里讓,屋地上生著鐵皮爐子,他想讓人家烤烤火。
最先明白過味的是二嬸,她撲上去把那張紙搶過來,三把兩把撕得粉碎,隨手扔在地上。幾只覓食的雞飛奔而來,啄了一氣后才發(fā)覺上當,不滿地咕咕叫著散去。二嬸張開雙臂像老母雞保護小雞崽似的把二叔護在身后:“還有沒有天理了,你們憑哪條王法罰我們錢?我們學雷鋒做好事義務修路,腿都摔折了,難道還有罪了?”
瘦子板著臉不說話,胖子勉強擠出一點笑:“修路當然是好事,但砍樹違反了《森林法》,我們是按法律辦事,不是要難為誰。如果砍三棵五棵,我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不會說什么,我們已經仔細數(shù)過了,曹春光砍了四十八棵樹,這已經是成規(guī)模的亂砍濫伐了。領導經過認真研究,考慮到實際情況,才做出這樣的處罰?!?/p>
“我們不是為了自己砍樹,是為了給學生修路,我們沒有半點私心。再說了,你們調查調查,樹是全村人一起砍的,砍倒的那些樹都被別人拉到家里去了,我們一棵也沒留下。就算要罰,也該大家一起罰才對。”
“這倒是個需要考慮的新情況?!迸肿狱c著頭說,“你能不能說出都有誰砍了樹?”
這時候,二叔終于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他繞過二嬸站到林業(yè)站的兩個人前面說:“樹是我砍的,和其他人無關,你們罰我沒有錯,但現(xiàn)在我沒有錢,交不上那么多罰款?!?/p>
爺爺也搞清楚了狀況,渾身抖得像篩糠:“求你們通融通融,別罰那么多了,二光子的復員費和工資都扔到那條路上了,我們家窮得叮當響,一分錢也拿不出來?!?/p>
瘦子開口說:“大叔,我倆只是來發(fā)通知的,罰還是不罰,罰多罰少,我們說了也不算。你們現(xiàn)在最好趕緊去找找關系,看能不能變通一下。和你們說句實話,這件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說,交點兒錢,啥事沒有;往大了說,要是不交錢,還有可能拘留坐牢?!?/p>
二嬸一聽這話又炸了廟,指著瘦子的鼻子跳著腳吼:“你嚇唬誰呢?法律是你家定的?說讓人拘留坐牢就拘留坐牢?我把話撂在這兒,錢一分沒有,我倒要看看你們誰敢把曹春光抓走。”
小青也跟著湊熱鬧,突然從窩里跑出來,沖著兩個人又叫又咬。兩個人逃也似的往院子外面跑,二叔喝住小青,跑著去送。在院門口瘦子小聲對二叔說:“我說的是好話,沒別的意思,你還是趕緊找人吧?!?/p>
那天晚飯后,我們全家人聚在西屋開了一個會,商量這件事該怎么辦。對我們家來說,那無疑是一場飛來橫禍,是做夢都夢不到的一場災難。我們家都是老實本分的農民,祖祖輩輩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土里刨食,還從來沒碰到過這樣的事情呢。大家吵來吵去,包括二叔在內都沒有什么好主意,最后還是我爹站出來說,二叔最好去找一下鄉(xiāng)里的劉書記。我爹本來不想說話,自從上次勸阻二叔不成后他就打定主意不管二叔的事,但俗話說得好,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爹到底還是沒繃住。
我爹說:“劉書記對春光印象很好,應該能幫著說話。”
又叮囑二叔,去時別忘了把報紙拿上。
二叔直撥楞腦袋:“我又不認識劉書記,找人家干啥?”
我爹說:“你不認識他,他認識你,都到這份兒上了,死馬當活馬醫(yī)吧?!?/p>
全家人都支持我爹的想法,二叔只得硬著頭皮去了。
劉書記很熱情地接待了二叔,他先讓二叔在辦公室里走幾步。二叔一拐一拐地走完了,劉書記握住他的手說:“春光同志,你的腿真摔斷了啊,你只管放心吧,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去和他們說,學雷鋒做好事,建設精神文明的好同志不該受這樣的委屈。”
劉書記說話算話,果然和林業(yè)站進行了溝通,那邊也答應不再罰款了。
籠罩在頭頂?shù)年幵平K于散掉了,我們全家都松了一口氣。
山里的冬天簡單得就像一場雪,除了白和冷,幾乎沒有別的內容。村莊仿佛被凍住了似的節(jié)奏變慢了,日子就像門前的小溪一樣,在冰面下暗暗向前流淌。長長的冰溜子從房檐垂掛下來,火炕燒得滾熱,人們圍著煙笸籮和銅火盆說話打嘮,火盆里苞米粒和黃豆粒炸出噼噼啪啪的聲音。直到臘七臘八,日子才重新變得活泛起來,條件好的人家開始殺年豬炸年貨。我家條件不算好,但我媽和二嬸也炸了一盆丸子和馃子。我?guī)е鴲勖窈拖驏|屋里屋外跑,不時偷抓幾只揣進衣兜里,邊玩邊吃。
過小年前一天上午,天陰得發(fā)黃,從早晨就飄起了雪花。我正和愛民、向東在東園子玩,把拆散的小鞭兒點燃扔進雞食盆子,有幾個人走進了我家院子里。前面那個胖子我認識,是前一陣來過的林業(yè)員,后面兩個身穿警服頭戴大蓋帽,看上去威風凜凜。他們像前些天一樣拿出一張紙,只是這次沒有遞給二叔,晃了晃又收了回去。紙上說,二叔因為盜采樹木又拒交罰款將要被拘留。二叔又像那天一樣傻乎乎地沖著人家笑,聽話地把雙手伸出去,讓人家戴上手銬。
二嬸沖過去擋在二叔前面,質問他們憑啥抓人。我爺爺拉著人家的手一個勁兒央求。我爹一看情況不對,叮囑我媽盡量拖時間,騎上自行車奔鄉(xiāng)里找劉書記。一個警察嚴厲地喝令二嬸讓開,不要妨礙公務。另一個警察態(tài)度溫和些,勸我爺爺好好配合,只拘留七天,回來還能趕上過年。
我媽指著胖子問:“不是已經說好,事情都過去了,不追究了嗎?咋又來抓人呢?”
胖子說:“我只是個帶路的,誰和你說好的,你趕緊找誰去?!?/p>
“鄉(xiāng)里劉書記的話,你們也敢不聽?”
“劉書記的話我還真不聽,他管不著我們林業(yè)站?!?/p>
雪越下越大,棉絮一般從天上落下來,眼前白茫茫一片。
全家最配合的人是二叔,兩個警察架起他的胳膊讓他走,他就乖乖地往外走。時隔多年,我仍然無法理解二叔當時的表現(xiàn),從始至終他都非常冷靜,就好像發(fā)生的事情和他沒有半毛錢關系,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為什么絲毫都不反抗?他們走到院門口時,二嬸從后面追上來,抓住一個警察的胳膊死活不撒手。警察稍一用力,她就勢躺倒在地上。堂妹愛民和堂弟向東跑過來扶,二嬸把他們也扯倒。
“你們要帶曹春光走,除非從我們娘兒幾個身上邁過去?!?/p>
冬天的地面凍得像鋼板一樣硬,從天而降的雪花落在二嬸和愛民、向東身上。向東躺得不舒服,想站起來,被二嬸按住動彈不得。兩個警察沒有絲毫猶豫,果斷地從他們身上邁了過去,先邁過二嬸,又邁過向東和愛民。二叔不肯邁,央求二嬸帶孩子們起來。他說:“砍樹確實是我不對,我愿意接受處理,罰款咱不交,拘留幾天就心安了?!?/p>
二叔話沒說完,就被硬扯了過去。他們把二叔塞進摩托車挎斗時,后面?zhèn)鱽矶鸺饫目蘼?。爺爺一口血噴在雪地上,人跟著就倒了下去?/p>
我爹回來時,爺爺已經蘇醒過來,正躺在炕頭唉聲嘆氣,二嬸在炕梢尋死覓活地說日子沒法過了,愛民和向東圍著她不停地喊媽。我媽在炕頭和炕梢之間來回忙活,照顧一會兒爺爺,又回頭照顧二嬸。她問我爹是啥情況。我爹搖頭說,劉書記開始還拍胸脯說這事不算啥,但打了一通電話后,無可奈何地告訴我爹,前一陣他確實和林業(yè)站的周站長說好,這事不再追究了,但林業(yè)站還有上級,管他們的是縣林業(yè)局。因為報紙上那篇報道,二叔修路的事早已經盡人皆知??h里認為這事不能姑息,必須殺一儆百。抓二叔的也不是鄉(xiāng)派出所,而是縣公安局。
劉書記說:“縣官都不如現(xiàn)管,更何況我這個鄉(xiāng)書記呢,這事實在沒轍了?!?/p>
二叔在臘月二十九那天被放了回來。
他看上去沒有絲毫變化,照樣笑呵呵地和每個人打招呼。變化最大的是爺爺。二叔是村里第一個被拘留的,人們不懂拘留和坐牢有啥區(qū)別,一律說成“蹲笆籬子”。爺爺覺得很丟臉,更受不了人家議論,精神變得一天天委頓,常常坐在門口碾盤上就睡著了,喊他吃飯也不醒,好幾次還把我媽和二嬸當成了我奶奶。我爹看情況不好,給他準備了裝老衣服。爺爺把那些衣服鞋襪都穿在身上試了一遍,對別的東西都很滿意,唯獨對皮鞋有點意見,說太硬擠腳,還是穿布鞋舒服。我媽緊趕慢趕又給他做了一雙千層底布鞋。爺爺試了后很滿意,脫下來和衣服一起收進衣柜里,身體反而一天天好起來,直到五年后再次吐血才去世。
壞消息還在來的路上。
春節(jié)過后不久,二叔接到通知,他被東曹杖子小學辭退了。這事說起來也很好理解,二叔本來就是臨時性的民辦教師,如今又被公安局拘留,學校領導不想因為他冒風險,索性就拉下臉把他辭退了。二叔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情況,他很喜歡當老師,不是因為有一份固定收入,而是他喜歡和學生在一起時的那份榮耀感。他找了幾次校長請求通融通融,甚至提出不要工資白干,但校長都沒有同意。二嬸一氣之下找上門去,罵了校長八輩子祖宗。
二叔得了一場病,發(fā)燒說胡話,胡話里都是古詩和成語。愛民滿臉愁容地看著二叔,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二嬸把熱手巾放在二叔腦門兒上,背過身去抹眼淚:“那個人真傻,還拿自己當老師呢!”
二叔在炕上躺了半個月,土地剛一化凍,他又像楊樹和柳樹一樣還陽過來,扛著工具上山了。因為不用去教書可以專心修路,他反而干得更起勁了。他養(yǎng)了幾只羊,每天把它們往山上一放,就熱火朝天地干起來。放羊的是小青,它蹲坐在山坡上,時刻注意著羊群的一舉一動,發(fā)現(xiàn)哪只跑遠了,就飛奔過去趕回來。
原本開學我該讀四年級,但那個春天腦袋上莫名其妙地長出了毒瘡,每個毒瘡都有高粱米粒大小,連成片盤踞在頭頂。我剃了個光頭,學也不能上了,因為害怕被傳染,村里的孩子都不敢往我跟前湊,他們站在幾步遠,嘻嘻哈哈地喊我“曹禿子”。他們原來喊我“大腦袋”,我還能勉強接受,“曹禿子”實在讓人受不了。我沖他們跑過去,他們像麻雀似的轟的一聲四散而逃?!安芏d子”這個外號像塊狗皮膏藥似的貼了我好幾年,直到我爹調到鎮(zhèn)里,我跟著轉學,才徹底擺脫。
不上學倒挺自在,正好可以跟著二叔上山修路。有一天早晨,我和二叔扛著工具走到街門口,遇到了去上學的曹立國、曹立勝和陶小玲。三個人脖子上都戴著紅領巾。二叔喊住他們,讓他們給他敬禮。曹立勝不太樂意,嘟嘟囔囔地說二叔已經不是他們老師了,不應該給他敬禮。
曹立國說:“敬就敬吧,畢竟他以前給我們當過老師?!?/p>
陶小玲說:“我們咋敬呢,是隊禮還是鞠躬?”
二叔想了想說:“就敬隊禮吧!”
他們三個敬完禮,二叔又問:“你們現(xiàn)在的老師是誰?”
曹立國說了一個我沒聽說過的名字。如果我去上學,那個人也該是我的老師。二叔也不認識那個接替他的人,他問他們今年的語文課本上有幾首古詩。曹立勝說有五首。二叔讓他們背一首古詩聽聽。曹立勝和曹立國都不想背,他們相隔幾步遠沖我揮拳踢腿,嘻嘻哈哈笑著喊我“曹禿子”。
我沖他們翻白眼:“你們也姓曹,你們的爹也姓曹?!?/p>
曹立勝說:“我們姓曹不假,我爹姓曹也不假,但都不像你是個禿子。”
二叔說:“你們不要打鬧,還是背古詩吧?!?/p>
陶小玲說:“背就背吧,反正背了咱也不會缺啥少啥?!?/p>
陶小玲帶頭背起來: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p>
他們背誦著《楓橋夜泊》走遠了。二叔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突然大聲喊:“你們瞧好吧,等我把路修通后,你們上學就用不著再繞遠兒了?!倍宓攘说龋瑳]有等來回應,拍拍我的肩膀說:“曹禿子,咱上山吧!”說完邁開步子一拐一拐地向山上走。
二叔邊走邊指著前面的羊說:“在你眼里,它們是什么?”
“它們不是羊嗎?還能是什么?二叔,你能不能別叫我曹禿子?”
二叔的話讓我感到莫名其妙,村里好多人都說他傻,原來我不信,現(xiàn)在有點信了。難道他真像村里人說的那樣,修路修魔怔了嗎?
“你知道在我眼里,它們是什么嗎?”
“它們是什么呢?”
“它們是路啊,它們站起來是羊,躺下去就是一級級臺階?!?/p>
“它們躺下去不還是羊嗎,咋會變成路?”
“你想想看,把羊賣了換成錢,再拿錢去修路,它們不就變成路了嗎?不但羊是路,你二嬸養(yǎng)的那頭豬也是路,咱們家種的苞米也是路,咱們倆渾身上下的力氣也是路,每天的時間,每一分每一秒同樣都是路。只要把所有的東西都變成路,這條路就會修通了,你說是不是?”
我仔細想了想,二叔說得還真有道理。我們正走到那塊刻著“春光路”的木牌下,二叔突然扯開喉嚨吼起來:
我的名字叫曹春光!
我要修一條春光路!
學生走它上大學!
村民走它能致富!
…………
隨著樹長高,那塊木牌也被舉得越來越高,我要踮起腳才能夠到。我呼應著二叔的吼聲,也跟著吼起來。趕著羊走在前面的小青站住腳,仰起腦袋,發(fā)出一串長嚎,羊們邊拉屎邊咩咩地叫,小溪叮咚作響,躲在草叢里的兩只野雞被驚起來往山坡上飛去,邊飛邊發(fā)出咕咕的叫聲,所有這些聲音都好像是在和二叔合唱。一股強勁的春風從八盤溝里刮出來,吹得正抽葉發(fā)芽的楊柳樹不停地搖晃,仿佛是在給我們伴舞。
二叔說:“曹禿子,咱們一定能把這條路修通,你說是不是?”
“二叔,路倒是一定能修通,但你能不能別喊我曹禿子?”
“好吧,曹禿子?!倍逅坪鯖]聽懂我在說什么,眼睛望著遠處的鷹窩砬子說。
說起來,那條春光路確實曾經修通過,雖然通行時間很短暫,通行條件也非常艱苦,但也真的有人通過它從我們西曹杖子到了東曹杖子,又從東曹杖子回到西曹杖子。
自從開始修路后,最大障礙就是鷹窩砬子。鷹窩砬子雖說只有兩丈高,但幾乎直上直下,表面相當光滑。為了對付它,二叔想了很多辦法。起初他想效仿愚公把巖石硬挖開,那一片是花崗巖,又硬又堅固,使蠻力干了幾個月,只刨出了臉盆大一只坑,又沒有天神幫忙,二叔只得承認失敗。后來二叔又打算用炸藥把它崩開,為此還特意帶我去北四家子的部隊弄炸藥,用二叔的話說,帶上我是為了更有說服力,讓部隊首長看到學生們上學很不容易。人家很支持他修路的想法,但炸藥堅決不給。二叔修路第五個年頭,終于找到了戰(zhàn)勝鷹窩砬子的辦法,說起來辦法很簡單,就是改變策略繞到東曹杖子那邊,從上往下開路。他編了一架繩梯,從鷹窩砬子頂一直垂到巖底,借助繩梯在石壁上鑿出了一級級臺階。
那段時間二叔異常興奮,他把村里的人都請到鷹窩砬子下,莊嚴地宣布他的春光路已經正式修通了。那是一九九○年秋天,第十一屆亞運會正在首都北京舉行,一首名叫《亞洲雄風》的歌曲響遍大街小巷。山坡地上的莊稼已經開始成熟了,滿眼都是燦爛的金黃。人們不太相信二叔的話,對他那條路也絲毫提不起興致,大家更感興趣的是進城打工。頭幾年出去的曹立國他爹已經發(fā)家致富,把老房子扒掉,蓋起了三間敞敞亮亮的“北京平”——我們西曹杖子人叫樓座子。大家看了都很眼熱,也想學他的樣子到城里去掙錢,回村蓋新房。二叔見請不動大家,一咬牙把家里的錢都揣上,騎車去了頭道溝。魏德彪家開了一個小賣部,經營各種日常用品。二叔買了五包大前門,又買了二斤糖球。二叔自己不抽煙,他把煙發(fā)給村里每一個大人,小孩兒就發(fā)糖球。看在煙和糖的分兒上,人們跟在二叔后面不太情愿地上了山。
在眾目睽睽之下,二叔示范了鷹窩砬子那段路該如何行走。他腳踩石階,手抓繩梯,在六七米高的崖壁上走了一個來回。因為左腿吃不上勁兒,二叔攀爬的姿態(tài)有些怪異,用我們老家話說,就像是一只栽楞膀子的雞,隨時都會從上面栽下來似的。重新站到巖石下,二叔拍著胸脯說:“我敢向大家保證,只要像我這么走,就不會出任何問題。我已經走過八次了,每次都很順利。記住下來時倒退走就行了。走我這條路,從出家門計時,到達東曹杖子小學大門口,正好十八分鐘。你們誰想上來試試?”
村民們互相對視一眼,抽煙說笑著,誰也不上前。二叔只得把期待的目光投向孩子們。孩子們嘴里含著糖,把糖紙扔得到處都是,小聲喊著“曹二逛蕩”和“魚漂”。一個名叫曹立強的男孩剛想上前,被他媽媽一把薅了回去。
“你要找死咋的,想像他一樣摔斷腿?”
二叔非常失望,也非常費解,明明是一條便民利民的捷徑,大家為什么都不認可呢?他萬萬想不到自己辛苦了五年修通的路遭到了這樣的冷遇。已經有人退出人群,向山下走了。就在這時,一個名叫杜曉雅的女孩站了出來。曉雅正讀三年級,和堂妹愛民同班,她爸媽都在城里打工,把她留給奶奶照顧。她奶奶沒跟著上山,所以沒有人阻止她。杜曉雅像二叔一樣手抓住繩梯,一級級臺階往上攀爬,順利地到達了巖頂,又順利地返回到巖壁下??瓷先ニ榷遄叩眠€要好。
二叔問她感覺怎么樣。
杜曉雅說:“這段路真的很好走,以后上學,我就走它了?!?/p>
村子里走過春光路的一共有五個人,除了二叔和杜曉雅,還有曹立強,他和杜曉雅是同班同學,是瞞著他媽和杜曉雅結伴走的。另外兩個人就是愛民和向東。愛民和向東是在二叔的說服下走的。二叔認真地和他們談了一次話,說他們作為他的兒女應該起到模范表率作用,帶頭走他千辛萬苦修通的路。
二叔摸著兩個孩子頭頂說:“杜曉雅和爹無親無故,都能主動站出來帶頭,難道你們對爹還沒有她對爹親嗎?”
向東歡天喜地地答應了,一向恐高的愛民被逼無奈也硬著頭皮走了一次,結果嚇得手腳發(fā)涼,臉色煞白,再也不敢走第二次。二嬸得知后,和二叔大吵了一架,堅決不許孩子們再走那條路。二叔只得作罷。
我沒看到二叔在眾人見證下攀爬鷹窩砬子的場面,那時我正在韓家中學住校復讀初三,幾個月前我剛參加過中考,為了讀高中將來再考大學,我放棄了前面的中??荚嚕粎⒓恿穗S后的高中考試,結果因為漏答了數(shù)學試卷后面一道大題而功虧一簣。我爹和我媽失望之下,決定讓我復讀一年后考中專。用他們的話說,我的腦瓜兒還湊合,就是馬虎不定性,如果上了高中,將來考不上大學的面大,還不如上中專,將來有個穩(wěn)定工作。
那年的氣候非常奇怪,原本很少下雨的秋后卻接二連三下了好幾場雨。每場雨還都很大,眼看著操場變成了池塘,校門前排洪溝里的水溢出來,灌進我們住的宿舍。大定河的水位不斷上漲,上級部門發(fā)出警報,如果漲到某一個高度,為了保住隆興縣城,就只能采用泄洪的方法了。韓家中學剛好在泄洪區(qū)內,學校擔不起這個責任,決定給學生們放假,讓我們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我簡單收拾一下,扛著行李往回走,仿佛在經歷一場大逃亡,總感覺洪水正從身后追趕過來。幾次回頭沒看到水,但心里仍然止不住發(fā)慌。走到半路下起了雨,雨時急時徐,心里更加恐慌。我擔心泄洪,沒敢停留,冒雨往回走,身上和行李都被澆透了,看到西曹杖子村才松了口氣。
村子里也因為下雨亂了套。二叔正和一群人在村口的溪邊打撈,說是八盤溝發(fā)山洪把一個名叫曹立強的孩子沖走了。往常溫和的那條小溪已經變成了大河,混濁的河水像脫韁野馬從山上奔騰而下,發(fā)出咆哮般的吼聲,幾人高的浪頭砸碎在溝沿上,洪水漫流到路面,把人們的鞋子和褲子打濕。曹立強的媽媽披頭散發(fā),鞋跑丟了一只,光著一只腳,連哭帶號求大家救救她兒子。
杜曉雅抹著眼淚正講述事情經過。她說傍晚放學時天有點陰,但還沒下雨,她和曹立強翻過牤牛嶺時雨點才落下來。他們倆抓住繩梯踩著臺階,一前一后翻下了鷹窩砬子。我們的村子就在山腳下,他們走過好幾次了,從那里到家十分鐘足夠了。沒想到,油松林那段階梯路剛走到一半,山洪就轟的一聲下來了。洪水沖塌了他們腳下的溝沿,他們隨著滾落的泥土和石頭掉進河溝里。被水沖出幾米遠后,杜曉雅抓住了溝邊一棵小樹,眼看著曹立強從她眼前掠過,腦袋頂一浮一沉向下游沖去。杜曉雅費了好大勁兒才爬上岸,臉和胳膊被石塊和樹枝擦破了,衣服也撕出了口子,她顧不上這些,跑回村子里找大人報信。
人們不停打撈,茫然又盲目,根本無法預料曹立強被沖到了哪里,也許已經到了頭道河,甚至大定河。那天晚上,天完全黑透時二叔才一拐一拐地回到家里。滿身滿臉的泥水,看上去既疲憊又沮喪,一進屋就一言不發(fā)倒在炕梢,腰彎成一張弓,臉沖向里面的炕柜。打我記事起,還從沒見二叔這樣低落過,不管碰到啥事,他臉上總是洋溢著笑容,似乎所有事在他那里都不算什么。我們全家人誰也沒說話,但都知道二叔心里不好受,曹立強被洪水卷走時,走的正是他那條春光路,他心里一定充滿了自責和懊悔。
二嬸把飯菜放在炕沿上,二叔看了一眼,搖搖頭。在炕頭打瞌睡的爺爺醒了,沖二嬸喊出奶奶的名字,問她什么時候回來的。自從連雨天起,爺爺就又開始犯糊涂了。愛民和向東站在地上,手腳都不敢動,滿臉愁容,不知道自己能幫上啥忙。小青不時從外面跑進屋里,喉嚨發(fā)出嗚嗚聲,看兩眼二叔,又趕忙跑出去。兩天前它剛生下一窩小狗崽,既擔心主人,又惦念兒女,只得屋里屋外來回跑。
曹立強是三天后被找到的。
他被沖到了小李西溝村口,卡在溝底一棵柳樹“人”字形樹杈上。那個地方再向前兩三百米就是頭道河,水面變得更加開闊,如果人沖到那里根本無從尋找。發(fā)現(xiàn)曹立強的那段流域其實大家都找過幾遍了,但人躲在水下面看不見,直到洪水退下去,才露出來。被水泡得腫脹的孩子看上去很大,似乎一下子長成了大孩子,洪水扒光了他的衣服,赤裸的身體泛著很不真實的白光。整整一天,村子里都回蕩著曹立強他媽呼天搶地的哭聲。
天剛擦黑,我們一家人正坐在桌邊吃飯,一群人撞開門闖進我家。走在前面的曹立強他爹和三叔抬著一塊門板,門板上躺著死去的曹立強,為了把尸體固定住,綁了一條花格子床單。曹立強的媽媽劈手奪過二叔的飯碗,大聲罵道:“你還有臉吃飯,還我兒子來?!彪S手把碗砸向二叔。
血從二叔額頭冒出來,混合著苞米面糊糊流過臉頰,流滿上衣,黏糊糊地涂在炕沿上。曹立強他爹和三叔把門板放在屋地中間,也向二叔沖過來,對著二叔一陣拳打腳踢,邊打邊喊讓二叔給曹立強償命。二叔被打倒在地,既不反抗也不吭聲,任憑拳腳落在身上。二嬸沖過來,趴在二叔身上,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二叔。
“你們憑啥打人?你們家孩子讓洪水沖走,和曹春光有啥關系?”
“我兒子就是被曹春光害死的,不是他閑著沒事修那條雞毛路,孩子咋可能走?不走又咋會出這樣的事?”曹立強他媽扯著脖子喊。她的嗓子已經哭啞了,喉嚨里像裹著一塊砂紙。
“路是我家修的不假,但又沒人求著讓你們走,你家孩子自己偷摸走近路,也是你們家大人沒管住他,出了事憑啥找我們算賬?”
曹立強的媽媽不想再講道理,直截了當罵二嬸放屁,是個管不住男人的傻×老娘兒們。抬手掀翻了飯桌子,飯菜碗筷撒了一炕。曹立強家的男人粗暴地把二嬸扯開,推搡到一邊,對著躺在地上的二叔又一陣打。二叔仍然不反抗也不吱聲,只用雙手護住腦袋。我爹和我媽沖上前拉架,被曹立強的三叔幾把推開。屋子里亂成一團,誰也沒注意到,我爺爺從炕上下到了地上。當爺爺擠進人群,張開雙臂護住二叔時,人們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爺爺像一臺陳舊的脫粒機渾身不停地抖著,用盡力氣說出了他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話:
“求求你們,別再打了,我給孩子償命,饒了我家二光子吧!”
話剛說完,一口血就噴出來,濺了周圍人一身一臉。
當天夜里,爺爺就去世了。臨死一直不肯閉眼睛,拉著二叔的手不放,直到二叔說:“爹,你放心地走吧,我答應你,從今往后再也不修路了。”他才松開手,合上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氣。
曹立強家人見事情鬧大了,也有些害怕,抬走了尸體,從那以后再沒到我家鬧過事。爺爺用自己的死給二叔解了圍,但卻治不好二叔的心病。他掙扎著和我爹一起把爺爺安葬后,就一頭躺在炕上,再也不肯起來,不吃不喝不說話不睡覺,誰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二嬸開始還以為他睡著了,湊過去看,嚇了一跳,二叔從白天到晚上都睜著眼睛,但目光空洞,似乎什么都沒看見。
屋外,小青的嗚咽聲日夜不停。在那段日子里,它生下的崽子每天死去一只,五只狗崽全都死光了。每天中午,我趁著二嬸給小青喂食時把死去的小狗從窩里偷偷拿出來,挖坑埋進八盤溝里。小青眼見自己的孩子一天天減少,情緒變得越來越緊張煩躁。它以為孩子們出去玩了,跑出院子找,外面找不到,又以為它們回了窩,于是又跑回來……連著幾天,它就這樣院里院外地來回奔跑,最后累得筋疲力盡,躺倒在大門口。有一天早晨,我們聞到一股濃重的臭氣,找來找去找到狗窩,看見小青正趴在窩里,兩排鼓脹的乳頭露在外面,五只死去的小狗一只挨一只圍在它身邊。它顯然找到了八盤溝里,挖開那個坑,把孩子們又叼了回來。不管誰試圖靠近,它都發(fā)出威脅的吼聲,露出兩排鋒利的牙齒,眼睛通紅,怒目而視。對我們扔給它的食物也置之不理。小青直到死去,也沒允許別人碰它的孩子。
小青死后第二天,二叔從炕上爬了起來。一個多禮拜下來,二叔已經瘦了一圈,頭發(fā)挓挲著像一團亂草,眼睛里布滿了血絲。當時我家正在吃晚飯,他搶過我爹的飯碗,喝光了一碗苞米糊糊,把空碗遞給二嬸,讓她再給自己盛一碗。連著喝下三碗后,二叔打了個長長的飽嗝兒。
“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一個道理,曹立強那孩子不是因為我修路出的事,而是因為我沒把路修好才被水沖走的,所以,雖然答應了我爹,但我不能說話不算話,還是要把那條路繼續(xù)修下去,直到把它修好為止?!?/p>
二嬸聽了這話,咣的一聲放下飯碗,跳著腳和二叔吵:“你咋還執(zhí)迷不悟呢,修路都修得家破人亡了,咋還要修呢?你要是還修路,我就去上吊尋死?!?/p>
二叔看一眼二嬸,慢悠悠地說:“你尋死,我也得修路,這事誰也擋不了我。”
二嬸扭頭就往屋外跑,我們愣了一下,隨后追出去。我媽死活拉住二嬸,硬拖回屋子里。從那時起,二嬸再也沒管過二叔修路的事。
二叔當天就進了八盤溝。我爹擔心他出事,讓我跟在后面。我和二叔像當年第一次上山時一樣,從灌木叢一直走到鷹窩砬子。從八盤溝里流出的小溪又恢復了往日模樣,溪流清澈,叮咚作響,看不出半點曾經肆虐的跡象。洪水過后,二叔起早貪黑五年修出的路已經徹底被沖毀,因為溝沿坍塌,大多數(shù)路段都不復存在,一級級臺階也被水沖掉,無法立足。只有鷹窩砬子上的繩梯仍然堅固。二叔猶豫了幾天,擔心有人再走出啥危險,還是把繩梯拆掉了。
他決定從頭再來。
事實上,從那時起,二叔一直修了三十年,但那條路卻再也沒有修通過。二○○一年鄉(xiāng)村中小學撤點并校后,東曹杖子小學被撤銷了,學生們都歸到了韓家中心小學。村子里進城務工的人越來越多,好多人都在城里買房安家,西曹杖子幾乎成了空村,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殘的村民。他們坐在墻根底下曬太陽,說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不時也拿二叔當笑話,說他已經徹底魔怔了,他在修一條永遠都不可能修通,即便有朝一日真修通,也不會有人去走的路。
我和愛民趕到小李西溝工地時,看到圍了好多人。除了各級領導和公安消防人員,還有亂七八糟的各路媒體。最近幾年流行自媒體,各路“UP主”為了流量時刻都在尋找話題。他們舉著各種裝備對準二叔,隨手把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小袁和魏德彪迎上來和我們打招呼,說二叔的狀態(tài)很穩(wěn)定,暫時不會有啥過激行為。得知他們真沒有驚動二嬸,愛民懸著的心才放進肚子里。
我和愛民擠進人群。二叔并沒有躺在推土機下面,而是坐在前面的推斗里。他臉上掛著笑容,蹺起二郎腿,把刀架在脖子下面。他的樣子咋說呢,竟然讓我感覺有幾分悠閑自得。我倆輪番上陣,勸了二叔半天,仍然無濟于事。不管我們咋說,他始終都是一句話:
“他們一個月前還信誓旦旦,說只要在這一片兒修路,板上釘釘就從咱西曹杖子走,現(xiàn)在又言而無信修到了這里。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除非他們兌現(xiàn)承諾,否則我堅決不起來。”
我心里五味雜陳,二叔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然像多年前當老師時那樣又說起了成語。他的心情我多少能理解,如果城建部門始終不在這一片兒修路,他就仍然可以保留一份把自己那條路修通的希望,即便那只是一個永遠都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但也可以支撐他的人生。但如果上級把路修到小李西溝,他的春光路就會像一截破繩子被扔在八盤溝里,再也不會有人提起。他此生的夢想也將會徹底破滅,連一絲自欺欺人的希望都不再有。
人群一陣騷動,向東也趕了過來。因為來得匆忙顧不上洗,向東的手上臉上還殘留著大理石粉末。向東的態(tài)度很強硬,一上來就喝令二叔趕緊起來,不要繼續(xù)丟人現(xiàn)眼。二叔也翻了臉,沒再講道理說成語,直截了當?shù)亓R向東王八犢子。
“老子的事用不著你管,你給老子滾一邊去。”
“沒人管你。”向東瞪著二叔,使勁一跺腳,騰起一團灰塵,隨后轉身而去。
“你再不起來,我就把我媽喊來了?!?/p>
愛民見勸說無效,只得拿二嬸威脅二叔。
二叔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片刻,拿刀的手跟著一抖,他顯然也在擔心二嬸身體。但二叔還在硬撐著,喊著說愛民不敢那么做。這一點二叔倒看得沒錯,愛民確實不敢驚動二嬸,但他沒料到別人會這么做。把二嬸拉到現(xiàn)場的是一個自媒體“UP主”,那人不知從哪兒探聽到我們家的消息,跑到了西曹杖子拉來了二嬸,全程一直直播,成功吸引了大批流量??吹蕉?,二叔立刻就傻了眼。二嬸只說了一句話,他就乖乖地從鏟車斗里走了出來。
二嬸說:“你挪個地方,我進去和你一起躺?!?/p>
我扶著二叔,愛民扶著二嬸,都上了我的車。
我開著車往西曹杖子走,一路上大家都一言不發(fā),似乎所有的話剛才都已經說完了。進入村口時,坐在副駕駛位的二叔忽然長嘆一聲說:“我就是想干成一件事,讓你們?yōu)槲因湴?,咋就這么難呢!人這輩子,總得干點啥吧?你們說是不是?”
誰都沒有回答他。
車里突然變得無比安靜,呼吸聲和車輪碾軋石子路的聲音仿佛被放到無限大。我心里一陣酸楚,淚水止不住從眼眶里涌出來,順著臉頰向下流。我想起了小袁說過的話。小袁說二叔就是一個走在時代后面的人,他做的事情還沒開始就已經過時了,跌落在歷史的塵埃里。這注定了他的人生只能像那條永遠都無法修通的春光路一樣,是一個可笑的悲劇。我知道小袁說得有道理,但心里又覺得并不完全是那樣,人這輩子干的并非都是能成功的事,也可能干一些注定不會成功的事。人生并非為了實現(xiàn)某種目的,更是一個追尋自我的過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才是人??!拿我自己來講,身上缺少的不正是二叔這種執(zhí)著、浪漫、積極向上的情懷嗎?那種屬于一代人的情懷,雖然有些不切實際,但也總是讓人充滿了希望。
我和愛民把二嬸扶下車,讓她趕緊在床上躺好,擔心她犯心臟病,又悄悄把硝酸甘油準備好。二嬸卻不太聽話,說已經到飯點了,張羅著要給我們做晚飯。愛民只得硬把二嬸按在床上。一轉臉卻發(fā)現(xiàn),二叔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莫非他又跑去小李西溝鬧事了?我們正不知如何是好,一陣吼聲從八盤溝方向傳過來。
我的名字叫曹春光!
我要修一條春光路!
學生走它上大學!
村民走它能致富!
…………
正是二叔的聲音。小青的叫聲跟著響起。一人一狗的吼聲,回響在整個村莊上空。我的腦海忽然浮現(xiàn)出第一次和二叔上山修路的情景,那時候二叔還是個年輕小伙子,面龐英俊,腰板筆直,走路帶著一陣風。我們沿著山坡路的地頭向前走,穿過灌木叢和油松林,一直走到鷹窩砬子下,邊走邊談論著每段路修通所需的時間。當時我心里無比堅信,只要二叔一揮鎬,就能輕而易舉地把一座山挖開。
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也在心里發(fā)出吼聲,和二叔、小青應和。
責任編輯"張爍"劉升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