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故事是關于紫禁城的。2020年是紫禁城建城的第600個年頭,我和團隊一起拍攝了一部紀錄片——《我在故宮六百年》。
從1420年建成以來,紫禁城一直坐落在北京的正中心,是這座城市悠久歷史與文化的見證。2015年,養(yǎng)心殿開始了100多年才經歷一次的大修。2020年8月,我們的拍攝團隊正好遇上養(yǎng)心殿修繕的關鍵階段。
走進養(yǎng)心殿的前院,我被一根朽壞的扶脊木震驚了。它是養(yǎng)心殿正殿房頂上的一根木頭,清代時由東北大興安嶺的松木制成。由于長期風吹日曬,這根木頭已經朽蝕,必須被替換。故宮古建部和工程處的老師們告訴我,他們已經從大興安嶺訂購了一根新的松木,并計劃將其運至紫禁城進行替換。
我們決定記錄下這一過程。一個周五的傍晚,我們趕往河北廊坊的木材市場。在那里,我們拍攝了粗加工的扶脊木被叉車放到貨運卡車上,并隨卡車駛向北京、駛向紫禁城的場景。幾天后,這根木頭經過修整,和百年前的木料通過榫卯緊密地結合在了一起。
拍攝過程中,我們愈發(fā)意識到,紫禁城不僅是北京城的錨點,更在無數普通人的生命中留下了痕跡。我們在紫禁城的墻磚上發(fā)現了嘉靖年間山東臨清磚窯工匠的名字,在養(yǎng)心殿頂上琉璃瓦的背面發(fā)現了嘉慶年間北京門頭溝琉璃燒制工匠的名字。此外,我們還將鏡頭對準了故宮的文保人員,這些文物和歷史的研究者、保護者通過自己的努力,讓紫禁城在600年的歷史中得以延續(xù),并繼續(xù)影響我們的后輩。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古建筑是歷史的錨點,它不僅是王侯將相的舞臺,也是無數普通人生命痕跡的累積。
第二個故事是關于紀錄影片《喜馬拉雅天梯》的。影片的主角是一群藏族少年,他們中的大多數出生在西藏的聶拉木縣和定日縣。初中畢業(yè)后,他們從偏遠的縣城來到拉薩,在登山學校經過4年的學習,就有機會成為一名專業(yè)的高山向導。
拍攝攀登珠峰是一件特別辛苦的事情,我們的漢族攝影師張華最高爬到海拔7028米的登頂指揮部,在那里待了4天,總共睡了不到10個小時,最后不得不下撤。于是,在2014年春季拍攝登頂之前,我們提前3個月找來了優(yōu)秀的藏族登山向導巴塔和旺堆,把他們培養(yǎng)成了攝影師。后來,巴塔和旺堆拍攝了海拔8000米以上的所有素材。
2014年的寒假,我們在定日縣度過。在那里,我體驗了藏歷新年。大年初三凌晨,按照當地的習俗,每家每戶都要派一個年輕后生,身著民族傳統服裝,背著風馬旗,爬上附近村子的一座神山,在第一縷陽光照耀之前,把風馬旗掛好,用古老的語調祈望來年。
那天凌晨3點多,我們頂著零下20攝氏度的低溫,爬上那座山。聽著那么多年輕帥氣的小伙子用淳厚的嗓音唱出他們對未來幸福生活的渴望,我們感受到藏族人民對于大山的別樣的情感,見證了一個民族、一群人對生活的渴望。
山,不僅讓我們去攀登、去挑戰(zhàn),也成為我們心靈的寄托,是一個民族、一種文化的標記和錨點。它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我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以及應該如何應對時代的挑戰(zhàn)和人生的困境。
拍攝紀錄片時,我們最終的成果和最初的設想往往大相徑庭。一旦把自己投入別人的生活,生活本身就會教我們去拍什么、表現什么。所以,拍紀錄片的過程就像一場南轅北轍的旅行,開始的時候可能想朝這個方向走,但最終拍攝的過程會把我們扯向另一個方向,賦予紀錄片不一樣的主題。
第三個故事是關于紀錄電影《風起前的蒲公英》的。
蒲公英中學坐落在北京市大興區(qū),是北京市唯一一所招收農民工子女的初中。學校里有一個合唱團。從2017年9月開始,我們進行了為期兩年的紀實拍攝。
第一年,拍攝過程磕磕絆絆。因為這些孩子到了初二或初三都要回自己的戶籍所在地準備中考,所以合唱團的人員流動特別大。這不僅讓合唱團無法排練新曲目,也讓我們的拍攝對象頻繁更換。
在第一年的拍攝過程中,孩子們沒有獲得任何比賽機會,唯一的一次登臺演出是在2017年的冬天,他們去了一家曾為這所學校提供贊助的五星級酒店,在酒店的答謝會上唱了兩首歌。登臺演出之前,他們在酒店的自助餐廳吃飯,每個人都喝了很多飲料,肚子脹脹的,唱歌也荒腔走板,但大家仍然很開心。回到學校已經夜里12點多了,他們還在車上唱著歌、聊著天。
后來,這所學校的音樂老師嘗試把男女聲混合的合唱團改成純女聲合唱團,一批男生被請了出去,但合唱團里最調皮搗蛋的男孩權煜飛堅持到了最后,他也成了這部紀錄片的主角。
除了唱歌,我們還發(fā)現這些孩子的情感特別敏銳。他們的生活境況不太好,很多人處在或多或少的不確定性中。很多孩子周一來到學校,都不知道周五回家的時候要回什么地方,因為他們的父母常常更換住所。但是,從這些學生身上,我們看到了他們對周圍萬物的好奇心。他們借助音樂、借助合唱團,去探索這座城市,借助生活中的淚水和歡笑成長。
對他們來說,音樂是生活的錨點,不是為了考級或演出,而是把他們引向更廣闊的天地,解答他們心中的好奇,把不同的生活擰在一起的重要方式。
紀錄片拍攝者常常會遇到這樣的情況:你想拍的場景,有99%是拍不到的;你拍到的素材,有99%是無效的?!讹L起前的蒲公英》的素材有500多個小時,最后的片長不到2個小時,只有不到0.4%的素材最終被采用。
這種工作特點常常讓人焦慮,但拍攝紀錄片的日子里,我擁有了很多深刻的記憶:在紫禁城度過的炎炎夏日,我看到了這座城的正面,也看到了它的背面;在定日縣度過的春節(jié),我每天醒來都能看到床頂上掛著的風干羊肉;在陜北白云觀拍攝民俗廟會,我聽道長們吟誦寫給玉皇大帝的辭章,聽他們用古老的曲牌祈求風調雨順;在柳州村口的河里,我看老莫向他的父親學習游泳;跟隨日巴回到他四川紅原縣的老家,看他嫻熟地驅趕牦牛;大年初一,我們歷時6個小時,開車從安徽亳州到江蘇淮安,去拍攝兩個孩子和家人相聚的場景……這些記憶如此鮮活真實,它們已經成了我生命中的一個個錨點。
生活中的錨點恐怕不只來自收獲的那一刻,還來自我們在長時間的耕耘中對于生活本身意義的理解和捕捉。生活的錨點在于努力而不在于結果,這就是紀錄片教給我的事情。
(李金鋒摘自《解放日報》2024年12月6日,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