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琴的書《長夜獨行者》中文版出版后,她第一時間就寄給了我。我讀了之后,就想為童寯先生再寫點什么,盡管從1997年開始到現(xiàn)在,關于童先生我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很多東西。但是張琴的這本小書,豐富了很多我對童先生的認識,而且文字直接簡明,情感樸實細膩,也很符合我對童先生的一向感覺,一系列的瑣事仍然讓我嘆息不已。
在我1998年發(fā)表在《建筑師》雜志的短文《造園記》里,就引用了童先生在《東南園墅》里的一段文字:“文人,而非園藝學家或風景建筑師,才能善于因勢利導去設計一座古典中國園林。他作為一位業(yè)余愛好者,雖無盛名卻具差強人意的情趣,可能完成這詩意的和浪漫的任務。如果情趣得以強調(diào),在這里要比僅具技術知識重要得多?!痹谖铱磥恚壬@么說,不僅只是在討論對江南園林的一些特殊領悟,這幾句看似輕飄飄的話,尤其是這種往往“不合常規(guī)”的情趣,實際上足以顛覆中國當時正統(tǒng)建筑學界的所有宏大敘事。而就江南園林本身,讀完童先生的文字,得出一個結論:它是中國傳統(tǒng)中出現(xiàn)過的最有先鋒精神的建筑學。童先生沒有這樣說,但他用他的后半生踐行了這種精神。
《造園記》是1998年發(fā)表的,但寫作是在1997年。而我看到《東南園墅》,是在1996年。從1996年到1997年,我把《東南園墅》反復讀了六遍,經(jīng)常讀到渾身發(fā)抖,然后開悟。這就是為什么,當我讀到張琴書中關于《東南園墅》的部分,感慨良深的原因。童先生是1983年初在病床上最后截稿的這本書,當他的孫子童文問他,誰看得懂你這本書?童先生流淚了,說,這本書是為30年之后的人寫的。我很感慨,13年后,我仔細看了,看懂了,多少可以告慰先生。
但我的“看懂”,也是有一個過程。我盡管一直欽佩童先生的為人,但是,從我1982年第一次在南京工學院建筑系館中大院的樓梯上見到童先生,到我因為細讀《東南園墅》而對江南園林,這個我曾經(jīng)覺得各個都差不多,互相因襲,審美疲勞,因此堅決不看的東西重新爆發(fā)興趣,也是間隔了13年。
多年以后,重新回憶我第一次見到童先生的情景,不得不感嘆人世間確實有緣份這個東西。那應該是1982年,具體時間我記不清了。在中大院從二樓到三樓的中央樓梯上,我見到,不如說是有些沖撞到正在下樓梯的童先生。那時候我讀本科二年級,正是年輕,上下樓梯幾乎都是飛的。下樓梯一個梯段只需要一步,整個人像鷹一樣飛翔下去,上樓梯也只需要兩步,速度飛快。我在那里撞到童先生,應該是我的教室在三樓,而童先生正好從三樓的建筑研究所下來。我只記得童先生用他有幾分憂郁的眼神嚴厲地看了我一眼,但什么都沒有說。我很快低下頭,正好看見先生腳上的那雙鞋,很老的牛皮鞋,按張琴書中所寫,是一雙美國皮鞋,從1949年一直穿到我見到的那個時刻。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童先生,居然也是唯一的一次。
但是從此,我就對和童先生有關的事情特別的注意。很多關于童先生的故事都在師生間流傳,或者說,學院里的那些老先生中,如楊廷寶、劉敦楨等,童先生的故事最多。譬如資料室那張不變的座椅。譬如幫助學生畫效果圖,特別是補樹,一揮而就。等等。但我印象最深的是童先生的著作還有語言文字。他的著作文字總是極其簡練,是那種帶有文言味道的白話文,質(zhì)樸無華,幾乎沒有形容詞。多年以后,當我開始帶研究生,我就要求學生的論文盡可能不使用形容詞。讀了張琴這本書,我才發(fā)現(xiàn)這也是當年童先生對學生的要求。不僅如此,我印象更加深刻的是,童先生對他討論的問題,總是一針見血,極有獨到見解,敢于做出判斷,從不含糊其辭,從不搗糨糊。我記得讀他的《西方建筑科技史》,對西方傳統(tǒng)建筑中的材料、結構與施工方法的演變脈絡描述清晰,對我大有啟發(fā),再次讀到這樣有深度的建筑史,是要等到90年代初見到肯·弗蘭普頓的《西方現(xiàn)代建筑—一部批評的歷史》和他的《抵抗建筑六點》。不過,直到1987年,當我寫下那篇引起劇烈非議的文章《破碎背后的邏輯——中國當代建筑的危機》的時候,我仍然對江南園林沒有特殊的興趣,除了覺得童先生那些描繪江南園林的水彩畫,實在是畫得太好,是我這輩子都望塵莫及的。
我和童先生再續(xù)前緣是因為晏隆余老師。那應該是1988年,但我為什么會認識他我就記不清楚了。他那時候是在學校出版社做編輯,并不在建筑系任教。但我這個建筑系著名的叛逆學生就認識了他,并且成為莫逆之交。他曾經(jīng)做過童先生的助手,所以很多童先生的故事都是他告訴我的。那一年我研究生臨近畢業(yè),他就經(jīng)常請我去他家吃飯,做紅燒肉給我吃,讓我補充營養(yǎng)。五月份,我論文答辯全票通過,寄了三本出去,給三位我認為值得寄的教授,分別是清華大學的汪坦先生、陳志華先生和《建筑師》編輯部的王明賢先生。汪坦先生1986年曾經(jīng)在東南大學做過關于西方現(xiàn)代建筑相關理論的六個系列講座,對我影響很大。陳志華先生的《西方建筑史》有個人激情和文采,我很認同。王明賢先生則因為我1985年在《建筑師》發(fā)表論文“皖南村鎮(zhèn)巷道空間結構解析”(應該是中國建筑界第一篇用羅蘭·巴特式的法國結構主義哲學分析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空間的論文)后,跟我保持著通信聯(lián)系。
好像是六月,暑假前,晏老師拜托我去一趟北京。他正在負責編輯《童寯文選》,是用童先生1930年代在上海用英文撰寫的一批稿子翻譯成中文來編輯的。估計是害怕郵寄丟失,他讓我親自帶稿子去汪坦先生家,他已經(jīng)請汪坦先生寫一篇序言,并通篇校對全文。另外,他讓我再帶一份稿子的副本去童先生兒子童詩白家,也請他校對一下。那個時候,我并沒有看過稿子的內(nèi)容,但因為是為童先生的事,而且能夠見到汪坦先生,我就欣然前往了。
汪坦先生在家里接待了我,很熱情,給童先生的書寫序,在他是毫無問題。讀了張琴寫的這本小書,我才知道汪坦先生和陳志華先生都是童先生老友,1982年童先生去北京化療,最后一次拜訪清華建筑系,他們是拍過一張合影的。談完童先生的事,汪坦先生就拉著我坐下,問起我的碩士學位論文的事,論文的題目是《死屋手記》,以先生的學識,他當然知道我借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名字的影射含義。他又說,陳志華先生也收到了我寄的論文,特地讓他轉告我。今天回憶起來,那一天都說了其他的什么,我都記不清楚了,我只是覺得那一刻很美好,盡管只有汪坦先生在,但是似乎童先生、陳志華先生也都在。我記得很羨慕汪坦先生這個書房,四壁堆滿書。房子中央有一棵高大的橡皮樹,茂盛的已經(jīng)擠住屋頂。陽光燦爛,汪坦先生又熱情地邀請我一起吃午飯,我那個時候還很土,第一次在汪坦先生家見到烤面包機,至今嘴上還殘留著那一天烤面包片微焦的香味。
午飯后,和汪坦先生告別,我又去童詩白家。他不在,但我見到了他的夫人鄭敏——著名的詩歌評論家。她讓我把稿子放下,就開始問我的碩士論文,并追問為什么要借用《死屋手記》這個名字。我已經(jīng)完全記不得當時的談話,只記得鄭先生坐在沙發(fā)的一張拖地的老虎皮上咄咄逼人的語氣。有意思的是,從張琴書中看,對于童先生用莎士比亞式的英文寫給她和童詩白的信,鄭敏是相當服氣的。
今天看來,一切都是過程。1988年秋,我接到通知,南京工學院建筑系學位委員會開會決定,取消我的碩士學位。我想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論文的名字,因為這些教授應該根本看不懂我的論文。對這件事,我一笑置之。和童先生1950年決定不做設計相比,這不算什么。接下來我就去了杭州浙江美術學院,因為當時我覺得那里有更自由的空間。
1990年代初,晏老師經(jīng)常來杭州,除了聊天吃飯,他還讓我?guī)椭诰庉嫷摹稏|南園墅》畫一些徒手的園林平面插圖。有一次的聊天我印象很深,應該在1992年左右,他提到童先生以往討論園林從來不談及植物花草,但臨終前最后修訂這本書的稿子時,童先生希望要補上所涉及園林的主要植物的照片。他談者無心,我聽得有意。突然,我意識到《童寯文選》那句話的價值:“中國園林原來并非一種單獨的敞開空間,而是以過道和墻垣分隔成若干庭院,在那里是建筑物而非植物主宰了景觀,并成為人們注意的焦點。園林建筑在中國是如此令人愉快,自由、有趣,即使沒有花卉樹木,它依然成為園林?!焙髞恚以凇对靾@記》中再次討論了這句話。這對我來說,是建筑觀念哲學轉折的決定性的開始。這個轉折點應該影響了很多后來的中國青年建筑師。而我重新認識花草樹木的價值,則要等到2000年后,當我思考中國美院象山校園整體設計理念的時候。
所以,我在1996年拿到的《東南園墅》,應該是晏老師給我的。比正式面市的時間要早。盡管那時候童明已經(jīng)和我成為同濟建筑城規(guī)學院博士班的同學,他學規(guī)劃,我學建筑。我想童明對建筑學的熱情多少是受了我的影響。他是一個典型的理工男,但我們住隔壁宿舍,他就經(jīng)常來一邊看我寫書法,一邊海闊天空地聊天。我那時候在寫《散氏盤》,吳昌碩一路的寫法,每個字巴掌大小,八尺整張。寫完的就滿墻貼上。那個時候的字,我畢業(yè)后都扔了,但童明說他還保留的有。那一年,當我第一次讀《東南園墅》,開篇第一段,當我讀到:“當人們觀賞一幅中國畫卷時,很少會問這么大的人怎能鉆入如此小的茅舍,或一條羊腸小道和跨過湍流的幾塊薄板,怎能安全地把驢背上沉醉的隱士載至彼岸?”我的腦子就轟的一下,我知道,我進入了一個全新的虛構世界,這是又一個關乎建筑基本觀念的決定性的開始。那些時候,我一定經(jīng)常對童明說他爺爺?shù)倪@本書有多么重要。也就是當我寫下這些文字的這個時刻,我意識到童寯用自己的后半生實踐了自己的思考,一個杰出的建筑師停止設計,轉而投入書齋,就如同這樣一個有精神高度的偉岸的人,蟄伏在一個小小的茅舍之中。當然,從建筑學的角度,這句話不僅開啟了對園林的另一種理解,也開啟了對中國山水畫的理解:它們都不只是視覺對象,是一種讓你進去才能理解的對象,它的核心意義在于:對這個世界的可理解性。
十多年前,臺灣的誠品書店要出版童寯先生的《江南園林志》,讓我寫一篇給讀者的推薦短文,我在文中把童先生不做設計比擬為沈從文停寫小說,我覺得,童先生不僅開啟了對江南園林的近現(xiàn)代研究,更加重要的是,他代表了中國建筑師身上稀缺的風骨,至今意義不減。更有意思的是,這種風骨是以情趣的狀態(tài)自然流露出來。2000年,我和陸文宇一起在杭州太子灣公園親手參與建造了我們的第一個夯土作品《墻門》,我后來就一直用元代畫家倪瓚的作品《容膝齋圖》來討論這件小作品。前兩日,為了寫張琴拜托的這篇任務,我又讀了一遍她的這本小書,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一個小驚喜,我上一次讀的時候似乎沒有看到。童先生在“文革”期間的一次檢討里寫到,他的這種隱逸狀態(tài),主要是受他喜愛的元人山水畫和明末小品文的影響,特別是倪瓚的畫,幾棵雜樹,一個簡單的亭子,隔著水,一抹遠山。看來我和童先生還真是意趣相投,氣息相接的!
《A Solitary Traveler in the Long Night: Tong Jun—The Later Years 1963–1983》
《長夜獨行者:童寯最后的歲月——1963年—1983年》
作者:Zhang Qin(張琴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