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在我們直白的口語中被稱為“老家”。而我的老家,準(zhǔn)確來說是我父輩的老家,在我的童年記憶里,就像透過云絮的月光,總是朦朧的、溫柔的。
我爸爸8歲的時候,爺爺因工作調(diào)動,攜家?guī)Э趶纳虾D蠀R遷到了河南新鄉(xiāng)。兒時的印象里,每逢過年都要跟著大人,坐上慢悠悠的綠皮火車回上海。那些大大小小的行李混合著茶葉蛋的味道,把并不寬敞的車廂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我們一家人在擁擠的車廂里要耗上兩天一夜才能趕到老家。大人們總是在車上就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興奮地談?wù)撝霞业姆N種人和事。而我只關(guān)心上車前媽媽給我裝的小零食。
“我們?yōu)槭裁匆ド虾_^年?”我懵懂地問。
“上海是我們的老家,過年就是要一家人團(tuán)圓。”爺爺這么回答。
“什么是老家?”
“老家就是一個人的來處?!?/p>
對于一個小孩子來說,這個答案顯然深奧且無趣。
我不喜歡回老家。
老家的房子在六樓,沒有電梯,我每次都爬得氣喘吁吁。進(jìn)了門,第一件事就是要給太太拜年。在上海話里,太太就是爺爺?shù)哪赣H。太太當(dāng)時應(yīng)該有90歲了,她的眉眼早已在我的印象里變得模糊,只記得她蒼老得像一根瘦小的枯木,愛穿立領(lǐng)盤扣的唐裝。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老的人,老得令年幼的我有點害怕。她用布滿皺紋但溫暖的手摩挲著我的小臉,我不耐煩地扭開了。
現(xiàn)在想來,我那時有沒有傷了她的心呢?對她來說,看到小小的曾孫女應(yīng)該是十分欣慰的吧??墒撬f的方言,我一個字也聽不懂,拿了紅包就不肯再在她身旁多停留片刻。
“哎喲喲,小寧(上海話:小孩)一句上海話都不會講,儂要教教她的呀?!庇H戚們打趣道。
“不要說她了,阿拉(上海話:我們)在外地久了,現(xiàn)在講上海話也成洋涇浜(舊時上海租界地名,這里有不標(biāo)準(zhǔn)的意思)了?!卑职执搜砸怀?,大家都笑了。
元宵節(jié)的晚上,家里跳閘了,我哭鬧著要看電視。大人忙前忙后地點蠟燭、找手電,誰也顧不上我。黑暗中,太太牽起我的手,把我?guī)У搅颂炫_。
圓圓的月兒掛在天邊,感覺比任何時候都要亮。她掀開棉襖把我摟在懷里,將我冰涼的小手捂在她的胸口上,一邊搖,一邊給我輕聲唱著久遠(yuǎn)的童謠。她的聲音像一面寧靜的湖,我噤住了哭聲,柔柔地在上面蕩漾著,就在那起起伏伏的歌謠中漸漸睡著了。
過完年的春天,她在一場睡夢中安然離世。爺爺接完報喪的電話,痛苦地捂著臉,一遍一遍地哽咽:“我沒有媽媽了?!碑?dāng)時我什么感覺也沒有,好像他在哭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
直到又一年的元宵節(jié),我和堂姐去天臺放煙花。望著融融的月亮,我突然有點想念太太唱的童謠和她溫暖的懷抱了。
等到再大一些,我開始喜歡回老家。每年就盼著收了紅包,和堂哥堂姐湊一起去豫園逛燈會。還沒走到跟前,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絢麗的燈光如跳動的流火,明亮而輝煌,金黃的空氣中滋滋蔓延著溫暖。鼎沸的人聲、歌聲、叫賣聲爭先恐后地涌進(jìn)耳朵,一下子就把我的魂兒牽走了。
除了眼花繚亂的燈,更讓我心心念念的還有那些小吃。粢飯、生煎、小籠包、年糕排骨……叫上名的,叫不上名的,每一樣我都要來幾口,直到肚子再也塞不下。
我總是在城隍廟一邊走,一邊大快朵頤,那條燈火通明的路似乎永遠(yuǎn)走不到盡頭。吃得只剩一口的美食不小心掉在地上的悲劇難免會發(fā)生,我只能遺憾地和它在路邊垃圾桶告別,希望小蟲們不要辜負(fù)它的美味。
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元宵家宴上的紅燒肉。五層的肥瘦花紋,中間是油亮的白,上面連著軟糯的皮,兩邊夾著黑紅的瘦肉。掛上濃油赤醬的湯汁,咬上一口,不膩不柴。一家人圍坐在一起,說著、笑著、懷念著、期許著,恍惚間就像從未離開過。
后來,爺爺年紀(jì)大了,逐漸衰老的身體已經(jīng)不允許他再長途跋涉。于是,一年一次的回老家改為了三年一次。再后來,祖輩們陸續(xù)去世,我們索性就不再回去。每逢佳節(jié),晚輩們互相打個電話就算是團(tuán)圓了。
從前我總是想,不論在哪兒都可以看燈會、賞月亮,有什么不一樣的嗎?為什么我們要千里迢迢地趕回老家呢?在許多許多年后,我終于明白,終究是不一樣的。在這個日子里,我們可以理所當(dāng)然地和想念的人在一起。這是中國人約定俗成的團(tuán)聚。
我對上海的印象,并不是繁華的外灘,也不是高聳的東方明珠,以上種種的人、事、物,才是我最原始而單純的記憶。即使我已遠(yuǎn)離故鄉(xiāng),回憶仍舊在每個團(tuán)圓的時刻牽絆著我。
上海,我不會說那里的方言,也不熟悉那里的街道,完全稱不上是個上海人。但我會想,我身體里有屬于它的一部分。故鄉(xiāng)的回憶細(xì)膩而珍貴,即使只是如同月光般的碎片,我也會把它們一一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