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shù)乃獛缀跏桥c泛黃的葉片同時出現(xiàn)的，所以很難說它們哪一個更能預(yù)示秋天的到來。園田經(jīng)過收獲的洗禮已變得一片荒蕪，蝴蝶無奈地蛻化和死亡，美麗的翅膀已成為其它蟲子彌留之際的尸衣。盛夏時節(jié)曾喧器不已的河水已平靜得如一個受孕的女人。家禽不再喜歡東游西逛，溫暖的窩使它們變得格外懶惰。

屋頂?shù)乃诹璩繒r是銀色的，而太陽出來后它們則是奶色的。陽光只需觸摸它們一小時左右，這霜就會消失，幻化成水珠一滴滴地由屋檐垂下。有時恰好人從屋里出來，一滴水就滑進頸窩，這個人必定一縮肩膀，嗔怪一聲：“沒長眼睛的?！?/p>

水珠當(dāng)然也長著眼睛，它只不過喜歡惡作劇罷了。有時一條狗聞到灶房的香味往屋里鉆，水珠也滴答地落到它身上，狗便抖抖身子，企圖拂摔水珠，殊不知它早已滲入它的毛發(fā)中了。

男人們開始收拾菜窖，然后將白菜、土豆、蘿卜等越冬蔬菜儲藏起來。女人們忙得不可開交：腌酸菜、糊窗縫、翻新棉衣。最幸福的要數(shù)小孩子了，他們歡快地在戶外的秋風(fēng)中跑來跑去，卻還要時不時地嚷嚷：“冬天真要來了，手都凍麻了?！焙孟袼麄兊氖秩舨槐粌雎?，冬天就會遠離塞外似的。

大興安嶺的秋天就這么有聲有色地展開了畫卷。別看居民區(qū)一派蕭瑟，但有一處卻極為絢麗，那就是房屋的土墻。一把把菜籽呈傘狀垂吊著，已被曬成褐色的蘑菇干散發(fā)出一股菌類植物特有的氣味。

火紅的辣椒串和雪白的大蒜辮子像一對相依相偎的戀人，相互盤繞在一起，難解難分。陽光照著那土墻，那色彩就濃烈得仿佛要橫溢而出。紅的要伸出舌頭，紫的要流出汁液，黃的要弄疼誰的眼睛，白的想變成一團呵氣去逗弄你的耳朵。

森林的色彩就更加豐富了。落到地上的樹葉有褐黃、金黃和淺黃的，也有猩紅、淺紅和半青半紅的。半青半紅的葉子多半是被狂風(fēng)劫掠而下。白樺樹的葉子在陽光下仿佛是一樹金幣，鈴鈴作響。而肥碩的柞樹葉子則整齊地變?yōu)榧t色。至于修長的落葉松，它的針葉像歌聲一樣在風(fēng)中洋洋灑灑地舞動，每一根都是一個燦爛的音符。

呈“人”字形南飛的大雁優(yōu)雅地告別一座座山村。極淡極淡的云在藍天下漂泊著，無聲無息。這時候任何一種聲音都會傳得很遠，因為大地沉寂，天空澄碧。

男人們把蔬菜下到窖里后，就該將農(nóng)具一一拾起，歸置到倉房里，待到明年開春再用。接下來他們要檢查一下房屋的泥坯是否因為夏日淫雨的侵蝕而有大面積脫落的地方，然后和上黃泥修補一下。當(dāng)然還要用瓦刀從火墻敲下一塊磚來，掏掏里面的灰，不然一個冬天火爐會吞吃大量的柴火，灰越積越厚，有時將使煙道不暢?；馉t倒煙的滋味可不好受，一家老少在濃煙中咳嗽著，外面寒風(fēng)嘶鳴，又不能輕易打開門來放煙，所以準(zhǔn)備工作要事先做好。

當(dāng)這一切都井井有條之后，有心情的男人就要編鳥籠子，預(yù)備大雪封山時去捕鳥。喜歡打獵的則用細(xì)鐵絲編兔子套和狍子套，獵槍自然也要好好擦一擦了。擦獵槍的時候他們也許會哼上一支歌，歌聲時斷時續(xù)，如螢火蟲一明一滅。

秋天自顧絢爛著、凋零著。當(dāng)天空晴得幾乎存不住一絲云彩時，河水仿佛是不流動了。薄冰開始出現(xiàn)，屋頂?shù)陌姿坏秸鐣r分才稍稍融化一些。菜園中的蟲子全部銷聲匿跡，年紀(jì)大的人及時穿上了冬衣，到戶外走動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這時候的白樺樹已經(jīng)全部脫落了一樹金黃色的葉片，仿佛由富人淪落為乞丐。猩紅的柞樹葉子也收縮成褐色，完全失去了水分。如果一陣狂風(fēng)席卷而來，林地的落葉就滿天飛舞，不知所措地旋轉(zhuǎn)著。

大雁南飛，蝴蝶和蜻蜓也入了泥土。女人們忙完了一個秋天的活，就捶著酸痛的背，失神地望著天空中薄薄的云彩，想著該回老家看一看。于是晚上就常在夢里見到過去的炊煙，房舍，親戚。想著世界不這么大該有多好，生活中沒有這么多條漫長的路該有多好。

天高云淡的時節(jié)似乎所有的生物都在懷鄉(xiāng)。花草調(diào)零除了說明它們對季節(jié)的不適應(yīng)外，還隱喻著它們的生命渴望轉(zhuǎn)換成另外一種狀態(tài)，一種逍遙的休息狀態(tài)。

雖然說冬天的漫漫大雪掩蓋了它們的聲音和形象，可第二年的春天它們又會復(fù)蘇，生機像深潭下的水草一樣瘋狂地彌漫。蟲子依然活潑地在田間蠕動，蜻蜓的翅膀依然在明媚的陽光下閃爍，各色花卉將馨香暢快地吐露出來，只不過并蒂的花可能變成了三朵或者四朵，花瓣也由單層變?yōu)槎鼗蛉?。帶著一種還鄉(xiāng)后的溫足和平靜，它們望著天上變幻莫測的云時就有一種親切感，因為淡淡的云縹緲地出現(xiàn)時，它們因此而變得永遠年輕。

那些幻想著還鄉(xiāng)的女人們呢？她們的鬢發(fā)漸漸變白，手指粗糙不堪，望著日月的清輝時會不由自主地花眼。她們的膝下已有了孫子孫女。柜子里的積蓄還是過去的樣子，她們已經(jīng)舍得花錢還鄉(xiāng)，卻力不從心了。何況那故鄉(xiāng)的雙親早已故去，兄弟姐妹也到了夕陽般的年齡，她們?nèi)チ擞帜軐さ绞裁?？然而每逢天高云淡的時候，她們?nèi)匀灰蝗缂韧刈鲋€鄉(xiāng)的夢。

選自《每日新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