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記事起,母親就是個干瘦的小老太太。我前面的哥哥、姐姐們,像黃土地一樣一點點地攫取了母親肉體和靈魂里的營養(yǎng)。我記憶中的母親在廚房里拉風(fēng)箱。母親是村里最會拉風(fēng)箱的女人。母親拉風(fēng)箱的聲音吱吱扭扭,像憋著一股勁扯著一根線。母親扯啊扯啊,那根線總也扯不斷。母親拉風(fēng)箱的時候院子里的雞鴨劃著內(nèi)八字悠閑地散步。此時,大門外村道上響起牛歡快的踢踏聲。這些收工回來的牛,被天上的云彩呼喚著、鼓舞著,想跳起來、蹦起來??伤鼈兯坪跤值玫搅四撤N啟示,晃動著堅碩的屁股,踏碎一地夕陽,一步步走回牛欄。
母親拉風(fēng)箱像拉著一把小提琴,那聲音一會震動耳膜,一會又有點虛無縹緲,給人一種可以上天、又能入地的感覺。有時眼看灶膛里的火都要熄滅了,整個廚房趔趄一下就會跌入黑暗中。風(fēng)箱在母親的手中悠揚地一拉,灶膛里的柴火咳嗽了一聲,火焰騰地升了起來,神奇地照亮了整個廚房。灶膛里的火苗有紅的、藍的,紅的像錦緞似的晚霞,藍的像晴空的顏色。母親一邊拉風(fēng)箱,一邊暗自微笑,有時候她的櫻桃小口還會喃喃自語。母親的風(fēng)箱充滿魔力,她拉出的一個又一個音符像萬物孕育出的種子。院子里的雞鴨一轉(zhuǎn)身,啄了這些種子,便一點點地長大,它們窈窕的身姿飄逸得火焰一般,它們的歌喉是動聽的,是金色的,是太陽的顏色。
母親手握木制的風(fēng)箱把手,把世上最美妙的聲音播撒在大地上的時候,她就成了大地上的魂靈。母親拉風(fēng)箱時是敬業(yè)的,是奮不顧身的,仿若一名交響樂的指揮家,在屬于自己的舞臺上釋放著胸中萬千情愫,指揮著一段段羽毛般迷人的時光。這個時刻,母親的心臟像大自然中的一片樹葉,在身體里舞動著。母親在生活里陶醉。
那天晚飯時刻,家里人從地里回來,一塊塊土坷垃一樣都聚到了堂屋,燈光很暗,像是蒙了一層灰塵的蛋黃。全家人正圍著這個“蛋黃”喝水、磨牙、放屁、說笑話。那些笑話仿佛鐵鍋里的豆,一個接一個地炸響,一家人笑得前仰后合。也許是樂極生悲,當(dāng)我們發(fā)現(xiàn)母親口吐白沫、倒在廚房時已是晚上八點多鐘。父親不在家,大姐大哥拉著母親,跑向三里外的軍隊醫(yī)務(wù)所。大姐拉著架子車,大哥在車子的一側(cè)往前推著,他們都使出了洪荒之力,可他們都嫌跑得太慢,只恨自己沒長出翅膀。
我留在家里,大我?guī)讱q的二姐二哥一直哭,坐在十五瓦燈泡下的我卻沒有掉一滴眼淚。表面看我和燈泡一樣平靜,可心里卻沸騰著。我噼噼啪啪地在心里打著小算盤:母親這一去,會不會死呢?如果沒了母親,誰給我做衣服?誰給我做飯?肚子疼了,誰用熱乎乎的手給我揉搓?我突然想起前段時間我一個同學(xué)的爺爺死了,他請了一天假,躲過了一場考試。如果我的母親死了,是不是我也可以請假了?我不也躲過了明天的數(shù)學(xué)考試了?二哥好像一眼看穿了我卑鄙的盤算,他的哭聲更大了。他一邊哭,一邊在院子里、屋子里轉(zhuǎn)圈圈。后來他跑到門外,最后他跑到了村子后面的省道上等待,像一只小麻雀急火火地盼著老麻雀歸巢。不一會兒,二姐也忍不住跑了出去,他們把自己扔進了夜的漆黑里。二哥二姐一走,我也哭開了,我感到了黑夜帶給我的窒息。
母親回來時,我的眼睛都哭腫了。母親的身體變得軟綿綿的,像一團羊毛,沒有一點力氣。她的頭發(fā)亂糟糟的,臉干巴巴的。我記得她勉強幫我擦了眼淚,說,乖,別哭,你不長大,娘不死!
母親在鬼門關(guān)上過了一回,一個多月后,她的力量又復(fù)原了。白天,她有足夠的力量站在金黃的土地上,望著天空中的太陽,詩人一樣陷入了沉思。她在計算著日頭給了大地多少恩惠,我們家的田地里能有多少收成,小麥、玉米、大豆能否讓屬于她的廚房熱鬧起來。算著算著,她算出了心滿意足,她嘴角的笑就水波似的蕩漾開來。一到傍晚,母親吆喝牲口的聲音,從村東頭能聽到村西頭,仿佛織布用的梭子,從這頭扔一下,噌地就跑到了那頭。母親的聲音亮亮的會發(fā)光,像六月天鐮刀上閃射出的光,像太陽、月亮的光。
母親沒有學(xué)過繪畫,卻在過年時蒸出了活靈活現(xiàn)的小刺猬、小兔子、小倉鼠、小麻雀、小燕子……這些地上跑的、天上飛的,擺了滿滿幾大鍋排,把整個廚房都擠爆了。
過年的那些晚上,我經(jīng)常夢到廚房里的這些小生靈吵吵嚷嚷,有時還手拉手跳起舞來。母親親手做出來的東西,逃離了母親生命中的沉重鎧甲,輕盈地活著,活得讓我心生羨慕。我有些擔(dān)心它們會推開大門跑出去,飛出去。如果這樣,這個年就尷尬了。這些面制的生靈全是白面粉做的。當(dāng)它們還是一株麥穗的時候,在田地里亭亭玉立,愜意地吹著季風(fēng);當(dāng)它們成為雪白的面粉之后,經(jīng)母親精巧地制作,外加爐火熱烈地加持,成為白生生的藝術(shù)饅頭,成了招待客人們最美好的食物。如果它們逃離了廚房,那些近道或遠道而來的客人們還能吃上什么呢?
冬去春來,夏日將至,布谷鳥開始在大地的上空飛旋,不停地叫著:布谷,布谷……聽到布谷鳥的叫聲,母親會及時地把她小巧的身體從廚房中抽離,揉揉眼睛,望著瓦藍的天空說,布谷鳥叫,農(nóng)村人又該忙活了。
我們當(dāng)?shù)赜袀€風(fēng)俗,每年的這個季節(jié),村里出嫁的閨女,都要仿效布谷鳥及時地飛回來,像赴一場意義重大的盛宴。母親手搭涼棚順著村路,往村北的方向張望時,就見我那昔日的玩伴,一個個從遠路回來了。她們有的開著小轎車,有的騎著電動車。母親緊走幾步,上前和她們打招呼,說,布谷鳥到底把你們都叫回來了。這個時候她的目光像澧河水淘洗過一樣的清澈。歸來的這些曾經(jīng)的姑娘們按風(fēng)俗都要走進廚房,和自己的母親,及家中的女子們一起做一鍋發(fā)糕。回娘家做發(fā)糕,有“發(fā)娘家”的美好寓意。
我是一個身體和靈魂里都住著布谷鳥的人。
布谷鳥叫的時候,我再一次回到了娘家。母親在村口望著望著,腳尖一踮,眼睛一熱,接著往前緊跑幾步,就抱住了我。母親興奮得仿佛把冬日的一輪太陽攬到了懷里。母親扯著我,回到家。待我洗了把臉,喝了口茶,把一路的疲憊攆走后,她便把我拉到廚房,母親的手堅實有力。我們小的時候,我們家的廚房小得像個雞窩,就是在這樣的地方,母親絞盡腦汁為我們做出了豐盛的人間美味。母親的廚藝在方圓幾里地都是冒尖的。
眼前的廚房已徹底變了模樣。新翻修的廚房,爐灶旁邊粘貼著淡青色的瓷片,屋里一下子亮堂了許多,好像被一百瓦的燈泡照著。在廚房里,我還聞到了紅柿子浸出的甜味。
這些年雖然鄉(xiāng)下已經(jīng)普及天然氣,可每家每戶都保留著一個燒柴的鍋灶,大多數(shù)家庭的鍋灶旁邊,都會有一個灶王爺?shù)漠嬒?,畫得那么鮮艷,那么生動,灶王爺好像要走下來,親自指揮土地上的兒女燒菜做飯一樣。巧婦們偶爾還會用一下鍋灶,因為木柴、秸稈燒出的粥濃郁可口,蒸出的饅頭有草木的芳香。
前幾年,為了解決空氣污染問題,村里廣播通知,不讓燒莊稼稈之類的柴火。沒過多久,母親又聽人說,可能以后也不讓燒煤球了,家家戶戶要安裝燃氣灶,用燃氣做飯。母親擔(dān)心自己不會使用燃氣灶,發(fā)愁得幾夜都沒合眼,整天唉聲嘆氣的。早上起來,母親看看太陽,太陽也不能解決她的實際問題;晚上雞鴨進窩后,她看看樹梢上的月亮,月亮也不能幫她半分。母親經(jīng)常一個人自言自語,人活著還不如雞鴨,雞鴨不動鍋灶,有食吃,有水喝。人就不行,人活著咋恁憋屈呢!后來母親竟有些魔怔了,一天天地嘮叨,不讓燒柴,不讓燒煤球,人咋活哩!那天,父親實在忍不下去了,朝著母親大吼一聲:葛鳳仙,人家都不怕餓死,就你怕?這回非餓死你不可!
這是父親這輩子對母親說的唯一的一句狠話,也是他第一次面對面喊出母親的名字。母親的名字好聽得像百靈鳥的叫聲,可一直被父親——這個她身邊最親近的男人忽略了。父親喊出她名字的那一刻,母親定睛地看著父親,有點不認識他了。母親摸摸自己的耳朵,頭一低,干癟的嘴唇拼命往外鼓了鼓,就有淚水流在她臉上的溝壑里。這些溝壑,完全可以盛得下一個女人一輩子的酸甜苦辣。
母親離開這個世界快兩年了,對她的思念影響了我對日光和美味的感受。現(xiàn)在,我回到娘家,還會站在案板前揉面,還會坐在鍋灶前燒火。我感到有一雙靈巧的手在指引著我,一對慈祥的目光在望著我。說來奇怪,母親在世時,對于下廚房,我的身體和靈魂都有一絲抵抗,我是人間廚房里的一位笨婆娘。母親一走,我的順從像是柔韌的小草,從身體里的某個角落露了出來。我燒柴的技藝進步不大,燃燒的小木棍釋放的氣體總會燙著我的手,我的手疼得仿佛被灶王爺放到了滾水鍋里。這個時候我想到,奶奶是否也在這個鍋灶前燒過火?盡管我從沒見過我的奶奶,可總是會生出這樣的想法,總感到奶奶燒火時升起的炊煙還在我的頭頂盤旋著,和母親拉風(fēng)箱拉出的炊煙相遇,和家里一代代的女子手中升起的炊煙交織在一起,它們越升越高,在空中彌散,在空中起舞。
也許,當(dāng)年母親的擔(dān)憂并不是怕沒飯吃,而是她不愿意失去自己的廚房——這個她用鍋碗瓢盆舞動了一生的舞臺。在這個舞臺上走動,她是釋放的,松弛的,快樂的。
母親走了,她曾經(jīng)用白面做出來的小刺猬、小兔子、小倉鼠、小麻雀、小燕子去了哪里?我看到它們壯大成一支隊伍,雄赳赳,氣昂昂地在母親的氣息停留過的廚房里列隊行走著……
黎筠:本名孫麗筠,曾在《文藝報》《中國作家》《陽光》《安徽文學(xué)》《綠洲》等刊物發(fā)表作品,部分作品入選國家級省級年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