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6月,大學(xué)清空宿舍的時候,我還沒有找到工作,學(xué)校不得不把我的檔案移交給區(qū)教育局,囑咐我留心區(qū)里留給新教師的試講機會。又過了將近三個月,9月中旬,我的大多數(shù)同學(xué)都已開始教書,我還是閑待在家。此時,生活對我來說就像一塊嚼了3小時的口香糖,不但越來越僵硬,上面還布滿了不甘和苦澀的牙印。我每天給區(qū)里的中學(xué)打電話,問他們還需不需要化學(xué)教師,得到的答復(fù)一律是“我們還要開會商議,請耐心等待”。我焦灼得嘴角起了泡,父親見狀,說:“不如趁還沒有上班,出去散散心。這樣吧,我的探親假還剩三天,連上星期天,正好夠去黃山一趟,咱們?nèi)ヅ傈S山吧。”
父親買完車票回來就囑咐我趕緊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出發(fā)。他讓我不要帶小箱子,因此我就帶個背包,裝了點兒換洗的衣服和兩雙干凈的襪子。
這是一場臨時起意的旅行,父親甚至沒有向掌管經(jīng)濟大權(quán)的母親申請費用。他拿出了所有的私房錢,背個雙肩包,帶著一只網(wǎng)兜與我一起上了通往屯溪的慢車。他的網(wǎng)兜里裝著兩個泡方便面的超大茶缸和好幾包方便面。我打量著他準備的吃食,提醒說這不夠我們火車上來回兩天的。父親胸有成竹地說:“你上了這趟車就知道了,一路上都是賣吃食的。這些方便面是準備帶上山的。”
上了車,看到列車的簡陋陳設(shè),我難掩失望,這樣的車我們要從早晨8點多坐到下午5點,肯定很無聊。父親笑道:“怎么會無聊呢?等會兒車到安徽,少不得有人挑著籮筐上車,車廂里就會像個小集市,還能買到新鮮的水果?!?/p>
父親說得不錯,車一到寧國站,車廂就被老漢與老婆婆們占領(lǐng)了,他們都是從小站上車,準備到大一點兒的地方去售賣東西。列車員幫著他們擺放籮筐,有的籮筐里裝著各種形跡可疑的山貨,有的籮筐里堆滿早酥梨和柑橘,還有的籮筐里放著用麻繩扎縛的雞鴨等禽類。膽小的雞鴨尚且老實,離我最近的大白鵝卻經(jīng)常昂起頭來,嘗試叼我的褲腳,我不停地側(cè)身躲讓。父親笑著問老農(nóng):“養(yǎng)大白鵝不容易,你怎么舍得把它賣了?”老農(nóng)說:“這只鵝不肯下蛋,不如賣了換點兒錢?!崩限r(nóng)見我有點兒怕那只鵝,悠長地“吁”了一聲,說來也怪,那只鵝就乖乖地縮起腦袋,轉(zhuǎn)到一邊去了。老農(nóng)為表歉意,從另一只籮筐里抓出一把板栗,邀請我們品嘗。這是一種小小的栗子,形狀像男孩子們玩的陀螺,尖頭圓底,玲瓏可愛,可以在小桌板上捻得滴溜溜地轉(zhuǎn)。父親問道:“這栗子能生吃嗎?”老農(nóng)笑道:“我們在山里經(jīng)常采到什么吃什么,紫蘇、野蔥、栗子、野菱角,都是吃生的呀?!备赣H硬是給了老農(nóng)一包方便面和一包榨菜。他叮囑這位看上去有七八十歲的老爺爺:“我瞧你帶著大搪瓷碗,這包方便面拿開水一沖就軟和了,你嘗嘗看?!?/p>
差不多到了午飯時間,這趟慢車在一個小站逗留了十幾分鐘。小站附近的孩子帶著蓋有棉墊子的籃子,在月臺上挨個敲擊車窗,叫賣熟雞蛋和連著包衣的熟玉米。父親奮力抬起車窗,伸出頭去與一個機警的少年討價還價,并笑著問:“你籃子里那黑乎乎的是啥呀?”少年答道:“雷筍呀,味道美得很,一根一塊錢。還有我們逮來的野螃蟹,煮熟的,一只兩塊錢,你要不要?”
我看見少年的竹籃和棉墊都黑不溜秋的,不知道用了多久了,感覺不衛(wèi)生,就拼命拉扯父親的衣擺,誰知他根本不理會我的暗示,依舊要了少年的螃蟹、雷筍、玉米和雞蛋。付款后,他把自己隨身攜帶的一本雜志送給了少年,還送給少年一瓶驅(qū)蚊的風(fēng)油精。少年有點兒不好意思,想多給我們一根玉米,父親推辭說:“我買的東西夠吃了,不用多給我們?!鄙倌晗肓讼?,硬是把我們的玉米要了回去,又換了一根,踮腳放在我們的小桌板上:“剛才那根玉米可能缺了粒,我給你們換根好的?!备赣H不動聲色地提醒他:“換回去的那根你自己吃了吧,別賣給人了?!?/p>
午飯吃得愜意,窗外是徐徐而過的青山與綠水,遠處的風(fēng)景逶迤不絕,近處的風(fēng)景匆匆向后。大地像一片密紋唱片,在無休止的旋轉(zhuǎn)中發(fā)出悠長的歌聲。小桌板上,螃蟹膏黃飽滿,雷筍的筍殼里,微黃的筍肉含著一包濃郁的鮮汁,跑山雞生的蛋,蛋黃濃郁鮮香,連那根粗壯的玉米也軟糯可口。我稍微有些不解:父親是怎么看出之前那根玉米是缺粒的呢?曉得少年做買賣不夠誠信,為什么還要送小禮物給他?父親賣個關(guān)子道:“你將來會明白的。我每年都要出差好幾次,肯定比你有經(jīng)驗啊?!?/p>
父親向我傳授出門在外的秘訣:臨近目的地才上車的人多半是本地人,向他們打探消息會讓這趟行程走得更順暢。傍晚5點多到達屯溪站后,依照同車人的建議,我們不再按照原計劃在屯溪住宿,而是在屯溪火車站外面找到了那些私營的中巴車。這些中巴車的車主都是黃山腳下一個小鎮(zhèn)上的農(nóng)民,他們憑借賣山貨的積累買了一輛中巴車,搞起了農(nóng)家樂。凡是乘坐中巴車連夜前往黃山腳下的旅人,都可以在中巴車車主家住宿并吃一頓晚飯,每人僅收38元。
對座的旅人向父親傳授經(jīng)驗:要事先問好中巴車車主家住哪里。有的人家在山腳筑屋,濕氣可能會比較重,被褥可能有霉味。有的人家建在半山腰,別看中巴車開上去要費些時間,可那里的屋子多半視野開闊,風(fēng)景極好,加上濕度合宜,主導(dǎo)發(fā)酵的微生物會生長得更旺盛,所以那些人家做的臭鱖魚、毛豆腐和農(nóng)家火腿,味道與山腳下的不一樣。
父親聽了他的話,選了半山腰的一家住下,車主的家門口有廣闊的曬場,曬場四周都是橘樹,老板娘手一揮:“住在咱家,橘子隨便吃?!背酝晖盹垼赣H就開始輔導(dǎo)老板娘的大女兒做物理作業(yè),把她多日的疑問都解答了,而我開始陪老板娘的小兒子看動畫片。至今我也想不明白,為何之前因找不到工作愁眉苦臉的我可以在異鄉(xiāng)的老房子里,與一個小男孩一起看電視并開懷大笑。人生可能正是因為有這樣出其不意的樂趣,方才顯得那么可貴。
次日,我們從黃山的后山登山,中午登頂后,下午又把風(fēng)景奇崛的眾山頭走了一遍,一直到日照金山的奇景出現(xiàn)。黃山的天暗得很快,夕陽的紅暈剛褪去,夜幕就像漲潮一樣涌現(xiàn)。為安全起見,父親打算在山頂住一晚上,看完日出后再從前山下山。
我們預(yù)算有限,只能住小招待所。每間屋放著6張上下鋪。當(dāng)晚,父親到“女生宿舍”來找我,他抱著兩件軍大衣,是租的明天看日出的御寒衣物,父親笑道:“游人太多,軍大衣都來不及清洗,有些大衣有煙味,怕你不喜歡,在那里挑了很久?!备赣H還帶來了一只搪瓷臉盆和一只熱水瓶,囑咐我一定要泡腳,明天小腿會舒服得多。我十分困惑,山上的招待所規(guī)定每位租客只能領(lǐng)一只搪瓷臉盆,若用來泡了腳,洗臉怎么辦?
父親教我:“你帶著熱水瓶到水龍頭那里去,先把毛巾用冷水澆一遍,再一手拎毛巾,一手執(zhí)熱水瓶,將少量熱水澆淋在上面,就是一條溫水毛巾了呀?!编忎伒拇蠼阋姞罡袊@道:“你爸真是仔細,這點兒小事也要交代?!备赣H溫和地解釋:“娃一直在讀書,沒啥生活經(jīng)驗。”
很多年過去了,父親已不在世間,與他一同旅行的記憶已經(jīng)有些朦朧。黃山的云海、日出、奇松等一系列讓人贊嘆的風(fēng)景,以及手拉鐵鎖鏈上下陡坡的膽戰(zhàn)心驚,都已從我心中消退。至今仍彌漫我心間的,是父親一路上與各色旅人和住家打交道時的從容,他向我展示了一個被工作和家庭束縛了半輩子的男人,離開了他的單位,離開了他強勢的妻子,變成一個大自然中的赤子,所恢復(fù)的敏銳感知與即興喜悅。在登山路上,他教我識別他在中藥園圃中認識的各種野生中藥材,讓爬山爬得氣喘吁吁的我坐在青石上,辨別秋蟲的吟唱。是的,只有靜心聽去,方能分辨不同的秋蟲。從雄性蟈蟈的鳴叫中可以聽出翅膀摩擦的聲響,有雄渾的金屬音質(zhì)。油葫蘆的叫聲要低沉一些,類似于“嘟嘟嘟”或“嗡嗡嗡”,有時會帶有一種深沉的回音效果。而螽斯的鳴叫聲類似于“吱吱吱”或“啾啾啾”,聲音連續(xù)而富于歡快的節(jié)奏感。夜幕降臨,蟲聲起落,自帶音韻與節(jié)奏,仿佛自然這一巨人在彈撥琴弦,無心試音。在這稠密而浩蕩的蟲聲中,父親嘆息說:“真希望時間能停在這一刻。將來,你可能會與同事、愛人、小孩一同去爬山,但你可能再也不會與我一同爬山了。”每次想到這兒,我都意識到那天有多么珍貴。
如今,回憶起他的這一聲嘆息,我都會慶幸有過這次臨時起意的旅行。它不僅把我從自怨自艾的精神狀態(tài)中拖拽出來,讓我睜開眼睛看到真實樸素的社會,還讓我有機會與更多人平等交流對事物的真實看法。成年后,我與父親的獨處肯定是少的,在青春期來臨后,每個女孩可能都有這樣疏遠父親的階段。而在這一路上,在夏秋轉(zhuǎn)換、涼意四起之時,我終于看到了父親對家人的照顧與眷戀,我在趕往目的地的半途中停了下來,嗅見了藥香與花香,聽見山間的蟲聲,它們連同月光與霧水,一點點叫醒并濡濕了我的靈魂。我清醒地認識到,在單調(diào)的謀生目標之外,還有別的慰藉在等著我,只要有心,隨時可以找到它們,它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