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雪,是一幅迷蒙的江山勝景圖。在絮舞漫天中,總有幾個人在大雪天出門。他們冒著風,在雪中行走,一趄一滑,步履維艱,在紛揚的大雪中一走好半天,眉須皆白。
霜前冷,雪后寒。下雪天,人在雪中行走,并不覺得冷,由于行走,加之路滑,有時還走出一身汗,此時抬頭望天幕,雪舞龍蛇,風挾雪而行,人走,雪也走。雪地上留下一行歪歪斜斜的腳印,若隱若現(xiàn)。
明代的張岱,他要去湖心亭看雪。湖心亭是個賞雪的好地方,蒼穹之下,一人一舟一亭,心境澄明。
唐代孟浩然,踏雪尋梅的足跡漸行漸遠,于寂靜曠野留下一個遠去的背影?!皾M頭風雪路欹斜,杖屨行尋賣酒家。萬里溪山同一色,不知何處是梅花”。正是這一份閑趣,讓深冬充滿生機。
往后四百多年,透過明代王諤《踏雪尋梅圖》的紙上寒意,我亦看到主仆數(shù)人于積雪覆蓋的深山中徒步尋梅,他們在一處山崖處拐彎,顯得小心翼翼??v是路滑山險,風雨肆虐,也難以泯滅心頭那份雅意。踏雪尋梅,是古人冬天里的雅事之一,于雪絮飛天當中,梅花的點綴,冷艷香馨,傲世獨立,風骨高潔。
在中國文人的固有思維中,大雪天是個圣潔的世界,所有的混沌、迷糊、霧靄、曖昧、糾纏都不見了,連蟲子都躲在洞里睡覺,天降瑞雪,空氣清冽,人反而變得神清氣爽。
有人坐不住,在大雪天出門。
晉代的王恭穿鶴氅在雪中行走,風度翩翩,像一只鶴,令觀者嘆慕,這在當時是個范?!妒勒f新語》中說,后蜀末代皇帝孟昶尚未發(fā)跡時,家住京口。他看見美男子王恭乘坐著高高的肩輿,身上披著鶴氅裘。當時天正下著雪,孟昶從竹籬笆縫隙間看到后,贊不絕口:“此乃神仙中人啊?!?/p>
“燕山雪花大如席”。從前的雪真大啊,林沖在鵝毛大雪中走了半夜,路都被淹沒了,他只能深一腳淺一腳,摸索著前行。彌漫天宇、覆沒萬物的雪,是消融一個人胸中塊壘的酒,散發(fā)出的激情,又像大雪一樣茫茫無邊。大概因為雪有顏色和形態(tài),雪中的山河,看不見來者,找不到回路,舊貌全失,如妝后的佳人,清新雅致,忘了歲月,也忘了哀愁。
在大雪天出門,會去做些什么?有人去掬幾捧雪,放入瓦壺之中,煮雪烹茶。古代有一個人,看到雪這么干凈,還想把它腌起來,一層雪一層鹽,用箬葉封好,留待做一桌好菜。也有人去江邊釣魚,柳宗元的詩中,“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贬烎~人天冷而渾然不覺,因為他心中有目標,有感覺,有快樂。
大雪天總有幾個人出門,有人獨走,踽踽而行,一出數(shù)里而不回;也有人乘一葉小舟,迷蒙天地間;還有人騎驢,乘著興致,朝一個地方奔去,風雪中驢背上吟詩。唐朝的雪,宋朝的雪,明清的雪,撲在茅草屋脊上,沾在騾馬睫毛上,掛在古詩文黑黝黝的樹梢上……
大雪天回鄉(xiāng),這個人思鄉(xiāng)心切,他是風雪夜歸人,在風雪中整整走了一天半夜,推開柴扉,燈窗如豆,有犬吠人聲,老酒暖炕等他回家。再大的風也擋不住回家的腳步,漫天大雪與幽藍的夜色,構(gòu)成他回鄉(xiāng)行走的意境。
雪中的世界,無人打擾,此時出門,天地任逍遙。人在雪地,遠觀被雪覆蓋的房子,它是草廬,如一只鳥巢,茅草針氈上滴雪露,草廬中有紅泥小爐,在紛雪的映襯下,室內(nèi)爐火忽明忽滅。
大雪天出門,是一種心情,還有一份神態(tài)。
每個人總會遭遇一場大雪。我如果在大雪天出門,會去雪地里刨幾棵青菜。青菜被雪捂著,顯得翠綠可愛。摘幾棵回家做青菜湯,洗凈后,不用煸,也不用炒,直接入鍋,一鍋湯色碧綠。在這樣的天氣,哈氣成煙,四周安靜,讓人滿足于湯菜白米飯。
大雪天出門,或是為營生,挑兩擔柴火去賣,掙糊口養(yǎng)家錢;或是閑逛,過濾心境,高興時可以堆一雪人,雪人的眼睛是兩只黑煤球,長鼻子是一根胡蘿卜。那個人,大概是留在風雪中的自己。
王太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專欄作家。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解放日報》等報刊發(fā)表作品400多萬字。獲第四屆“羅峰獎”全國非虛構(gòu)散文大賽獎、多次榮獲江蘇省報紙副刊好作品獎等。出版散文集《人如青葦》《草木底色》。現(xiàn)供職泰州日報社。
編輯 閆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