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吹來臉龐的風卻早已寒涼,更別說霜落了以后,“氣肅而凝”,世界一天比一天清冷。最怕這樣的清秋天,目送美好離開,徒留光禿禿的落寞,幸虧好柿成霜,喜從天降,一個個小紅鈴鐺掛在天際,燃起了唯一的光亮。
“清霜染柿葉,荒園有佳趣。留連伴歲晚,莫作流紅去?!痹娙朔冻纱笳f有了柿紅的荒園不荒,清秋不清,反而徒生趣味。暫伴流連的,不只是柿子紅不肯掉落,留給寒雀經冬。暫伴流連的,亦是在寂靜無聲的日子,生命還在流動,沒有匆匆而去。
若不是霜染柿紅,一棵柿子樹,實在是一點看頭都沒有。長得硬邦邦,裸露出來的枝干有很深的溝紋,裂成一塊一塊,整株光禿禿,了無生氣的樣子??墒悄前櫦y里居然會長出了綠葉,嫩嫩的,被春陽照得閃閃發(fā)亮,眼里心里不免感動:這飽經風霜的枯樹竟還能這般鮮活?
這正是柿的一輩子??此聘嗖豢?,一年又一年,由綠到老,由老到新,生命永遠流動。
老家就種著這樣的柿子樹,房前屋后各一株。大抵是眼前的天天瞧著,對它感情頗深,希望它能把柿子掛滿整樹。
三兩年過去了,柿子樹還常年稀稀疏疏,葉不大盛,沒有果實,實在可憐得緊,大人就把它砍了。屋后那株被人遺忘,悄然挨過辛苦年間,倒愈發(fā)豐茂。后來才知道柿子樹五年方結果,十年盛果期,但能一直結到百年以上。于是這棵樹帶給我們的歡喜,年年如約。
三月便開始長葉子,頂成一整個綠冠的時候,青森森的葉子中間蒂結綠柿,變成一把厚重的巨傘,佇立遠方,如某種庇佑。到了秋天青柿變黃,風霜來了,一陣陣襲得樹都枯了,流露出光禿禿的滄桑,柿子倒好像把積蓄了一年的力量都努了出來,使了勁兒地紅,熱熱鬧鬧地掛滿枝頭。讓人不由得心懷希望,相信蕭瑟衰退的日子還會柿柿如意。后來村里人去屋空,柿子樹依然還是年年長歲歲紅,春生夏長秋實,從未改變過什么。
但于我看來總覺哀傷,人走屋空,只留它肅靜落寞,卻總還堅持挺立在那里,總還期待曾經充足的人氣回來,就算望眼欲穿也并不倒下。
柿子的一輩子,比一個人的一生要長,比一份情還要深。
長在山里的柿子,背后總有一抹山青,火紅的柿子映照著帶來光明,很能給粗糲的山野長精神。家鄉(xiāng)是一個小村落,遍植柿子,年年秋來,處處掛滿了紅燈籠。人們身上背著包爬上樹,開好口的長竹竿往遠處的柿子一伸一夾,使巧勁兒摘下來,小心呵護著,往兜里裝。
霜打的柿子甜,軟得透明,一掰,汁水便趁機而下,浸得手指黏黏糊糊,趕忙吃起來,綿綿的顆粒像吃豆沙。還沒軟的一些,一筐筐馱回家,做成柿餅。
守在家里的奶奶拉來凳子,坐在圓箕前,抿著嘴,小刀子一一剔下柿蒂,刨了皮,綁了繩子串起來掛在屋外晾曬。來來回回,直到日落,柿收結束。
這一件事,奶奶做了一輩子。奶奶現(xiàn)在八十多歲,動作很慢,靜得時間仿佛不動,但偶爾會抬起頭,朝外望去,外面有座山,山的遠處有點光,“她的心很靜,有時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p>
這倒很像柿餅。日曬夜露,水分與糖分慢慢蒸發(fā),隨著氣溫愈低,糖溢到柿子外形成結晶,就像夜里落了霜,稱柿霜。然而柿霜使柿餅變得跟老樹皮一樣,死硬木訥,咬一口不帶松動,但只消一杯溫開水,就能化去硬邦邦的殼,柿餅的心甜軟如初,吃起來溫潤清涼。
柿餅慢慢放,能很長久,還很甜。有些一件事做了一輩子的人,和它很像,看似寂靜無聲,但很雋永長久,生命的氣息一直都在。一件事,慢慢做,也有一輩子那么長。有時候我們就是太在意外面的世界,激流勇進地,卻總是一時意氣,因為任何熱鬧都是短暫的。便總佩服擇一事,干一輩子的人,愿以時間為賭注,賭一個長久的未來。
就如深秋的柿子,是最懂人的一個,風刮過,霜打過,卻越發(fā)鮮妍甜美,一只只像小紅燈籠,于暗夜深處燃起希望。
這個秋冬,愿心如柿心,沒有被寒風吹亂,沒有被歲月催得慌張,安寧靜好。
(編輯""""高倩/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