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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柳岸曉風(fēng)殘?jiān)?/h1>
        2025-01-17 00:00:00何宗華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5年1期

        公元980年,更深夜靜,武夷山下的崇安縣五夫里沉浸在漆黑的夜色里。五夫里東頭的那座青磚大瓦房里燈火通明,人影幢幢,一個女人凄厲的慘叫聲不時地從屋里傳出,打破夜空的寧靜。

        這家的男主人姓柳名宜,字無疑,原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近臣,官至監(jiān)察御史。五年前,南唐降宋,柳宜也成了北宋的官員,降為雷澤縣令。

        臨盆的是柳宜的夫人劉氏。隨著陣痛越來越密,劉氏的慘叫聲也越來越緊,叫得柳宜驚慌失措,氣都快喘不過來了。

        就在這一片忙亂緊張的氣氛中,琴房里突然傳來一陣《高山流水》的琴聲。柳宜不禁一愣:那架古琴是夫人的愛物,平常連碰都不許別人碰,是誰狗膽包天,趁著夫人分娩的時候到琴房偷彈古琴?

        柳宜氣急敗壞地向琴房走去,進(jìn)門一看,不由得驚呆了:琴房里沒人,古琴的蓋子還蓋得好好的。

        難道剛才是自己的錯覺?

        柳宜疑惑地?fù)u了搖頭,轉(zhuǎn)身往回走,走到半途,一個丫環(huán)喜滋滋地跑來,說夫人生下了一個胖小子。

        柳宜喜出望外:他從南唐監(jiān)察御史的高位跌落到大宋的小小縣令之職,心里的落差太大了!生下了兒子,兒子將來可以金榜題名,恢復(fù)柳家昔日的榮耀。

        柳宜正感到眼前一片光明,屋外突然傳來更鼓梆子的敲擊聲:“咚!咚!咚!”一慢兩快,正是三更子時。他不禁皺了一下眉頭:古語說,男孩最忌子時生。子時是一天當(dāng)中陰氣最盛鬼魅猖獗的時候,男屬陽,陰陽相沖,鬼魅作祟,對男孩恐有不利。

        柳宜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取名三復(fù),二兒子取名三接,這個剛出生的三兒子,柳宜取名三變。柳三變,字耆卿,在族中兄弟里排行七,所以俗稱柳七,后改為柳永。“三變”者,源自《論語·子張》里的一句話:“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庇纱丝梢?,父親是希望兒子未來能夠成為一位受人尊敬的君子。

        一年過去了,兒子平平安安,做父親的這才松了一口氣。兒子滿周歲那天,柳宜為兒子舉辦了抓周儀式,急于測試一下三兒子未來的志向。

        地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琳瑯滿目。一歲的柳永挑了三個東西:胭脂、長笛、書卷。胭脂代表女人,長笛代表樂曲,書卷代表文才。這三類東西竟然全都暗合了他后來的人生之路!

        崇安文風(fēng)甚盛,諸儒繼出,蔚為文獻(xiàn)名邦。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里,又兼家中妻子劉氏出身書香門第,族內(nèi)弟兄子侄也皆黌門秀士,好學(xué)上進(jìn),所以把三個兒子留在家里,柳宜是一百個放心。

        柳永的母親劉氏是唐代著名樂師雷海青的后人,家風(fēng)遺傳,劉氏偏愛音樂,一有空就去琴房撫琴彈唱。柳永還在襁褓中,丫環(huán)就抱著他在旁聆聽,耳濡目染,音樂的音程、節(jié)奏、曲式、旋律等樂理浸潤入心。

        有一天,柳永聽到母親在彈著古琴,口中吟唱道:“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p>

        劉氏一邊彈唱一邊流淚,柳永見狀,一臉茫然,道:“姐姐(宋時對母親的稱呼),您怎么哭了?”

        劉氏連忙拭去眼淚,掩飾道:“姐姐眼里進(jìn)了幾粒細(xì)沙,揉而流淚,現(xiàn)在好多了?!?/p>

        柳永好奇地問:“您剛才吟唱的是什么?說詩又不像詩,長長短短,毫不工整?!?/p>

        劉氏點(diǎn)頭道:“七哥兒,這叫曲子詞,又叫長短句,是文人應(yīng)教坊所請,配合宴樂詞牌,依聲填寫的歌詞,又叫詩余。”

        柳永在母親身邊,多受音樂熏陶,一聽是依聲填詞,先就有了三分喜歡,又聽人稱它為詩余,便有些不高興,道:“詩就是詩,詞就是詞,為什么要把詞稱為詩余?給人的印象,好像詞是詩的附庸,可有可無?!?/p>

        劉氏嘆道:“詩產(chǎn)生于先秦,典雅莊重,而且出過無數(shù)的大家,地位早已鞏固;詞是后來出現(xiàn)的,寫的人也不多,同工穩(wěn)齊整莊嚴(yán)肅穆的詩相比,自然有了主次之分,被人稱為詩余也就不足為奇了?!?/p>

        柳永道:“姐姐,這兩點(diǎn)將來要是得到改變,豈不是詞人就是詞人,詩人就是詩人,詞人詩人平分秋色,各有千秋了?”

        劉氏聽了,心中一動,道:“近年來有興趣依聲填詞的文人倒是層出不窮,像溫庭筠、馮延巳、韋莊和南唐后主的詞就聲名鵲起。后主的詞我記得不少,七哥兒若有興趣,我寫出來給你看看如何?”

        柳永道:“姐姐剛才吟的就是南唐后主的詞嗎?”

        劉氏道:“不錯,是后主寫的《虞美人》。”

        柳永道:“我看這首《虞美人》就很不錯,全詞不加藻飾,不用典故,純以白描手法直接抒情,寓景抒情,妙!妙極了!”

        劉氏激動得身子簌簌發(fā)抖。柳永的父親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親信近臣。宋興唐滅,李煜成了階下囚,寫了這首《虞美人》,觸碰到宋太宗趙光義敏感的神經(jīng),趙光義便將李煜毒死了。柳宜如今成了大宋的官員,夫婦倆的內(nèi)心仍然記得李煜對他們一家的好。他倆只能將李煜的恩德深深埋藏在心底。今天,她見兒子問起依聲填詞的事,心中一動,何不把后主的詞教給兒子?南唐已滅,柳家不能做些什么,讓兒子記住李后主的詞,她和丈夫的心理上也可獲得一絲安慰。

        劉氏寫了大半夜,把李煜大部分詞都整理出來了,第二天交給了柳永。她自然不敢把柳家與南唐的淵源透露給兒子,只是吩咐兒子好好記熟這些詞,說不定還有可能成為像李后主那樣的大詞人。

        柳永貪婪地讀著李煜的詞:《相見歡·無言獨(dú)上西樓》《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菩薩蠻·花明月暗籠輕霧》……越讀越是喜歡,越讀越是愛不釋手。他讀到一首詞,眼前閃出的是畫面,耳內(nèi)響起的是旋律,便忘乎所以,手舞足蹈,依著旋律唱了起來:“無言獨(dú)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房門被推開,劉氏走進(jìn)來。柳永朝母親微微一笑。劉氏坐在一旁,笑吟吟地欣賞兒子的演唱。柳永唱完了《相見歡》,又唱《浪淘沙令》……一首接一首,竟然把李煜的詞演唱了一大半,唱累了才停下來。劉氏高興地道:“七哥兒,李后主的詞你這么快就記下了?”

        柳永道:“我合著曲調(diào)哼幾遍就記下了。姐姐,詩只能吟不能唱,詞合著曲調(diào)就能唱,我太喜歡了?!?/p>

        劉氏道:“七哥兒,你懂樂理,很適合依聲填詞。有人搜集了晚唐以來一些著名詞人的作品,整理成輯,我替你找來了,你好好看看?!?/p>

        劉氏將一本線裝書遞給兒子。柳永一看,是后蜀人士趙崇祚編輯的《花間集》。

        柳永打開《花間集》,首先就被歐陽炯撰寫的《花間集敘》給吸引住了:“鏤玉雕瓊,擬化工而迥巧;裁花剪葉,奪春艷以爭鮮。是以唱云謠則金母詞清;挹霞醴則穆王心醉。名高白雪,聲聲而自合鸞歌;響遏行云,字字而偏諧鳳律。楊柳大堤之句,樂府相傳;芙蓉曲渚之篇,豪家自制……”

        柳永萬萬沒想到詞能有這等魅力,裁花剪葉,能超過春花的艷麗鮮美;能與鸞鳳和鳴,響遏行云!他繼續(xù)往下讀,當(dāng)讀到“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詞,用助妖嬈之態(tài)……”柳永的眼前頓時浮現(xiàn)出一幅幅畫面:公子與佳人隔著帷幔,互相傳遞一頁頁的五色花箋;纖纖玉指輕敲檀板,清麗絕倫的歌詞令俊俏的少女更加?jì)趁摹_@一幅幅鶯歌燕舞的絢爛畫面讓柳永怦然心動。

        柳永再去看書中的詞,這下更加喜歡了。詞的內(nèi)容均是描繪閨中婦女的日常生活:男女艷情、悲歡離合、旅愁閨怨、傷春惜時。讀到這些內(nèi)容,柳永感到特別親切。這些句子艷麗香軟的詞風(fēng)讓他愛不釋手,欣喜若狂。

        從此,柳永從學(xué)堂一回家就打開那本《花間集》鉆研,簡直入了迷。

        不久,柳宜結(jié)束了游宦的生活,升為國子博士,成了一名京官,劉氏和柳家兄弟也隨同柳宜來到了汴京。柳永頓時被帝都的繁華熱鬧所吸引:舉目望去,玉轡金鞍的高頭大馬拉著一輛輛錦帷翠幔的雕車,在御街上來來往往,留下一串清脆的鈴聲;到處都是青樓畫閣、茶坊酒肆,金翠耀目。柳陌花衢中,傳出女人的新聲巧笑,茶房酒肆里,飄出管調(diào)絲弦。柳永一下子就喜歡上了汴京。

        柳宜在汴京有個名叫王禹偁的朋友,這王禹偁可不是普通人,九歲能賦詩,十歲能撰文,興國八年登進(jìn)士第,任翰林學(xué)士,拜左司諫、知制誥,只因他個性耿直,得罪上司,職務(wù)幾上幾下。柳宜升為京官,王禹偁就在京城最著名的樊樓為柳宜接風(fēng)。柳宜早就想讓三個兒子拜王禹偁為師,趁著王禹偁這次請客,柳宜把三個兒子也帶去樊樓,一是長長見識,二是找機(jī)會拜師。王禹偁的學(xué)問那么高,有他教導(dǎo),三個兒子不愁金榜題名。

        樊樓位于御街北端,由東、西、南、北、中五座樓宇組成,每座樓皆高三層,五樓相向,飛橋欄檻,明暗相通,珠簾繡額,燈燭晃耀,華麗壯偉。門前高掛了兩盞紅梔燈,表明樊樓內(nèi)延風(fēng)月。樊樓還設(shè)有一間密室,是為圣駕專設(shè)的御座。有首詞這樣描寫樊樓:“城中酒樓高入天,烹龍煮鳳味肥鮮。公孫下馬聞香醉,一飲不惜費(fèi)萬錢。招貴客,引高賢,樓上笙歌列管弦。百般美物珍饈味,四面欄桿彩畫檐?!?/p>

        華燈初上,柳家父子來到樊樓,王禹偁從門樓里轉(zhuǎn)出來,將柳家父子迎進(jìn)去,走進(jìn)一個包廂,分賓主坐下。跑堂的送來美酒佳肴,接著有人抬來屏風(fēng)將桌子隔開。兩個哥哥瞪大了眼睛,不知道這是要做什么,柳永頓時興奮起來,悄悄地道:“這叫設(shè)帳,少時會有人來歌舞助興?!?/p>

        王禹偁在旁聽見,道:“七哥兒,你來過樊樓?”

        柳永老老實(shí)實(shí)地道:“啟稟伯父,小子也是初登樊樓,不過我讀過歐陽炯的《花間集敘》,知道這些情形?!闭f罷,便抑揚(yáng)頓挫念起了心心念念的句子,“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詞,用助妖嬈之態(tài)……”

        他剛念完,王禹偁饒有興趣,便想考考柳永。

        王禹偁笑道:“你光知道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還不夠,還得要遞葉葉之花箋,以清絕之詞助妖嬈之態(tài)才行。”柳永正巴不得體驗(yàn)一下以清絕之詞助妖嬈之態(tài)的感覺,待到準(zhǔn)備就緒,屏風(fēng)這邊推杯換盞,杯觥交錯,屏風(fēng)那邊管弦絲樂,鶯歌燕舞。幕帷遮擋住了少女的倩影,卻擋不住管弦絲樂的聲音,牙板輕輕敲擊,就像是一串玉珠落在盤子上,清脆悅耳。柳永心中一動,便以這種場景寫下了一首《鳳棲梧·簾內(nèi)清歌簾外宴》:

        簾內(nèi)清歌簾外宴。雖愛新聲,不見如花面。牙板數(shù)敲珠一串,梁塵暗落琉璃盞。

        桐樹花深孤鳳怨。漸遏遙天,不放行云散。坐上少年聽不慣,玉山未倒腸先斷。

        柳永寫完,雙手捧著花箋,恭恭敬敬地遞給王禹偁看。王禹偁接過去一看,雙眼一亮,情不自禁地讀了一遍,連聲夸贊道:“好詞!好詞!繪聲繪色、聲情并茂。‘牙板數(shù)敲珠一串’,分明是化用白居易《長恨歌》中那句‘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疂u遏遙天,不放行云散’是化用《列子·湯問》中那句‘聲振林木,響遏行云?!跓o形,了無痕跡,貼切自然。一個‘暗’字把樂妓的歌聲和宴客的神態(tài)寫得活靈活現(xiàn),用字不俗!無疑兄,你快看看!”

        柳宜接過花箋看了之后也感詫異,這些年來他一直忙于官場上的事,對三個兒子的學(xué)業(yè)確實(shí)不夠了解。此時看見七哥兒這首詞,他大為驚喜:用典之忌是晦澀沉滯,七哥兒用典而不拘泥于典,難能可貴。他極力掩飾住內(nèi)心的喜悅,道:“元之兄,你別把他捧得這么高。填詞作曲終究非仕途正道,須在圣賢書上下功夫,在科舉考試上拿成績才好。”

        王禹偁笑道:“無疑兄,七哥兒的詞寫得好就是寫得好,你無須過謙。我知道你的心思,一直想讓這三兄弟拜我為師。以前我沒答應(yīng),是因?yàn)榛潞3粮。瑯O不穩(wěn)定。如今我回到京城了,又看到了七哥兒寫的詞。他才十五歲,小小年紀(jì)便能做出這樣的好詞,前途不可限量。我答應(yīng)你,收下他們?nèi)值鼙闶?。?/p>

        柳宜喜出望外,連忙道:“三復(fù)、三接、三變,快叩頭拜師!”

        柳永三兄弟也知道機(jī)不可失,連忙“撲通”跪下,齊聲道:“恩師在上,弟子有禮了!”三人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王禹偁滿心高興,扶起三個弟子,只聽柳宜道:“元之兄,這只是臨時拜師,回去后我挑個好日子,帶上禮物再登門正式拜師?!?/p>

        王禹偁樂哈哈地道:“什么臨時的正式的,搞那么多繁文縟節(jié)做什么?那些都免了,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讓樂妓演唱七哥兒這首《鳳棲梧·簾內(nèi)清歌簾外宴》,聽聽味道如何?”

        柳永十分激動,走到屏風(fēng)前,隔著簾帷顫聲道:“那邊的各位姊姊請了!小可柳永,草就一則散曲,想請眾位姊姊合樂演唱,不知可否?”

        按宋時的規(guī)矩,對青樓女子以“小姐”相稱,對母親稱為“姐姐”,對家中的親姐姐才稱為“姊姊”。柳永不稱呼她們“小姐”而稱呼“姊姊”,那是極尊重的意思。所以,屏風(fēng)那邊的姑娘自是特別感動,一個女子柔聲道:“公子無須過謙,椽筆之作,定然不凡。我等能為公子的清詞試聲,乃三生之幸。請公子將花箋遞過來,容小女子配曲合樂。”

        柳永忙道:“如此,柳永謝過眾位姊姊了?!?/p>

        說罷,他便將花箋從屏風(fēng)木框的縫隙中塞過去,透過縫隙,只見一只手伸過來,白如凝脂,纖細(xì)修長。柳永心內(nèi)激蕩,臉也羞紅了。

        妓女隔著屏風(fēng)配曲合樂,管樂嗚嗚,絲弦啾啾,夾雜著妓女相互的商討和低吟,并不影響賓主的暢飲之興。五個人推杯換盞正喝得高興,屏圍內(nèi)音樂響起,隨之一陣清亮的歌聲響起:“簾內(nèi)清歌簾外宴。雖愛新聲,不見如花面……”歌聲婉轉(zhuǎn)悠揚(yáng),竟如天籟之音!席上的賓主立即被這婉轉(zhuǎn)悠揚(yáng)的歌聲吸引住,放下酒盅,欣賞這首清新的散曲。王禹偁還閉上雙眼,打著節(jié)拍,搖頭晃腦,如癡如醉。

        曲聲一停,包廂外立即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王禹偁和柳家父子驚訝地轉(zhuǎn)頭向包廂外望去,只見外面黑壓壓地站滿了人。

        一個面容清癯、氣度不凡的長者走進(jìn)包廂,朝王禹偁和柳家父子揖了一揖,道:“這群樂妓剛才唱的那首散曲太好聽了,旋律優(yōu)美,唱詞清新旖旎,不揣冒昧,想請客官讓樂妓再演唱一遍,不知可否?”

        王禹偁和柳宜對視一眼,笑道:“這首散曲我們也是初次聆聽,意猶未盡,尊駕所言,正合我等心意?!?/p>

        于是,王禹偁吩咐樂妓再把《鳳棲梧》演唱一遍,一曲終了,聽眾又爆發(fā)熱烈的掌聲,意猶未盡,那位老者勸道:“大伙兒已飽耳福,各自散去,不要再打擾貴客的酒興了?!北娙诉@才散去。

        接下來,王禹偁陪著柳家父子繼續(xù)飲酒,樂妓繼續(xù)賣弄技藝歌舞助興。期間王禹偁也讓柳三復(fù)和柳三接即景賦詞,二人不擅詞,就各自寫了一首詩。王禹偁看后默默不語,遞給柳宜。柳宜一看,二人寫的詩了無新意,平庸俗套,也搖了搖頭,放在一旁不再提及。

        席散之后,柳家父子回到家中。柳三復(fù)和柳三接沒有討到彩頭,垂頭喪氣的,柳永今晚出盡了風(fēng)頭,洋洋得意。三個兒子的神態(tài)盡入柳宜眼簾,柳宜正色道:“七哥兒,你今晚作的散曲雖然討彩,但填詞作曲終究非仕途正道,須在圣賢書上下功夫。三復(fù)和三接雖然不工詩詞,但他倆在圣賢書上下的功夫要比你扎實(shí)多了。往后你不可在填詞上再靡費(fèi)時間,要把精力多放在圣賢書上,聽到了沒有?”

        柳永無端受到父親的訓(xùn)斥,心中郁悶,只得老老實(shí)實(shí)應(yīng)道:“爹爹的教導(dǎo),孩兒記下了!”

        聽見兒子這樣說,柳宜的臉色方才和緩。

        王禹偁說不必再挑日子舉行正式的拜師禮,柳宜覺得禮節(jié)還是必不可少的。于是,他挑了個黃道吉日,準(zhǔn)備好一應(yīng)禮品,派人去與王禹偁相約。誰知卻傳來消息,王禹偁這一次又因?yàn)樯蠒毖裕毁H到黃州去了,一氣之下,連夜就離開了汴京。

        拜師禮能不能舉行柳永并不關(guān)心,他心里惦記的還是那天晚上隔著屏風(fēng)木框縫隙看到的那只手。真想再去一趟樊樓,打聽一下那個少女是誰,親耳聽聽她對自己那首散曲的夸贊。

        柳永走出家門,雖然很想再去樊樓,卻沒有邁開腳步。他囊中羞澀,樊樓可不是沒錢人該去的地方。他遙望著北邊那高聳的屋頂,呆立不動。這時,不遠(yuǎn)處傳來一個人輕輕的呼叫:“柳公子!柳公子!”

        柳永轉(zhuǎn)過頭,循聲望去,只見梧桐樹后探出一張俊俏的蘋果臉。這姑娘十六七歲模樣,朝他招手,示意他過去。他猶豫了一下,便走到那姑娘的面前。

        “姊姊,我可不認(rèn)識你,你叫我做什么?”

        “公子不認(rèn)識奴家,奴家可認(rèn)識公子?!闭f罷,那姑娘朱唇一動,唱起了柳永那首《鳳棲梧》。柳永一怔,旋即滿臉驚喜,道:“你……你就是那天晚上在樊樓給我們演唱的姊姊?”

        那姑娘笑道:“不錯,我叫鶯鶯,那天公子遞的花箋,還是奴家接下的?!?/p>

        “啊!接我花箋的原來是姊姊你呀!”

        柳永更是驚喜,目光下意識地朝鶯鶯的手望去,果然是纖纖玉指,白皙如雪,細(xì)膩圓潤。柳永道:“鶯鶯,那天晚上你們把那首《鳳棲梧》唱得真好!”

        鶯鶯笑道:“是公子的詞寫得好。同行姐妹都到樊樓向我學(xué)那首《鳳棲梧》。公子還不知道吧,如今汴京城內(nèi)的酒肆青樓,到處都在唱公子的這首散曲。”

        柳永驚道:“??!真的嗎?”

        “當(dāng)然是真的呀!我可不敢騙公子。為此,我家媽媽非常感謝公子,特地讓奴家來邀公子去樊樓喝茶。我已經(jīng)在府前等候公子三天了,今天才把公子盼出來?!?/p>

        柳永知道,鶯鶯所說的媽媽,就是青樓鴇娘。鴇娘連續(xù)三天讓鶯鶯在門外等候,可見相邀之誠!他十分感動,便跟隨鶯鶯來到樊樓。

        鴇娘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雖說徐娘半老,卻風(fēng)韻猶存。她對柳永很客氣,把他請到樊樓最豪華的茶室敘茶。茶是上好的茶,泡出的茶水清香撲鼻,沁人心脾,回味無窮。

        鴇娘朝柳永上下打量幾眼,嘆道:“柳公子年紀(jì)輕輕就寫得一手好詞,前途無量。今日把公子請來,一是面謝,二是有一事相托。鶯鶯,去把銀子拿來?!?/p>

        “是!”

        不一會兒,鶯鶯捧出一包銀子放在茶桌上。鴇娘朝柳永面前一推,道:“那日多謝公子惠賜清詞,這五十兩銀子是潤筆之資,請公子收下。”

        柳永十分意外,正要推辭,鴇娘又道:“柳公子,些許潤筆費(fèi),不足為敬。從此以后,樊樓就對公子敞開大門,任您吃喝玩樂,分文不取。公子以后但凡寫下新詞,就請送來,由樊樓的姐妹先行演唱?!?/p>

        柳永聽說樊樓對他敞開大門,任他吃喝玩樂分文不取,十分高興,當(dāng)即答應(yīng)了鴇娘的要求。

        從那以后,柳永成了樊樓的??停赓M(fèi)吃喝玩樂,寫了新詞就交給鴇娘,由樊樓的姑娘領(lǐng)先演唱。這些新詞讓樊樓的姑娘出盡了風(fēng)頭,也讓樊樓賺足了錢。柳永非常樂意幫助這些不幸的姑娘,有求必應(yīng),為她們個人撰寫新詞。誰獲得柳永的新詞,一經(jīng)傳唱,頓時身價漲十倍。

        柳永的名聲在汴京越來越響,這天,他剛從樊樓里出來,就被兩個姑娘攔住去路,生拉硬拽,把他“請”進(jìn)了附近的茶樓。茶樓里有個穿金戴銀的中年婦女在等他,一見到柳永,劈頭就道:“樊樓的這些姐妹再風(fēng)流多情,玩久了,難道柳公子不膩嗎?柳公子為什么不到我們‘群芳苑’去玩玩?我們‘群芳苑’的姑娘更解風(fēng)情?!?/p>

        柳永一聽這話,就知道對方是誰了。他躬身施了一禮,道:“原來是‘群芳苑’的媽媽,失敬了。媽媽有何見教?”

        鴇娘道:“樊樓以食為主,色為輔,我們‘群芳苑’才是專業(yè)的青樓。柳公子的新詞艷曲,憑什么由樊樓先開新聲,然后再傳給‘群芳苑’?柳公子,以后您有新詞請先給‘群芳苑’,我們‘群芳苑’的姑娘先開新聲,再傳給樊樓。這是五百兩銀票,算是訂金,請公子收下。”

        柳永神情有些猶豫。鴇娘身后的兩個姑娘見狀,“撲通”跪下道:“‘群芳苑’姐妹生存不易,懇求柳公子惠賜新詞鼎力相助!”

        柳永看見兩個年輕貌美的姑娘跪在自己面前柔聲相求,心自軟了,道:“二位姊姊快快請起,我答應(yīng)就是——媽媽,我可以給你新詞,不過,‘群芳苑’和樊樓得輪流來,這次的新詞給了‘群芳苑’,下次的新詞就得給樊樓了?!?/p>

        鴇娘非常干脆,道:“這樣也行。多謝柳公子了!”說罷,朝柳永深深地施了一禮。

        從那此后,柳永有何新詞,輪流交給樊樓和“群芳苑”。此風(fēng)一開,汴京的各大酒肆和青樓也都求上門來。柳永禁不住這些人的軟語相求軟磨硬泡,只好一家一家依次給,有時應(yīng)付不過來,柳永就將他寫給妻子的閨房詞也拿去應(yīng)付,像《斗百花》《促拍滿路花》《菊花新·中呂調(diào)》這類艷詞也流入青樓,一時間,“怯雨羞云情意”“脫羅裳、恣情無限”這些香艷詞句響徹汴京城內(nèi)的大街小巷。

        柳宜一心盼著王禹偁調(diào)回汴京教導(dǎo)他的三個孩子,誰知王禹偁去了黃州竟然暴病身亡。消息傳來,柳家人俱感悲痛和沮喪,連柳永也收斂起放蕩的習(xí)性,足足有一個月沒有涉足青樓。

        這天,柳永在“群芳苑”混了大半個時辰,回到家里。一進(jìn)門,看見父親陪同一個陌生的官員坐在客廳里。父親叫住了他,指著上座的官員道:“三變,快來見過教坊的肖司丞!”

        柳永只得上前見禮,道:“柳三變見過肖司丞?!?/p>

        肖司丞道:“免禮!”他上下打量柳永,柳永此時年近二十,略顯瘦削,身材筆挺,肖司丞贊道:“柳公子不但豐姿灑落,人才出眾,更兼吟詩作賦,琴棋書畫,品竹調(diào)絲,無所不通。難得!難得!”

        柳宜道:“肖司丞過獎了——三變,肖司丞有事交辦,你要盡心盡力,把事辦好。”

        柳永道:“是!肖司丞要小子辦何事,但請吩咐?!?/p>

        肖司丞從懷中掏出一張錦箋,道:“柳公子精于填詞,聲名遠(yuǎn)播,凡有井水處,皆聞歌柳詞。本官看過公子清詞,確實(shí)高人一等。最近我作了一首新曲,甚感得意,特來請公子依聲填詞,望為樂府新聲壯色?!?/p>

        柳永接過曲子試著哼了一遍,滿臉喜色,脫口贊道:“好曲調(diào)!好曲調(diào)!我一定寫一首好詞,方能配得上這么優(yōu)美的旋律。不知填詞的內(nèi)容司丞有何要求?”

        肖司丞道:“沒有要求,你憑自己的感覺走,想怎么寫就怎么寫?!?/p>

        柳永更是高興,道:“請司丞給我三天時間,我好好琢磨琢磨,三天后交稿。”

        肖司丞道:“那就有勞柳公子了?!?/p>

        送走了肖司丞,柳宜叮囑兒子好好構(gòu)思,不要辜負(fù)肖司丞的期望。柳永應(yīng)了一聲,回房填詞去了。

        三天后,肖司丞如約來到柳家,柳永拿出一首新詞遞過去。肖司丞一看,頓時兩眼放光,喜形于色:柳永不但把詞寫好了,連詞牌名也取好了。他情不自禁地念起來:

        飛瓊伴侶,偶別珠宮,未返神仙行綴。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擬把名花比??峙匀诵ξ遥労稳菀?。細(xì)思算、奇葩艷卉,惟是深紅淺白而已。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千嬌百媚。

        須信畫堂繡閣,皓月清風(fēng),忍把光陰輕棄。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dāng)年雙關(guān)。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憐我多才多藝。愿奶奶、蘭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心意。為盟誓。今生斷不孤鴛被。

        肖司丞念畢,夸道:“好詞!好詞!‘占得人間,千嬌百媚?!瘍H僅八個字就將佳人的脫俗多情給寫盡了。詞牌名也取得好!《玉女搖仙佩》,與詞的內(nèi)容很貼切!難怪青樓中都在傳聞:‘不愿君王召,只愿柳七叫;不愿千黃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見,愿識柳七面!’都說柳公子一詞難求,不過教坊司事關(guān)宮廷禮樂,往后柳公子還得不吝賜詞??!”

        柳永忙道:“這個自然,只要司丞有需要,柳永定當(dāng)效力?!?/p>

        肖司丞拿著新詞樂呵呵地走了。柳永討了這么大個彩,以為父親必然大大夸贊他一番,誰知父親竟臉色陰沉,一聲斷喝:“跪下!”

        柳宜罵道:“你在青樓中到底做了些什么,如此受人追捧?說!”

        柳永低下頭道:“稟爹爹,孩兒只是為她們寫了一些散曲。對于青樓女子來說,色和藝缺一不可,孩兒為她們撰寫新詞提供演出,她們?yōu)榇烁屑ず?。?/p>

        柳宜冷笑道:“原來你的才識學(xué)問都用在為青樓女子撰寫新詞上去了!圣賢有云:‘心無二用?!惆研乃级蓟ㄔ谇鄻桥拥纳⑶希绾螌P闹轮救ャ@研圣賢書?你這樣三心二意,何時才能金榜題名?”

        柳永滿臉羞愧道:“爹爹教訓(xùn)得是,孩兒知錯了!接下來孩兒會把心思放在圣賢書上,心無旁騖?!?/p>

        柳宜追問道:“青樓你還去不去了?”

        柳永道:“……不……不去了?!?/p>

        柳宜又道:“你雖然不去青樓,青樓的人要是找上門求你撰寫新詞,你寫是不寫?”

        柳永道:“……不……不寫了?!?/p>

        柳宜道:“光這樣還不行,這些年來你浪跡青樓,連宮中教坊司丞都知道了你與青樓的傳聞,有辱你的名聲。你得離開汴京,那些傳聞才會慢慢平息?!?/p>

        柳永與青樓的關(guān)系如此密切,連宮中的司丞都聽說了,難保不會傳進(jìn)圣上的耳朵里。圣上若是對七哥兒留下不好的印象,將來的科場考試還有希望嗎?所以,柳宜當(dāng)機(jī)立斷,要兒子離開汴京,與汴京的青樓女子切斷一切聯(lián)系。

        對于父親的安排,柳永心中是一百個不愿意,道:“離開汴京,爹爹是要我回福建崇安嗎?”

        柳宜道:“你不必回崇安。再過三年又是大考之期,你趁著這三年的空閑,帶著圣賢書四處游學(xué),廣交文友,切磋學(xué)問,增長見識,準(zhǔn)備參加下一科考試?!?/p>

        原來,宋朝的金殿面試要考策問?;实蹠越?jīng)義或政事設(shè)問,檢驗(yàn)考生對時政弊端的見解與解決問題的能力,必須了解民情,才能言之有物,所以,宋代舉子時興游學(xué),背著書匣游歷四方,結(jié)交文友切磋學(xué)問,了解社會民情,增長見識和本領(lǐng)。

        柳宜十分嚴(yán)肅地道:“七哥兒,你要是還有進(jìn)用之心,就給我背起書匣四方游學(xué),去增長點(diǎn)兒真本領(lǐng);你要是怕苦怕累貪圖安逸,不想科場拼搏金榜題名,甘愿依附青樓女子賣文混日子,你就離開柳家,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柳宜這段話句句如刀,早已激發(fā)起柳永奮發(fā)向上的斗志,他二話不說,背起書匣,告別父母、哥哥和妻子,走出了家門。

        柳永騎馬出了汴京城門,情不自禁地回頭望了一眼,城門內(nèi)那繁華的街市讓他依依不舍。但既然離家出來了,就得拋開種種雜念,認(rèn)認(rèn)真真地結(jié)識當(dāng)?shù)氐奈娜藢W(xué)士,長點(diǎn)兒學(xué)問。他第一站便來到許昌。

        許昌是個久負(fù)盛名的文化名城,歷史上出過不少文化名人,像唐代畫圣吳道子、漢代書法大家鐘繇、東晉名士褚裒,盛名響徹文壇。柳永早已打聽清楚:許昌東城住著個飽學(xué)之士,姓唐名洵,號潤之,狀元及第,官至翰林學(xué)士,因與同僚不合,憤而辭官,回到許昌隱居。他到許昌第一個要拜謁的人就是唐洵。

        柳永費(fèi)了很大工夫才打聽到唐洵的住處。他找到唐洵家,這是一座靠山臨水的草房,環(huán)境優(yōu)雅,院門緊閉,從屋里傳出絲弦和女子的唱曲聲。柳永上前敲了敲門。不一會兒,走來一個小童拉開柴扉,問柳永何事?柳永說久聞唐洵大名,特來拜謁,說著遞上自己的拜帖和自己新寫的那首《玉女搖仙佩》。按游學(xué)規(guī)矩,陌生人登門拜訪,除了拜帖上要寫上自己的姓名籍貫,還要附上一篇自己新寫的作品,對方根據(jù)文字水平,來判斷來訪者值不值得自己接見。

        小童拿著柳永的拜帖和詞走進(jìn)屋里,屋里的彈唱聲立即停了下來,過了許久,小童才從屋里走出來,對柳永道:“柳公子請回吧,我家先生不方便接見,拜帖和大作原封退回?!闭f罷,小童將拜帖與詞往柳永的懷中一塞,關(guān)上院門,轉(zhuǎn)身走回屋里去了。

        屋里的彈唱聲又響了起來。柳永站在院門外呆住了:出門游學(xué),第一次登門拜訪就吃了閉門羹。他不明白唐洵為什么拒絕接見他?這首《玉女搖仙佩》連教坊司肖司丞都贊不絕口,居然入不了唐洵的法眼?

        柳永心情沮喪,信馬由韁,走著走著,抬頭看見“倚玉樓”三字,才知道不知不覺間走到青樓來了。他心情郁悶,便想去院中找個姑娘打打茶圍散散心。

        鴇娘迎上來,把柳永帶到樓上,叫來三個姑娘讓柳永挑。柳永留下了一個叫燕燕的姑娘。燕燕從墻上取下琵琶,十指輕撥,朱唇輕啟,娓娓唱起來:“簾內(nèi)清歌簾外宴。雖愛新聲,不見如花面……”

        柳永頓時呆住了:燕燕唱的正是他的那首《鳳棲梧·簾內(nèi)清歌簾外宴》!

        他又驚又喜,待燕燕一曲唱罷,道:“燕燕姑娘,你竟然會唱柳七的《鳳棲梧》?”

        燕燕道:“柳七哥的散曲不但在汴京有名,在許昌也有名,許昌的青樓曲坊勾欄酒肆,都在唱柳七哥的散曲?!苯又?,燕燕一首接一首,果然全是柳永為汴京青樓所寫的散曲,連《斗百花》《促拍滿路花》《菊花新·中呂調(diào)》都會唱。他心中的郁悶憋屈煙消云散,便道:“燕燕姑娘,我從汴京來許昌游學(xué),不知許昌有哪些文化名人?”

        燕燕道:“許昌最著名的文化名人當(dāng)然是城東的唐洵,聽人說他還中過狀元。”

        柳永道:“除了唐洵還有何人?”

        燕燕道:“別人我不清楚,要打聽這些,你得向讀書人去打聽。許昌有個‘蓮城書院’,里面全是讀書人,去那里一定能打聽得到。”

        柳永一想不錯,到“蓮城書院”游學(xué),會一會書院里的老學(xué)究,定然也有收獲??纯刺焐珴u晚,想到出門前父親對他的叮囑,他便離開了“倚玉樓”,在城中找了家客棧住下,第二天吃了早飯帶著拜帖和詞稿就去書院拜訪。

        許昌又名蓮城,書院之名因此而來,到了書院,只見十里蓮荷一望無垠,一條竹橋通向湖中的一座小島,書院就辦在小島上,飛檐翹脊,古香古色。

        柳永將拜帖和那首《玉女搖仙佩》一并交給守門的老翁。老翁進(jìn)去了不久,只見兩個中年人領(lǐng)著一大群十五六歲的青年學(xué)子迎出來,領(lǐng)頭兩個中年人遠(yuǎn)遠(yuǎn)就拱手高唱:“原來是耆卿先生大駕光臨,失敬失敬!”

        柳永也連忙作揖還禮,道:“后學(xué)末進(jìn)冒昧造訪,還望二位前輩海涵。”

        二人忙道:“耆卿先生客氣了。先生才華橫溢,蒞臨書院,蓬蓽生輝!眾位學(xué)子,快見過耆卿先生!”

        眾人立即躬身行禮,齊聲道:“后學(xué)末進(jìn)參見耆卿先生!”

        柳永昨天在唐家吃了閉門羹,今日在書院受到如此尊重,十分感動。那兩個中年人俱是書院的教書先生,一個姓劉,一個姓盤。二人恭恭敬敬地把柳永迎進(jìn)院里,讓座伺茶。

        劉先生道:“耆卿先生的這首《玉女搖仙佩》開合宕逸,令人叫絕。老朽斗膽請先生留下來給書院學(xué)子講講慢詞散曲,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柳永道:“小子出門游學(xué),目的是拜訪各地的耆宿鴻儒,請益釋愚。若能留下聆聽二位前輩教誨,不勝榮幸!”

        二人連說不敢。盤先生道:“若論耆宿鴻儒,許昌首推唐洵老前輩。唐老前輩等下就來書院講學(xué),耆卿先生到時可以見到唐老前輩,作促膝之談。”

        柳永聽了,也是十分驚喜:昨日沒有見到唐洵,今日不期而遇,他得抓住這個請益的好機(jī)會增長學(xué)識。

        三人正說之間,有人叫道:“唐老前輩到了!”

        柳永和劉、盤二位急忙站起身迎出去。唐洵原來是一個年近六旬五短身材的矮胖子,雖說其貌不揚(yáng),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閃爍著睿智。唐洵看見柳永,不由一怔,向劉、盤二人問道:“這人是誰?”

        劉先生忙道:“前輩,這是耆卿先生,來許昌游學(xué)?!?/p>

        柳永急忙上前躬身行禮,道:“后學(xué)末進(jìn)柳三變,見過前輩!”

        唐洵驟然變色,道:“你就是汴京城內(nèi)那個撰寫淫詞艷曲的浪蕩公子?”

        唐洵此言一出,三人俱皆變色。唐洵說出“淫詞艷曲”四個字,柳永也不知如何應(yīng)對,一時愣住了。

        唐洵早已掉轉(zhuǎn)頭朝劉、盤二人厲聲呵斥道:“似這等與妓廝混的貪樂之徒踏足書院,豈不是玷污這片干凈之地?快快提水過來,把這片污穢之地沖洗干凈!”

        劉、盤二人一時不知所措,唐洵大聲喝道:“聽見沒有?快提水來!”

        劉、盤二人這才反應(yīng)過來,忙叫提水。唐洵弄出這一出,出其不意,打得柳永暈頭轉(zhuǎn)向,不知所措,氣得說不出話來。這時,早有學(xué)生提著一桶水奔過來。唐洵搶過一桶水,“嘩啦”就朝柳永的腳下潑去,把柳永的靴子都濺濕了。

        柳永兩眼含淚,轉(zhuǎn)身就走。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客棧,結(jié)了賬,騎馬沖出了許昌。柳永從心底看不起唐洵這樣的人,躲在家里擁妓縱樂,到了人前又討伐他淫蕩,表里不一。

        柳永生來任性,暗想唐洵說他與妓廝混享受貪樂,他就偏要與妓廝混享受貪樂,氣死唐洵。到了下一站,柳永沒有興趣再去尋找當(dāng)?shù)氐年人搌櫲澹侵苯拥角鄻前菰L紅粉佳人。這次他沒有隱匿自己的身份,當(dāng)他報出“柳三變”的大名,立即便成了座上賓。他便像在汴京一般,為青樓女子揮毫寫詞,不但免費(fèi)吃喝玩樂,還有酬謝。

        就這樣,柳永走一路,寫一路,玩一路,把游學(xué)的初衷拋到了腦后。其實(shí)他不是忘記了,而是心生怯意:他怕再遇到唐洵那樣迂腐虛偽的人,自取其辱。

        這天,柳永來到了杭州,立即就被這里的美景繁華吸引住了。

        望湖樓華燈初上,人影幢幢,從樓上傳來婉轉(zhuǎn)悠揚(yáng)的樂聲,一個女人正在唱著他那首《傾杯·離宴殷勤》。

        柳永聽見有人在演唱自己的散曲,喜不自勝,抬腿就往望湖樓里走。音樂聲是從三樓傳出來的,樓梯口前擠滿了人。

        “算人生、悲莫悲于輕別,最苦正歡娛,便分鴛侶。淚流瓊臉,梨花一枝春帶雨……”

        這首《傾杯·離宴殷勤》是柳永的得意之作,描寫新婚夫婦的傷別之情,想不到這個演唱之人把柳永這首詞的詞意詮釋得催人淚下,引來眾人的嘖嘖稱贊:“蟲娘不愧是杭州青樓的魁首,色藝雙絕!”

        柳永一聽演唱者是色藝雙絕的青樓魁首,更想見上一見,他掏出一錠銀子塞進(jìn)店小二手里。對方眉開眼笑,讓柳永登上了三樓。

        三樓四周擺滿桌子,坐滿了人。正上方的八仙桌后,坐著一位三綹髭髯的官員,威風(fēng)凜凜。

        三樓正中的空間,鼓師和琴師鼓笙吹簫敲板拉弦,身穿翠綠褶裙的蟲娘正在輕歌曼舞:“……慘黛蛾、盈盈無緒。共黯然銷魂,重攜素手,話別臨行……”

        柳永只看了一眼蟲娘,兩道目光就牢牢黏住再也移不開了:只見蟲娘十六七歲年紀(jì),長著一張清秀嫵媚的瓜子臉,彎彎的秀眉下,雙目猶似一泓清水,明艷清瑩;鼻似懸膽,圓潤可愛;朱唇皓齒,嬌艷含情;肌膚勝雪,光艷照人。她那婀娜的身形和曼妙的舞姿深深地把柳永吸引住了,恍惚間,他覺得蟲娘仿佛是天上仙姬誤墜凡塵。自己給教坊司寫的那首《玉女搖仙佩》用在蟲娘身上,真是再貼切不過。

        突然,全場爆發(fā)出叫好聲,把癡癡迷迷的柳永從醉夢的狀態(tài)里喚醒。只聽見八仙桌后的官員道:“蟲娘色藝雙絕,大宋花魁非你莫屬。來人!看賞!送蟲娘和樂師下樓!”

        官員隨從捧出一包銀子,把蟲娘和樂師送出望湖樓。柳永情不自禁,亦步亦趨,跟隨蟲娘和樂師下了望湖樓。官員隨從轉(zhuǎn)身離開,柳永見機(jī)會來了,搶上幾步,道:“蟲娘請留步!”

        蟲娘和樂師停住腳步,轉(zhuǎn)身望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年輕人。柳永恭恭敬敬地朝蟲娘深施一禮,道:“冒昧動問蟲娘芳址?來日小子登門拜訪!”

        蟲娘面露訝色,其中一個樂師譏諷道:“你連我們住在何處都不知道,有何臉面拜訪蟲娘?”說罷丟下柳永,擁著蟲娘繼續(xù)往前走。

        柳永亦步亦趨,一邊走一邊大聲道:“小子初來乍到,驚見仙姬,仰慕萬分,萬望蟲娘不吝相告!”

        任憑柳永跟在后面說東說西,他們毫不理睬,只顧走自己的。柳永見狀,有些急了,開口大聲唱起散曲來:

        蟲娘舉措皆溫潤,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緩玉纖遲,畫鼓聲催蓮步緊。

        貪為顧盼夸風(fēng)韻,往往曲終情未盡。座中年少暗銷魂,爭問青鸞家遠(yuǎn)近……

        待到柳永唱完最后一句,眾位樂師鴉雀無聲,齊都望著蟲娘。蟲娘早已激動得雙眼噙淚,回頭望著柳永。第一次有人為她量身定制寫詞,而且寫得這么華麗優(yōu)美!這個人是誰?

        突然,蟲娘的大腦電光石火般閃出一個人的名字,她激動得渾身顫動,脫口而出,道:“你……你是柳三變柳公子?”

        “柳三變柳公子!”一眾樂師也大聲驚呼,半信半疑地朝柳永望去……

        柳永見蟲娘已經(jīng)猜到他的身份,心里很高興,道:“姑娘好聰明,竟然猜出了我的身份。不錯,我就是柳三變!”

        蟲娘又驚又喜,道:“久聞公子大名,蟲娘這廂有禮了!”說著,蟲娘彎腰躬身,襝衽一禮。柳永也恭恭敬敬地還了一禮。

        蟲娘道:“汴京乃仙居之地,公子不辭辛苦遠(yuǎn)游杭州,所為何來?”

        柳永道:“我是來游學(xué)的,想不到杭州的繁華并不比汴京遜色,而佳麗之美,尤勝汴京。”

        蟲娘道:“杭州人文薈萃,翰墨生輝,公子來此游學(xué),必將不虛此行?!?/p>

        柳永笑道:“柳永初到杭州,就有幸結(jié)識花中魁首,已經(jīng)是不虛此行了?!?/p>

        蟲娘的臉上微微一紅,道:“公子取笑了。蟲娘蒲柳之姿,怎么當(dāng)?shù)闷鸹拿雷u(yù)?”

        柳永道:“姑娘過謙了。汴京城里的姑娘,我認(rèn)識十之八九,哪里比得上姑娘色藝雙全?花魁之譽(yù),姑娘當(dāng)之無愧。”

        蟲娘看見柳永說得認(rèn)真,也自歡喜,道:“蟲娘謝公子美譽(yù)。請問公子在何處落腳?”

        柳永道:“離此不遠(yuǎn)的‘悅來客?!!?/p>

        蟲娘道:“客棧人員混雜,環(huán)境臟亂。公子若不嫌棄,到我們‘?dāng)X芳樓’小住如何?”

        那些樂師也在一旁幫腔道:“柳公子若是愿意到‘?dāng)X芳樓’小住,我們正好向公子請教?!?/p>

        柳永自然樂意,當(dāng)下便隨蟲娘和樂師來到“擷芳樓”。

        “擷芳樓”規(guī)模與汴京的“群芳苑”不相上下。鴇娘聽說來者是柳永,也是喜出望外,待若上賓。

        第二天,柳永悠悠醒來,隱隱約約聽見合樂聲。他爬起床,蟲娘早就端來洗臉?biāo)褪谒?。柳永洗漱完畢,與蟲娘來到一座大廳,只見樂師們正在調(diào)試樂器。看見二人過來,樂師們紛紛招手,道:“柳相公、蟲娘,你們來得正好,我們正想把柳相公昨晚為蟲娘寫的那首《木蘭花》排出來,看看是什么效果?!?/p>

        柳永與蟲娘對視一眼,蟲娘便走過去與樂師配樂試唱,柳永則坐在一旁觀賞。待到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弦音一起,蟲娘翩翩起舞,且舞且唱:“蟲娘舉措皆溫潤,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緩玉纖遲,畫鼓聲催蓮步緊……”

        蟲娘的聲音珠圓玉潤,悅耳動聽,樓內(nèi)的人早就被吸引過來,一曲終了,大廳里爆發(fā)出雷鳴般的叫好聲。鴇娘兩眼噙淚,喜滋滋地道:“蟲娘,有了柳七郎這首《木蘭花》加持,你會更紅!吃了早飯后你們趕緊再排練,等到排熟了就掛牌?!?/p>

        “擷芳樓”一眾姐妹也紛紛圍上來向蟲娘祝賀,大家無不流露出羨慕的目光。幾天后,“擷芳樓”掛出了海報:“玉曲金聲,‘?dāng)X芳樓’頭牌歌妓蟲娘新聲獻(xiàn)唱,汴京頭牌詞人柳七郎為蟲娘量身定制《木蘭花》,新詞新聲,驚如天籟之音!”

        海報一掛出,果如鴇娘所料,趕來欣賞蟲娘新詞新聲的聽眾猶如八月的錢塘大潮,前浪接后浪,后浪推前浪,鋪天蓋地地涌過來。“擷芳樓”的大門都快被擠破了,邀請蟲娘去堂會演唱新詞新曲的帖子雪片似的飛來,可把鴇娘樂壞了,加倍犒賞蟲娘、樂師和“擷芳樓”一眾姊妹,對柳永更是感激涕零。

        柳永與蟲娘相處久了,二人無話不談。蟲娘聽說柳永的父親做過南唐御史,很是意外,說她父親也在南唐做過官。這下輪到柳永驚訝了,問起她的身世。蟲娘長嘆一聲,娓娓說出自己的遭遇。

        原來蟲娘的父親曾在南唐做過壽州刺史。南唐保大十四年,后周皇帝周世宗率兵攻破壽州城,蟲娘父母在戰(zhàn)火中斃命。奶娘帶著蟲娘逃出壽州城,輾轉(zhuǎn)四方,顛沛流離。

        蟲娘十三歲那年,奶娘染上了時疫,眼見不保?!皵X芳樓”的鴇娘見蟲娘長得標(biāo)致,又有一副金嗓子,便想買來充作樂妓。奶娘道:“鴇娘可以將蟲娘領(lǐng)去教習(xí)技藝,待她藝成之后,便可接客賣藝。但她是自由之身,長大后若是遇到可心之人,蟲娘愿意離開‘?dāng)X芳樓’,鴇娘不得為難她?!?/p>

        鴇娘滿口答應(yīng)。奶娘讓鴇娘立下字據(jù),交與蟲娘收好,便將蟲娘交給鴇娘帶走了。

        蟲娘進(jìn)了“擷芳樓”,潛心學(xué)藝,第二年就掛牌,初次亮相便驚艷眾人,鶯聲一起,水袖一舞,便贏來了滿堂彩,成了杭州城內(nèi)的頭牌樂妓。不過,蟲娘也十分倔強(qiáng),對于那些舉止輕浮喜歡動手動腳的客人,縱使許諾千金,蟲娘也是說不伺候就不伺候。鴇娘為此也很頭痛,卻又奈何不得。

        蟲娘講到這里便住嘴不說了。柳永看出蟲娘似有心事,他能體會到蟲娘的微妙心思,沉思一會兒,便提筆寫了一首《迷仙引》:

        才過笄年,初綰云鬟,便學(xué)歌舞。席上尊前,王孫隨分相許。算等閑、酬一笑,便千金慵覷。常只恐、容易蕣華偷換,光陰虛度。

        看完上半闋,蟲娘不禁呆住了!這不是以她的口吻在敘述自己學(xué)藝的經(jīng)歷嗎?她十三歲開始學(xué)藝,十四歲掛牌接客,一炮走紅。樂妓吃的是青春飯,年歲一大,嗓子一倒,便分文不值。眼前盡管紅得發(fā)紫,蟲娘的內(nèi)心卻常常有種人老珠黃的恐懼。與柳永交流時,她并沒有吐露心中的恐懼,柳永卻把她意識深處的恐懼給寫出來了——“常只恐、容易蕣華偷換,光陰虛度。”短短三句話把她的內(nèi)心揭示得淋漓盡致。

        蟲娘激動不已,再去看下半闋:

        已受君恩顧,好與花為主。萬里丹霄,何妨攜手同歸去。永棄卻、煙花伴侶。免教人見妾,朝云暮雨。

        看著看著,蟲娘眼眶漸紅:柳永似是她肚中的蛔蟲,她內(nèi)心深處對自由生活和美好愛情的渴望與追求在柳永的詞里纖毫畢現(xiàn)!

        蟲娘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嚶嚶而泣。柳永見狀慌了,忙道:“蟲娘,你為什么哭了?是我傷害了你嗎?”

        蟲娘抓住柳永的雙手,哽咽道:“柳七哥,你沒有傷害我。我只是太感動了,因?yàn)橹挥心悴哦?!?/p>

        柳永聽到蟲娘說只有他才懂她,也很感動,道:“我懂你!我當(dāng)然懂你!你的心里有太多太多的擔(dān)心,有太多太多的害怕。蟲娘,你無須恐懼,我愿意永遠(yuǎn)陪伴你!”

        蟲娘感激地看了柳永一眼,隨即又嘆了一口氣,道:“柳七哥,這不現(xiàn)實(shí),你游學(xué)一完就回汴京去了,永遠(yuǎn)陪伴我只怕是一句空話?!?/p>

        柳永急了,忙道:“回汴京又怎么了?何妨攜手同歸去?”

        蟲娘的淚水再一次涌出來,道:“七郎,你這些話說得我好高興。有此一諾,蟲娘此生足矣!”

        不知不覺中,蟲娘已經(jīng)把“七哥”換成了“七郎”,并且把身子依偎在柳永懷里。柳永激動得一把摟住蟲娘,久久不愿松開。

        柳永道:“蟲娘,明日你與樂師把這首《迷仙引》排練一下,一唱出去保證又要轟動杭州城?!?/p>

        蟲娘搖頭道:“不,我寧愿失業(yè),這首《迷仙引》我也不會向外人唱。因?yàn)槲业纳硎?,我的心事,只屬于七郎一個人?!?/p>

        柳永聽出了蟲娘話中飽含的情意,更受感動。從那以后,二人的感情迅速升溫。

        一轉(zhuǎn)眼半年過去了。這半年里,蟲娘沒見柳永說起游學(xué)的事,感到奇怪??纯葱履陮⒅?,西湖臨岸的水面上已經(jīng)結(jié)下了一層薄冰,城中的桂花樹的綠葉上也鋪上一層雪花,晶瑩剔透。這天,蟲娘終于忍不住了,便問道:“七郎,你既說來杭州游學(xué),怎么沒見你出去拜訪文人學(xué)士和名宿巨擘?”

        柳永來到杭州,也想過游學(xué)的事情,只是一想起在許昌蓮城書院的遭遇,內(nèi)心先自怯了,哪里還敢貿(mào)然去拜訪那些陌生的文人學(xué)士和名宿巨擘?沒想到今天蟲娘卻突然提起游學(xué)的事,柳永的臉一紅,支支吾吾地道:“等過完了年再說吧?!?/p>

        蟲娘想想也有道理,年關(guān)將至,陌生人登門拜訪確實(shí)不便。柳永第一次在“擷芳樓”過年,蟲娘自然要精心安排,“擷芳樓”的鴇娘也想趁新年之際好好感謝柳永,她想來想去,決定為柳永和蟲娘舉辦一場盛大的“梳攏”宴。

        “梳攏”的本意是女人梳弄頭發(fā),青樓中妓女得到某個嫖客的青睞,長期同居,嫖客就可以天天為妓女梳頭。于是,青樓中就以“梳攏”來指代嫖客與妓女這種非正式婚姻的同居關(guān)系。

        別的人“梳攏”,不過是辦一桌酒宴慶祝一下,對內(nèi)不對外;鴇娘為柳永和蟲娘舉辦的這場“梳攏”宴卻要對外公開。年前,“擷芳樓”就貼出海報:今年元宵節(jié)不接客,“擷芳樓”專為詞人柳永和花魁蟲娘舉行“梳攏”宴。是日“擷芳樓”設(shè)下百席宴,外人盡可赴宴觀典,每人紋銀五十兩,有意者可預(yù)訂席次。

        這半年來眾人聽的是柳永的詞,唱的也是柳永的詞,柳永到底長得是俊是丑,大家都想見一見,何況這是柳永與花魁的“梳攏”儀式,也算是杭州城內(nèi)百年難遇的青樓逸事,花再多的錢也值得。海報貼出去才三天,除了“擷芳樓”內(nèi)部留下的十五席,其余的八十五席全部售罄。

        正月十五這天,杭州城掛滿花燈,游人如織,有不少人擁向“擷芳樓”,見證柳永與蟲娘的“梳攏”盛事。預(yù)訂了席次的人高高興興進(jìn)樓赴宴,沒訂到席次的人站在外面望“樓”興嘆,興致勃勃地談?wù)撨@場青樓逸事和文壇軼聞。

        “擷芳樓”的大草坪上,座無虛席。當(dāng)柳永和蟲娘走上花臺時,全場響起一片驚喜艷羨的聲音。今天的蟲娘容光煥發(fā),明艷絕倫,引來眾人的驚嘆;柳永那氣宇軒昂的身材、風(fēng)度翩翩的氣質(zhì)、溫文爾雅的談吐,更是令人贊嘆。眾人無不認(rèn)為柳永與蟲娘是一對天生的璧人。

        柳永和蟲娘致完辭,只聽見玉板一敲,絲弦一響,一隊(duì)花枝招展的舞女飄然而出,翩翩起舞?!皵X芳樓”的姑娘輪番上臺演唱柳永所寫的散曲。雖說不是新曲,也是百聽不厭?!赌咎m花·蟲娘舉措皆溫潤》《鳳棲梧·簾內(nèi)清歌簾外宴》《菊花新·中呂調(diào)》《玉女搖仙佩·佳人》《傾杯·離宴殷勤》……一曲接著一曲,眾人聽得津津有味。

        出乎眾人意料,待到眾人吃飽喝足宴會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蟲娘竟然從座椅上站起身,向花臺走去,連柳永也站起身登臺。眾人喜出望外:柳永與蟲娘這是要聯(lián)袂獻(xiàn)藝啊!大家激動不已,草坪上立即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

        柳永站在臺前向眾人作了一個四方揖,朗聲道:“小子柳三變,來此游學(xué),有幸結(jié)識蟲娘?!?dāng)X芳樓’的媽媽為我倆舉辦了這么盛大隆重的‘梳攏’儀式,為了感謝媽媽和來賓的盛情,我新寫了一首《迎新春》由我伴奏,蟲娘演唱,祝大家新春快樂!”

        說罷,柳永走到一個樂師的面前,接過他手中的長笛,湊到嘴邊,吹出悠揚(yáng)的笛音。蟲娘在笛音的引導(dǎo)下飄然而上,漫卷長袖,引吭高歌:

        嶰管變青律,帝里陽和新布。晴景回輕煦。慶佳節(jié)、當(dāng)三五。列華燈、千門萬戶。遍九陌羅綺,香風(fēng)微度。十里然絳樹。鰲山聳,喧天蕭鼓。

        漸天如水,素月當(dāng)午。香徑里、絕纓擲果無數(shù)。更闌燭影花蔭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時、朝野多歡,民康阜、隨分良聚。堪對此景,爭忍獨(dú)醒歸去。

        雖說只一支長笛,那清雅悠揚(yáng)的笛音也襯得蟲娘的歌聲有如林籟泉韻,娓娓動聽。眾人沸騰起來,報以熱烈的掌聲。大家都不愿離去,還想再聽第二遍、第三遍。鴇娘跳上花臺,道:“新詞剛剛草就,連器樂都還未配,我讓他們明天抓緊時間配器合樂,排練成熟,到時將一首完整動聽的《迎新春》獻(xiàn)給大家?!?/p>

        聽了鴇娘這番話,眾人這才散去。隨著眾人的離去,蟲娘再出新詞的消息也不脛而走。接下去的一個月,“擷芳樓”游客如織,都是沖著《迎新春》來的。

        這一個月來,蟲娘忙于獻(xiàn)藝,沒有顧得上柳永游學(xué)的事情,看看二月過半,柳永還沒有出去拜訪學(xué)究的意思,這天,蟲娘又舊事重提,道:“七郎,年也過完了,已是二月中旬了,你游學(xué)之事怎么安排呢?”

        蟲娘突然又問起游學(xué)的安排,柳永還是支支吾吾的,蟲娘見狀,道:“七郎,‘?dāng)X芳樓’雖是溫柔之鄉(xiāng),這里的溫柔,享得了一時,享不得一世,哪怕是七尺偉男、須眉大漢,在溫柔鄉(xiāng)里泡久了,也會泡得骨酥身軟、志沉心頹。你既來游學(xué),就該莫忘初衷,出去結(jié)交文人學(xué)士,博采眾長,增長學(xué)識,將來科場相搏,一舉成名才是。”

        柳永聽見蟲娘說到“科場相搏,一舉成名”八個字,不覺心中一動。柳家乃簪纓世家,科舉成名不也正是他的夙愿嗎?想到這里,柳永誠懇地道:“蟲娘,你說得對,男人當(dāng)以功名為重,我確實(shí)應(yīng)該出去走走,只是我不了解杭州的情況,不知道該去拜訪誰?!?/p>

        蟲娘道:“杭州城內(nèi)耆宿甚多,我覺得你首先該去拜訪一下林逋先生?!?/p>

        柳永一怔:林逋是誰?

        也不怪柳永孤陋寡聞,只因林逋生性孤高,比柳永大二十來歲,隱居西子湖孤山上。林逋早年曾在江淮一帶游歷過,非常有名氣,汴京知道林逋的詩詞出類拔萃,市井文人學(xué)士卻未聞林逋之名。

        蟲娘收集過林逋的一些詩詞,拿出來給柳永看。柳永看到林逋的第一首詞就是一首《長相思·吳山青》: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誰知離別情?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jié)未成,江邊潮已平。

        林逋的這首《長相思》就同柳永的那首《迷仙引》一樣,都是以女人的口吻寫的,柳永的心里就感到親切;而林逋寫男女的離別之情,那回旋往復(fù)、一唱三嘆的節(jié)奏和清新優(yōu)美的語言,讓柳永拍案叫絕。他饒有興趣地看下去,越看越喜歡,越看越驚嘆,特別是林逋《山園小梅》詩里那兩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更讓柳永自愧弗如,道:“這位前輩我一定要去拜訪,好好向他請教請教?!?/p>

        蟲娘見柳永終于愿意走出“擷芳樓”去拜訪林逋,非常高興。二人沐浴更衣,柳永帶上拜帖和作品,與蟲娘一起出發(fā)去西湖孤山。

        孤山位于西湖西北角,因?yàn)樯缴媳樵悦坊?,所以又稱梅嶼。二人乘舟過湖,棄船登岸。二月正是梅花盛開的季節(jié),柳永和蟲娘遠(yuǎn)遠(yuǎn)就聞到了梅花的幽香,沁人心脾,神清氣爽。梅林間有一座茅廬,柴扉洞開,門前擺著石桌石幾和一尊炭爐,爐子上架著一個銅壺,一個小童正手執(zhí)一把蒲扇,坐在爐前烹茶。

        柳永走上前朝小童拱手一揖,道:“小童請了!汴京柳三變游學(xué)杭州,特來拜見林前輩。這是我的拜帖和拙作,請小童通報?!?/p>

        小童沒有接柳永的拜帖,道:“原來是京城的柳先生,久仰!久仰!我家先生不在家,去山里閑游了,柳先生的拜帖和大作,小子不敢擅接?!?/p>

        柳永問道:“既如此,我們在此等等他?!?/p>

        小童見二人沒有離去的意思,便招呼二人坐下,給二人各自斟了一杯熱茶。茅廬之側(cè)有個竹籠,竹籠里關(guān)著一只鴿子,咕咕咕地叫個不停。小童嫌它鴰噪,打開籠門放出鴿子。鴿子振翅飛翔,在空中盤旋了幾圈,飛得無影無蹤。

        柳永和蟲娘坐在桌邊品評香茗,茶的香馨與梅花的幽香混合在一起,別有一番滋味。蟲娘環(huán)顧梅林,贊嘆道:“孤山碧波環(huán)繞,山間花木繁茂,此間勝景,宛如仙境,真是太美了!”

        柳永道:“你要是喜歡這里的景色,我們在梅林里也結(jié)一茅廬,我陪你在此住下如何?”

        蟲娘笑道:“孤山雖美,卻隔絕紅塵,也只有林老前輩這等清逸淡泊的高人才能受得這隔絕紅塵的寂寞。像七郎這樣喜歡繁華熱鬧的性情中人,只怕在此住上三天就逃之夭夭了?!?/p>

        柳永被蟲娘說中心事,啞然失笑,道:“蟲娘,還是你了解我。那就等我們在紅塵中玩夠了,再來此居住?!?/p>

        蟲娘沉吟未答,若有所思。

        二人在茅廬前等了幾個時辰,仍然未見林逋歸來。柳永與蟲娘只得下了孤山,回到“擷芳樓”。過了半個月,柳永與蟲娘二次來到孤山拜訪林逋,白白候了幾個時辰,仍未見到林逋。又過了一個月,二人第三次來孤山拜訪,不料還是撲了個空。柳永沮喪地道:“林前輩與我動如參商,恐怕一輩子都見不上了?!?/p>

        蟲娘也嘆道:“七郎休要沮喪,林前輩的事我們暫且放一放,先去拜訪別人也行。我打聽過了,杭州有個杜老學(xué)究,也是飽學(xué)之士,我聽人說,杜老對理學(xué)研究頗深,杭州城大大小小的書院,院中教授都是出自杜老學(xué)究的門下。”

        理學(xué)、書院、學(xué)究、門生,這些詞驀然勾起了柳永在許昌城內(nèi)那難堪的一幕,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低頭不語。蟲娘察言觀色,道:“七郎,你怎么了?臉色怎么這樣難看?”

        柳永長嘆一聲,把許昌的經(jīng)歷說給她聽。蟲娘目瞪口呆,非常氣憤,道:“那個唐洵怎么那么虛偽?自己躲在家中享受聲色之樂,卻又責(zé)怪你為樂妓撰詞,一副假道學(xué)的嘴臉,令人惡心!七郎不愿見杜學(xué)究也罷,杭州人文薈萃,翰墨生輝,可交往的文人學(xué)士不勝枚舉,我們不如另挑一人……”

        柳永打斷了蟲娘的話,道:“蟲娘不必說了,杭州文人雖多,誰可交往誰不可交往,事先也看不透。與其冒冒失失找上門自取其辱,我不如待在‘?dāng)X芳樓’守著你和一眾姐妹?!?/p>

        蟲娘道:“你守在身邊我當(dāng)然喜之不盡,但是七郎的游學(xué)……”

        柳永道:“蟲娘莫要把游學(xué)理解得太狹隘,游學(xué)無非是了解民風(fēng)民情增長見識?!?dāng)X芳樓’的客人形形色色,天南地北的人都有,所談之事,所論之情,千奇百怪無所不有,我只需留心一點(diǎn)兒,足以供我了解民風(fēng)民情增長見識。何況我朝圣主在《勸學(xué)詩》說過,‘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jīng)勤向窗前讀?!灰叶嘞曼c(diǎn)兒功夫,六經(jīng)勤向窗前讀,又何愁功名?”

        蟲娘并不懂得科場之事,聽柳永說得在理,便也深信不疑,道:“七郎若是在‘?dāng)X芳樓’內(nèi)就能達(dá)到游學(xué)的目的,那也不錯。七郎以后每天窗前苦讀,奴家就為七郎端茶把扇可好?”

        柳永拍手道:“紅袖添香夜讀書,好得很!好得很!”

        接下來,柳永果如他所說,把“擷芳樓”當(dāng)成了游學(xué)的場地,在各個庭院間,各個樓層上,各個包廂里游走。最初幾天,柳永還覺得很新鮮,時間一長,聽到客人說來說去,不過是些家常俗事,聽多了也覺得厭煩。他這才明白,“擷芳樓”同大社會比起來,還是顯得太小太小,在“擷芳樓”這方寸之地要想達(dá)到游學(xué)的目的,未免太過天真。算了,達(dá)不到就達(dá)不到吧,游學(xué)這件事,在父親面前應(yīng)付,在蟲娘面前搪塞,管它的!

        蟲娘看見柳永忙了幾天,突然停頓下來恢復(fù)了優(yōu)哉游哉之態(tài),感到奇怪,問他怎么停下來了。柳永道:“來‘?dāng)X芳樓’的客人,仕者說來說去是升官,賈者說來說去是賺錢,文人說來說去是科舉,市井說來說去是油鹽柴米。如今只要進(jìn)來一個客人,我一看他的模樣就知道他會說些什么?這些話聽多了也就索然無味,沒意思!沒意思!”

        蟲娘聽了,低頭沉吟半晌,道:“七郎在客人中聽學(xué)沒意思,那就六經(jīng)勤向窗前讀,只要多下點(diǎn)兒功夫,又何愁功名?”

        柳永一聽,仰頭哈哈大笑,道:“蟲娘,你知道我何時開始讀書的嗎?三歲!三歲我母親就教我讀書識字,四歲就把我送進(jìn)了私塾,十八年來讀書從未間斷。我不敢說學(xué)富五車,詩詞歌賦、經(jīng)史子集都快把我的肚子撐爆了。現(xiàn)在對于我來說,不是讀不讀的問題,而是消化的事?!?/p>

        蟲娘聞言又是佩服又是驚喜,道:“原來七郎早已是飽學(xué)之士。你說得對,這就像人吃東西一樣,吃撐了就得先要消化才行。我對讀書這一套不懂,書怎么讀,怎么消化,七郎自己決定,我都聽你的?!?/p>

        柳永高興地道:“你聽我的這就對了。我爹安排我外出游學(xué),實(shí)際上就是要我出來消化的。待到消化得差不多了,參加下屆科考,我一定為你奪個進(jìn)士及第。”

        蟲娘喜道:“七郎這么有信心,下一科的進(jìn)士及第必是七郎的了。剛才七郎說為我奪個‘進(jìn)士及第’,七郎家有嬌妻,這‘進(jìn)士及第’自然是為夫人所奪。”

        柳永道:“三變家中雖有嬌妻,卻無美妾。待到下場科考我奪個‘進(jìn)士及第’回來,定會納你為妾?!?/p>

        聽說柳永高中后愿納她為妾,蟲娘喜極而泣,道:“蟲娘為君執(zhí)帚,死而無憾矣!只求七郎科場順?biāo)?,莫讓蟲娘空喜一場。”

        柳永自信心爆棚,拍著胸脯道:“蟲娘放寬心,下科的進(jìn)士及第必然少不了我柳三變的名字,你就等著瞧吧!”

        轉(zhuǎn)眼又半年過去了,這半年來,柳永賞盡群芳聽盡鶯歌,閑來無事就和蟲娘游覽山水古剎風(fēng)景名勝,如同神仙般逍遙快活。蟲娘雖然對柳永的自信深信不疑,日子久了,見他除了撰寫新詞,很少去摸書本,偶爾看一看書,也是心不在焉的,翻個三五頁便丟在一旁。蟲娘不是讀書人,但也知道學(xué)海無涯苦作舟的古訓(xùn),看到柳永無所事事的模樣,心里感到?jīng)]底。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找個機(jī)會向柳永提個醒。

        進(jìn)入八月,蟲娘想起錢塘江八月十五壯觀的潮汐,便帶著柳永來到了錢塘江觀潮。

        明月冉冉升起,皎潔的月光下,江水如銀,波光粼粼,潮汐涌來,潮頭高達(dá)數(shù)米,聲如雷鳴,排山倒海,猶如萬馬奔騰,地動山搖,一潮未平,一潮又起,后面的潮頭追逐著前面的潮頭,氣勢磅礴,令柳永為之震撼。

        蟲娘望著那一排排你追我趕的潮汐,深有感觸,道:“七郎,我們的祖輩曾在朝堂上綻放過光輝,他們就像這氣勢磅礴的潮汐,你追我趕。我作為一個女子,無法繼承門楣,你是男子,伯父又曾做過監(jiān)察御史,柳家門楣要靠你來發(fā)揚(yáng)光大,就像這排山倒海的潮汐一樣,一潮未平,一潮又起?!?/p>

        蟲娘這平淡的話語,讓柳永內(nèi)心猛然一震!看了這么久的潮汐,他雖為潮汐爭涌的氣勢所震撼,卻沒有聯(lián)想到別的;如今蟲娘將潮汐與家世一聯(lián)系,讓他受到強(qiáng)烈的震動。是啊!南唐滅,大宋興,父親從政治權(quán)力的中心滑到了邊緣。父親是多么希望他們?nèi)值芡ㄟ^科場之路重新回到政治權(quán)力的中心??!要實(shí)現(xiàn)這個愿望,第一步就是金榜題名。他自己對科考是信心滿滿,但父親似乎沒有他這種信心,所以督促他外出游學(xué)??靸赡炅耍约旱挠螌W(xué)有些什么收獲呢?除了在許昌蓮城受到一場屈辱,在西湖孤山的幾次撲空,剩下的似乎就是“擷芳樓”的經(jīng)歷了。

        柳永的眼前浮現(xiàn)出父親嚴(yán)肅的面孔和咄咄逼人的目光,他第一次意識到,回到汴京,如何向父親匯報游學(xué)經(jīng)歷,是他繞不過去的難題。

        柳永的情緒頓時低落,再也沒有心思觀潮了,二人騎上馬轉(zhuǎn)回“擷芳樓”。一連幾天,柳永心事重重,情緒低落。這天,他來到大街上的一家茶樓,一邊飲茶,一邊思考回去如何向父親交代,想來想去,想不出萬全之策。這時,他聽見鄰座的幾個人正在爭論描寫西子湖的詩詞與描寫洞庭湖的詩詞哪個更多,雙方都說出了不少,結(jié)果打成了平局。柳永心想,孟浩然不是有一首《臨洞庭湖贈張丞相》嗎?添上去不就壓過了對方嗎?

        《臨洞庭湖贈張丞相》……柳永的心里驀然一動:這不是孟浩然在不得志的時候,寫給丞相張九齡的干謁詩嗎?他登時雙眼一亮。

        干謁詩是文人向達(dá)官貴人呈獻(xiàn)的詩文,借以展示自己的才華與抱負(fù),以求引薦。歷史上寫干謁詩詞自薦的人還真不少,孟郊、李白、杜甫、盧綸、白居易、李益等文壇大家都向當(dāng)時的達(dá)官顯貴寫過干謁詩。柳永仿佛看到了一條通達(dá)仕途的光明大道,自己的才華要是得到哪位權(quán)貴的賞識,不但前途一片光明,就是回到汴京,也足以向父親交代了。

        他頓時激動不已,立即向店家要來文房四寶,凝思一陣,揮毫潑墨,筆走龍蛇,一揮而就,寫了一篇《望海潮》。

        柳永檢查了一遍,甚是滿意,便拿著那篇《望海潮》走出了茶樓,信心十足地向兩浙轉(zhuǎn)運(yùn)使衙門走去。

        兩浙轉(zhuǎn)運(yùn)使衙門位于眾安道口,高宅闊門,重檐飛角,氣勢雄偉,門前重兵把守,戒備森嚴(yán)。柳永剛從照壁背后探出頭來,立即就閃出一個兵丁沖他喝道:“干什么?”

        柳永連忙賠著笑臉道:“我叫柳三變,從汴京來杭游學(xué),我寫了一篇新詞《望海潮》,特來獻(xiàn)給兩浙轉(zhuǎn)運(yùn)使孫大人。這是我的拜帖和……”

        那個兵丁不待柳永說完,伸手奪過拜帖和《望海潮》,往地上一扔,大聲喝道:“少在此聒噪!滾開!”

        柳永撿起拜帖和《望海潮》,還待央求,不想對方的皮鞭早就抽來。柳永無奈,只得遠(yuǎn)遠(yuǎn)跑開。

        柳永沒想到干謁之事竟然這么難,忙活了半天,連兩浙轉(zhuǎn)運(yùn)使孫何的面都沒見到。他垂頭喪氣地回到“擷芳樓”,蟲娘迎上來關(guān)切地問道:“七郎,你出去大半天都沒回來,讓人好生擔(dān)心!”

        柳永嘆道:“我寫了一首干謁詩想獻(xiàn)給孫何,誰知衙門守衛(wèi)森嚴(yán),不讓我進(jìn)去。”

        “干謁詩?”

        柳永見蟲娘不明白干謁詩,道:“蟲娘有所不知,向達(dá)官貴人呈獻(xiàn)自己的詩文,展示才華與抱負(fù),這是文人自薦的常用方法。像孟郊、李白、杜甫、盧綸、白居易這些人在未發(fā)跡之前,都寫過這類自薦的詩文。我也想效仿他們,寫了一首新詞,毛遂自薦?!?/p>

        蟲娘一聽柳永寫了新詞,喜道:“原來七郎又寫了新詞!快給我看看!”

        她接過柳永的《望海潮》看完之后,頓時眉飛色舞,滿臉驚喜,連聲叫好道:“你向兩浙轉(zhuǎn)運(yùn)使孫何自薦,那是找對人了。孫大人自己就是個文人,他對有才華的人特別器重。你如果能夠得到孫大人的賞識,必定會對你的發(fā)展有很大的幫助。我沒記錯的話,九月十七是孫大人的六十大壽,必有堂會,少不了邀我助興。到時我就將《望海潮》歌于孫大人之前,待到孫大人問起新詞的來歷,我就提及你的名字。不出我所料的話,孫大人必然會召見你。”

        柳永道:“此計(jì)甚妙。我要是能得以結(jié)識孫大人,全賴蟲娘之力?!闭f罷,柳永朝蟲娘深深地施了一禮。

        孫何十歲識音韻,十五歲能屬文,篤學(xué)嗜古,為文必本經(jīng)義,淳化三年,高中狀元,歷任將作監(jiān)丞、通判陳州等職,現(xiàn)為兩浙轉(zhuǎn)運(yùn)使,權(quán)傾一方。

        孫何生日那天,兩浙官員齊聚祝賀,自然少不了舞女助興,蟲娘為舞娘之首,自當(dāng)被邀。賓主歡聚一堂,笑筵歌席,觥籌交錯,眾人一邊品嘗美酒佳肴,一邊欣賞輕歌曼舞。

        云板一敲,蟲娘翩翩起舞,長袖翻飛,歌聲如鶯: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fù)蕖GT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蟲娘一開口,孫何便被吸引住了:不僅是因?yàn)橄x娘的輕歌曼舞美妙絕倫,更因?yàn)槟鞘住锻3薄房胺Q一絕,引起了他的興趣。“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边@是在唱杭州??!作為兩浙轉(zhuǎn)運(yùn)使,自然想聽聽社會上的人對他治下的杭州是何評說。想不到接下來的詞句更讓他驚喜不已:“煙柳畫橋”,寫盡街巷河橋的美麗;“風(fēng)簾翠幕”,寫盡居民住宅的雅致。只“珠璣”和“羅綺”兩句,便把市場的繁榮、市民的殷富反映出來。

        詞的下半闋更讓孫何贊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僅八個字就高度凝練地把西湖以至整個杭州最美的特征給概括出來了。“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對仗工穩(wěn),情韻悠揚(yáng);最后描寫達(dá)官貴人來此游樂的場景,寫盡威武風(fēng)流,恍惚間孫何覺得就是在寫自己。前來祝賀孫何的大小官員,個個都是人精,蟲娘歌聲甫落,眾人的阿諛之詞如八月錢塘,潮涌而至:

        “好詞,好詞!將西湖美景繪成美圖,敬獻(xiàn)圣上,也是好主意!皇上見了,必然高興!”

        “杭州美景在孫大人的治下,杭州的繁華富庶自然是孫大人之功!”

        “皇上看到寫西湖美景之詞,見獵心喜,說不定還要來杭州觀風(fēng)賞月哩!”

        “皇上見喜,孫大人必然是加官晉爵,公侯有望!”

        眾人的阿諛之詞如同井噴,孫何樂得哈哈大笑,問蟲娘道:“這首詞叫什么名字?”

        蟲娘看見孫何注意到詞了,芳心見喜,忙道:“上稟孫大人,此詞名為《望海潮》?!?/p>

        “何人撰寫?”

        “撰寫之人乃汴京來此游學(xué)的一介書生,姓柳名三變?!?/p>

        孫何一怔,道:“柳三變?就是那位風(fēng)流倜儻名動青樓的柳耆卿?”

        “正是柳七官人?!?/p>

        “他來了沒有?”

        蟲娘道:“來了,就在府外。未奉召喚,無緣謁見。”

        孫何忙道:“快快有請!快快有請!”

        不一會兒,管家把柳永帶上廳堂。孫何請他入席落座,道:“柳公子,蟲娘適才演唱了公子大作《望海潮》,匠心獨(dú)運(yùn),鋪敘曉暢,形容得體,寫景之壯偉、聲調(diào)之激越,詞風(fēng)豪放,足顯大才?!?/p>

        柳永忙道:“大人過獎,愧不敢當(dāng)。大人的詩作名滿天下,學(xué)生如雷貫耳。孫大人的詩詞《桐柏觀》,字字珠璣,堪稱曠世奇才?!对伻A林書院》《吳江》《題石橋》《僧》《杏》等作品,都是學(xué)生日常的學(xué)習(xí)揣摩之作?!挛⒃仆?,街泥小雨馀’‘落處飄微霰,繁時疊碎霞’‘杉松迤邐連華頂,鐘磬依稀近沃洲’……”

        孫何心花怒放。座中有一位官員,見柳永一來,就風(fēng)光占盡,心里有些不服,便道:“柳公子的《望海潮》確是不俗。不過,《望海潮》乃有備之作,不足為奇。柳公子不如當(dāng)場再寫一首詠杭之作,顯示一下急智才華!”

        孫何一聽,便明白這個官員的心思,雖有不滿,但是也想看看柳永的急智如何。

        下人拿來文房四寶,柳永略一沉吟,便揮毫疾書,筆走龍蛇,一氣呵成。他寫一句,眾人便念一句:

        海霞紅,山煙翠。故都風(fēng)景繁華地。譙門畫戟,下臨萬井,金碧樓臺相倚。芰荷浦溆,楊柳汀洲,映虹橋倒影,蘭舟飛棹,游人聚散,一片湖光里。

        漢元侯,自從破虜征蠻,峻陟樞庭貴?;I帷厭久,盛年晝錦,歸來吾鄉(xiāng)我里。鈴齋少訟,宴館多歡,未周星,便恐皇家,圖任勛賢,又作登庸計(jì)。

        孫何又驚又喜,這首急智之作的水平也出乎他的意料,是難得一見的雅詞。他滿臉含笑地望著那位對柳永發(fā)難的官員,那個官員滿臉通紅,朝柳永作了一揖,道:“柳公子才華出眾,在下心悅誠服!”

        柳永連忙還了一禮,道:“不敢!不敢!涂鴉之作,貽笑方家。”

        孫何哈哈大笑,一旁的蟲娘也為柳永開心。從此,孫何就把柳永當(dāng)成了座上賓,經(jīng)常把柳永叫進(jìn)府衙談詞論文,主動道:“柳公子,今后你一生的仕途學(xué)問,我都會關(guān)切,幫你出人頭地。”

        柳永聽了,心花怒放,當(dāng)即拜謝。從此,柳永與孫何的交往更加密切。

        這天,柳永剛從“擷芳樓”走出來,正要去拜訪孫何,迎街卻走來一人,朝他襝衽一禮,道:“公子有禮!小女子求見‘?dāng)X芳樓’媽媽,不知公子能否引見?”

        柳永抬頭看那姑娘,十五六歲模樣,穿一套淡綠衫子,亭亭玉立,蛾眉如黛,明眸如珠,臉如白玉,顏若朝華。柳永生了惻隱之心,將那個姑娘帶到鴇娘面前。那個姑娘朝鴇娘深施一禮,道:“小女子藝名英英,乃青樓藝妓,久羨杭州繁華,特來投奔媽媽,不知媽媽肯不肯收留?”

        鴇娘見英英天姿國色,心中欣喜,讓英英施展才藝,英英且歌且舞,竟然是柳永出道之時在樊樓寫的那首《鳳棲梧·簾內(nèi)清歌簾外宴》,只是曲調(diào)大有變化,帶有湘南的小調(diào)之風(fēng),更是活潑歡快,頗有野趣。鴇娘喜不自勝,連連叫好,當(dāng)場就把英英收下了。

        英英乖巧機(jī)靈,討人喜歡,柳永把英英帶到蟲娘面前,他還擔(dān)心蟲娘會吃醋。沒想到蟲娘見到英英,竟然特別大度,二人親如姐妹。蟲娘問起英英的家世,知道英英父母為匪所殺,嬸娘將她送到妓院,一個富家公子為她贖身,做了小妾,不想大娘子不容,把她趕了出來。她走投無路,只得重回青樓。

        同是天涯淪落人,蟲娘與英英便結(jié)拜為姐妹,英英也改口稱柳永為姊夫。柳永忙著為英英做東接風(fēng),又忙著為英英寫了一首《柳腰輕》:

        英英妙舞腰肢軟。章臺柳、昭陽燕。錦衣冠蓋,綺堂筵會,是處千金爭選。顧香砌、絲管初調(diào),倚輕風(fēng)、佩環(huán)微顫。

        乍入霓裳促遍。逞盈盈、漸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趨蓮步,進(jìn)退奇容千變。算何止、傾國傾城,暫回眸、萬人腸斷。

        柳永不想厚此薄彼,也為蟲娘寫了首《集賢賓》:

        小樓深巷狂游遍,羅綺成叢。就中堪人屬意,最是蟲蟲。有畫難描雅態(tài),無花可比芳容。幾回飲散良宵永,鴛被暖,鳳枕香濃。算得人間天上,惟有兩心同。

        近來云雨忽西東。誚惱損情悰。縱然偷期暗會,長是匆匆。爭似和鳴偕老,免叫斂翠地啼紅。眼前時、暫疏歡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zhèn)€宅院,方信有始終。

        蟲娘看見柳永在詞中流露出想娶她回家像夫妻一樣長相廝守的意思,又驚又喜,道:“七郎,你真的愿意娶我嗎?”

        柳永道:“蟲娘放心,詞中之意,確是我的真實(shí)想法。明年三月是殿試之期,你隨我回汴京,暫時安頓在汴京的‘群芳苑’。等我高中之后,替你脫籍,即便帶你回家見父母?!?/p>

        蟲娘聞言,激動得淚流滿面。

        一連數(shù)日,柳永忙于張羅英英的事情,把拜訪孫何的事拋到了腦后。這天,孫何派人來叫他,見面后道:“柳公子,朝廷已降恩旨,調(diào)我回京任太常禮院士,執(zhí)堂三班院,不日我將離開杭州。柳公子不如隨同我返京,參加下屆科考應(yīng)試?!?/p>

        柳永心里一跳:他若返汴,蟲娘必定要隨行,多有不便;再說,英英來杭,立足未穩(wěn),他和蟲娘都走了,英英怎么辦?

        柳永道:“皇恩浩蕩,大人榮升三班院首,可喜可賀!可惜學(xué)生來杭游學(xué),與當(dāng)?shù)氐镍櫲迕抻羞^講學(xué)之約,不便爽約失信,只得請大人先行一步,學(xué)生隨后便回汴京?!?/p>

        孫何點(diǎn)頭道:“重約守信,為人之本。如此,我就先走一步了?!?/p>

        孫何走了,柳永也無須去應(yīng)酬別的官僚,整天在“擷芳樓”里,忙著為眾姐妹量身寫詞。他文思如涌,香艷俚詞信手拈來,那些青樓女子一經(jīng)品題,立即身價百倍。一眾樂妓對柳永俱是感激涕零,投之以桃,報之以李。這些樂妓帶給他歡樂,他也給樂妓帶來了價值和榮耀。

        堪堪就到了年關(guān)。過了年,三月就是殿試之期,柳永該啟程回汴京了。

        柳永和蟲娘依依不舍告別了鴇娘和眾位姐妹,雙雙騎馬,在二月底回到了汴京。

        柳永把蟲娘在“群芳苑”安頓好,這才回家。

        他剛跨進(jìn)家門,父親左右開弓,一連打了柳永好幾記耳光,兩眼噴火,指著兒子罵道:“你游學(xué)游到哪里去了?連科考也不回來?!”

        柳永大吃一驚,道:“爹爹此話從何說起,三月殿試,今天是二月底,孩兒這不是趕回來了嗎?”

        柳宜罵道:“你只記得三月殿試,殿試之前,二月禮部還有一場復(fù)試,你不參加禮部復(fù)試,如何去參加殿試?”

        柳永的腦袋里“嗡”的一聲,滿臉蒼白:他只記得殿試,怎么把禮部的復(fù)試給忘了呢?他心中后悔不已,連連向父親叩頭求饒。柳宜余怒未息,柳永想起了孫何,便想去求孫何出面求禮部通融,給他補(bǔ)考的機(jī)會。誰知一打聽,孫何進(jìn)京不久,積勞成疾,竟然死在任上了!

        柳永目瞪口呆,頓時天旋地轉(zhuǎn),一頭栽倒在地……

        柳永因?yàn)檎`考,心生內(nèi)疚,自從回家之后,遵照父親的安排,在家鉆研經(jīng)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人在書房,心卻在“群芳苑”:一會兒想蟲娘跟鴇娘的關(guān)系融不融洽,一會兒想蟲娘習(xí)不習(xí)慣汴京的飲食,心猿意馬,魂不守舍。

        柳永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在家里呆了一個月,就再也忍不住了,偷偷地來到“群芳苑”。

        蟲娘看到柳永,撲在柳永的懷里嚶嚶地哭了起來,道:“你把我送到‘群芳苑’之后就再也沒有露過面,我還以為你不再管我了!”

        柳永道:“怎么可能呢?我拖延這么久才來看你,實(shí)在是迫不得已。我誤了禮部的復(fù)試,未能參加今年的科考,我爹十分生氣,我也不便出來。可是,我的心里還是想你的?!?/p>

        “群芳苑”的姑娘聽說柳永來了,全都圍了上來,就像闊別的家人一樣親熱。柳永驚喜地發(fā)現(xiàn),“群芳苑”來了不少新姑娘:楚楚、酥娘、婉兒……新交舊友,歡聚一堂,那份熱情勝過六月的火熱天氣!那晚,柳永沒有回家,宿在蟲娘處。

        第二天,柳永回到家里,謊稱文友聚會,飲酒過量,沒有回來,誰知妻子瑤姬道:“你瞞得過爹爹瞞不過我,你一進(jìn)房我就聞到了你一身的脂粉氣味,你還來騙我?”

        柳永一聽有些生氣,道:“我去了‘群芳苑’,怎么了?汴京城內(nèi),官宦人家,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我只娶了你一人,你還不滿足?夫?yàn)槠蘧V,我偶爾去青樓喝喝花酒,何錯之有?你竟然還吃醋,哪有半點(diǎn)兒大家閨秀賢良淑德的模樣?”

        瑤姬遭柳永一頓數(shù)落,氣得一整天連飯也不吃,夜里也不理睬柳永,一連數(shù)日都是如此。瑤姬的身體本就羸弱,愁苦堵心,沒過多久就去世了。

        瑤姬的去世給予柳永很大的打擊,他也病了,直到半年之后他才從悲痛中走出來,踏進(jìn)了“群芳苑”的大門。他驚訝地看到,在“群芳苑”的一間房里,竟然供著瑤姬的靈位,香煙裊裊。蟲娘含淚道:“卑賤之人,不便過府吊祭,只得設(shè)一靈位,祈禱夫人早升仙界?!?/p>

        柳永心中一酸,又落下淚來。他從懷中掏出一張錦箋,道:“這是我為亡妻寫的一首詞,煩眾位姊姊演繹,讓亡妻的在天之靈聽見我的泣血之淚。”

        “群芳苑”的一眾姐妹不敢怠慢,連忙配曲合樂,擇日演繹。蟲娘擔(dān)綱主演,一眾姐妹且歌且舞,連樊樓和其他青樓的樂妓都趕來助演。只見上千名樂妓,白衣素裙,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飄飄然若流風(fēng)回雪,且舞且歌,聲遏行云:

        花謝水流倏忽,嗟年少光陰。有天然、蕙質(zhì)蘭心。美韶容、何啻值千金。便因甚、翠弱紅衰,纏綿香體,都不勝任。算神仙、五色靈丹無驗(yàn),中路委瓶簪。

        人悄悄,夜沉沉。閉香閨、永棄鴛衾。想嬌魂媚魄非遠(yuǎn),縱洪都方士也難尋。最苦是、好景良天,尊前歌笑,空想遺音。望斷處,杳杳巫峰十二,千古暮云深。

        人動情,聲動情,人人淚哽聲咽,哭成一片。每個樂妓都為這首詞的真情所打動,心里都在想,要是我死后柳七哥能為我寫一首《離別難(中呂調(diào))》,也不枉活一世了。

        這首《離別難(中呂調(diào))》本來是場內(nèi)部表演,不知怎么就傳到社會上去了。凡有那喪妻之家,在喪事中也演繹這首《離別難(中呂調(diào))》,一時成了汴京的風(fēng)俗。

        光陰如箭,轉(zhuǎn)眼到了大中祥符元年,三年一度的春闈殿試之期。二月禮部復(fù)試,柳永順利過關(guān)。三月金殿面試,柳永是志在必得。蟲娘非常激動:柳永許諾,他一旦高中,就為蟲娘脫籍,娶她為妾。

        上考場之前,柳永交給蟲娘一張錦箋,道:“蟲娘,這是我昨夜寫的一首《長壽樂》,你和眾姐妹把這首《長壽樂》操演熟練,待我科場歸來,為我歌舞慶賀!”

        柳永信心滿滿地走了。蟲娘遵照柳永的吩咐,趕緊召集一眾姐妹,排練《長壽樂》。殿試過后沒幾天,汴京城內(nèi)的大街小巷,金鑼當(dāng)當(dāng),傳來報子報捷的聲音:“報喜——喜報——魯府公子今科殿試三十二名,榮獲同進(jìn)士出身……”

        蟲娘吩咐眾人道:“眾位姐妹快做好準(zhǔn)備,等下柳七哥一來,一進(jìn)門我們就演繹《長壽樂》,為他祝賀!”

        眾人一聲應(yīng)答,樂師和樂妓各就各位,等待柳永的到來。過了不久,只聽見一個樂妓叫了一聲:“來了!來了!”

        柳永邁進(jìn)了廳堂。

        蟲娘做了個手勢,云板一敲,管弦齊奏,蟲娘率領(lǐng)一眾姐妹翩翩起舞,引吭高唱:

        尤紅殢翠。近日來、陡把狂心牽系。羅綺叢中,笙歌筵上,有個人人可意。解嚴(yán)妝巧笑,取次言談成嬌媚。知幾度、密約秦樓盡醉。仍攜手,眷戀香衾繡被。

        情漸美。算好把、夕雨朝云相繼,便是仙禁春深,御爐香裊,臨軒親試。對天顏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等恁時、等著回來賀喜。好生地。剩與我兒利市。

        柳永木然地望著滿場的嫣紅姹紫,聽著震耳的絲樂笙歌,當(dāng)他聽到“對天顏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時,已快崩潰了,大聲吼道:“別唱了!”

        歌聲戛然而止,眾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個個呆在原地,就像泥塑木雕。柳永的神情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眾人都為他惋惜,誰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過了許久,還是蟲娘走上前,道:“七郎,一時失利,不必氣餒,今科不中,還有……”

        柳永攔住蟲娘,道:“蟲娘,你不必安慰我,我不是一時失利,而是他們有眼無珠,不識柳七才華!蟲娘,你能替我拿來文房四寶嗎?”

        蟲娘知道柳永要直抒胸臆,一使眼色,幾個樂妓抬來桌子,拿來筆墨紙硯。柳永提起筆,蘸飽墨,筆走龍蛇,一氣呵成,寫下了一首《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fēng)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fēng)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蟲娘看完這首詞,心情十分復(fù)雜:七郎說的意中人,自然就是她蟲娘。她也希望與七郎廝守,一世纏綿,可是,如果七郎真的在煙花巷陌混一輩子,做個白衣卿相,又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蟲娘正自沉吟,忽然聽到柳永叫她:“蟲娘,你和一眾姐妹把這首《鶴沖天》排出來給我聽聽?!?/p>

        蟲娘體會到柳永的心情,便與樂師商量排演《鶴沖天》。幾天后,《鶴沖天》在“群芳苑”推了出來,一炮走紅。柳永一遍又一遍聽著蟲娘和一眾樂妓唱著他那些牢騷之詞,心中的憤懣才漸漸平復(fù)。

        當(dāng)之后的三次科考都接連落第之后,柳永才認(rèn)識到科考的艱難。他一再受挫,心里那點(diǎn)兒孤傲和自信蕩然無存。

        這天,他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日上三竿,睡在身邊的蟲娘已經(jīng)起床了。他便也爬起床,蟲娘端著洗臉?biāo)哌M(jìn)房,朝柳永嫣然一笑,道:“你起來了!洗臉吧,洗了臉好吃早飯?!?/p>

        柳永走過去洗了臉,說想吃面。蟲娘便出去替柳永煮面。柳永獨(dú)坐房中,想起一再落第的事情,覺得心里實(shí)在堵得慌,便拿過一張錦箋,提起筆在上面寫了起來。剛剛寫完,蟲娘端著面走進(jìn)來。柳永把紙推到一旁,接過面便低頭吃起來。

        蟲娘看到桌上的錦箋,道:“七郎,你又寫了一首新詞?我看看?!蹦闷鹨豢?,原來是一首《如魚水》,只見上面寫道:

        帝里疏散,數(shù)載酒縈花系,九陌狂游。良景對珍筵惱,佳人自有風(fēng)流。勸瓊甌。絳唇啟、歌發(fā)清幽。被舉措、藝足才高,在處別得艷姬留。

        浮名利,擬拚休。是非莫掛心頭。富貴豈由人,時會高志須酬。莫閑愁。共綠蟻、紅粉相尤。向繡幄,醉倚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

        蟲娘低頭凝視那首詞,落下了淚水。柳永吃完面,抬頭看見蟲娘眼角的淚珠,不由一怔,道:“蟲娘因何落淚?”

        蟲娘長嘆一聲,道:“七郎,這些年來我看見你在科場上苦苦掙扎,無時無刻都在為你心疼。三年一次的考試,給你帶來了希望,也給你帶來了失望。當(dāng)希望到來的時候,你如同在油鍋上煎熬;當(dāng)失望到來的時候,你如同在苦海中掙扎。你無論是煎熬還是掙扎,痛苦的是你,疼痛的卻是我。這么多年來,我有一句話藏在心里,一直想對你講,每次話到口邊,我又咽了回去。沒想到多年來我想講又不敢講的話,你今天替我講了出來!”

        柳永一愣,道:“你想講又不敢講的話,我今天替你講了出來?那是什么話?”

        蟲娘指著那首詞道:“七郎你看,我多年來想講又不敢講的就是這句話:‘浮名利,擬拚休。是非莫掛心頭。富貴豈由人?’”

        柳永一怔,立即明白了蟲娘的意思,低頭不語。只聽蟲娘道:“科場就如獨(dú)木橋,大宋的舉子都朝這座獨(dú)木橋上擠,能擠上去的寥寥無幾,絕大多數(shù)人都從獨(dú)木橋上掉下去了。如今你既然認(rèn)識到這一切不過都是浮名,不顧一切要將它放棄,你這想法我支持。七郎,人生苦短,我們何必要在浮名中沉浮痛苦?何不把浮名拋棄,活在自己的興趣和快樂中呢?”

        柳永長嘆一聲,道:“蟲娘,我何嘗不想活在自己的興趣和快樂中?怎奈柳家乃名門望族,我的兩個哥哥都已是進(jìn)士,就是族中子弟也是非官即宦,我要不考個官職,世人如何看我?族人如何看我?”

        蟲娘道:“我有一法,可以擺脫俗世的目光。七郎可效林逋,孤山隱居;也可學(xué)范蠡,泛舟遁世。不論七郎走到天涯海角,蟲娘愿意終生相隨?!?/p>

        柳永心中一動,旋又低頭沉吟,許久才抬起頭,道:“蟲娘,有你相伴,無論是效林逋孤山隱居,還是學(xué)范蠡四海泛舟,那都是神仙化境,三變求之不得。只是三變并非庸碌之輩,四次科考,四次落第,實(shí)在是心有不甘!蟲娘,這樣吧,再讓我考一次,第五次我要是再考不中,我就同你遠(yuǎn)走高飛,孤山隱居,四海泛舟,絕不食言!”

        命運(yùn)再一次作弄柳永:天圣八年,四十七歲的柳永參加了第五次科考,結(jié)果還是名落孫山。宮中教坊肖司丞偷偷透露:這一次柳永本來是錄取了的,仁宗皇帝看到柳三變的名字,道:“這不是寫《鶴沖天》的那個詞人嗎?他既然視功名為浮名,要做個白衣卿相,那就滿足他的心愿,讓他在煙花柳巷倚紅偎翠,低吟淺唱吧!”

        說罷,仁宗皇帝便把柳三變的名字從榜單上劃掉。柳宜得知兒子落第真相,氣得渾身哆嗦,狂叫一聲:“家門不幸,出此風(fēng)流浪子!”說罷,噴出幾口鮮血,一命嗚呼!

        柳永思索許久,終于下定決心接受蟲娘的建議。他找到蟲娘,沮喪地道:“蟲娘,紅塵俗世既不容我,我又何必留戀紅塵俗世?你說得對,我們還是走吧,到一個遠(yuǎn)離人煙的地方,像林逋那樣,與青山為伍,同紅梅作伴,終老一生罷了?!?/p>

        蟲娘聽出了柳永話中的凄涼無奈,安慰道:“七郎,這些年來我已積攢下一些錢,我們下半輩的生活無憂。我陪你做個閑云野鶴,逍遙自在?!?/p>

        柳永點(diǎn)頭道:“蟲娘說得是,我倆就踏遍三山五岳,游遍江河湖海,寄情山水,做個悠然自得的清靜散仙!”

        二人正在商量遁世的細(xì)節(jié),柳家突然來人找柳永,告知柳宜去世的消息。柳永和蟲娘都大吃一驚。柳永一把抓住仆人,道:“我爹無緣無故怎么會去世?”

        仆人把宮中教坊肖司丞來訪,透露柳永這次落榜的真相,柳宜又氣又惱,吐出幾口鮮血便倒地斃命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柳永目瞪口呆,沒想到自己那一次落第寫下的激憤之詞竟然留下了隱患,不但害得他被皇帝取消功名,還連累父親一命嗚呼。他又氣又惱,又悔又恨,又悲又痛,兩眼一黑,栽倒在地。

        蟲娘和仆人慌了,連忙施救。

        柳永悠悠醒來,悲愴地大叫一聲:“爹,是孩兒連累了您?。 闭f罷放聲大哭。

        柳家經(jīng)過商量,留下劉老夫人帶著兩個兒媳和孫兒看守家門,柳三復(fù)、柳三接和柳永扶柩歸籍。幾天之后,柳家三兄弟騎著馬,簇?fù)碇赣H的靈車,從陳州門緩緩駛出汴京。靈車沿著東南官道逶迤而行,來到十里長亭,只見長亭外古道邊,擺著祭壇,點(diǎn)著香燭,豎著靈幡,蟲娘領(lǐng)著“群芳苑”一眾姐妹在此設(shè)壇路祭亡靈。

        見此情形,柳三復(fù)和柳三接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不過也不好拒絕,只得停下靈柩。兩兄弟避到一旁,由柳永接待這群青樓女子的路祭。

        柳永見到蟲娘,眼睛一紅,哽咽道:“蟲娘,你們來了!”

        蟲娘也淚眼盈盈,道:“青樓女子,身份低賤,不便過府吊唁,只得長亭路祭,多有不恭?!?/p>

        柳永道:“蟲娘不要這樣說。你們能來,我已知足了。我正好有一事相告,我原來打算和你效林逋范蠡,脫離紅塵。沒想到父親因我落第之事一氣身亡,讓我愧疚不已。痛定思痛,我若是放棄科考,飄然而去,百年之后,無顏去見九泉亡靈。思來想去,閑云野鶴之旅,恐怕難以實(shí)現(xiàn)了?!?/p>

        蟲娘聽了,并不感到意外,道:“七郎處江湖之遠(yuǎn),蟲娘愿意陪伴七郎四海飄零;七郎處廟堂之高,蟲娘愿意與七郎生死與共!”

        柳永見蟲娘如此重情重義,又是感動,又是羞愧,道:“蟲娘,你我只有‘梳櫳’之情,而無婚嫁之義,你竟然毫無怨言,這讓我于心何忍啊!”

        蟲娘心中一酸,道:“不是七郎無心,而是七郎無力。今天七郎說出了這句話,蟲娘死而無憾了!”

        確實(shí),柳永早想納蟲娘為妾,怎奈蟲娘身屬賤籍,他一介白丁,無力替蟲娘脫籍,也就無法把蟲娘娶回家中,只能以“梳攏”之名,維持彼此情誼。

        有道是離別最傷情,而且今日一別竟是三年!柳永和蟲娘相泣相訴,依依不舍。柳永鋪紙揮毫,當(dāng)場寫下了一首《雨霖鈴》,抒發(fā)難舍難分的離別之情: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jiān)隆4巳ソ?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

        車轔轔,馬蕭蕭,柳家的靈柩漸去漸遠(yuǎn)。蟲娘直到柳家人的車馬背影消失在古道盡頭,方才收回目光,掩面而去?;氐健叭悍荚贰保x娘的心仍然拴在柳永的身上,數(shù)著手指計(jì)算柳永離開汴京的日子。

        柳家三兄弟扶著父親的靈柩回到了福建崇安老家,搭孝棚,設(shè)靈堂,挨家挨戶叩頭報喪。族人紛紛登門吊唁,問起柳宜的死因,柳永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幸好兩個哥哥顧全柳永的臉面,用“暴病”二字搪塞過去了。談起柳永五次科考失利,親友和族人都唏噓感嘆。有人譏諷道:“你們有所不知,三變雖說科場失意,卻是情場得意。如今崇安的青樓楚館,那些樂妓所唱的俚詞艷曲,全都是出自三變筆下。這些事連皇上都知道了,說柳三變既然愿意做個才子詞人白衣卿相,那就讓他在煙花柳巷倚紅偎翠淺吟低唱吧!”

        這一席話,把柳三復(fù)和柳三接羞得滿臉通紅,柳永的臉色由白變紅,又由紅變青,突然哈哈大笑,狂態(tài)大作,驕傲地道:“我科場失意又怎么樣?我的詞名揚(yáng)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凡有井水處,皆有柳七詞。你們誰能做到這一點(diǎn)?如今連萬歲都知道了我柳三變,承認(rèn)我是白衣卿相,你們誰能做到這一點(diǎn)?萬歲既然許我煙花柳巷低吟淺唱,從今以后我就是大宋奉旨填詞的第一人!你們誰能做到這一點(diǎn)?”

        說完,柳永回到自己的房里,再也控制不住,淚水嘩嘩流下。他不明白,對于他的落第,族人不僅不安慰,為什么還要譏諷挖苦?倒是蟲娘善解人意,在他落第之時能夠予以溫暖與安慰。

        柳永感激蟲娘思念蟲娘,于是給蟲娘寫了一封信,訴說自己回到崇安的經(jīng)歷,隨信還寄去了一首《征部樂》。蟲娘看到柳永遭受族人的羞辱,十分同情,看見柳永在《征部樂》中寫道:“憑誰去、花衢覓。細(xì)說此中端的。道向我、轉(zhuǎn)覺厭厭,役夢勞魂苦相憶?!眱裳蹪u漸濕潤了:事實(shí)上她也是一樣的心情,一直放不下對柳永的思念。

        蟲娘繼續(xù)往下看,當(dāng)她看見“但愿我、蟲蟲心下。把人看待,長似初相識”時,不由一怔:七郎這是囑咐我在接待客人時,始終要像是初次相識一樣,不要陷得太深。

        蟲娘的心里微感委屈:七郎啊七郎,蟲娘雖在風(fēng)月場中,此生此世除了七郎,再無別人!我的這片癡心癡念,你難道還沒有看懂嗎?

        蟲娘覺得自己該為七郎做點(diǎn)兒什么了。

        這天,蟲娘把鴇母、樂師和一眾姐妹找來,道:“蟲娘蒙七郎‘梳攏’,今生今世就認(rèn)定七郎一人。如今七郎扶柩歸籍,遠(yuǎn)隔萬水千山。七郎雖然離開汴京,蟲娘的心卻未離開七郎。往日蟲娘人前賣笑,賣藝不賣身。今日當(dāng)著媽媽、各位師傅和一眾姐妹宣布,從今日起,蟲娘息藝三年。為表心跡,剪此青絲為證!”

        說罷,蟲娘當(dāng)眾剪下了一綹青絲,表明她為柳永息藝守節(jié)的決心。蟲娘是“群芳苑”的頭牌樂妓,她息藝守節(jié),對于“群芳苑”是一大損失,但她態(tài)度堅(jiān)決,鴇母也無計(jì)可施。

        蟲娘的舉動倒是贏得樂師和一眾姐妹的敬佩。

        蟲娘給柳永寫了一封回信,把自己息藝三年的決定告訴柳永,隨信寄去了一綹青絲,表示自己生死相隨永遠(yuǎn)鐘情柳永的決心。柳永接到蟲娘的信感動得熱淚盈眶,捧著蟲娘的青絲喃喃自語:“蟲娘,我沒能給你名分,你還掏心掏肺,真情對我。是我對不起你?。 ?/p>

        柳永和蟲娘天各一方,無限相思,只能依靠鴻雁傳書,互相慰藉。

        這天,從邊境歸來一位游騎將軍,姓孟名彪,生性好色,一進(jìn)汴京就出入花間柳巷,眠花宿柳,很快就與汴京的紈绔弟子打成一片。幾個紈绔子弟與孟彪談起汴京的風(fēng)塵女子,道:“孟將軍,汴京的青樓楚館你雖然玩了一個遍,可惜你沒玩過‘群芳苑’的蟲娘。蟲娘色藝雙絕,是汴京城風(fēng)塵女子的頭一個,可惜孟將軍卻無福消受了?!?/p>

        孟彪道:“頭牌又怎么樣?只要我出得起錢,怎么就無福消受了?”

        幾個紈绔子弟七嘴八舌,把蟲娘與柳永的關(guān)系說了一遍,道:“柳永扶柩歸籍,蟲娘為了表示她對柳永的真情,當(dāng)眾剪斷青絲,息藝三年,不再接客。”

        孟彪搔搔后腦,道:“這妞兒要是息藝歇業(yè),倒是拿她沒轍。俺不明白了,一個窮酸文人有什么好?用得著為這個男人這么付出嗎?”

        眾人也深有同感,不明白蟲娘對柳永為什么這么癡情,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訴說蟲娘的傾國美色和絕世才藝。孟彪在一旁越聽越是動心,突然道:“你們把蟲娘夸得如此出色,我倒真想把她弄上手了?!?/p>

        北宋汴京分為五個區(qū)四個縣,“群芳苑”屬祥符縣管轄。蟲娘身屬賤籍,孟彪便用銀子買通祥符縣衙,以他游騎將軍的名義,為蟲娘開具了一張脫籍文書。

        孟彪帶著一群狐朋狗友來到“群芳苑”,一抖文書,得意地道:“這是我為蟲娘開具的脫籍文書,蟲娘已經(jīng)是我的人了。讓蟲娘收拾衣物,跟我回家!”

        鴇娘無奈,只得把蟲娘找來,說明原委。蟲娘大吃一驚,要過脫籍文書,仔仔細(xì)細(xì)看過,確認(rèn)無誤。多少年來,多少個日日夜夜,她一直盼望著這脫籍文書。如今她盼到了,卻身似寒冰,心如刀割。她跪在孟彪面前,道:“孟將軍,我與柳三變有‘梳攏’之誼,情深意篤,不愿分開,求將軍成全我們!”

        蟲娘雖然是素妝清顏,未施粉黛,卻別有一種清水出芙蓉的美麗與韻味,讓孟彪眼都看直了!

        見蟲娘跪下求他,孟彪搖頭道:“蟲娘果然是國色天香!別說傻話了,你就是從今天求到明天,我也是不會答應(yīng)的。若說成全,你就成全我吧!”

        聽見孟彪這樣說,蟲娘長嘆一聲,道:“孟將軍既然不愿成全我和七郎,蟲娘只得認(rèn)命了!”

        孟彪聽見蟲娘已然認(rèn)命,十分高興,道:“識時務(wù)者為俊杰。蟲娘,快去收拾東西,隨我回家?!?/p>

        蟲娘讓孟彪稍坐待茶,自己回房去收拾行李。她穩(wěn)住孟彪,急忙回到房里,關(guān)上門,找出一條白綾掛在房梁上,打好結(jié)。

        她已經(jīng)別無選擇了:孟彪執(zhí)有她的脫籍文書,她擺脫不了孟彪,唯有懸梁自盡,才能保住清白。她仰天長哭:“七郎!七郎!不是蟲娘負(fù)你,實(shí)是命蹇時乖,情緣已盡。今日一別,你我來生才得相見了!”

        說罷,她毅然將頭伸進(jìn)綾環(huán)套中……

        福建通往汴京的官道上,一匹馬疾奔而來,柳永騎在馬上不停地?fù)]鞭策馬:“駕——駕——”他恨不得立刻趕到“群芳苑”,見到蟲娘。

        柳永已經(jīng)有一年沒有接到蟲娘的信了。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蟲娘突然與他中斷了聯(lián)系,恐慌之下,他免不了胡思亂想。愛情會讓人失去理智,男人是這樣,女人也是這樣。三年守孝期滿,三兄弟離開崇安,柳永丟下兩個哥哥,絕塵而去。

        柳永日夜兼程,帶著滿身的汗水和疲憊沖進(jìn)了汴京。他顧不得先回家去看看久違的母親,而是來到“群芳苑”,急于知道蟲娘到底出了什么事。

        “群芳苑”還是與往昔一樣,屋前門庭若市,屋里笙簫管弦。柳永飛身下馬,叫著“蟲娘!蟲娘!”沖上廳堂。廳堂上所有人就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個個呆立不動,掉轉(zhuǎn)頭望著他。

        柳永的目光掃了一圈,沒有看到蟲娘,大聲叫道:“蟲娘呢?蟲娘在哪里?”

        回答他的是嚶嚶的抽泣,先是一個人哭,接著就是兩個人、三個人……再接著就是泣聲一片,淚涌如泉,傷心欲絕。柳永明白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哀號:“蟲娘?。 迸吭诘厣戏怕暣罂?。

        “群芳苑”的一眾姐妹引著柳永來到郊外,一座墳塋矗立在荒野上,土堆上枯草瑟瑟,黃葉飄零,西風(fēng)肅殺。墳前豎著一塊石碑,碑上刻著四個字:蟲娘之墓。

        “蟲娘!”柳永淚如雨下,悲聲大放。眾人也是哭得天昏地暗。

        柳永漸漸止住淚水,道:“蟲娘是怎么死的?”

        眾姐妹七嘴八舌,把孟彪如何買通祥符縣,如何替蟲娘開出脫籍文書,如何到“群芳苑”逼婚,蟲娘如何穩(wěn)住孟彪,如何回到房中結(jié)綾上吊一一說了。柳永又悔又恨:自己早就想替蟲娘脫籍,無奈科場不順,一拖再拖,竟被惡徒鉆了空子。他哭道:“蟲娘,是我沒用?。『Φ媚忝鼏庶S泉!”

        鶯鶯道:“柳公子,蟲娘死得冤啊!你一定要為她報仇??!”

        柳永霍地站起來,道:“對!我要為蟲娘報仇!我要去找孟彪講理!”

        鶯鶯連忙攔住,道:“孟彪已經(jīng)走了,他是一個五品游騎將軍,你一介白丁,如何去同他講理?柳公子,你只有金榜題名,將來才能向孟彪興師問罪,替蟲娘申冤報仇!”

        一席話點(diǎn)醒夢中人,有道是官大一級壓死人,看來他只有出仕及第,官做得比孟彪大,才能向孟彪興師問罪。科場之路,如今不僅關(guān)系到家族聲望和父親遺愿,還關(guān)系到蟲娘的復(fù)仇!這條路再崎嶇再坎坷再艱難,他也得咬緊牙關(guān)走下去!

        有道是:“五十少進(jìn)士,三十老明經(jīng)?!笨婆e沒有年齡限制,滿頭銀發(fā)的耄耋老人還在科場上掙扎的大有人在。北宋之初,有個舉子年屆七十還在科場上拼搏。然而,當(dāng)他坐進(jìn)考場,提起筆來,實(shí)在難以控制自己顫顫巍巍的手,他流下了眼淚,長嘆一聲,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在試卷上寫下一行字:“草民老矣,不能為文,伏望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宋太宗趙光義看到老人這行心酸的字跡和試卷上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淚痕,眼眶濕潤了,破天荒地錄取了他,封了個九品小官,了卻了他的心愿。

        景佑元年,仁宗皇帝下詔:“朕念士向?qū)W益蕃,而取人之路尚狹,或棲遲田里,白首而不得進(jìn)。”遂開恩科,擴(kuò)大錄取規(guī)模。柳永這年已經(jīng)五十一歲了,將柳三變之名改為柳永,參加了這次恩科考試,結(jié)果榮登金榜,同進(jìn)士出身。他捧著泥金喜報,激動得老淚縱橫,仰天長嘯:“爹!兒子終于考上了!沒有玷辱柳家門楣。蟲娘,我是同進(jìn)士出身了,有了起步的金階,為你申冤報仇的日子也就不遠(yuǎn)了!”

        柳永喜不自禁,揮筆寫下了《柳初新》,表達(dá)他的喜悅心情:

        東郊向曉星杓亞。報帝里,春來也。柳抬煙眼。花勻露臉,漸覺綠嬌紅姹。妝點(diǎn)層臺芳榭。運(yùn)神功、丹青無價。

        別有堯階試罷。新郎君、成行如畫。杏園風(fēng)細(xì),桃花浪暖,競喜羽遷鱗化。遍九陽、相將游冶。驟香塵、寶鞍驕馬。

        柳永被授予了睦州團(tuán)練推官,從八品,官不大,但至少起步了,待到自己官階超過孟彪之日,就可為蟲娘復(fù)仇了。

        柳永剛到睦州任團(tuán)練推官一個月,新任睦州知州呂蔚對柳永賞識有加,便上書推薦柳永。此時的柳永可謂意氣風(fēng)發(fā):仕途上有了起色,又得到知州的賞識,未來仕途上注定了一片光明。

        誰知事與愿違,呂蔚這次的推薦沒有得到朝廷批準(zhǔn),還遭到了侍御史知雜事郭勸的彈劾:“柳三變剛到睦州任職一個月,哪里來的政績可言呢?而知州呂蔚遽薦之,蓋私之也?!背⑦€隨之頒發(fā)規(guī)定:“州縣層級的官員上任后,在沒有經(jīng)過政績考核的情況下,不允許進(jìn)行推薦?!?/p>

        消息傳來,柳永很是沮喪。他也意識到,當(dāng)初自己把升遷也看得太簡單了,宦海沉浮,自己還得一點(diǎn)一點(diǎn)去打拼。他于是踏踏實(shí)實(shí)埋頭政務(wù),倒是干了幾件實(shí)事,口碑甚好。

        柳永既有才華也有政績,一年之后,就由睦州團(tuán)練推官改任余杭縣,仍是八品小官,柳永未免有些失落。

        柳永知道,他只有在任上扎扎實(shí)實(shí)干出一些過硬的政績,才會引起朝廷的重視,得到升遷。他帶著幾名隨從,跑遍了余杭下面的十幾個鄉(xiāng),體察民情。他看到鄉(xiāng)村頑童,只字不識,只知打架嬉戲,他們的父母對此視而不見,放任不管。柳永覺得教育的缺失,對孩子不利,對國家也不利,便頒發(fā)榜文,登載文告:

        “父母養(yǎng)其子而不教,是不愛其子也。雖教而不嚴(yán),是亦不愛其子也。父母教而不學(xué),是子不愛其身也。雖學(xué)而不勤,是亦不愛其身也。是故養(yǎng)子必教,教則必嚴(yán),嚴(yán)則必勤,勤則必成。學(xué),則庶人之子為公卿;不學(xué),則公卿之子為庶人?!?/p>

        勸學(xué)文告頒布之后,對地方觸動很大,余杭百姓開始注重小孩的教育,把孩子送進(jìn)私塾識字讀書。

        由于柳永勤于政務(wù),清廉公正,很受老百姓愛戴。清嘉慶修的《余杭縣志》上仍有記載:“柳永字耆卿,仁宗皇帝景祐間余杭令,長于辭賦,為人風(fēng)雅不羈,而撫民清靜,安于無事,百姓愛之?!?/p>

        柳永這一年又從余杭縣令轉(zhuǎn)任浙江定海曉峰鹽場的鹽監(jiān)。曉峰鹽場位于舟山,舟山鹽場老百姓的艱苦生活給柳永留下銘心刻骨的印象。大半生來,他寫了數(shù)百首詞,無不是風(fēng)花月下燕語鶯聲,在舟山他寫了一首《煮海歌》,第一次為鹽民的艱辛和苦難發(fā)聲。

        由于柳永的政聲突出,獲得了上司的推薦。他帶著上司的推薦信,回到汴京,接受吏部的審核后,在崇政殿得到仁宗皇帝的接見。

        柳永對于仁宗皇帝這次的接見心情十分復(fù)雜:當(dāng)年,仁宗皇帝一句話,便取消了他金榜題名的資格,讓他重回?zé)熁铮隽朔钪继钤~的白衣卿相;又是仁宗皇帝開了恩科,使他踏上仕進(jìn)之階;這一次,仁宗皇帝又將決定他的改官命運(yùn),他能不能結(jié)束基層宦游羈旅生活,就看這次的接見了。

        柳永調(diào)整了心情,走進(jìn)了崇政殿。

        “泗州令柳永叩見圣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仁宗皇帝點(diǎn)點(diǎn)頭,吩咐柳永平身。他上下打量柳永,道:“柳卿,這些年來你一直在余杭、定海、泗州等地輾轉(zhuǎn)任職,政聲甚佳,既能寫詞,又能問政,倒是難得。”

        柳永連忙道:“寫詞,我是萬歲治下之民,問政,我是萬歲階下之臣,處江湖,有賴雨露,入仕途,仰仗皇恩,只恨臣才疏學(xué)淺,未及報得雨露皇恩之萬一而惶悚不安。”

        仁宗皇帝道:“卿有此忠君之志報國之心,令朕欣慰。你以前混跡青樓楚館,所寫之詞也關(guān)乎風(fēng)月,有風(fēng)流浪子之名。為此,朕對你稍作懲戒,抹去你天圣八年的功名,貶為白衣卿相,此事可還記得?”

        柳永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連忙跪下叩了一個頭,道:“微臣未敢有忘。正是有了萬歲當(dāng)年的訓(xùn)誡,才有了微臣日后的同進(jìn)士出身和今日的泗州令。雨露天恩,有如再造。”

        仁宗皇帝道:“知過能改,善莫大焉!不知最近卿有何新詞?”

        柳永忙道:“臣近日寫了一首《透碧霄》,呈萬歲御覽?!?/p>

        仁宗皇帝接過一看,只見柳永寫道:

        月華邊。萬年芳樹起祥煙。帝居壯麗,皇家熙盛,寶運(yùn)當(dāng)千。端門清晝,觚棱照日,雙闕中天。太平時、朝野多歡。遍錦街香陌,鈞天歌吹,閬苑神仙。

        昔觀光得意,狂游風(fēng)景,再睹更精妍。傍柳陰,尋花徑,空恁亸轡垂鞭。樂游雅戲,平康艷質(zhì),應(yīng)也依然。仗何人、多謝嬋娟。道宦途蹤跡,歌酒情懷,不似當(dāng)年。

        《透碧霄》只是歌頌帝都繁華太平盛世,堆砌浮華之詞,遠(yuǎn)不如柳永那些描寫風(fēng)月的詞細(xì)膩真實(shí)。不過,這倒投仁宗皇帝之好,他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擢升柳永為著作郎,任西京靈臺令兼知永安縣事,從六品。

        雖說還只是從六品,畢竟離皇都帝輦的距離又近了,以后升遷的機(jī)會也就多了。

        不久,又一個機(jī)會來了:司天臺向仁宗皇帝報告,說天空中出現(xiàn)了“老人星”?!袄先诵恰笔情L壽的象征,天空中出現(xiàn)了“老人星”,這可是祥瑞之兆。頓時朝廊轟動,百官紛紛上表,歌功頌德。柳永自然不會放棄這個取悅圣上的機(jī)會,便寫了一首《醉蓬萊》:

        漸亭皋葉下,隴首云飛,素秋新霽。華闕中天,鎖蔥蔥佳氣。嫩菊黃深,拒霜紅淺,近寶階香砌。玉宇無塵,金莖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萬幾多暇,夜色澄鮮,漏聲迢遞。南極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際宸游,鳳輦何處,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簾卷,月明風(fēng)細(xì)。

        柳永將《醉蓬萊》呈獻(xiàn)給仁宗皇帝,滿以為會得到圣上的嘉獎,誰知仁宗皇帝卻頒下圣旨,將柳永謫貶蘇州通判。

        原來,柳永這首《醉蓬萊》,頭一個“漸”字犯了仁宗皇帝的大忌:“漸”字除了逐漸的意思,還被引申為病危,龍體欠安的仁宗皇帝十分忌諱這個字。

        當(dāng)仁宗皇帝讀到“太液波翻”這句時,心里也是咯噔一跳!他對這個“翻”字也十分忌諱:為什么不叫“波澄”呢?“波翻”豈不是暗示我大宋要乾坤顛倒嗎?仁宗皇帝讀到這里,直接將柳永的這首詞“擲之于地”,下詔謫貶。

        柳永無奈,只得離開汴京赴蘇州上任,十分沮喪。

        之后,柳永由蘇州而益州,由益州而潭州,由潭州而華州……輾轉(zhuǎn)各地,居無定所,他的官職仍是末流。他已經(jīng)不敢奢望自己升遷之后能為蟲娘復(fù)仇了,他甚至連孟彪這個人的名字都快忘記了。

        這年秋天,柳永又一次接到了朝廷公文,打開一看,還是一紙調(diào)令:朝廷讓他去杭州任通判。

        繞了一圈,他又回到了杭州。他是在杭州結(jié)識蟲娘的,又是從杭州把蟲娘帶走的,如今他回來了,已經(jīng)兩鬢如霜,而蟲娘卻成了渺渺冤魂。

        柳永長嘆一聲,抹干眼淚,來到“擷芳樓”。故地重游,卻是物是人非:當(dāng)年的鴇娘不見了,英英也不見了,“擷芳樓”里的人他一個都不認(rèn)識了。柳永心生惆悵,水都沒有喝一口,扔下銀子就匆匆走了。

        柳永上任不久,這天,杭州來了一個過路的四品官員。古代官場迎來送往的接待文化十分講究,上級官員路過,地方官員該到驛站去見個面,問候一聲,以盡地主之誼。當(dāng)時杭州令出缺,這些事由通判代理。柳永接到驛丞的報告后,只得前往驛站。見面一交談,才知道這個四品官員竟然是當(dāng)年逼死蟲娘的游騎將軍孟彪,他已經(jīng)從五品升為四品的定遠(yuǎn)將軍了。

        孟彪得知柳永之名,也感到意外,道:“原來你就是柳永!我聽汴京的朋友說,你一門心思要替蟲娘復(fù)仇。我現(xiàn)在到了你的地盤,你想怎么復(fù)仇?是把我抓起來呢?還是把我殺了呢?”

        柳永又氣又恨又害怕,忙道:“下官不敢!”

        孟彪哼了一聲,道:“諒你也不敢!老子現(xiàn)在是四品,等你爬到四品以上,再來向我復(fù)仇。不過,你這把年紀(jì)才是一個七品通判,恐怕這輩子沒希望了?!?/p>

        孟彪這話像刀扎在柳永的心上,他不敢發(fā)作,只得躬身應(yīng)道:“大人所言不差,下官無能,做到通判也就到頭了?!?/p>

        孟彪得意地哈哈大笑。第二天他離開杭州,柳永還不得不去送行,打躬作揖,受盡屈辱。孟彪一走,他就病倒了。

        這天,一個不速之客來探病,竟然是英英。柳永一見英英,抱住她就放聲大哭,訴說自己的屈辱、苦惱與無奈。英英道:“七哥才華橫溢,風(fēng)流倜儻,有情有義,一生卻又受到功名羈絆,科場情場,兩頭都想要,怎能不苦惱無奈?”

        英英的話如醍醐灌頂,讓他立時清醒:人生風(fēng)流,不在廟堂,就在眉間,這個窩窩囊囊的末流官,不值得他留戀了……

        熙寧九年,真州。

        從真州城的煙花柳巷三三兩兩走出一群群姑娘。這些青樓楚館里的樂妓,平時都是穿紅著綠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今天卻一反常態(tài),素面朝天,穿著素衫褶裙,參加一年一度的“吊柳會”。

        二十年前,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嫗陪著一個鬢發(fā)如霜的老漢走進(jìn)了真州,老漢病歿在客店之中。老嫗身無分文,沒錢安葬老漢。她在真州舉目無親,求告無門,無奈之下,只好走進(jìn)了一家妓院,向鴇母和青樓姐妹說明了她和死者的身份。原來,她就是當(dāng)年杭州“擷芳樓”的英英,死者就是柳永。柳永退出宦旅生涯,由英英陪著,浪跡江湖。走到真州,二人身上的錢花光了,柳永也病歿了,走投無路的英英只好向同行姐妹求助。

        英英一說出柳永的名字,鴇娘和樂妓無不動容。凡有井水處,皆有柳七詞。這么多年來,青樓楚館可都是唱著柳永寫的詞,吃著柳永的飯,如今恩人死無葬身之地,眾家姐妹能撒手不管嗎?消息傳出,真州城內(nèi)大大小小的青樓楚館的妓女傾巢而出,湊錢埋葬了柳永。每年清明,青樓楚館的樂妓也拿著祭品去給柳永上墳,名曰“吊柳會”。盡管柳永去世已二十年了,真州樂妓清明吊柳的風(fēng)俗一路傳了下來,今年亦是如此,清明一到,一眾姐妹便互相招呼,奔西門而去。

        這天,真州西門前,早有一個男子等候在那里。這人峨冠長衫,身材頎長,眉疏目朗,顴骨高聳,兩頰清瘦。這人就是久負(fù)盛名的蘇軾。

        蘇軾嘉祐二年進(jìn)士及第,出道時柳永已經(jīng)去世。蘇軾做過翰林學(xué)士知制誥、吏部尚書。在仕途上碾壓柳永,可是,在作詞方面他一直感受到來自柳永的壓力。當(dāng)年,蘇軾寫出《江城子·密州出獵》一詞時,便興奮地寫信給朋友夸耀:“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fēng)味,亦自出一家,呵呵?!蹦憧此时鹊膶ο螅褪橇哙O柳永。他見人就問:“我的詞跟柳詞相比怎么樣?”表現(xiàn)強(qiáng)烈的勝負(fù)欲。他寫詞時也總是有意無意地對標(biāo)柳永。柳永要不是去世了,蘇軾真有可能邀柳永一決高下。

        有一次蘇軾又問身邊的幕僚:“我詞比柳詞如何?”幕僚回答:“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zhí)紅牙拍板,唱楊柳岸曉風(fēng)殘?jiān)?;學(xué)士詞,須關(guān)西大漢執(zhí)鐵綽板,唱大江東去?!碧K軾縱情大笑,前仰后合。

        柳永的詞風(fēng)婉約,蘇軾的詞風(fēng)豪放,從某種角度說,蘇軾對柳永混跡煙花柳巷青樓楚館寫那些風(fēng)月之詞,覺得俗不可耐。然而,他不得不承認(rèn)柳永的風(fēng)月之詞情真意切,意境瑰麗。柳永那首《八聲甘州》就給蘇軾留下深刻的印象: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fēng)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dāng)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yuǎn),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桿處,正恁凝愁!

        蘇軾常對人說:“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云:‘霜風(fēng)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dāng)樓?!苏Z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

        蘇軾認(rèn)為柳永在詞中融入唐詩的語言與意境,所以他的詞中會有唐詩那樣格調(diào)高雅的語言和高遠(yuǎn)博大的恢宏氣象。蘇軾越是推崇柳永的《八聲甘州》,越想同柳永比一比,于是他也寫了一首《八聲甘州》:

        有情風(fēng)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jī)。

        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它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yīng)回首,為我沾衣。

        蘇軾拿著兩人的《八聲甘州》請人對比。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柳永的是寫游子的漂泊之苦,蘇軾的是寫與友人的離別之情,兩首詞在氣韻格調(diào)上有相近之處,難分軒輊。蘇軾不服氣,這次路過真州,他想將兩首《八聲甘州》在柳永墓前焚燒,讓九泉之下的柳永品評孰高孰低。

        蘇軾不知道柳永墓在哪里,向人打聽。有人告訴他:“今天是清明‘吊柳會’,真州的樂妓都會去柳永墓前吊祭。你只要等在西門,跟隨樂妓去就行了。”

        蘇軾在真州西門等了半個時辰,果然看見一群姑娘提著祭品絡(luò)繹而來。待她們出了城,蘇軾便尾隨其后,向西而去。

        蘇軾跟著樂妓西行七里許,只見一眾樂妓圍在一座墳前吊祭,一個個神情肅穆,十分虔誠。一旁觀看的蘇軾不由動容:柳永去世已二十年了,每逢清明,這些樂妓還如此虔誠地吊祭柳永;他也進(jìn)過青樓,將來他死了,會有這么多樂妓二十年如一日地到墓前吊祭他嗎?

        “吊柳會”結(jié)束了,樂妓們也散了。蘇軾走到柳永的墓前,道:“前輩,我倆的《八聲甘州》也用不著比了,就沖著你把樂妓當(dāng)人看,真情相待,不分貴賤,你就值得我膜拜!”說著跪下去,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站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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