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整潔的實驗臺，晶瑩剔透的玻璃器具，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每個走進化驗室的人都會被這一切吸引，瞬間愛上這個新奇神秘的“魔法屋”。

{一}

在外行人眼里，化驗室就像魔女的魔法屋，可以變出各種沸騰的瓊漿，也可以在揮手之間把一切化為烏有。而那里的女人，必定有一雙纖纖玉手和一副姣美的容顏，工作時端莊得如同荷塘靜蓮，裊娜生姿。

曾經，懷著無法抑制的“魔女夢”，我走進一家國有大型化工企業(yè)的化驗室，融入了工廠里女人最多的群體。從化驗員到化驗室管理，一路走來，“魔女夢”早已煙消云散，卻意外領略了一群外柔內剛的女人颯爽干練的英姿，也有幸見證了新儀器新技術給傳統(tǒng)化驗行業(yè)帶來的顛覆性變化。

這些化驗室里的女人絕不是溫室的花朵，她們每天與各種化學品親密接觸，自己得意地號稱“毒物解碼人”。她們像3月的春風，秋天的巧云，每天走遍工廠的角角落落，是工廠最暖心、最亮麗的風景線。盡管我已脫離一線化驗崗位多年，仍然懷念那段化驗員的經歷，懷念在新儀器新技術介入前，姐妹們靠一雙纖手艱苦勞動的歲月。那些有趣的職場記憶，如此獨特，如此愉悅，如此浪漫而又真實。

還記得在化驗室第一次值夜班的情景。傍晚，同事們下班前沖我詭秘地笑，笑得我不明所以，脊背發(fā)涼。終于，一位憋不住的姐妹說：“夜班當心啊，恐怕不好過?！蔽也幻靼资鞘裁匆馑?，以為是提醒我小心半夜有崗檢，就問：“當心什么？咱們夜里不是可以睡覺嗎？”同事說：“能睡覺，可是根據我們的經驗，每個初次值班的化驗員都會收到一份神秘見面禮?！?/p>

同事們下班走了，關于見面禮的事我狐疑了一陣也就不想它了。晚上10點鐘之前，我按照工作程序完成了所有工作，跟其他崗位的3位女同事一起洗漱就寢。大家躺在休息室里聊了一會兒，相繼入睡。睡前，我習慣性地看了看墻上的鐘，11點半。遠處的裝置發(fā)出低沉均勻的隆隆聲，月光皎潔，混合著廠區(qū)的燈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照進來，地上一片淺淡的清灰。我心里安穩(wěn)寧靜，琢磨著，裝置生產正常，肯定不會有什么事。我很快就沉入了夢鄉(xiāng)。

不知過了多久，夢里突然有人喊叫，喊聲越來越響亮。我努力睜開眼睛，發(fā)現同事正站在床邊推我，說：“快起來，總值喊你，好像是采火炬氣?！蔽颐悦院饋?，還沒從夢境里回過神來，聽見門外總值喊了一聲我的名字，一下子徹底醒了。

正是秋涼時節(jié)，后半夜1點半，我收到了同事們說的“見面禮”。

深更半夜，我和總值一人騎一輛自行車出了廠區(qū)，往荒野深處騎行。廠區(qū)外的野地里高聳著工廠的巨大火炬，為了環(huán)保，工廠生產過程中產生的廢氣必須經過火炬燃燒，才能排到大氣中。火炬終年燃燒，不能熄滅，通?；鹈绾苄?，只有生產出現異常時，火炬才會燃燒得又大又猛。此時，火炬正躥出巨大的火柱，從遠處望，照得那一片天空紅燦燦的。裝置生產出現異常，到底是什么情況，我們無從知曉。

出了廠區(qū)，荒郊野地沒有路燈，一條被車輛碾軋出來的狹窄土路顛顛簸簸，路兩邊全是一人高的蒿草，茫茫野地里不時傳來“咕咕”的叫聲。要不是有總值跟著，我可真不敢來這種地方。

離著火炬還挺遠，就能聽到呼呼的燃燒聲，火炬周圍被罩在一片紅光里，那時我終于發(fā)現“火舌”這個詞是多么形象。在火炬頂部跳躍的火舌就像巨蟒口中吐出的蛇芯子，向著高空一躥一躥，在秋風和壓力作用下，發(fā)出呼呼的轟鳴。到了幾十米高的火炬底下，總值打著防爆手電筒望向我，我知道他的任務到此為止，現在我是主角。我趕緊用手緊了緊頭上的安全帽帶，把車筐里的工具袋背在肩上，走到火炬根部?；鹁婢拖褚蛔?，塔身上焊有一排排鐵棍，用來讓人攀爬。我像只猴子一樣手腳并用往上爬去。爬到三四米高，有一個平臺，我跨上平臺，把一根鐵質欄桿放平擋在身后，讓自己安全地站在平臺上。借著火炬冒出的火光，找到采樣口，把采樣桿杵進去，接上采樣泵和氣袋，我開始了采集火炬氣的操作?？粗鴼獯稽c點鼓脹，懸著的心慢慢踏實下來。

曾經有兩次，我和同事白天來學習采火炬氣的操作，采樣泵突然失靈，無奈只能純手工采集。手工采樣必須用手抓擠一個橡膠球，靠著球的吸力把火炬里的氣體吸入容積3L的氣袋。把一個氣袋裝滿，一只有力的手最少要抓擠200下橡膠球，而且速度要快。我的手沒有那么大力氣，抓擠幾下就酸軟無力。同事身經百戰(zhàn)，手抓橡膠球的速度讓我眼花繚亂，手掌一開一合，力道均勻，毫不拖泥帶水，癟塌塌的氣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鼓了起來。

還好，老天憐見，第一次采火炬氣全靠采樣泵給力，沒讓我的手受委屈。我把采好的氣袋從空中拋到地面，總值撿起來收好。按照規(guī)定，每次要采集兩袋氣體樣品，以免氣袋漏氣，造成采樣量不足。那天夜里我們回到化驗室已經過了兩點半，分析火炬氣樣品是另一個同事的工作，我重新躺到床上，可是怎么也睡不著了。

早晨，我收到“見面禮”的消息就被同事們傳開了。姐妹們說，怪不？這之前已經有半年多沒在夜里采火炬氣了。一位同事說，她初次值夜班時一宿沒合眼，從半夜12點到早晨6點往裝置區(qū)跑了3趟，據說是裝置里的一臺設備出了問題，要化驗員配合做環(huán)境檢測，可憐她大半夜爬了3回幾十米的高塔，困得她直想哭。

{二}

值夜班讓我發(fā)現化驗這活兒還有驚悚的一面。也正因此，這項工作顯得很特別、很有趣。盡管與起初的“魔女夢”相去甚遠，我卻體會到了一種與眾不同的職業(yè)人生。

你爬過高高的儲油罐嗎？你知道罐頂是什么樣子嗎？這些佇立在化工廠里的龐然大物就像一個個巨人，呈圓柱形，腰身有十幾米甚至幾十米粗，高度十幾米。在化工廠里，這樣的儲罐連成一片，遠觀就像一堆巨型蘑菇，蔚為壯觀。

上罐的梯子順著罐體蜿蜒向上，直達罐頂。梯子從踏板到圍欄都是鐵質的，一側緊貼罐體，一側是簡單的欄桿，梯階鏤空，每一梯和每一梯之間都有巨大的空隙，可以看見深淵似的地面，所以邁步要極其小心，以免步伐錯落，不小心絆倒。越往上走，懸空感越強烈，透過鏤空的梯階看到越來越小的地面景物，周圍需仰視的高大塔罐逐漸與自己的視線平齊，更襯托出所處位置之高。工廠嚴禁有恐高癥和高血壓的人從事這項工作。

第一次上罐，我的腿不免發(fā)軟，手也有點兒抖。同事在前，我在后，我們左手抓著鐵欄桿，右手提著采樣筐，筐里有采樣瓶、采樣壺和十幾米長的采樣繩。采樣瓶是玻璃的；采樣壺是銅質的，很沉；采樣繩是棉線的，很粗。這些東西絕不能有鐵質的和化纖類的，避免產生靜電，發(fā)生爆炸著火事故。還記得第一次上罐，跟著同事一口氣爬到罐頂，罐頂的寬闊讓我驚訝不已，用眼丈量，直徑有10多米。罐的邊緣較高，中間較低，上面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鋁箔樣的金屬板，一踩就往下陷，還發(fā)出撲哧撲哧的悶響。我們不敢輕易去踩這些地方，唯恐踩塌，于是沿著罐頂的邊緣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走到采樣口跟前，抬起頭來辨別風向，這一抬頭，我猛然發(fā)現自己正處在天地之間。地面的東西都縮小了很多，鳥兒在我身邊飛翔，蔚藍的天空不再遙不可及，整個人似乎要融化在藍天里，遠處的裝置區(qū)像宮崎駿動畫片里移動的城堡，裊裊升騰的蒸汽絲絲縷縷在眼前飄，真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啊！

看清了風向，我們都站到上風口，同事打開采樣口的蓋子，隨著一陣猶如哨音的嗚嗚聲，一股氣體瞬間噴涌而出。那股氣體是氮氣，這些儲罐上層都是用氮氣密封的，人吸入高濃度氮氣會窒息死亡，這就是我們打開采樣口前必須辨別風向、站到上風口的原因。把采樣壺放進去，慢慢往下放繩子，直到聽見撲通一聲響，采樣壺落入液面以下，然后把打滿液體的采樣壺提上來，整個操作就像從井里打水。

從罐上往下走，手里的東西更沉了，而且眼必須看準腳下，鏤空的梯階看久了讓人眼暈，每走一步都要格外慎重，何況手里提著十幾斤的重量，絕不能有閃失。

從第一次上罐采樣提心吊膽，跟在同事身后亦步亦趨，到我喜歡上登高望遠，心曠神怡，見證了一個真理：人的潛力是無限的。從此，我慢慢不再懼怕爬罐，而且有點兒愛上了在罐頂俯瞰一切的感覺。站得高，看得遠，脫離地面，懸于半空，天地顯得格外遼闊，流云似是觸手可及，環(huán)顧四周，上下左右，視角變了，心情也變了，整座工廠成了微縮景觀，而我此刻跟它貼得那么近。

后來，每個儲罐都安裝了密閉循環(huán)采樣器，化驗員再不用上罐采樣，采樣器的閥門設在罐底部，打開就能直接取樣，而我也在采樣器投用前調離了化驗崗位。至今我仍懷念那些上罐采樣的日子，尤其是在一個個風和日麗的早上，和同事們在相鄰不遠的罐頂上相遇，大家朝著彼此的方向揮舞著手臂，用一聲拉長的“嗨”打著招呼，隔著深淵般的空間，就像隔著星河海洋，相見卻不能聚首，那股高興勁兒，是地面上相遇的兩個人絕對無從感受的。

很多年過去了，有時我還會夢見自己站在罐頂，迎著風，俯瞰周圍的一切，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

{三}

初干化驗，我常常被分析過程中溶液變幻的色彩迷住，白的變粉，紅的變白，綠的變紫，眼看著這些變化在手中發(fā)生，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能力無邊的女巫。每當站在試驗臺前搖動錐形瓶，就會想起動畫片里的東方好女巫、西方壞女巫，還有《藍精靈》里那個整天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不知在勾兌什么的格格巫。我自然把自己想象成善良的東方好女巫，而且希望手里的東西也是美好并且有益于人的。

可是，把化驗工作干明白了，我發(fā)現好看的東西幾乎都有毒，而且顏色越是艷麗毒性越大。比如在分析一種樣品的鐵含量時，按照操作規(guī)程，要加入一種叫二苯胺磺酸鈉的指示劑，還要加入氯化亞錫和氯化汞，然后用重鉻酸鉀溶液進行滴定。起初，溶液的顏色是墨綠色，當反應完成后，溶液會瞬間變成紫色，這個過程來得很快，絲絲縷縷的紫瞬間就擴大成整片的紫，將原來的綠色完全吞噬。這個實驗產生的廢液化驗室嚴格回收，包括刷反應瓶的水，而且要在臺賬上記下回收廢液的量，因為實驗過程中使用的氯化汞是劇毒品。

那時，化驗室常用的劇毒品有好幾種，領用和管理都非常嚴格。劇毒品的存在給化驗室管理帶來很大壓力，一有防盜工作要求，總是先被想到。隨著分析化驗技術的更新，新的分析方法逐漸替代了老方法，劇毒品早已不再使用，化驗員的工作更加健康、環(huán)保。

不過，再環(huán)保的分析方法也是化學方法，好看必然有毒的原則始終適用。那些或單薄純白、或濃重妖艷的液體，就像一朵朵食人花，吸引你，誘惑你，你一靠前，它就會捉住你，恨不得將你吞吃。干分析化驗的人，工作服上常有破洞，那是酸堿溶液不小心濺在身上腐蝕的結果。有一次，一位同事的褲子破了幾個小洞，恰巧在屁股上，自己看不見，還堂而皇之地在樓里走來走去，被大家調侃很拉風。

其實，在生活中我們也常感受到這一定律的存在。悅人眼目的東西極具誘惑力，一旦靠近它便深受其害。只是生活中那些好看的東西沒有貼著“有毒”的標簽，無法做到警惕和防備，所以常見有人輕易受害。在化驗室里，化驗員絕不會上當。了解了好看的東西的本質，在與它們親密接觸之先就已經撕下了它們漂亮的偽裝，化驗員也就變成了馴服這些毒物的能人。我浪漫的“魔女夢”在看清這一切后迅速破滅，我也由一個浮想聯(lián)翩的夢想家不知不覺變成了一個理性嚴謹的科研人。

{四}

最近幾年，隨著新儀器新技術的廣泛應用，化驗室的工作發(fā)生了質的變化，如今絕大多數溶液都無須配制，直接購買即可使用。更令人興奮的是，近紅外光譜技術在實驗室應用后，過去需要十幾個小時才能完成的工作，現在只需幾分鐘。說起新技術應用，又讓我想起了多年前對樣品進行預處理的原始操作，今昔對比，不勝噓唏。

分析工作中，很多時候需要先對樣品做預處理，然后才能進行分析化驗。液體的預處理是萃取，固體的預處理是研磨。過去，萃取和研磨是分析化驗工作繞不開的操作，通常由儀器來完成，一旦儀器出現故障，就只能人工來做。那時，化驗員就很辛苦了。

有一次，我和同事一起做萃取，恰巧趕上儀器壞了。那個樣品用儀器萃取也要整整一天時間才能完成全部分析化驗工作，儀器一壞，我們就很擔心下班前完不成任務，所以手底下的動作盡量爭分奪秒，可是越忙越出錯，在人工萃取過程中就出現了問題。

我們把液體裝在一個大號分液漏斗里，抓住漏斗的兩端，抱在懷里使勁搖，讓里面的液體充分振蕩，嘴里數到200下停止，然后把漏斗放在鐵架臺上靜置，溶液自動分出上下兩層。我們把下面的一層排放到一個錐形瓶里，這就是萃取出的實驗液體，然后再對剩下的液體進行第二次萃取。按照要求，一個樣品要做3次萃取，以保證萃取的完全性。那天，當我們萃取到第三次的時候，同事的手累得沒有了知覺，沒堵住分液漏斗的活塞，液體灑了出來，她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掌全濕了?！鞍パ?，完了，完了?！闭f著，同事沮喪地把分液漏斗放到鐵架臺上。液體灑漏，實驗結果就不準確了，我們只能重新稱量樣品再做萃取，前面所有的工作都白干了，接下來還是3次萃取，再搖晃至少600下。那天，我倆抱著分液漏斗，就像兩個吃奶的孩子抱著奶瓶子，齜牙咧嘴地拼命搖啊搖，兩個人的胳膊和手指最后都是酸疼僵硬的。

那時，化驗室里很多工作靠人工完成，化驗員的工作量和工作強度比較大，所以一旦來了新儀器，姐妹們都異常興奮，因為新儀器的到來通常意味著把化驗員從手工勞動中解脫出來。如今，我的化驗員姐妹們再不用做萃取和研磨這些預處理了，新儀器新技術省去了這些麻煩，簡化了工作程序，縮短了勞動時間，工作也更高效、更環(huán)保，就連外出采集樣品，也因為自動采樣車的到來，即將實現機器代替人工了。

回望過往，從中國第一代石油工人“寧肯少活20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的錚錚誓言，到如今與世界先進科技完全接軌、“打造世界領先潔凈能源化工公司”的宏偉愿景，企業(yè)見證了國家一步步走向富強、強大的過程。而我們，這些化驗室里的女人，正是這偉大事業(yè)的建造者，光榮歷史的參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