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17歲，作為待業(yè)青年被安置到家鄉(xiāng)豫北小鎮(zhèn)的集體企業(yè)一家手工業(yè)小廠上班。一上班，我就當(dāng)上了令人羨慕的倉庫保管員。工友們都是大我多歲的當(dāng)?shù)亟值赖氖忻窕蛑苓叢宿r(nóng)，廠里生產(chǎn)一直不景氣，人家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而我們是“兩天打魚五天曬網(wǎng)”，經(jīng)常停產(chǎn)，工資自然是入不敷出。

記得我有個月僅拿七元錢，連生活費都不夠。回家吧，一是要花錢買車票，二來家里弟兄多，平添了一張嘴，讓父母為難。我只好四處游逛，或回農(nóng)村老家親戚家?guī)蛶滋烀Γ虻焦び鸭伊鞲Z，或是到街上老表玻璃店里搬玻璃，混口飯吃。好在那時的我年輕力壯，基本還抵上一個棒勞力。但有的時候，人家明顯帶著嫌惡的表情，令人心寒。可吃飯的事大如天，為了填飽肚子，我也顧不上看別人的白眼。

當(dāng)了半年多保管員，我說啥也不愿干了。我找到女廠長要求調(diào)到鋁材車間當(dāng)工人。廠長與母親年齡相仿，把我當(dāng)自己的孩子看。她驚異地問：

“孩子！你給你爸說沒說？”

我堅決地說：“我的事我做主！”

雖然女廠長反復(fù)追問我什么原因，可我一字不提。就這樣，我下到鋁型材車間當(dāng)了一名爐前工。放著輕松自在的保管員不當(dāng)，要求到又臟又累的車間，許多人認(rèn)為我腦子有問題。不管別人怎么說，我都保持緘默。他們有所不知，我接手倉庫保管員時，至始至終沒見到上一任交接工作。一無賬本，二無倉庫盤存進(jìn)出記錄，只是別人轉(zhuǎn)交了一把倉庫的鑰匙。或許是欺我年少無知，或許出于嫉妒心理，我成了一些人捉弄的對象。

材料進(jìn)出庫過磅時，磅砣莫名其妙不見了蹤影。有時被扔到垃圾堆，有時被藏到配電柜。到倉庫領(lǐng)材料時，經(jīng)常是少開多領(lǐng)、順手牽羊，只要是拿得動的，見啥拿啥，攔都攔不住，我只有哭天抹淚的分兒。還有一次，倉庫入庫一批柴油。一個家是鎮(zhèn)上搬運站的“大哥”，偷偷找到我，神秘地對我說：“柴油也沒數(shù)，你多開兩噸咱們換酒喝！”說罷，他用他魚泡眼死死地盯著我。好在我還算清醒，說啥也不愿意干。由此結(jié)下了梁子，我成了這位“大哥”“關(guān)照”的對象，只要發(fā)生“好事”都少不了他。

好在我認(rèn)識了侯哥。從此，我們結(jié)下三十年的不解之緣。

認(rèn)識侯哥還是從在小廠飯?zhí)帽硌莸摹叭湫小遍_始。

飯?zhí)梦挥谛S東側(cè)一角，地方不大，有二、三十平方，分割成后廚打飯區(qū)和職工就餐處。那天中午，下班電鈴聲一響，工友們從不同車間出來涌入餐廳，飯?zhí)妙D時人聲鼎沸，喊叫聲、打罵聲、飯盒“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敲擊聲此起彼伏，如鎮(zhèn)上大集鬧市。這也是小廠一天當(dāng)中工友們最開心的時刻，最熱鬧的時光。

炊事員，一高一矮，高瘦矮胖。矮個兒姓簡，高個兒姓啥我忘了。只記得高個兒長個羅圈麻桿腿，走路外翻，臉紅嘴癟，職工都喊他“鱉（癟）嘴兒?！?/p>

工友們排著長長隊等候輪番打飯，有人伸長脖子不時催促前面的“快點！快點！”“老子都餓得前胸貼后背了！”

姓簡的不是當(dāng)?shù)厝?，平時話不多，打飯倒還公道。但我有幾次路過飯?zhí)脮r，看到他在偷偷地開小灶。雖然我看不到鍋里燜得是啥肉，但憑我屬狗的鼻子一聞，便知道不是燜雞子就是燒排骨。

“癟嘴兒”自恃是當(dāng)?shù)厝?，老婆又是附近的大隊婦女主任。走路趾高氣揚，兩個羅圈腿左右劃圈。手里勺子自然也不客氣，只見他手握近一米長的勺子上下翻飛，抖來抖去，自得地表演著勺子上的功夫。遇到稍微有點顏值的女工友，“癟嘴”勺子舀的深一些，翻得也少一些，抖得也慢一些。打完菜還不忘在搪瓷碗檐當(dāng)當(dāng)敲幾下。

而遇到男工友，“癟嘴兒”賣力地表演起來，勺子輕舀，翻抖結(jié)合，讓人眼花繚亂。眼睜睜地看著勺子里幾塊薄薄的肥肉，不知何時不翼而飛。

那時我正是肚餓嘴狠的年齡，看到只要是動的東西都會聯(lián)想到吃。真是達(dá)到了“天上飛的除了不吃飛機，水里游的除非不吃輪船”的境地。我打的三兩米飯淺淺的一小碗，根本不夠我填肚子。而女工友的二兩米飯卻堆得冒尖兒。后來我也學(xué)乖了，有好飯好菜時，央求年輕貌美的工友姐姐替自己打。

突然傳來“咚”的一聲，隊伍前面隨之有人高聲叫罵：

“老子早就看不慣你了！”

擁擠的人群立刻作鳥獸散。一個搪瓷碗不知碰到誰的腿，打了幾個轉(zhuǎn)兒滾出好遠(yuǎn)。

人群散開，我看見“癟嘴兒”滿頭菜葉滿臉湯汁呆若木雞，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個長我?guī)讱q，臉色微黑，長著兩撇小胡子的男工友，正怒氣沖沖地指著“癟嘴兒”開罵?！鞍T嘴兒”站在那里愣了半天，一聲未吭，用手抹抹臉低著頭溜進(jìn)廚房。飯?zhí)美锏墓び褌兒逄么笮?，呼哨聲、歡呼聲震耳欲聾，有人把飯盒敲打得更快、更響。我抬頭望望頭頂，真擔(dān)心房頂被震塌下來。

我隱約聽到旁邊有人說：

“這小子欠揍。小侯不收拾他，我早晚收拾他！”

似乎還聽有人神神秘秘地說：“哥們兒，你知道不？‘癟嘴兒’用勺子敲女的碗沿兒是發(fā)信號嘞，敲三下是晚上三點約會，敲五下是早起兒五點見面呢！”

從此我認(rèn)識了侯哥。經(jīng)攀談，我倆都家住平橋?！袄相l(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蔽覀z自然成了無話不談、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有了這位“大哥”關(guān)照，我漸漸腰板兒也直了，膽也壯了，遇到看不慣的事情也敢“路見不平一聲吼了！”16歲的我，有幾次還差點和別人動起手來。

侯哥家在縣城開有裁剪學(xué)校，家境殷實，有“方宅十余畝，房屋八九間”。他愛吃又會吃，經(jīng)常在宿舍開小灶，我自然跟著不少沾光。一遇飯?zhí)没锸巢缓茫覀z結(jié)伴到小廠周圍的菜地溜達(dá)，順手牽羊拔幾根蔥，揪幾片菜葉，蹭點老鄉(xiāng)青菜帶回去下香油面條?；氐剿奚?，他從床下掏出小電爐，取出小鍋，滴幾滴小磨油，煎炸一個雞蛋，聞著那真叫一個香??！

下好面條，侯哥用磚頭把電爐蓋上，迅速塞進(jìn)床下。我倆便旁若無人般地端起碗，低著頭“噗嗤”地吃起來，其他人只有艷羨的份兒。

遇到夏夜，暑熱難耐。侯哥帶著我上街北頭灌散裝的東方牌啤酒，買一袋花生米或五毛錢的鹵菜，找個涼快的僻靜處，邊吃邊聊。白白的啤酒沫堆得老高，細(xì)細(xì)膩膩的透出麥子的清香，埋頭喝時粘在鼻尖上、額頭上，啤酒灌進(jìn)嘴里，吞到肚子里，直沁心脾，透心兒涼。那真叫一個“爽！”

如今，我和侯哥相距也不過一頓飯的功夫。時常見面，嘮嗑最多的話題也就是小廠記憶，當(dāng)年舊事。他叮囑我時常到小廠去看看。

傍晚時分，我又來到小廠舊址。小廠倒閉多年，已被周邊建筑合圍，院內(nèi)野草叢生，雜樹參天，斷壁殘垣，早已經(jīng)物是人非，一幅沒落凄涼的景象。我四處游蕩，穿行于車間倉庫間，爬上小閣樓，努力找尋自己過去的影子和曾經(jīng)留下的印記，但一無所獲。

站在車間門前兩股銹跡斑斑的鋼軌旁，頭頂有幾聲凄厲的鳥鳴聲傳來，我抬頭望望著樹枝掩映的藍(lán)天，耳邊又傳來“嗡嗡嗡”機器的轟鳴聲和嘈雜的話語聲……

作者簡介：

夏炎，信陽市小小小說學(xué)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奔流文學(xué)院作家研修班學(xué)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