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高興能來大使館,和尊敬的大使、參贊,以及諸位遠在海外的親人們進行文學交流。是的,能來大使館,對于一個在完全陌生的國度、陌生的語言環(huán)境充當啞巴已經兩天的我來說,在這里,跟大家一起,真的感覺分外親切。也感謝你們所做的一切,我的感謝并非只出于個人的角度,還有漢語的角度。作為一個作家,我特別特別看重文明的互鑒,特別看重溝通、交流、理解在文化文學中的作用,也特別看重從他者那里的汲取能帶給我和我們的滋養(yǎng)。我們的大先生魯迅有篇文章叫《拿來主義》,他的這個“拿來主義”也是我所信奉的,我們所有的敞開的“拿來”可能更多的是豐富、提升和改善我們自己,進而也幫助他者和對方,使我們都可以在互鑒中有所獲益。
來到大使館進行文學交流,我頗感忐忑,我努力猜度尊敬的親人們對怎樣的話題感興趣,哪一點或哪些點可引發(fā)大家的共鳴,而我又能以怎樣的方式說服、影響尊敬的親人們更加確信文學文化的力量,它是有用的,它在贏得理解和促成對另一民族的文化更為尊重的方面是有用的。我需要一個結合點。于是,我首先想到的是另外一位讓我尊敬的作家朋友曾經的演講:《燈與橋》。我想延續(xù)這個話題,談談我理解的文學提供,以及它在文明中的“路標”“光明”與“溝通”。我想,我先從故事入手,并在故事中結束:作家嘛,本質上就是講故事的人,我不太應當丟掉我講故事的能力。
第一個故事,來自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的小說《白色城堡》。故事的背景略有些久遠,奧匈帝國時期,信仰伊斯蘭教的土耳其還是一個龐大的、對他國有威脅的帝國。一位年輕的威尼斯學者坐船去歐洲的另一個地方,那不勒斯,結果被土耳其艦隊截住,經歷了短暫的戰(zhàn)斗之后,他和眾人被俘虜到伊斯坦布爾。為了活下去,他成功地冒充了醫(yī)生,而從醫(yī)療文獻和基本常識中學到的知識竟然也真的救了不少人的命,和他一起被抓來的基督徒們則不斷地告發(fā)他,說他不是醫(yī)生——其中的種種曲折大家可以想到,但他還是贏得了被他醫(yī)治康復的帕夏的信任,得以在伊斯坦布爾生活……之后,他又經歷了種種曲折,被帕夏送給了另一個尊貴的土耳其人霍加,成了他的奴隸。令人驚奇的是,他們兩個人的外貌竟然驚人地相似,他們兩個都感覺對方的存在如同是自己的存在的鏡像。作為奴隸,這位威尼斯學者要做的是為霍加提供幫助——他們聯手應對了一場席卷土耳其的瘟疫,由于成效顯著,霍加晉升為了皇宮的占星師,之后他們還發(fā)明(對于之前沒有火藥的土耳其來說)了火藥,并為蘇丹發(fā)明了一件用來對抗波蘭和歐洲的武器。在這期間——小說重點要寫的其實是故事之外、我將要談及的這個“在這期間”,數年甚至十數年的時間里——他們倆相互了解,相互學習,也有意相互模仿,時間久了,他們甚至比對方更熟悉對方的生命歷程和生活習慣,他們表演的習性、嗜好和表情竟然也比對方更為準確、生動??梢宰C明他們成功的事例是:因為防住了瘟疫,霍加同樣贏得了蘇丹的信任,之后還成了蘇丹傾訴的對象,蘇丹向這個占星師說出了太多幽暗的、決不可示人的內心隱秘。在這個過程中,蘇丹面對的并不只是一個“霍加”,而是兩個,也就是說有時那個威尼斯學者會以“霍加”的身份和面孔出現于蘇丹的面前,一向警覺、敏感甚至過度敏感的蘇丹竟全然不知。
后來,蘇丹運用霍加他們發(fā)明的武器來進攻白色城堡——是的,在這個時候白色城堡才真正出現。蘇丹充滿自信,沒人敢勸他,也沒有人勸得住他。然而,他“不可避免”地失敗了。失敗的消息傳回來時,大霧彌漫。在大霧彌漫的時刻,霍加選擇逃離,奔向他想象的城市威尼斯,而威尼斯學者則留了下來,成了“霍加”——他們互換了身份,當然也互換了之后的生活。
如果允許誤讀的話,我愿將它看作是一則關于文明、文化的寓言,關于所謂的東西方理解和交流的寓言——當然這樣的解讀多少會對小說的美妙造成減損。作為土耳其人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奧爾罕·帕慕克,他以這種帶有強烈寓言性的方式提醒我們,亞洲和歐洲,甚至白人和黃種人、黑人,伊斯蘭教和基督教,其實也包含無神論者,我們的本質原本沒有那么大的不同。在這里“外貌的神似”,我的理解是,構成人類的血液、DNA、內臟和骨骼,包括人性的微末、習性,也包括部分對世界的認知,有著相當強大的一致性,在這里,把人類當作一個整體來打量有著充分的合理性——“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合理性?;艏优c威尼斯學者的相互學習,恰恰說明只要打開壁壘,不在理解之前就做出判斷,我們是可以從對方的身上學到東西的,這些東西本質上可能是“對我們自身有用的藥劑”。當然,它也從另一個側面證實:醫(yī)治疾病的藥劑藥理,對歐洲人有用,對處于亞洲的擁有不同信仰的土耳其人也有用;火藥的配方,在歐洲時有效而將它移至亞洲的時候同樣有效。是的,在這里我必須承認,差異和爭辯是存在的。當然在同一語言、同一民族中種種的差異和爭辯也一定存在,而地域差異、民族差異和語言差異肯定會部分地“放大”彼此之間的誤解、差異和爭辯,所以,在閱讀《白色城堡》的過程中,威尼斯學者和霍加之間的學習與爭辯讓我深深著迷,我把他們看成是分裂開的“我”,同時又是他人。小說最后,土耳其人和威尼斯人互換了身份,他們進入到對方的生活中——這個結果其實在讀到五分之四的部分就可以有此猜測,但它還是引我進入沉思。身份的互換意味著什么?這份對陌生的融入是不是小有冒險?他們會不會真的變成他者,在另一種有差異的文化里如魚得水?……我想知道答案。但同時,我也不太相信答案。我覺得,相互學習、文明互鑒是必要的,是第一位的,它能夠讓我們更開闊,更博大,更寬容,也更有勇氣。
下面,我想我們可以進入到第二個故事,它同樣來自奧爾罕·帕慕克——之所以反復地提及這個名字,是因為他最最關心、專注的,恰恰是文明的沖突和文化差異的話題,東方文明和西方文明可以以何種方式共處并不斷從對方身上學習優(yōu)秀知識的話題。它來自《我的名字叫紅》,一部在中國同樣很有影響的大書。在這里我不準備完整地復述這部有意布滿了懸疑感的小說,我想和尊敬的親人們談的,是它在小說中提出的一個重要問題:如果你是一位畫家,充分地掌握著繪畫藝術的技藝,那你覺得,如何才能畫出一匹“完美”的馬?
我們這樣來畫:找到一匹接近完美的馬,跟它一起生活,充分體驗它的習性習慣,充分理解它的奔跑姿態(tài)甚至是它的骨骼,然后按照寫實的方式,畫下它高昂的頭,充滿著精神和渴念的眼睛,畫下它細且飄逸的毛發(fā),并修改它可能的小小缺陷……總之,我們讓它逼真,在遠遠看去的時候它就像是活的、馬上就能跑下來似的。它是不是一匹完美的馬?
我們這樣來畫:用傳統的細密畫的方式,為這匹馬添置金色的或多彩的裝飾性的線條和色塊,但突出和強調它的雄健和奔跑的姿勢,使它成為所有的馬突出特征的完美組合,并具有所有的馬都不能呈現的完全的豐富感和力量感——這,算不算是一匹完美的馬?
或者,我們這樣來畫:采取類似中國水墨畫的方式,有意略去它的色彩和毛發(fā)的細膩,而是采取寫意的方式,在表達馬的力量、健壯和優(yōu)美姿態(tài)的同時更多地去描繪它應具備的“完美”精神,我們畫下它最最珍貴的“魂魄”,讓人在面對這幅畫的時候能充沛地感受和體驗到馬這種動物可貴的精神性。這樣畫,能不能算是完美呢?
再或者,我們使用最簡的簡筆,只用白描的方式勾勒,讓它略有變形,強化其特點——只有變形才可以更多地強化和呈現它的完美性,因為我們要的是完美的馬而不是具體的哪一匹馬,抓住它們的特點和共同散發(fā)的氣息才能算是完美,一旦具象成某一匹馬它也就喪失了概括性的優(yōu)勢——這,算不算是畫下了完美的馬呢?
我想,我們得出的答案可能是,似乎都算,都可以算。每一種不同的方式都可以在它那里呈現出完美性,它們在“那種方式”里都能做到“無可挑剔”——也就是說,以油畫的方式,土耳其細密畫的方式,中國水墨畫的方式,日本浮世繪的方式,畢加索在現代主義探索中抽象化地畫下簡筆公牛的方式,都是可以達到完美的,都應算是“理解和認知這個世界的正確方式”——不是嗎?難道不是嗎?是的,這種種的“完美”之中包含了巨大的差異,但我們似乎無法用一種篤定的方式確然認定:只有哪一種的完美才算真正的完美,其他的不算,是無效的。我們可能在評判的時候會有傾向,覺得哪種方式的完美更是我想要的,但我們無法從本質上拒絕“另一種”同樣也能達到完美,它也具有應有的完美品質。如果我們是畫家,這個難題會顯得更加迫切和重要,因為你所使用的工具、方法會迫使你必須選擇其一,而不是全都要。你可以從其他的完美中汲取你所要的因素、策略,但你更改不了自己使用的材料。這,當然屬于我們的共有遺憾。
奧爾罕·帕慕克提出的是怎樣畫馬的議題,但本質上,他談的依然是文明和文明互鑒,談的是文化差異中的不同理解以及它們的部分合理性。他告知或者告誡我們,我們不能只站在一種文明的視域下輕易地否定另外的文明的內在合理性,我們不能只以自己的判斷為唯一判斷而對他者的“完美”全然無視,對東方如此,對西方也是如此。對于這個議題,我們東方可能是更好地提供了一個寬容的、理解的、有效的方案,那就是“各美其美,美美與共”。
好,我們接下來談第三個故事,它來自美國作家安布魯斯·比爾斯的短篇,《鷹溪橋上》。它有著傳統的,甚至有些相對平庸的敘事方式,開頭的部分是場景和介紹:鐵路橋上站著一個人,這座橋位于亞拉巴馬州北部,其上有一條絞索套在那人的脖子上……周圍的環(huán)境,幾乎是一種實寫的方式,軍士和士兵們,然后是遠處的樹林,木柵欄上的步槍射擊孔和碉堡等等。接下來距離再次拉近,談隊伍右側站著的中尉和哨兵,聚光燈凝聚于橋上站著的這個人:“從外表來看,那個即將被處以絞刑的人大約35歲,是個平民。他的服裝表明……”這樣的描述幾乎看不出安布魯斯·比爾斯的“創(chuàng)意”。它和許多十七世紀以來的傳統小說在面目上有著過強的相似性,盡管它在一開始就建立了某種緊張感,說這個人是將要被處死的人。其后,第二段,作家充當起全知者,介紹起這個人,等等。
從“現在”的一個場景進入,然后是一個回望式的楔子,第三段轉回到“現在”。這個“現在”是對第一段的“現在”的銜接,但因為有第二段的楔子,于是第三段的轉場巧妙地從貝頓·法夸的“下墜”開始,“他已經沒有知覺了,仿佛死了一般”。從這段開始,小說進入到“正軌”,節(jié)奏感在變強變快,敘述成為主體。核心性的、種植園主的“逃亡之路”集中于這一段落,這也是小說極為精彩的和帶有炫目感的一段,它占了整篇小說近三分之二的字數?!斑^了很長時間,他才被喉嚨口的一陣劇痛從毫無知覺的狀態(tài)中驚醒過來,緊接著是一陣窒息感。陣陣疼痛從他的脖頸開始,一直延伸到四肢以及身體的每一個細胞。疼痛似乎順著一張精密的網絡閃電般地擴散到全身;疼痛又仿佛一條條火舌,讓他覺得灼熱難耐……”從這里開始,作家安布魯斯·比爾斯開始從那種慣常的平庸介紹中掙脫出來,文字的神經末梢一下子全部張開……放大感覺,讓落水后蘇醒的種植園主貝頓·法夸每一個神經細胞都活躍起來,以至于敏銳到……在水中,貝頓·法夸“看著”自己解開了繩索,感受著脖子的疼痛和腦袋的燒灼,“兩只不聽使喚的手沒有遵從他的命令,它們迅速而有力地劃水,游出水面。他感覺自己的頭先露了出來,太陽的光刺得他看不清任何東西,而胸脯則急劇地起伏著——他忍著難以忍受的劇痛吞下了一大口空氣,然而那團空氣一被吸進嘴里立刻變得更為灼熱——于是過了不一會兒,他不得不一聲尖叫,把它又吐了出來……”寫到這里,安布魯斯·比爾斯向我們承認,“他置身于一種令人恐懼的紊亂之中,也不知是什么東西促進并改善了他的感官,使他覺察到許多以前從未覺察到的東西?!?/p>
我們應當記得小說在第一節(jié)中的那些平靜介紹,譬如橋上的士兵和軍士,譬如中尉,譬如遠處的樹林,木柵欄上的步槍射擊孔和碉堡——它們有用。它們是有意的埋伏,接下來就是它們上場了。士兵舉槍,中尉下達一起射擊的命令,碉堡里射出的子彈,然后是“葡萄彈”。在這里我們會發(fā)現,安布魯斯·比爾斯的《鷹溪橋上》也符合短篇小說設計的一般原則:擁有一條明顯而粗大的故事線;波瀾的設計是多重的,而它的一般順序會由低而高排列,這種次序感的產生并非“現實如此”,而是我們的閱讀心理如此……小說中,士兵們使用的武器多少有個量級的上升:一支步槍,一排槍,哨兵的“走火”(它增加了偶然性),大炮,發(fā)射葡萄彈的大炮……種植園主面臨的危險以一種疊加的方式如影隨形,一次比一次兇險。逃遁中的貝頓·法夸有一種“心想事成”的能力,雖然這種“心想事成”是災難性的,是噩運的到來……“我們這樣看待一個作家:他是講故事的人、教育家和魔法師,好作家必須融這三者于一體,而魔法師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薄ダ谞枴ぜ{博科夫的這句話對我深有教益,以至我已經無數次地引用它了。正是在虛構的魔法的掩映之下,種植園主“忽然之間,他感覺自己正在快速地旋轉,像極了一只陀螺……原來他剛才是陷進了一個漩渦,漩渦激烈地盤旋向前……”在一段緊張的、危險不斷升級,而感覺也炫目地發(fā)達的描述之后,文字開始平緩。閱讀者始終提著的心也可略略地放松一下了:因為,貝頓·法夸終于掙斷了死亡扼在他脖頸上的線,讓他逃進了樹林。小說在描述沙子,它竟然夸張地將它說成“像鉆石,像紅寶石,像綠寶石,像他能想象到的世上一切最美的東西”;小說還夸張地描述著樹木和花朵,花香,和風吹過的鳴響,它說脫離了死亡的貝頓·法夸感覺此處實在是“景色迷人”。
貝頓·法夸“走了整整一天”,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作家安布魯斯·比爾斯收攏起了自己的感覺,用一種簡單的陳述將它說出。前面的那段水下掙扎和脫逃的時間被作家極盡地拉長,它經歷著繁復的渲染,比喻套著比喻,夸張連著夸張,而樹林中的逃跑之路因為缺乏危險和緊張感則被大大壓縮,只有幾句。依然要提及感覺的豐盈,如果這種豐盈只交給水下掙扎和脫逃的書寫的話,它會讓人感覺頭重腳輕,有所失衡,故而安布魯斯·比爾斯在種植園主進入到夜晚的時候再次釋放了他的感覺:“漆黑的樹干形成一道筆直的墻,豎在道路兩旁,慢慢延伸到地平線上,交匯成一個點,仿佛透視課上畫的圖案似的。”“他抬頭,透過搖曳、茂密的樹縫看到了閃閃的星星。這些星星碩大,明亮,旋轉著旋轉著,看起來陌生極了,而且結合得有些奇怪——他確信它們如此組合,是出于神秘和邪惡?!薄暗缆穬膳缘臉淞掷锍涑庵鞣N怪異的聲響,他似乎從這些怪異聲響中聽到,某個人在用一種奇怪的、他所聽不懂的語言在輕聲說話?!薄八诳实靡?,連舌頭也腫了。他把舌頭從齒間吐出來,想借涼風來降溫。這條毫無人煙的大道上,草坪是多么柔軟啊!此刻,他再也感覺不到腳下有什么路了!”
感覺,奇妙的、有著夸張感的感覺,還在鋪展,它們用一種多少有所溢出的方式將他送到了自己的家門口。“他推開門,走上寬敞的白色甬道,只見一件女人的裙衫迎面走來,他的妻子容光煥發(fā),嫻靜而甜蜜,此時她正站在走廊的另一側,微笑著站在臺階下等待……”
我們看到,種植園主貝頓·法夸終于逃過大劫之后,他的感覺(小說家所描述的)并不是單一的,而是時而美妙,時而平靜,時而璀璨,時而陰郁,時而還有點小小的恐怖,然后又是或美妙,或亮麗,或沉郁——小說的色彩感和明亮強度幾經變化,有時的變化甚至是極為迅捷的,然而它們卻又是融合的,不會給閱讀者帶來絲毫因強度變化和色彩變化而造成的不適……
是的,小說在最后摧毀了我們剛剛才適應下來的溫暖和溫情,以及種植園主終于返家的短暫歡愉,而且是摧毀了兩次:一次是,貝頓·法夸張開雙臂,朝著妻子奔過去,然而就在他將要抱住妻子的時候“只覺得脖子根上重重地挨了一下。一道耀眼的白光在他的四周閃耀,隨之是一聲巨響,仿佛是大炮的轟鳴——”;一次是“貝頓·法夸死了。他的尸體,連同那折斷了的脖子,在鷹溪橋的枕木下慢悠悠地晃來晃去?!?/p>
這是故事的基本內容,我沒有更多地縮減它,因為它的每一處都顯得重要,對我們理解文學和“那個人”極為有用。是的,這個故事距離我們很遠,它發(fā)生于美國的南北戰(zhàn)爭期間。我們中的每個人都未曾參與,但,這個故事是有力量的,它會喚起我們的理解、悲憫和同情,對那個人,對那個消失的生命,對他內心里的在意和愛。讀到最后,我明白這個人其實早就死去了——灰眼珠的士兵槍法很準,一槍斃命——從子彈發(fā)出到他的死亡用時大約一秒,甚至不到一秒,而作家則令人驚艷地為他創(chuàng)造了另一條虛構的時間之線,正是這條時間之線的存在,讓我們感受到,我們的胸口受到了重重的一擊。詩人狄金森在回答“什么是詩”的時候曾這樣說:“我不知道該怎樣來形容、規(guī)范什么才算是詩,但我知道,假如我在閱讀中感覺自己的胸口受到了重重一擊,我知道,那是詩的,假如我感覺自己的天靈蓋被打開了,我知道,那是詩的?!彼倪@種感受,我想我們也有,這是能夠跨越語言、民族和地域而屬于人類的共有?!耳椣獦蛏稀氛腔谶@種共有,喚起了我們可以理解的那種“共鳴”。
魯迅的小說影響著來自日本的大江健三郎,大江從這位中國作家那里感受著共有和共鳴,從而建立起了對中國的理解和尊重;偉大的卡夫卡從中國的老子那里獲得了理解生活和世界的某個向度,而正是這份理解和汲取,使他獲益多多;從某種程度上我們也借助卡夫卡的光亮回溯著、照亮著老子和中國傳統,讓老子和我們這個民族得到了更多理解和尊重。
關于“燈與橋”,尤其是“燈”,我沒有特別地做出闡釋和說明,我覺得,我們可以從我所提供的這些故事中獲得理解。所有的優(yōu)秀文學都具有“燈”的性質,它照見我們的過去也依稀地照見我們的未來和可能,它照見我們人類曾經的輝煌也照見人類的種種殘忍和荒蠻,它照見我們人性中的善良天使也照見我們內心幽暗處的那道深淵……無論如何,我想我們應當知道,文學,“正是由于文學的存在,由于它所形成的良知,由于它帶給人們的希望和憧憬,也由于我們在進行一次美麗的幻想之旅后回到現實時的失落……正是由于這一切,比起過去的時代,比起當初那些講故事的先輩們試圖通過寓言使生活多一些人道的時代,如今的文明才得以少一些殘忍。如果沒有我們讀過的那些佳作,我們一定會大不如現在?!?/p>
謝謝大家。這是我想與尊敬的親人們談的主要內容。有不當之處也請多多批評,它也是文明互鑒的內涵之一,我和我們大約都愿意從理解、贊美和批評之中不斷獲益,讓自己能夠在好和更好之間做出選擇。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