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兩周小滿就18歲了，因為預(yù)感事情不會有任何變化，她決定快一點行動。藍莓、香蕉、梨……她穿過Fusion的果品區(qū)，拿出一張手寫清單，在決定好的東西后面用水性筆打鉤。這不容易，但她已經(jīng)決定好了。這是媽媽回老家的第三天。走之前她曾囑咐，烘干機里的襯衫要熨，別忘記帶鑰匙以免指紋鎖故障。媽媽從John送她的皮夾里抽出500元放在鞋柜上。別亂花，媽媽盯著她的眼睛。

樂事薯片、雞爪、話梅糖……囑咐總是必要的，這是當(dāng)然了。雖然媽媽不會知道她把錢都花到哪里去了，也不是真的在乎。她蹲下，在最下層的貨架上拿了兩大包黃瓜味的薯片。如果要看電視的話，就可以吃點零食，不過吃不完的要藏起來，或者讓他帶走。John不喜歡她飯后還跑去吃零食?！八麄兡莻€年代的人都不喜歡零食。”媽媽這樣告訴她，而不是相信John所說的那套太便宜的東西總是不健康的說辭。

奶酪、酸奶、草莓蛋糕……她走到了主婦和孩子最喜歡的區(qū)域，反正電視廣告上是這樣拍的。

有時候，她不愿意聽媽媽在John不在的時候?qū)λf的那些話。媽媽自己也沒有好到哪里去。雖然小時候John嚴厲地批評過她——她逃掉了鋼琴課，那是他第一次那么兇。他說她很懶，不會有出息。這話嚴重了，她不停流眼淚。后來John只好把她抱在懷里，親她的臉，哄了很久。印象里，那是他第一次抱她。

媽媽回來時就看見了這個，把她拽起來，扔回房間，讓她自己反省。

馬蘇里拉、里科塔、卡門貝爾、菲達……在她出生的地方?jīng)]有人會給芝士取名。她在心里默記它們的英文名稱。

John把她抱在懷里，又講起了那個笑話。

“這是什么？”

“調(diào)羹！”

她大聲說。然后John笑了，她馬上跟著笑起來。

John總是喜歡問一些生活物品的方言名稱，那是她和媽媽出生地——衡東，湖南一個邊緣縣城的方言。她不知道為什么有人愛聽這個，但是每次她大聲說出來，John總會哈哈大笑。媽媽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了。

他偶爾會讓她幫他做眼保健操，有段時間天天如此。他讓她的手在他粗糙的臉頰上按來按去，像農(nóng)民踩著干燥的泥巴地。

“John叔叔，香港的小學(xué)生不會做眼保健操嗎？”

“不知道呀?！?/p>

“John叔叔不是香港人嗎？”

“你叔叔上學(xué)的時候哪有眼保健操呀。”媽媽用手壓住John白色襯衫的下擺，把它熨得像白紙一樣平。

布丁、紐約芝士蛋糕、提拉米蘇、草莓蛋糕……

她打開那張清單，發(fā)現(xiàn)上面沒寫甜品，這肯定是個重大失誤。她在分量上猶豫了起來，她想要一整個，但肯定吃不完。媽媽后天才回來，John去英國兩周。她不想浪費。

一小塊怎么樣呢？一小塊夠兩個人吃嗎？兩個切塊的蛋糕恐怕沒有什么慶祝的意思吧。要慶祝，那么要蠟燭嗎？她在冰淇淋蛋糕區(qū)推著推車環(huán)視四周。她想到他會覺得奇怪，而她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儀式化，多尷尬呀。算了，她覺得有沒有蠟燭無所謂。

不過，是吃草莓蛋糕，還是蜂蜜味的芝士蛋糕呢？

11歲時，她和媽媽一起逛超市，想要買一塊蜂蜜味的蛋糕慶祝。媽媽同意了，但過了一會兒又反悔了。那時候她們剛到香港，還沒站穩(wěn)腳跟。她想可能是她們帶著蛋糕回家的話不好解釋吧，畢竟買蛋糕總要有恰當(dāng)?shù)睦碛刹皇菃帷?/p>

她拿走了草莓蛋糕。兩份。

她推著車在生鮮區(qū)走，擺得整齊的肉類在光照下顯得血腥，但等她長大后就會習(xí)慣這一點，也不會再難以想象它曾來自一個活著的生命體。

她拿走了一個封著保鮮膜的草魚魚頭，媽媽叫它大頭魚，接著買了生姜、大蒜。因為沒有小米辣，媽媽常用牛角青椒代替，她也拿了一大把。然后她又去蔬菜攤拿了一盒上海青，上面寫著有機蔬菜。白色瓷磚，透明的包裝，無論走到哪里都在反射光線的鏡子——超市就是由這些東西組成的。她今天只打算做兩道菜：剁椒魚頭和炒上海青。這么多夠吃嗎？多了，還是少了？她沒有把握。媽媽很少做菜，她們總在外面吃，家里的廚房干凈得就連蟑螂也不好意思光顧，只有John在家的時候媽媽才偶爾下廚。

媽媽做過剁椒魚頭，興致勃勃地把滾油淋在魚上，發(fā)出刺啦刺啦的響聲，她在廚房為了躲避飛濺出來的熱油倉皇逃跑，她因此記憶深刻。過年時媽媽也做佛跳墻，反復(fù)教她粵語的“發(fā)菜”怎么說，然后讓她有樣學(xué)樣地說給John聽。不知為何，媽媽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她學(xué)不好英文和粵語。媽媽會一口流利的粵語，其中講得最標準的是臟話。John不在香港的時候，媽媽在牌桌上練習(xí)粵語，輸牌了就練習(xí)臟話。小學(xué)時她會等她，然后她們一起回家，吃點冷的食物。

后來當(dāng)她把這些事情告訴他的時候，他心疼地抱住了她，覺得這很可憐。她驚訝于他看待這些事的態(tài)度。她可不覺得自己可憐，這就是她的生活呀，這不是很平常的生活嗎？她還覺得挺幸福的。

但她自己什么也不會做，忘掉鄉(xiāng)音后，粵語依然說得磕磕巴巴。她沒有媽媽那種語言天賦，她覺得有些事媽媽永遠比她做得更好，或者說，適應(yīng)得更好。她媽媽是個有本事的女人，這一點她永遠比不了。她戳了戳牛肉，感覺它好像依然在跳動，不知道人死了以后是不是也這樣。

如果她搞砸了怎么辦？她突然想。燒煳了，或者沒熟。他不會笑她吧？太腥了，她想象他這樣抱怨，然后把肉吐了出來。這是有可能的。笑就笑吧，不要一口不吃就行，至少嘗一嘗。她想好好吃頓飯，今天對她很重要。

放棄鋼琴課以后媽媽給她報了美術(shù)班。這是她要求的，那似乎是她第一次有意識地違抗John，她不想這樣做，但離開那個鋼琴老師的房間讓她松了一口氣。

那個老太太古怪得很。聽說她曾經(jīng)在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為劇院工作，參加過很多大型活動和演出。她堅持讓她穿一雙黑色的鋼琴室專用拖鞋，要求她在鋼琴面前把背挺直，還告訴她必須要出人頭地，因為她是女性。

她不喜歡她的銀色戒尺，還有鋼琴上白色蕾絲蓋布的那種氣味。

走的那天，老太太很可惜地對媽媽說她在這方面有點天賦。

“你喜歡鋼琴嗎？”走出那棟樓后媽媽問她。

“不喜歡。”看得出媽媽對這個回答很滿意。

John為此大發(fā)雷霆。她們都知道John喜歡鋼琴。媽媽沉默著，一聲不吭，帶著勝利者的微笑，給John熨燙起了衣服。

學(xué)美術(shù)后，John一度對她疏遠了很多，她也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在美術(shù)上面缺乏天賦。不過她還是一直堅持去美術(shù)班，從畫黑白素描開始，漸漸學(xué)習(xí)著怎么用彩色填補空白的畫布。高中以后，除了在學(xué)校，她幾乎都待在那個堆著洗刷桶的畫室里不肯回家。她一直學(xué)到高三，從今年開始準備自己的作品集。她想去冰島留學(xué)。

畫室里的其他學(xué)生也開始做這件事，大部分是去英國，或者澳洲?？梢哉f她完全是被他們鼓舞的。知道了自己不一定要待在香港，還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以后，她迫切地要離開這里。

有同學(xué)問過她為什么要去冰島嗎？好像沒有。她挺喜歡冰島的，從圖片上來看，冰島蠻純凈的。他倒是問過她為什么要去冰島，她說：“冰島的溫泉水對皮膚好?！彼簿筒辉俣鄦柫?。

冰島是一個單獨的島嶼，語言、習(xí)慣和很多地區(qū)的都沒有共通之處，仿佛那里離所有地方都很遠。去冰島留學(xué)并不便宜。決定去冰島留學(xué)以后，她花了很多時間研究那里的學(xué)校，還買了一本冰島語言書。冰島的語言聽起來像是遠古時期的法語。她知道正申請的學(xué)校不一定能拿到獎學(xué)金，但她會竭盡全力的，主要是生活費，冰島的房租，還有伙食，高到令人望而生畏的程度。她計劃去讀大學(xué)，然后留在那里，接著工作，結(jié)婚或者不結(jié)婚，等有能力以后把媽媽接過去。

她不知道John怎么看這件事。從小到大，她想要什么，都是媽媽告訴John，然后由他來決定要不要讓她擁有某個東西。她從來沒問過這個標準是什么，也沒想過他們是怎么溝通錢這個東西的。她唯一知道的是，她媽媽沒有錢，而John遠比他表現(xiàn)出來的更有錢。他管理一家設(shè)計公司，出差越來越少，因為年輕時的愿望都已實現(xiàn)。他這樣的男人到了愿意用錢換取青春的年紀了，他花錢讓自己看起來年輕，并開始注重養(yǎng)生，還學(xué)點國學(xué)。

第一次提出想走，她媽媽大哭了一場，很害怕似的。不知道是害怕她離開，還是其他什么。她馬上反應(yīng)過來，不能對John說相同的話。

那么還有什么方法能讓John心甘情愿地付冰島的費用呢？

她靠在貨架上仔細核對著賬單，思考著那個計劃。她在所有東西旁邊都打上鉤。這說明她買好了，可以走了。她看了看時間，14：28，突然想起媽媽說家里的濕巾快用完了。她穿過兒童用品區(qū)。那里賣簡單的嬰兒服裝和尿不濕，還有嬰兒專用濕巾。她拿走一包濕巾，順便拿了棉簽。她胡亂逛著，看看還需要什么，突然發(fā)現(xiàn)超市的顏色起了變化，地上橙色的塑料貼紙?zhí)嵝阉齺砹艘粋€不同的地方。

是童書區(qū)。小時候媽媽逛超市，總是把她放在這里。她盯著地上綠色、黃色還有天藍色的圓形斑點。超市在這里做了一個簡易的白色石膏拱門，上面貼著塑料做的紅太陽，還有藍色的正在咧嘴微笑的云朵。一些孩子捧著繪本和童書安靜地看著。

更小的時候，在那個破破爛爛的縣城里，她還不知道繪本是什么。來了香港后，她所有的繪本都是John送的，他整排整排地買，放在那個專門貼上了粉色墻紙的房間里。她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房間。撫摸著墻壁上凸起的玫瑰，還有定制的淺米色小書桌、椅子——它們被設(shè)計成更適合兒童使用的弧度，躺在床上，她能看到月亮形狀的吸頂燈散發(fā)出的米色光芒。

她好奇地推著一大筐蔬菜和肉類走進了童書區(qū)，想知道現(xiàn)在的童書有沒有什么變化。小時候她就是在超市里看完《格林童話》的，還有一本是什么來著，也很出名，她現(xiàn)在想不起來了。

那時候媽媽總把她寄存在童書區(qū)，然后自己逛超市。一直到初中，媽媽還是這樣做，那會兒真的有點格格不入了。媽媽很喜歡假裝她還是個小孩子，就像做游戲一樣，媽媽說：“在這里乖乖等著我喔，我買完東西就回來了。”她只好安靜地縮在角落。

小時候，John總讓她坐在他的腿上，讓她念給他聽。她講豌豆公主被豌豆弄得睡不著覺的時候，John會用粗粗的手指頭戳她的腰，問是不是像這樣的感覺。她媽媽就在旁邊。

初中后他不再這樣做了，但依然挨得很近，她能聞到他身上那股陌生的味道。

有一次，John在午睡，她去書房拿點東西，他被她吵醒了。他躺在沙發(fā)上，眼鏡放在書桌上，那里攤著一本櫥窗設(shè)計的書。陽光從窗戶外面照進來的時候，他睜開了眼睛，微微把身體抬起來。他的頭發(fā)有一半已經(jīng)白了。John讓她坐在他旁邊，她有些猶豫但還是走了過去。John輕輕握住她的手，就像抓住一條滑的魚。他沒看著她眼睛，而是看她身體的其他部位。他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輕輕捏了捏，然后拉開了她身上的外套拉鏈，手伸向她胸部。

她把推車停在一個同齡男孩旁邊，翻開一本童話看起來。男孩立即往旁邊走了一點——這樣的禮貌在她眼中偶爾有嫌惡的味道，有時候，她會想自己做錯了什么。

書的第一章節(jié)是“拇指姑娘”。

“現(xiàn)在，你不要再叫拇指姑娘了！”花的安琪兒們對她說，“這是一個很俗氣的名字，而你是多么美麗??！從今天起，我們叫你瑪婭吧。”

“再見吧！再見吧！”那只小燕子說道。接著它從這個溫暖的地方飛走了，它要飛到遙遠的丹麥去……

她夢見過豌豆公主的故事。

是的，夢見自己成了真的公主，但依然要接受考驗。她在夢中的床上怎么也睡不著，順著紫色的貓尾巴爬下來，她穿上水晶鞋，掀開了白羊毛毯子和淡米色的鵝絨床墊，那里鋪滿了牙齒——粘著血和唾液的乳牙。

那天，在書房里，她花了一些時間反應(yīng)，反應(yīng)一種她早有預(yù)感的事實。她嘗試說服自己接受，但還是只待了一會兒就跑了。晚一點媽媽回來時，發(fā)現(xiàn)她的長頭發(fā)塞在厚外套里，于是把她的頭發(fā)抽了出來，捋順了，不停撫摸著。她什么也沒說。

就在那件事發(fā)生后的第二天，John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那樣和她說話，問問題，離開餐桌的時候親了親她耳朵后面的那塊頭發(fā)。媽媽那時候就在廚房。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點點積累起來的，她從前經(jīng)常為這些感覺而困惑，直到事情發(fā)展到令她無法拒絕的程度。John的手是像試探水溫那樣試探她，她無處可走，盡管她已經(jīng)盡量回避了那些按照他的喜好制定的“成長方案”。

她轉(zhuǎn)身去翻封面花哨的繪本故事，發(fā)現(xiàn)繪本相比她小時候看過的那些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但是《格林童話》沒有，那本她差點忘掉名字的《安徒生童話》也沒有。總有一些故事歷久彌新，無法使人生厭。

她推著車穿了過去，那些孩子看也沒看，飛快地把腿一縮，給她讓出條道來。

手機傳來的振動貼合著皮膚，她往口袋里看了一眼，是他的來電。她剛要接電話，問他想吃點什么，卻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

“好巧呀！”是她美術(shù)班的女同學(xué)。

“對呀，剛打算走的?！彼闪丝跉猓噶酥甘浙y臺的方向。

女孩穿著一件灰色的羊毛套頭衫，背著一只粉色斜挎包，她們不是很熟，她把手伸進口袋，把他的那通電話按掉。

“你來逛街啦？”

“買點東西。”

她裝作什么也不知道，問女孩為什么今天沒去上美術(shù)課。

“你不也沒去？”

“我上周就請假了。”她自覺說錯了話，但還是面不改色地解釋。

“喔，今天老師也請假了，”女同學(xué)像是等著她再說些什么，“病假?！?/p>

“最近流感很猖獗啊?！彼π?，臉上沒有特別的表情。

“是啊，總有人生病?！迸瑢W(xué)瞥了一眼她推車里的東西，走了。

搬到香港以后她沒有交到過什么朋友，但也沒有受到排擠，大概因為那是一所很貴的學(xué)院。

她走到收銀臺，把商品一樣樣放進去，看起來有東南亞血統(tǒng)的收銀員面無表情地掃碼，她拿出口袋里的手機發(fā)消息。

“糟糕，遇到你學(xué)生了?！?/p>

“你說什么了？”

“你猜。”

她發(fā)過去兩個問號。聊天界面頂端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268.5元，要不要袋子？”

“要一個吧?！彼犊?。

他遲遲沒有回消息。他在想什么？不會反悔了吧。

她把東西裝進購物袋，走出商場，回家。

她把袋子里的東西放在餐桌上，戴上吃炸雞的一次性手套，把魚放在案板上，用刀從中間劈開。魚頭一分為二，料酒滑過魚黏膩的眼球，滲進她在魚背處劃下的刀口里。她在魚的身體底下墊上姜片，然后去切辣椒。她特意提前買了湖南豆豉，因為她媽媽說這樣比較正宗。

電話響起。她脫掉手套接電話。

“我一小時后過來？”

“差不多，再晚一點也可以，”她看了下手機，“我做了菜?！?/p>

“啊，吃飯……”電話那頭有些猶豫，“其實我吃過了?！?/p>

有時候，計劃總是這樣，更少的如愿以償，更多的變故。她應(yīng)該早點說邀請他吃飯這事。在她心里，只是想把這一切弄得像回事一點。

“沒關(guān)系。”

“但我還可以吃點，畢竟是你做的嘛?！彼s緊補充。

掛了電話，她把那盒上海青拿出來，浸在水里，把葉子一片片摘下，開始切蒜末，準備點其他有的沒的。半小時后，她把魚放進蒸鍋，把蒜末倒進鍋里炒香，聞到油炸的那股氣味，才感覺饑餓像個小鉤子一樣鉤住了她的胃。

他來了。

他穿一件黑色防風(fēng)夾克，黑色尼龍長褲，板鞋也是黑的——因為不想引人注意反而顯得有些扎眼的黑。這顏色不襯他，讓他看起來像個小偷。他曾經(jīng)告訴過她自己來自哪里，但地方太小她記不住。不過她注意到他的臉頰很光滑，大概在來之前刮過胡子。

他把鞋子踢在玄關(guān)里，穿上她準備的拖鞋走了進來，看起來很拘謹，拎著一袋菠蘿左右看看，最后放在了餐桌上。

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筷子，兩雙。一只碗盛了飯，一只沒有。她不是很確定魚的味道，緊張地招呼他坐，自己去廚房拿了個勺子。

她是在美術(shù)課上認識的他。一年前來的新老師，比之前辭職的女老師年輕，也更健談。第一次上課時他背雙肩包，穿一雙帆布鞋——白色貼合線的部分發(fā)黃，講了個無人理會但明顯是提前準備過的笑話。下課后，她聽見有女學(xué)生當(dāng)著他的面叫他“嗨佬”，明明是嘲笑的口吻，他卻高興地回應(yīng)著。那時候她盯著他的臉，想看出點什么端倪來——他說不定生氣了，只是隱藏得很好，畢竟這份工作可不好找。

之后她常常觀察他，目光開始變化。最初她的示好被拒絕，不是明確的拒絕，只是懸置著，不在意的樣子。后來她才明白，那是某種警惕，對風(fēng)險的評估。因為身份，他們彼此并不信任。第一次接吻的時候，他力氣很大，就像在報復(fù)誰，她覺得不舒服，但還是什么也沒說。

“辣。”

“忘了你是廣東人?！彼ζ饋?。其實她沒忘，她就是挺想讓他嘗嘗這道菜的。

“還是挺好吃的?！彼`心地稱贊，想喝水，但桌上沒有。

她撥弄著魚，想著自己的事，沒有注意他。魚剩下頭尾兩截，肚子空了。按照媽媽的菜譜，做出來的味道幾乎是一樣的，這是她唯一會做的菜，但她沒什么好胃口。

很長一段時間了，她上網(wǎng)看一些視頻，想學(xué)習(xí)那件偉大的，把她自己孕育出來的事究竟是如何完成的。她覺得那真是一個古怪又可怕的世界。她看了很多，感覺很惡心，但是依然不夠，因為她無法想象真正到了那一天John會怎么樣。她希望一次就完成，要快，別太拖拖拉拉，別有糾纏。給她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她必須找個真正有經(jīng)驗的人試一次，不能是和她一樣的半大小毛頭。只要她完成過一次，那么下一次就沒有誰可以傷害她。

她把那條魚倒進垃圾桶，魚眼睛在袋中瞪著她。“吃不吃蛋糕？”她從冰箱里拿出那兩盒草莓蛋糕。

他顯得很驚訝，搖了搖頭，“忘了告訴你，我對草莓過敏?！?/p>

她沒再說什么，坐在餐桌上，慢條斯理地拆開蛋糕的紙盒包裝，停頓幾秒鐘，把印著“Happy Hour”的金色圓形小牌取下來，然后右手拿起叉子戳進奶油頂端的那顆草莓，一口吃掉。她一下一下地挖著，很仔細地吃完了整個蛋糕。

“疼嗎？”

“不疼?！?/p>

后來，她在被子里脫掉了內(nèi)衣，盡量讓自己開心點。疼痛被一種更輕松的感覺替代，她覺得某處神經(jīng)放松下來，讓人昏昏欲睡。她會記住這個感受，并在有朝一日快要忘掉的時候想辦法再次回憶起來。她想起要熨的那件襯衫。她不會去做的，這是媽媽自己的工作。沒有東西能再傷害她。

結(jié)束以后她躺在床上，微熱的皮膚和床單的黏膩，散發(fā)出和傷口類似的腥味。他一改拘謹，哼起麥當(dāng)娜的某首歌，裸著身體去了浴室。她在被窩里套上內(nèi)衣和短袖，又站起來穿外套，把襪子拉到小腿那兒。然后她走到浴室門口告訴他，她爸爸今天就會回來，已經(jīng)在車上了。他一開始以為是玩笑，但馬上反應(yīng)過來是真的。

浴室里一陣慌亂，放在洗手池上方的牙刷杯掉了，然后是杯子里的牙刷。他飛快打開門，不可置信地穿上衣服，頭發(fā)還是濕的。他什么也沒說，穿上鞋子就走了。她涌出一絲古怪的暢意，心里覺得，今天以后他應(yīng)該不會再聯(lián)系她了。

她把床單和被套拆下來，放進洗衣機，倒入消毒水。洗衣機工作的時候，她去洗碗，把沒用過的食材也扔進了垃圾桶，猶豫一下，還是把另一塊沒拆包裝的草莓蛋糕也放了進去。做完這些，她才脫衣服去洗澡。熱水沖在她的身上、頭上還有臉上，她發(fā)現(xiàn)胳膊肘內(nèi)側(cè)那地方有一個輕微的劃痕，不知道什么時候劃傷的，不疼，倒有些癢。她摸了摸那地方，用一種很別扭的姿勢查看傷口，但沒有照鏡子。

她決定不去管了，重新打開浴室噴頭沖澡。熱氣迅速從四周包圍過來，狹小的空間驟然白茫茫一片。她睜開眼睛，想打開排風(fēng)扇，卻什么也看不到，鏡子也成了模糊的一片?？謶种?，她的手觸碰墻面，竟是灼熱無比。這片白色的霧氣讓人無法呼吸，水流聲中她聽見自己的心跳有力而急促，只好閉上眼睛，讓熱水徹底麻痹皮膚，終于催生出一種清晰的痛感。她摸到排風(fēng)扇開關(guān)，打開，勉強洗完澡，穿了衣服躺在沙發(fā)上，閉上眼睛睡著了。

夢里，她站在冰島。那里什么也沒有。

責(zé)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