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天快結(jié)束時,男人來到了硫磺廠。男人五十多歲模樣,一身破舊衣服,頭發(fā)污糟糟的。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只灰突突的行李箱。
男人操外地口音,請問監(jiān)獄在哪里?被問的人先是一愣,隨后指了指山洼處,這不在那里嗎?男人掏出一張照片,你看看,見過這人嗎?那人對著皺巴巴的照片使勁辨認(rèn)了一會兒,沒見過。沒見過?那人確定地說,沒見過。他道了謝,往監(jiān)獄走去。
很快,關(guān)于男人的消息,就在硫磺廠傳開了:一個斷了一根手指頭,拿著照片尋人的陌生男人來到了硫磺廠。
男人在硫磺廠住了下來。他在離監(jiān)獄外不遠處的路邊,用石塊磚頭、破塑料布、廢木材等搭了一個半人高的小棚屋,作為自己的家。
好事者不費吹灰之力就打探到,男人姓路,路什么不重要,大家都在閑言碎語里稱他為老路。安定下來后,老路依靠撿廢品為生。他大多時候趴在魚塘旁邊巨大的垃圾堆里面扒拉著,挑出對自己有用的廢品,分類整理,堆滿了他的棚屋周圍。不干活時,就沿著硫磺大道,拿著照片,問路過的人,有沒有見過照片上的人。從來沒有一個人見過照片上的人。他不停地問,不停地收到否定的答案。至于他來自哪里,要干什么,在找誰,沒有人知道,似乎也沒有人關(guān)心。
人們很快對老路失去了興趣,沒過多久,大家便不再八卦他。他是誰,他來自哪里,在找誰,這些問題,很快就沒有人關(guān)心了。
春天過去是夏天,夏天當(dāng)然有暑假。一放暑假,干旱許久的天氣就毫不客氣地?zé)崃似饋?。人們都說,硫磺廠已經(jīng)很多年沒這么干這么熱過了。
有多干有多熱呢?人們已經(jīng)許久沒有見到下雨了,大會堂門前的大魚塘,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干了一半,再干下去,釣魚老頭的魚鉤都用不上了。整日里,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沉甸甸熱烘烘的塵土味,矗立在半山上的煙囪一日日吐納灰色氣息,陽光艱難穿過暗沉沉的氣流層,無聲地砸在光禿禿的山坡上,幸好山坡上因為燒硫磺早已寸草不生,否則指不定會燃起來。到了傍晚,從水泥廠下班的男人們,等不及回到家洗澡,就像一條條即將干死的魚兒,光著膀子往煙囪下泛著硫磺味的小水坑里跳。
炎熱的季節(jié)總是讓人感到無聊。無聊的時候,耳朵就總是能吸收進許多奇奇怪怪的消息。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也不知道從什么人的嘴巴里開始,傳起了一個讓人恐慌的小道消息,病毒一樣迅速且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說是硫磺廠要撤了,勞改隊、部隊一走,學(xué)校、醫(yī)院、水泥廠都會完蛋。
我把家里存了幾年的碟片看了兩遍,暑假也才過了不到兩個星期。實在沒看的了,我就去找芋頭和戴菲菲玩,我們一起去鎮(zhèn)上打游戲、吃烙鍋,或者去廠區(qū)附近光禿禿的山上瞎溜達。
如果不是足夠無聊,我不會專門去關(guān)注老路。
2
暑假快過去一半,我爸突然回來,打亂了我的暑假生活。自我懂事起,我爸就很少落家,我一直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什么。每次回家,他都看我不順眼,稍有不慎,就會拳頭問候。好像我們之間溝通和交流的方式,只有拳頭。我曾一次次試圖反抗他,但每一次都在他的拳頭下以失敗告終。我有“鐵頭”這個名號,多半與他對我的暴打有點關(guān)系。以前我哥在家,先遭殃的必是我哥,后來我哥跑去了深圳,我被打的頻率就遠遠高于以前。
我爸回家的第一件事是檢查我的暑假作業(yè),得到只字未寫的結(jié)果后,他把我鎖在房間里,不給看碟,不給出門玩耍。我大多時候無聊地賴在床上滾來滾去,或者在暑假作業(yè)上寫寫畫畫。
待了不到兩個星期,我爸又走了。那天早上,我媽早早去廠里上班了,我爸一早就起來收拾行李,邊收拾邊嘟噥嘴,一會兒叫我做暑假作業(yè),一會兒又安排我打掃衛(wèi)生,啰啰嗦嗦的。我聽得煩了,說你要走快走別吵嘴。我爸說,別讓我臨走還揍你一頓。我犯著賤,拿眼睛愣愣看他。他毛了,出門去找棍子。他找了一根棍子來,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突然發(fā)了善心,把棍子丟在地上,讓我滾開。我說讓我滾我就滾啊。他忍無可忍給我一大耳光。我發(fā)誓,那是我挨得最疼的一耳光。打完我,我爸就拖著他那個大行李箱走了。我趴在窗戶上,沖他的背影喊,你最好死在外面,永遠別回來。他頭也不回??粗纳碛跋г谌ネ?zhèn)的路上,我心里的小火苗又慢慢熄滅了。隨之彌漫我心里的,是無盡的悲傷和難過。
我第一次跟人打架是在小學(xué)四年級,因為開家長會時我爸沒去,那陣子廠里忙得一鍋粥,我媽也沒去。會后班上幾個混混取笑我,說我沒爹沒媽,我就跟他們動手了。說是打架,實際上是挨打,我雙拳難敵四手,被打得鼻青臉腫?;氐郊矣直晃覌尦榱艘魂嚄l子,她堅信我是因為調(diào)皮搗蛋才被人打的。第二天,我找到一個機會,襲擊了群毆我的那幫人中的一個。第三天,他們又再次群毆了我。
來來回回一個多星期,直到我有了芋頭。說起來我和芋頭原本也不算特別要好,我們雖都在硫磺廠長大,但僅僅是認(rèn)識。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的敵人正在欺負(fù)他,把他打得直流鼻血,我抓著一塊斷磚頭沖上去幫忙。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想要戰(zhàn)勝敵人,就要團結(jié)一切被敵人欺負(fù)的人。這是碟片里說的。芋頭對我滿心感激,鐵頭,以后我們就聯(lián)盟了。后來我們又團結(jié)了其他一些人,勢力漸漸大了起來,再也沒人敢欺負(fù)我。我爸對我恨鐵不成鋼,但他只會用拳頭威脅我。他常說,你再打,再打就得送監(jiān)獄。他指了指對面的煙囪,像那些燒硫磺的勞改犯一樣,天天在那兒賣苦力。除了罵人和威脅,他似乎已經(jīng)不能說出其他話。
我爸走后,我感覺自由自在無比輕松,在家里待了會兒,迫不及待思考起該干點什么去。我決定出去找點樂子。去找戴菲菲吧,我告訴自己。戴菲菲住在兩公里外的集鎮(zhèn)上,我倆經(jīng)常逃課翻墻而走,去山上玩,或者去游戲廳。戴菲菲的父母都去了廣州,聽說那里是個到處都是錢的地方,彎腰就能撿到錢。戴菲菲的父母就是去撿錢了。
一想到戴菲菲,我就興奮起來。下樓正鎖門呢,芋頭突然向我跑來??吹接箢^我很高興,芋頭,是不是又要干架了?芋頭喘著氣,老路又在路邊打聽人了。我說,我爸剛走了。我竟不知為何要告訴芋頭我爸剛走了這個事。芋頭不以為然地說,我知道,我看到了,不然我敢來找你?我沒有說話。芋頭說,走。我說,上哪里去?芋頭說,看老路。我說,有什么可看的?芋頭說,你就不想看看他的斷手?我對這個來了興趣,斷了一個指頭,要是放在碟片里,一定是個孤膽英雄了。我甚至忘記了要去找戴菲菲的事情,跟著芋頭走了。我邊走邊說,走,帶我去會會老路。我覺得用“會會”這兩個字,顯得特別有氣勢,尤其是去跟人打架的時候,“去會會他們”顯得特別酷。
那天正好不遠處的鎮(zhèn)上趕集,趕集的人們絡(luò)繹不絕地在硫磺大道上走著。我們一前一后地走,有時候還需要側(cè)身讓一讓。我們走到硫磺大道和會場路的交叉口,因為是一個丁字路口,人來車往,有些擁擠。
芋頭指著路對面,你看,在那呢。遠遠地,我看見一個老人站在路邊,拿著一張照片,逐個問著什么。每個人都沖他搖頭。他不斷揮舞著手,艱難地說著話。他衣著破爛,頭發(fā)亂而臟,身形佝僂,看起來很老。芋頭興奮地晃著我的身體,快看,他只有四個指頭。我仔細(xì)看去,果然看到他的左手少了一個指頭。少掉的是中指。我們穿過馬路,走到他身邊,他突然湊過來拉住我,神色里充滿期待,見過這個人嗎?他把照片遞到我面前。我有些措手不及。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見到老路,他的臉上布滿褶皺,眼眶很大,眼球深陷,眼睛像兩口快要干枯的水井。我竟然有些害怕,不敢繼續(xù)看他的眼睛,只好把目光移到照片上。我看見一個穿著校服的少年,微笑著,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看年紀(jì),也就跟我差不多大。我說,我沒見過。他的臉上閃過一絲失落,立馬又充滿希望地去問另一個路人。
我們走到遠處,坐在樹陰下的石頭上。芋頭說,這是個瘋子,經(jīng)常在路上問來問去,還去垃圾堆里撿東西。芋頭滔滔不絕,我卻沒來由地有些煩躁。
3
老路到底在找誰,誰也沒有個準(zhǔn)的答案。流傳最廣的,也最被人取信的,是說他瘋了,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找誰,為什么要找。有人問過他,但卻什么答案也沒得到。
我其實一點也不在乎老路是誰。我唯一一次主動去看老路,是和戴菲菲一起。每次戴菲菲來找我,我們都喜歡窩在我的房間里。反正我媽在廠里忙得沒頭沒緒,家里只有我一個人,我們愛怎樣就怎樣。我和戴菲菲來來往往廝混了好幾天了。
那天大清早我爸給家里來了個電話,和我媽在電話里嘀嘀咕咕地說著啥,好像說到了搬家之類的事情。掛了電話,我媽就悄悄對我說,我爸在縣城弄了個房子。我大大咧咧地說,弄了房子我又住不上。我媽恨不得捂住我的嘴,讓我小聲點,生怕被人聽到似的。我想起流傳的那個小道消息,以后我們?nèi)タh城嗎?我媽這次真的捂住了我的嘴。不要多嘴,她小心地再三叮囑我,廠里領(lǐng)導(dǎo)最近在查誰傳的謠呢。我媽上班后我迫不及待地去找戴菲菲,想把我爸弄了個房子的事情告訴她,畢竟萬一我們搬走了,再也不能和她玩耍了。不料戴菲菲卻上門來了,不知道為什么,我到嘴邊的話又吞了下去,終究沒有說出這件事。
日頭越來越高,氣溫也越來越高,待到中午,天熱無比,躺在床上的我們身上像長滿了泉眼,不停地往外泌水。如果我們一動不動,汗水幾乎要將我們粘貼在一起。她無比煩躁地翻來滾去,真像一條黃鱔。她說,好無聊好無聊好無聊啊。我突然想起老路,我說,我?guī)闳フ尹c樂子。戴菲菲來了興趣。
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了。我們沿著硫磺大道尋了個遍,沒看到老路,就去了老路家。老路正躺在他那張矮矮的床上睡覺,發(fā)出很大的呼嚕聲。我指著屋里,對戴菲菲說,看,就是他,是一個怪人,是個瘋子,整天拿著照片在路上問這問那。戴菲菲說,這么臟,有什么看的?我說你看他的手,他只有四個手指呢。戴菲菲好奇地問,真的假的?我見過有小耳朵和六指的人,但還沒見過四個指頭的人呢?我說真的啊,不信你去看。戴菲菲貓著腰就進了老路的家,打量躺著的老路,然后她回頭沖我使勁兒點頭。
老路突然醒了過來,一把抓住戴菲菲,定睛一看,似乎確認(rèn)了什么,又松開了她。戴菲菲趕緊從老路的家里跳了出來,大聲罵道,死老頭,你想干什么?她一向如此潑辣。老路也不生氣,他在床上翻了會兒,找到那張照片,把人像那一面對著我們,看看,見過嗎?戴菲菲立馬又好奇起來,她湊過去,看著那張照片,別說,還挺好看,有女朋友嗎?老路問,見過嗎?戴菲菲回頭看我,狡黠地笑了一下,見過,她頓了一下,才說出那個“吧”字。我看見老路的臉上閃過一道光,是的,一道光,他原本無精打采的樣子,突然來了精神,激動地抓住戴菲菲的手臂,在哪里,在哪里?戴菲菲被嚇了一跳,想掙脫,卻掙脫不了,我,我沒見過,我認(rèn)錯人了。老路一聽,一下子垂下頭,松開了戴菲菲。戴菲菲像虎口脫險,竄到我身后,探出去一個頭,死老頭,你來抓我呀。老路二話不說,重新躺在床上,繼續(xù)睡覺去了。任戴菲菲怎么挑釁,老路也不理了。
4
時間走得快,轉(zhuǎn)眼要開學(xué)了。流傳在硫磺廠的小道消息突然沒了,再也沒人討論,好像瘟疫,無人愿意觸碰。那陣子我們都很煩躁,一想到又要回到學(xué)校去,整天讀那無聊的破書,我們就感到煩躁。
還沒等到開學(xué),我們又打架了。有天下午戴菲菲哭著急匆匆來找我,說被人欺負(fù)了。我當(dāng)時暴跳如雷,叫上芋頭,帶著戴菲菲,三人咋咋呼呼去了鎮(zhèn)上,找到欺負(fù)她的人。對方總共有五個人,正在街邊打臺球。他們看到戴菲菲,笑著圍住我們,其中一人沖戴菲菲說,怎么樣,考慮好做我女朋友了?趁著他說話的勁,我一腳向那人的褲襠踢去,那人痛苦不堪地蹲了下去。其他人見狀,知道來者不善,紛紛揮舞著拳頭打過來。雖然我們?nèi)松伲率趾?,以三敵五,竟然稍勝一籌。打完架,我們又去街上吃了頓烙鍋才散去。
兩天后,我和戴菲菲正在我家玩,突然聽到芋頭在樓下叫我。我將頭伸出窗戶,看到芋頭鼻青臉腫地站在樓下。芋頭說那天他爸使喚他去鎮(zhèn)上買東西,剛買好準(zhǔn)備往回走呢,突然被一幫人攔住,幾下就被放倒了,被打了不說,買好的東西還被搶走了。他斬釘截鐵地說,就是他們,看得清清楚楚。他說的他們,就是欺負(fù)戴菲菲的那些人。戴菲菲一聽,跳起來,走,報仇去。我拉住她,等等。我說,這樣打來打去也不是個辦法,我們得下狠招,一次就教乖他們。戴菲菲和芋頭盯著我,狠招?
只花了兩三天,我們就把那些人的基本情況摸清楚了。這幫人來自山里一個叫狗巖的地方,到鎮(zhèn)上讀書,租住在學(xué)校附近。我暗自慶幸,當(dāng)時沒有草率去報仇。狗巖是出了名的偏遠和貧窮,狗巖的人也是出了名的能打,野蠻還團結(jié)。我有些犯難,這架吧,打,肯定沒完沒了;不打,掉面不說,還忍不住那口氣。見我犯難,戴菲菲詫異地看著我,難道你怕了?戴菲菲很生氣,你竟然怕了。芋頭也不可理喻地看著我。
我猶豫了很久,最后決定,還是得打,而且要完勝、要狠、要讓他們都知道我們的厲害和狠毒。不然,往后我們還不常叫人欺負(fù)和看不起了?我們摸清楚狗巖人的租房處,計劃等他們回到鎮(zhèn)上后,半夜趁他們睡著時挨個修理。戴菲菲和芋頭深為贊同。芋頭說,必須得見點紅。戴菲菲附和道,對,見紅,見紅了才能教訓(xùn)到人。我說,見紅?我詫異地看著他倆。我們打過那么多次架,除了流鼻血,還沒見過其他的紅。他們倆異口同聲地說,對,見紅。
開學(xué)前一天下午,芋頭激動地跑來找我們。芋頭帶來一個消息,狗巖人都回來了。我們都變得激動起來,預(yù)謀很久的一場硬仗,今夜就得打響。我說,那就今晚行動。說這話時,我中氣十足,聲音鏗鏘。戴菲菲和芋頭異口同聲地回答我,是,大哥。
晚飯我吃得心不在焉,邊吃邊瞅我們家剁豬腿的那把砍刀。吃著吃著我和我媽吵了起來。起因也簡單,我媽嫌我吃飯不認(rèn)真,批評我,我頂了兩句。我媽說怕是你爸不在家我就真的管不了你了,我說你別給我說他,他連自己都管不了。原本只是小火苗,扯到我爸身上就成了大火,熊熊燃燒起來,滅不下去。我媽要打我,我躲,我媽氣急敗壞地摔了一只碗過來,也是不巧,那只碗就在我頭上碎了,我只感到一陣疼,血就冒了出來。我媽嚇壞了,忘記了吵架,拉著我要去衛(wèi)生院,我把手一甩,上樓摔門進了屋,用衛(wèi)生紙擦著額頭,又撕開一小包頭痛粉,照著鏡子往傷口上撒。傷口倒也不大,血隨便就止住了,我心里的火卻沒有止。我反鎖著門,我媽在門外喊我,我也不理。我怕我一開門,又要干起來。
晚上十點,我按計劃下了樓,走進廚房,拿起那把剁豬腳的砍刀,掂了掂,感覺沉沉的。我想了想,換成那把切菜用的菜刀,拿在手里比畫兩下,打開大門走出去。開門時我媽在房里問我去哪里,我沒好氣地說,上廁所你也管啊。我著實去對面的公共廁所撒了一泡尿,尿完的時候渾身打了個顫。然后迫不及待地趕到魚塘邊,戴菲菲、芋頭已經(jīng)按約定在那里等著我了。我們坐在冰涼的水泥臺階上,清點各自從家里偷出來的武器。我?guī)Я瞬说叮鞣品茙Я素笆?、水瓶和辣椒面,她用水瓶在快干涸的魚塘里灌了一些水,將辣椒面塞了進去,使勁地晃著,說萬一對方突然醒來就先給潑一臉的辣椒水;芋頭背了個書包,從書包里掏出一把錘子。
5
我們百無聊賴地坐在臺階上等待夜深。微微的風(fēng)夾雜著絲絲熱氣,混合著莫名其妙的腥味。無處不在的蚊子,總是偷偷地咬上我們幾口,靜夜中時不時發(fā)出一陣拍蚊子的聲音。
夜越來越深,我們腿上蚊子印也越來越多。左邊的兩層樓里,突然傳來刺耳的爭吵聲,一男一女,聲音很大。爭吵聲變成了哭泣聲,哭泣聲又變成了咆哮聲,最后又變成了哭泣聲,終于沒了。一切又靜下來。我們把心思收回來,發(fā)現(xiàn)在出神聽吵架的時候,又被蚊子咬了幾口。
沒來由地,我想起了我爸,想起他在家時也會和我媽爭吵,心里莫名地難過。芋頭在身邊黯然來了句,原來我爸媽也吵,現(xiàn)在聽都聽不到了。我們陷入沉默,各有各的悲傷。芋頭爸媽離婚后,他媽不知去了哪里?,F(xiàn)在,他爸天天喝酒,醉醺醺的,除了偶爾揍人,沒什么事能讓他提起興趣。終究是戴菲菲忍不住,說別他媽傷感,一點兒也不酷。瞬間大家有種收拾舊山河的意思,馬上正了正情緒。
將武器裝進芋頭的包里,我們起身出發(fā)去鎮(zhèn)上。夜已經(jīng)很安靜了,除了半山上風(fēng)機口發(fā)出嗚嗚嗚的聲音,幾乎沒了其他聲響。躍過傾塌的半人高的魚塘圍墻,我們像三只野貓踩著草地往前走。嘿,三個小娃,大晚上的干啥?突然響起的聲音,把我們都嚇了一跳。
老路正坐在那幾乎不能叫家的家門前,用礦泉水瓶往嘴里灌著什么。我們心生不爽,決定耍一耍這老頭。嘿,老頭,戴菲菲率先開口,嚇人吶。老路把瓶蓋蓋上,我以為強盜呢。你才強盜,芋頭說。老路說,大晚上不睡覺,三個小娃是要干什么?玩,我說。戴菲菲卻說,準(zhǔn)備干架去。老路愣了一下,就你們?nèi)?,三小孩?懷疑的語氣,讓我不爽,不夠?老路說,你們呀,還太嫩。戴菲菲來氣兒,要去和他理論,被我拉住。別理他,我說,我們走。走了幾步,身后傳來老路的笑聲,哈哈,三個小毛孩,你們能干啥?
殺人,見過嗎?芋頭氣勢洶洶沖到老路面前,比了個夸張動作。我來不及阻止,芋頭已經(jīng)打開包,看,刀,看,錘子。一時間,我和戴菲菲、老路都有點傻,只剩下芋頭在那里夸張地叫囂著,看看,能不能殺人,怕了吧?老路拿起身邊的瓶子,盯著我們?nèi)耍也桓液赛c?誰怕誰,芋頭轉(zhuǎn)頭看著我和戴菲菲,喝點就喝點。戴菲菲看了我一眼,酒?喝啊,我怕你?我趕緊拉住她。她甩開我,你怕什么?老路從家里搬了三張破塑料凳子,讓我們坐下。他各給我們一個杯子,往里面倒酒,說,嘗嘗。我嘗了一口,又苦又辣,像一把火從舌頭燒到喉嚨,又竄到肚子里。我想叫戴菲菲不要喝,卻發(fā)現(xiàn)戴菲菲已經(jīng)一口喝掉了差不多一半。這讓我和老路同時都有點吃驚。再看芋頭,芋頭也正埋頭抿著,我只得再喝了一口。
喝了幾口,渾身發(fā)熱,竟也有些想喝起來。酒雖然辣,但刺激,回味有種怪怪的享受感。換個說法,就是很酷。我們都喜歡酷酷的感覺。
老路喝了一口,看著我,你是頭?我說,我叫鐵頭。老路說,不是,我是說,你是不是頭?這回我聽懂了,我看了看戴菲菲和芋頭,發(fā)現(xiàn)他倆也看著我,我有些難為情,算,算是吧。芋頭突然跳起來,我,我才是頭。戴菲菲也跟著說,我才是,你倆,都得聽我的。我們?nèi)顺沉艘魂嚕下房床幌氯?,要不,喝口酒再爭到底誰是頭?
慢慢地,我感覺頭開始痛起來,我看到老路、戴菲菲、芋頭的臉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心想他們都醉了。老路問我,醉了吧?我說,你才醉呢,你們都醉了。老路哈哈大笑,還去打架?老路這一問,我突然想起打架的事情來,艱難地站起來,大聲說,打,必須打。老路說,萬一打不過呢?我說,必須打得過。老路說,那萬一出事了呢?我大聲說,出事就出事,不怕。我說走呀,打架去,卻沒有一個人回應(yīng)我。我使勁兒搖晃腦袋,想讓自己清醒些,發(fā)現(xiàn)戴菲菲和芋頭各躺在一邊,傻傻笑著,嘴里胡亂說著什么。沒出息,這么點酒就給干趴下了,我埋怨著他倆,踉踉蹌蹌準(zhǔn)備上路了。
砍掉的。還沒走遠,身后突然傳來這么一聲。我回過身,什么?砍掉什么?老路伸出左手,晃來晃去,他動得快,我只感到模糊糊看不清楚。你們所有人都好奇,我這手怎么了?我來著硫磺廠拾荒干什么?我來告訴你為什么。我莫名來了興致,坐回凳子上,怎么回事?老路好一會兒沒說話,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喝一口,看一會兒,又喝一口。
6
老路的家,在四川靠近貴州的一個縣城邊上,年輕時,他娶了媳婦,生了兒子,家里窮,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兒子長到快十歲,媳婦跟外來的一個小生意人跑了,撇下父子倆。
我說,真狠。
老路說,怪不得她,家里實在太窮。媳婦走后,他一心要賺錢,貸款跟朋友做起了生意,把兒子丟在了爺爺奶奶那里。他十天半月回趟家,有時候兩三個月才回一次,兒子每次變化都很大。
我說,跟我爸一樣。
老路說,你爸怎樣?
我說,也是在外面跑,我也不知道干嘛,不落家,一年也就回家兩三次,還每次都揍我,唉,你接著說,別問我。
老路說,就是了,我每次回家,也都揍兒子,因為兒子太不聽話了,搗蛋頑皮都不說,主要是隔個兩三天就闖一次禍,盡給兩老惹麻煩。那時生意做得不溫不火,壓力大,在外受盡一身氣,回到家還得處理兒子的破事,常常情緒失控。
我說,這就是你當(dāng)?shù)牟皇橇?,平時自己不在家看管兒子,只知道揍。
老路說,哪里想那么多,沒想到事情越來越嚴(yán)重。有一年,夏天風(fēng)大,兒子自己趴門框上,一陣風(fēng)吹來,開著的門被吹回來,把小拇指給砸斷了,老路當(dāng)時忙啊,急著去外地拉貨,看到兒子病床上痛苦不已,卻說,哪有那么疼。他自己小時候沒少磕這磕那的,沒上過醫(yī)院,也沒覺得多疼。他交了住院費,就走了。
我說,敢情砸斷手指的不是你的手。
老路喝了一口酒,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從外地拉貨回來,又忙著到各個鄉(xiāng)鎮(zhèn)去發(fā)貨,再回到家的時候,兒子已經(jīng)出院了,打那以后,兒子不愿意跟他說話。
我說,要我我也不理。
老路說后來兒子就不理他了,見到他跟見仇人似的,除非需要用錢,否則絕不和他說話。兒子越來越逆反,打架、逃課、進游戲廳,還收保護費。有一次一名同學(xué)進教室的時候撞了他一下,他就暴打了人家一頓,打一頓就算了,他還用水果刀把人家小指指尖給削了。
我心里一緊,感覺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說,你這兒子也真狠。
老路說,可不是嘛。那時候他兒子才十五歲,他找了個關(guān)系,花了七八千塊錢,把事情給平息了。事后,又把兒子打了一頓,狠狠地打,兒子倒是不還手,不出聲,就那么忍著給他打。
老路說到這里,使勁喝了一大口酒。他喝得太快了,以至于嗆了出來,噴了我一身。我擦了臉上的酒水,看到老路滿臉潮濕,說不清楚是酒,還是什么。我突然感覺自己有些暈。我喝得有些多了,早該醉了。
我說,然后呢?
老路頓了好一會兒,十八歲剛滿,兒子跟一群小混混過完生日,從卡拉OK出來,和一個過路的學(xué)生發(fā)生口角,用一塊磚頭,沒輕沒重地,把人家的腦袋砸得稀巴爛,差點要了命。
我感到一陣眩暈,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血淋淋的場景,胃里突然翻江倒海起來,我感覺自己忍不住了,轉(zhuǎn)身嘔吐起來。吐爽了,我接著問,然后呢?
老路埋著頭,庭審的那天,兒子指著他咆哮,說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如果兒子手指被砸斷的時候他當(dāng)回事,一切都不會這樣。老路說著,很使勁地喝了一口酒,這次一點也沒噴出來,全都緩慢地咽下去了。我看到他的喉結(jié)使勁地上下擺動了一下,然后他倒在了地上,像一條魚那樣,使勁地擺動了一下身子,再也不動了,變成了一條瞪著眼睛的死魚。
我嚇了一跳,晃著身子,伸手去探老路的鼻息,感覺他還有氣息,心想應(yīng)該只是醉倒了。我站起身,踢了一腳芋頭,像踢了一頭死豬。我又去拉戴菲菲,卻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渾身無力地,砸在了地上。
7
閉上眼睛,眼里浮現(xiàn)出我爸離開的那個場景,他提著大包,沿著硫磺大道走著,背影越來越小,在幾乎看不清楚的地方,他回了一下頭,看了窗戶內(nèi)的我。我使勁睜開眼,想爬起來,眼皮子卻越來越重,竟慢慢地合上了。
我做了個夢,夢到有一天半夜,外面?zhèn)鱽韯×业捻懧暎孔邮箘诺卣鹆藥紫?。我爬起來,推開窗一看,對面山上一片火光。煙囪塌了,四下傳來一陣陣尖叫聲。接著又是一陣震動和轟然巨響,硫磺廠的所有煙囪都塌了。人們從廠里慘叫著跑出來,硫磺大道上到處都是人,人們一浪一浪地,往鎮(zhèn)上的方向逃。我想起我媽,我大聲喊著,媽,媽。喊了幾聲才想起來,那天我媽上的是夜班。人群中,我看見我爸,艱難地逆著人流,向我們家的方向走來……
我是被冷醒的。天邊已經(jīng)露了魚肚白。我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一層薄薄的毯子,應(yīng)該是老路給我蓋上的。我的衣服被露水打得濕潤潤的,頭很疼。我艱難地爬起來,看見戴菲菲和芋頭還躺在地上,他們身上的毯子看起來像床單,又有點像窗簾。老路坐在棚屋里,干咳了一聲,醒了?
我晃了晃戴菲菲,戴菲菲揉揉眼睛,干嘛?我說天亮了,起來吧。戴菲菲爬起來,跳過去踢了芋頭一腳,芋頭立馬爬起來,誰?誰?戴菲菲哈哈大笑。芋頭清醒了些,干,睡過去了。他過來拉我,走,干架去。我晃了晃身子,頭一陣劇烈疼痛,終于沒有被拉走。芋頭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戴菲菲說,算了吧,打來打去,多沒意思。我點了點頭。
我查看了周圍,發(fā)現(xiàn)周圍很干凈,破凳子沒了,酒瓶有序地堆在了墻角,芋頭的包癟癟地躺在一旁。我問老路,包里東西呢?老路又抬起瓶子,喝了一口,指了指房間角落,我給沒收了,賣廢鐵。我說你還能喝啊,我現(xiàn)在頭痛得不行。老路說,我這是水。我吃了一驚,想起來昨夜他可是一直拿著這個瓶子和我們干干干。我再一次感覺頭痛欲裂,我說,竟然都在地上睡著了,得回家去。老路說,去吧。
我、戴菲菲和芋頭相互攙扶著,離開老路家。走出去好遠,想起了什么。我說你們先走。我轉(zhuǎn)身又跑回老路家。老路依然坐在床上,似乎知道我要回來,問我還想問什么。我問,后來呢?老路攤開自己的手,后來嘛,我,我就剁了它,作為對自己的懲罰。我說,那你疼嗎?老路說,心比肉疼。這些年,我荒廢了生意,到處打聽兒子的下落,知道他到了這里服刑。老路說完,躺倒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我想起一件事,我說你知道嗎,幾個月前,春天的時候,煙囪上,掉下來一個勞改犯,化成了灰。我指了指對面,半山上在微光中閃著火光的煙囪,就是那里。老路沒有說話,只是擺擺手,示意我快走。
我心里涌起一陣悲哀,說不上來什么原因,好像有一口氣堵在嗓子眼里,說不出話來,怪難受。我頓了一下,說,大家都在說,這地下的硫磺礦快挖完了,硫磺廠開不了多久,到那時候,武警隊和勞改隊都要遷走,你怎么辦?老路沒有回答我,他還是一動不動地躺著。我又問他,到那時候,你怎么辦?他依舊沒有回答。我想他是睡著了。
天真的快要亮了。走在回家的路上,風(fēng)一吹,我竟打了兩個冷擺子。天即將涼了。風(fēng)吹來硫磺刺鼻的味道,一排排燒硫磺的爐子在灰暗天幕下默默地閃著微光,高處的煙囪不耐其煩地冒著白煙。一切都沒有變過。我還穿著頭天穿的短袖、馬褲、拖鞋,頂著跟昨天一樣亂糟糟的頭發(fā)。
責(zé)任編輯 晨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