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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喊湖

        2024-12-31 00:00:00
        飛天 2024年11期
        關(guān)鍵詞:龜山村長婆婆

        六月六 曬龍衣

        福不休 富不離

        這是大湖千年不變的習(xí)俗。每年農(nóng)歷六月初六,龜山湖像個大曬場,家家門口的竹竿、樹杈和院墻上飄紅掛綠,晾滿了衣物,只差沒把床搬出來曬。老天也給臉,每逢這一天,必定艷陽高照,酷暑難當(dāng)。

        朵兒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我挺著八個月的肚子,在院子里曬一堆破爛。朵兒小時候穿褪了色的棉襖、棉褲,趙貴工地上長滿窟窿的工作服,還有公公在世時蓋的一床八斤半的老被子,婆婆舍不得讓他帶走,做了墊被。十幾年下來,板成一塊磚,一個夏天曬幾回,棉絮仍打結(jié)。還有一處被煙頭燒了一個大洞。

        喲嗬嗬!天菩薩,地菩薩

        打眼看我這苦命的人

        冷莫靠燈,窮莫靠親

        歪樹不倒,破船不沉

        ……

        喊聲乍起,驚飛了棗樹上一只紅嘴雀,撲棱棱丟下一兩滴糞便。每天這個點,婆婆雷打不動要吼幾嗓子,像是要把五臟六腑倒出來,拿到湖水里涮一涮,再吸回肚子里。她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古怪,斜眉毛,吊眼梢,從不正眼看人。一旦盯上你,眼里出火,心里藏刀,從此打上死結(jié),一輩子解不開。她與大臉村長就是這樣。

        婆婆不吃豬肉不吃王八。說豬又臟又丑,好吃懶做不自重;王八爬陰溝鉆石洞,一有響動就把頭縮到肚子里,圓滑又缺少擔(dān)當(dāng)。就像大臉村長。她說漁村人是一群紅頭蒼蠅,為了指甲蓋大的小利,一股腦兒朝村長那張發(fā)霉的大餅子臉上飛。她說村里的狗眼睛都長在爪子上,只圍著大臉村長轉(zhuǎn)。沒有她養(yǎng)的黑狗品行好,毛發(fā)純。黑狗叫酒保,主人喝酒它用舌頭舔,醉了也不耽誤保家護院。婆婆調(diào)教有方,它從來不與外界搭訕,即便到了發(fā)情季節(jié),有母狗在院墻上抓撓,它眼睜睜看婆婆拿棍子趕,急得在棗樹下亂撞,也不敢壞了規(guī)矩,越雷池半步。它的忠貞,一半從骨子里帶來,另一半怯于婆婆的威嚴(yán)。

        漁村的前任村長是趙貴他爹。自從大臉接任以來,婆婆幾十年如一日,不跟村里任何人來往,嘴巴捂臭了也不說一句話。憋出一嘴水泡,奇癢難熬,似有蟲子在爬。咳不出來,又咽不下去,險些封喉。無奈,她奔向大湖草灘,屈膝跪地,頭朝下,兩只胳膊支撐著上身,宛若一尊跪地佛,嘴里碎叨,無人聽懂。忽而猛抬頭,高喊一嗓子,目光濕潤。風(fēng)把她的聲音推向大湖深處,被對面的龜山狠狠地甩了一個耳光。于是,聲音被碎成無數(shù)個殘片,落入水中,化成一顆顆淚珠,滿湖回蕩同一個音符:

        湖神娘娘快快來

        送個小人來捂懷

        金杯銀盞都不要

        只求香火有人傳

        諸如此類的叨咕,我的耳朵磨出了老繭。不想聽,接了朵兒電話。

        小丫頭不說話,死哭,兇巴巴的瘆人。她向來性子軟淚珠子硬,從不輕易落淚。我預(yù)感出事了。一連幾遍問不出答案,我又氣又急,沖電話破口大罵。終于,朵兒的情緒慢慢平復(fù),拖著哭腔,憋著氣,一口氣把要說的話全說完了。最后,幾乎是絕望地喊:“媽,你快來呀,快來呀……”

        聽得明白,趙貴被車撞了。

        丈夫在陽城打工,每個周末都要帶朵兒下館子。他說丫頭太瘦,學(xué)習(xí)壓力大,要炒兩個好菜給她補補。今天,他照例到學(xué)校門口來接她,突然身后竄出一輛電動車,把他撞到馬路牙子上。朵兒趕到,見爹臉色慘白,眼珠子往上倒,身子像蝦一樣躬在地上發(fā)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有好心人打了120,不一會兒,救護車把他們送到了醫(yī)院。

        說實話,我心里沒那么緊張,一點不祥的預(yù)感都沒有。就在剛才,丈夫還打來電話,叮囑我要保重身子,他下個月回家,送些月子里的補品回來。在這個不老不少的年齡,我們趕上了二孩政策,不久,我們的二寶就要出世了。剛才,趙貴在商場買了兩套小人衣裳,都是我喜歡的寶藍(lán)色和金黃色。視頻里,他笑得合不攏嘴,說昨晚在夢里,有個小伢崽翹著雞雞沖他撒尿,醒來摸臉,還是熱乎的。他說,這回準(zhǔn)是個胖小子,趙家后繼有人了。

        這不,手機才揣進兜里沒捂熱,咋就出事了呢?我不信??赡苁嵌鋬菏烂嬉姷蒙伲咽虑橄霃?fù)雜了。

        現(xiàn)在的人心眼窄骨頭脆,針尖大的事夸成個棒槌。醫(yī)院更是離譜,一點皮外傷硬生生地說成車禍,僅一個“禍”字,讓人聯(lián)想到醫(yī)生凝重的臉和太平間慘白的墻。上回進城看朵兒,車子在國道上堵了三小時。原因是兩個年輕人超車相互蹭了一下,不過拳頭大一塊漆,二人不依不饒,都把責(zé)任往對方身上推。最后拳腳相加,打出一身傷。后面的車堵了幾里路,一路有人嚎:出車禍啦!不知哪個幸災(zāi)樂禍的主,拍了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還配了一行字:空氣中彌漫著血腥!蒼天啊,你看到了啥?緊接著,警車、救護車來了好幾輛。前來認(rèn)親的家屬搬來了親友團,場面沸騰成一鍋粥。

        當(dāng)下,電動車和轎車走一條道,烏鴉和草雞鉆進一個窩里,小人造謠,閑人生事,窮人撣灰,富人觀望。而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直覺。趙貴在方圓百里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不生事不惹事,一張和事佬的臉,睡著了都在笑。他曾從江豬嘴里和浪尖上救下好幾條人命,老天睜眼瞧著呢!天不佑他天無眼,人不幫他水倒流。

        所以,我堅信他無事。

        從龜山到陽城走高速需要一小時。大巴車為了拉客走國道,螞蟻爬坡似的硬要兩個半小時。我收拾好衣服,塞了兩罐蝦醬到包里,打算在趙貴的出租屋里住兩天,順便做個產(chǎn)檢。下個月就要生了,難免有些緊張。雖然是二胎,畢竟隔了十幾年,歲數(shù)大了,精氣神差了許多,有時候心里莫名地發(fā)慌。

        朵兒還在啜泣,只是聲音沒了張力,蔫答答的提不起精神。我安慰她說:“你爹不會有事的,我這就搭車去!”

        朵兒說,趙貴沒破皮沒流血,眼睛睜得大大的,就是說不出話。我想,他即便受傷,也不會太重。何況他血糖低,膽子小,沒見過大場面,可能是嚇壞了。

        趙貴家門前是田,屋后是湖埂,無止境地向兩邊延伸。翻過湖埂便是白茫茫的湖水,龜山立在水中央。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真奇妙,汪洋之中凸起一座山峰,和它的名字一樣名副其實:龜頭昂起,細(xì)尾巴上揚,龜背高高隆起,活脫脫一只爬行的龜。

        我走上湖埂左右張望,沒看見婆婆,不知道她又鉆到哪個汊子里扳蝦去了。心想,出遠(yuǎn)門總要有個交代吧,婆婆回家見不到我,會急得滿村子轉(zhuǎn)。漁村在我家右手邊,要走一條窄窄的田埂。婆婆整天寡著一張臉,從不跟村里人扯,也沒有誰主動搭理她。所以,當(dāng)她找不到我的時候,便漫無目的地扯著嗓子喊。把龜山喊出了回聲,把大湖喊出了絕望。

        我剛懷孕那會兒,有一次到落葉坡砍茅草,忽然聽到她撕心裂肺的喊聲,渾身發(fā)怵,以為出了什么事,扔了刀往回趕。途中被勒刺絆了一跤,幸好無大礙。但還是被婆婆狠狠數(shù)落了一番,她不是擔(dān)心我,是稀罕我肚子里的伢崽。她認(rèn)為,這個伢崽是她常年葷腥不沾,初一十五一步一磕頭,從龜山頂上的娘娘廟里求來的。她怕村里人害我,不許他們靠近我,也不讓我接近他們。

        之前,為了朵兒讀書的事,我到村里找大臉村長蓋公章,不小心踩到一條死蛇,滑倒了。血塊嘩嘩往下淌,最后滾出一個小人,襠里吊著個茶壺嘴子。婆婆披頭散發(fā)繞村子咒了三天,說是漁村人故意將死蛇丟到路上,害我流產(chǎn),讓趙家斷后。

        我說,只怪自己不小心,怨不得別人。這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沒有殺人冤仇,談不上害人。倒是自己的命不爭氣,子嗣金貴。”婆婆驚訝地張大嘴說:“哪有胳膊肘往外拐的?我整天好吃好喝伺候,你不幫我,還向著外人?”我無語,既流血又流淚,身心疲憊。倒是大臉村長劈頭蓋臉的數(shù)落讓她服帖了。

        村長說:“我看你是白虎精投胎,不結(jié)人緣也不結(jié)天緣。你兒媳婦懷身帶肚,蓋個章子要她出門哇?你縮在里頭咋不出來呢?一天到晚疑神疑鬼怕人害你,害你能撈到啥好處?殺殺沒有肉,剮剮沒有油,瞧把你稀罕的?!?/p>

        婆婆鼻涕眼淚往下掉:“還不是命不好,孤兒寡母受人欺……”

        村長搖頭:“魚跳到岸上會死,瓜掉到地里會爛。你整天拉個臭臉,拒人千里之外,誰敢靠近你?”

        說到命,我深有感觸。小時候常聽娘說,女伢是菜籽命,撒到肥處長得旺,拋到瘦地遭凄惶。半月長一寸,雷打矮三分。我就是那顆瘦地里的菜籽,長在石頭縫里,背對著陽光,沒有養(yǎng)分,還要遭受雷電的恐嚇,把女人的悲哀活到了極致。

        都說沒有爹的孩子目光是怯的,拳頭是軟的,身子是虛的,聲音是弱的。我努力挺直腰桿,瞪大眼睛,握緊雙拳,從骨子里發(fā)出一聲吼:我沒有爹,但我很堅強!然而,現(xiàn)實狠狠打了我一記耳光。

        我不知道爹長啥樣子,關(guān)于爹的信息一無所有。我時常拿著樹枝在地上畫爹,畫一百個,擦一百次,沒有一個是自己想要的樣子。

        有一次,我壯著膽子問娘,她的目光在我臉上掃了一圈,生硬地說:“這個爹對你不好嗎?”我搖頭,朝腳下吐了一口痰。繼父雖然滿臉堆笑,卻是笑里藏刀,眼里藏著一條蛇。蛇信子時不時伸到你面前,做出一些不合時宜的挑逗。我憋著惡心,想到了逃離。娘說:“找個人嫁了吧!”

        那時我想,我不僅沒有爹,還沒有娘。娘的左眼是大哥的,只管把他往月亮上寵;右眼是繼父的,把繼父哄好了,自然對大哥更好。而我在娘眼里生來就是個外姓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嫁人,婆家才是我真正的家。

        認(rèn)識趙貴純屬偶然。

        嫂子娘家住在大湖邊上,定親那天,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我們?nèi)叶家祥T,表示最大的誠意。那年我十七歲,為了避開繼父,我草草扒了幾口飯,趁大人聊正事,悄悄溜出門,順著蛇一樣歪歪斜斜的小路,跑到開滿蓼子花的湖灘上,一頭扎進花海。聞著花香,看鳥在水面上啄魚,看小船在浪尖上顛狂,看湖水的波紋在陽光下像魚鱗一般耀眼,看天上的白云沉到水里變成羊群。

        我像回到了童年,興奮地張開雙臂,盡情地在湖灘上奔跑。跑累了,倒在軟軟的花草中,閉上眼沉迷陶醉。就在我盡情釋放天性的時候,一條一尺多長的蘆花蛇扭著身子游過來,我竟一無所知,還在煽情地念詩:

        天蒼蒼 野茫茫

        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

        ……

        大湖真美呀,要是有幾只羊在,就趕上大草原了。轉(zhuǎn)念又想,草原多枯燥呀,沒有水沒有船,除了草還是草,一點浪漫的情調(diào)都沒有。

        忽聽耳邊窸窸窣窣的響動,一回頭,手腳立刻僵住了。眼珠子不動,嘴大張,聲音憋在喉嚨里出不來。蛇冷艷的目光盯著我,剪刀似的小舌頭一伸一縮,正盤算著從哪下口。

        千鈞一發(fā)之際,不遠(yuǎn)處響起口哨聲。眨眼間,一只黑狗沖過來,照準(zhǔn)蛇的七寸咬下去。蛇攢足勁,小眼瞪得脹鼓鼓的,尾巴卷成麻花狀高高揚起。它越掙扎,黑狗的牙齒咬得越深,血從齒縫中滲出來。一聲脆響,蛇斷成了兩截,頭滾到了一邊,身子仍在地上扭動。

        黑狗圍著我轉(zhuǎn)兩圈,伸出舌頭,舌苔上殘留著蛇血。它用帶血的舌頭舔我的鼻子和頭發(fā),舔我裸露的腳趾頭,舔得我全身麻酥酥的,忍不住笑出聲來。我張開雙臂摟住它,摸它的耳朵,撩它的下巴。它順從地蜷在我懷里,用頭蹭我的臉,眼里充滿人性。當(dāng)時我想,它胸腔里一定長著一顆人的心臟,一位善良的姑娘或睿智的長者,眼角眉梢爬滿了滄桑。總之,它不是一般的狗。

        一聲“酒?!保】谏诼曉夙?,黑狗愣了一會兒,沖我叫了兩聲,轉(zhuǎn)身跑到水邊,縱身一躍,跳上一條小船。趙貴雙手枕著后腦勺,兩條長腿交叉在一起,仰面朝天躺在船頭,那姿勢像極了童話中的憂郁王子。

        回家以后,我時常想起那條狗,對狗的主人有一種莫名的沖動。雖然那天沒有看清他的臉,那酷酷的睡姿告訴我,他是一個內(nèi)心孤獨,守得住寂寞,有思想、有定力的青年。而我的心里也藏著一口井,家里那點不可告人的骯臟事,無人訴說。因為娘在我耳邊敲過邊鼓,家丑不外揚。唯一的出路就是嫁人,孤獨需要孤獨者來安慰。又想,只有品行端正的人,才會養(yǎng)出酒保那般通人性的狗。

        不知是因為黑狗先投了我一票,還是趙貴真的喜歡我,總之,在一個有霧的早晨,他和酒保帶著龜山湖特殊的魚腥味,撲面而來。當(dāng)時,我正在門口晾衣服,一下子被他深邃的眼神抓住了。那是一雙被湖水浸潤過的潮濕的眸子,清澈見底,里面藏著好多故事。

        我家住在陽城最擁擠的地段、最窄的巷、最破的房,清一色的紅磚青瓦。政府三令五申要拆,但幾年下來也沒拆。這種房子最大的特點是沒有隱私,一排十戶人家屋頂相通,隔著一張薄薄的紙板,能擋住灰塵,擋不住男歡女愛的竊竊私語,還有把老婆往死里打的暴虐聲。住這種房子的人,都是推車上街叫賣的小商小販。他們的生活方式很簡單,吃飯、做事、睡覺。最大的娛樂是收工后,每家門口支起小桌,擺上兩三個碗碟,圍幾個矮板凳,一家老小邊吃邊嘮,像開茶話會。男人喝酒是必須的,葷段子最受歡迎。酒精是燃燒劑,東家唱西家和,講到興奮處,發(fā)出肆無忌憚的笑聲。那場面,像個露天禮堂。我在這種環(huán)境下長大,最大的愿望就是離開這里,找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

        無巧不成書。那天,娘在魚市幫哥哥殺魚,忽然腰疼得厲害,提前回家,在門口撞到了趙貴,發(fā)瘋似的拿一把掃帚追著他打。說哥哥娶了鄉(xiāng)下嫂子吃大虧,生意做了幾年還沒入門,三條魚加在一起就算不明白賬,否則,哪要她這把年紀(jì)往市場上跑?這還不說,她把一分錢看成磨盤大,捂著錢袋子只進不出,娘問她討點零花錢都難。娘對鄉(xiāng)下人有成見,因此看趙貴不順眼,說我要嫁個生意人,手上小錢不愁,她也跟著享福。偏在這節(jié)骨眼上,對面賣雞的小暴發(fā)戶說暗戀我許久,愿意出六萬元彩禮。為此,家里人對我進行輪番轟炸。

        我三天水米不進,人蔫巴了,面色土灰,鬼摸了一般。娘用筷子撬我的牙,我咬緊牙關(guān)不張嘴。她知道我倔,只要打定主意的事,就是王八吃秤砣,雷打不松口。見我雙眼緊閉,娘慌了神,趴在我耳邊央求:“死妮子快睜眼,上天入地隨你便。你這是作死呀,放著好日子不過,偏往刺縫里鉆?,F(xiàn)在不聽老娘話,到時候莫哭著喊著跑回家。我是一瓢涼水往頭上澆,死活不讓你進家門?!?/p>

        嫂子怕我死在家里晦氣,到時候一分錢撈不到,要娘找趙貴拿三萬元彩禮,人直接領(lǐng)走。那時,趙貴爹正在住院,欠了一身外債,醫(yī)藥費都難湊齊,哪來的彩禮錢?趙貴被逼無奈,打了欠條。我稀里糊涂跟他到了漁村,家里鍋冷灶涼,空無一人。婆婆在醫(yī)院照顧公公,我倆沒敢耽擱,收拾一番也進了城。結(jié)婚是人生頭等大事,沒有喜宴,沒有迎親的隊伍,更沒有伴娘。鄰居投來異樣的眼光,以為我是被拐騙來的。

        后來,我和趙貴到魚市送魚,娘晃動兩只牛蹄子胳膊,罵我是賠錢貨,養(yǎng)了十幾年,分文沒幫家里掙,白白送給人家。嫂子在一旁擠眉弄眼,火上加油。平時婆媳倆關(guān)系不對勁,卻在我身上找到了默契,變成了知音。一個端盆,一個放血,把我貶得一文不值。

        變天了,風(fēng)掀翻了鳥窩,把院子里的棗樹搖出了眼淚。云在頭頂上翻滾,烏黑凝重,時刻有砸下來的危險。

        我挎包出門,內(nèi)心的恐慌像黑暗壓肩,又像潮水漫過脖子,悶得透不過氣來?;仡^看老屋,感覺屋頂打顫,兩扇豬肝色的大門往一邊斜,像是要倒下來。這是湖上大忌。大門象征著家主,莫非趙貴真的有事?

        酒??穹?,在我膝下來回轉(zhuǎn)圈,咬著我的褲腳不讓走。

        趙貴進城后,婆婆把它養(yǎng)親了,腳前腳后不離。后來,我肚子瘋長,婆婆把它賜給我當(dāng)保鏢。每次出門,她把嘴湊在酒保耳邊叨咕一番,像是叮囑兒子,又像是在交代老伴,一遍遍重復(fù)說:“酒保哇,多長個心眼,漁村人屬大鱖魚的,一身刺,咱躲遠(yuǎn)點,莫讓朵兒娘受傷害。她肚子里裝著咱趙家的種,金貴得很哩!”

        婆婆總懷疑村里人要害我,把黑狗都教乖了,整天圍著我寸步不離。

        酒保養(yǎng)了十幾年,好比一個半大的兒子,比我膝蓋還高,能聽懂人話,還能揣摩人的心思?,F(xiàn)在,見我收拾東西要出門,它攔在我面前像一道柵欄,牙齒咬著我的背包不松口。我惱了,一巴掌拍在它屁股上,惱怒地說:“起開!你個不知時務(wù)的東西!天要塌下來了,曉得不?要是錯過了下午這趟車,就要等到明天,要誤大事的?!?/p>

        這時,朵兒的電話又打過來了,還沒等我開口,一個悶雷般的聲音砸過來:“家屬怎么還不到?病人顱壓很高,隨時有生命危險,需要立刻做開顱手術(shù)!趕緊過來交費簽字!”

        我像是坐了一回過山車,從山頂突然栽下來,頓時被抽走了元氣,拿走了筋骨,身子一軟靠在棗樹上。腹中胎兒受到壞情緒的影響,拳打腳踢一陣鬧騰,肚皮脹裂了似的疼。當(dāng)年,趙貴爹就是因為做了開顱手術(shù),才沒活過一個月。當(dāng)時醫(yī)院也是這么說的,跟這個醫(yī)生的口氣一個樣。

        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手術(shù)不能做,保守治療。醫(yī)院的決定也很果斷,人命關(guān)天,我們負(fù)不起這個責(zé)任,請立刻轉(zhuǎn)院!

        朵兒在電話里哭,我能想象她無助和絕望的樣子。

        她和趙貴最親,在鄉(xiāng)里讀小學(xué)的時候,趙貴早送晚接,肩膀是她的凳子,身體是她的船。大手牽小手,四只手臂高高揚起,像鼓風(fēng)的帆。朵兒穩(wěn)穩(wěn)地坐在他肩頭,有一種飛翔的感覺。

        雨天雪天,一件雨衣裹在她身上,爹的下半身像從水里撈上來的。朵兒心里酸楚,眼淚滴到爹脖子上,趙貴卻憨憨地笑著說:“沒事,生女兒就是用來疼的?!笨忌详柍侵攸c中學(xué)后,趙貴跟到城里去打工,目的是怕她孤單受委屈,還怕她吃不慣學(xué)校的飯菜而拖垮了身體。趙貴常對我說,他巴望朵兒一輩子長不大。朵兒長大了,他就會老會死會離開她。朵兒說,我永遠(yuǎn)不想長大,長大了,爹就背不動我了。

        但是,不管你想不想,愿意不愿意,日子都在鉚著勁往前奔。不經(jīng)意間,朵兒長成了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慶幸的是爹依舊沒老。既然沒老,怎么會死呢?她不明白醫(yī)生的話,更無法接受爹活生生地倒在自己眼前,一動不動。

        假如趙貴不來接她吃飯,這一劫就躲過去了。但命里注定逃不掉,爹怎么可能不來接朵兒呢?每個周六周日學(xué)校食堂關(guān)門,他準(zhǔn)點來接。吃飯的時候,他坐朵兒對面,遲遲不伸筷子。濺滿泥點的工服往墻上一靠,歪著脖子吸煙,笑瞇瞇地看她,仿佛朵兒吃飽了,他也飽了。她叫爹一起吃,他每次都說不餓,肚子卻像青蛙鼓氣一般咕咕叫個不停。她放下筷子背過身,再也吃不下去。趙貴見狀,趕緊把剩下的菜和湯倒進飯碗里,埋下頭,呼嚕呼嚕往嘴里扒。剩下一口湯,他端起盤一揚手,全倒進嘴里,然后沖朵兒扮了個鬼臉。朵兒破涕為笑,他也笑了,父女倆的心貼得很近。

        如今,一個鮮活的爹在她眼前倒下了,眼睛和嘴巴緊閉,叫一千遍一萬遍也沒有回應(yīng)。她除了撕心裂肺地哭,沒有任何辦法。朵兒才十三歲,肩膀太窄,挑不起這個擔(dān)子。

        情急之下,我從手機里翻出娘家大哥的電話,撥了老半天,才傳來一聲微弱的咳嗽。我拖著哭腔,讓他趕緊去醫(yī)院幫趙貴交手術(shù)費。他半天沒吐氣沒吸氣,后來干脆用咳嗽代替了回答,假裝聽不見我說話。我捉住手機拼命地喊,聲音濕漉漉的,把喉嚨喊出了血。大哥一聲不吭,只聽見急促的呼吸聲。我明白,有一雙陰冷的眼睛在一旁盯著,他內(nèi)心在做激烈的掙扎。

        果然,傳來大嫂的抱怨聲:“我家又不是銀行,哪來許多閑錢?”

        大哥在家是老婆奴,一分錢的主做不了。但人總要講點良知吧,老父親不在世,娘老了,不當(dāng)家不理事,生死關(guān)頭,我不找大哥找誰呀?他家到醫(yī)院,走路只要十幾分鐘,趙貴等錢救命呢!莫說我們是娘一個肚皮裝的親兄妹,就是遇上好心人,也會伸手幫一把。何況老娘還在世,不看僧面看佛面,人不親血親??!

        趙貴平常對娘家不錯,只要一個電話,他二話不說,騎上摩托車屁顛屁顛往陽城趕。走國道要好幾個小時,他舍不得花錢坐車,就這么撲棱棱趕鵝一般。有一次車壞在路上,他自帶工具修了大半夜。正值隆冬,他又冷又餓又困,披一身雪末子回到家,頭一歪倒下了,燒了三天。

        前年娘家翻修房子,臟活累活又是他一人包攬。后來朵兒到陽城讀書,想在大哥家里搭張床,大嫂死活不肯,說一手招進來,兩手推不開,朵兒念完初中念高中,沒完沒了。她不愿家里平白無故多出一個外人來,礙手礙腳不方便。我說朵兒膽小,初來乍到不習(xí)慣,先在家里住下,等適應(yīng)了新環(huán)境,來年再住校。大嫂說那間空房是留給兒子結(jié)婚的,誰也不能搶了兒子的好彩頭。我說要么跟娘共住一間吧,繼父去世了,娘孤單,有個人陪著說話也好。她頭搖得像撥浪鼓,說老年人身上味道重,愛咳嗽,整夜不睡覺,別嚇著朵兒。

        種種理由就一個意思,把朵兒拒之門外。

        娘快七十了,歲數(shù)越大活得越通透,回想之前的事,覺得對不住我??捎帜茉鯓??一把年紀(jì)成了枯死的老樹,腰是彎的,步子是亂的,有心摘月,無奈找不到梯子。于是幫不上忙,在家沒有說話的地位,除了背地里罵幾句六親不認(rèn),便是拿大哥的兒子撒氣:“吸血鬼!屬螞蝗的,小事不愿干,大事干不成。整天上網(wǎng)打游戲,比你朵兒妹妹差了十萬八千里。還想娶老婆?狗婆都娶不到?!?/p>

        我的心好寒,平時不幫也罷,這生死關(guān)頭,哪能見死不救呢?親戚不是用來利用的,是在有溝有坎的時候相互拉扯幫襯的。娘常說,家人之間吃點虧沒關(guān)系,關(guān)鍵要抱團。家里不和外頭欺,房里不和堂屋欺。我就是被這種思想灌大的,前半輩子幫別人,后半輩子沒人幫。

        小時候,娘在魚市做生意,家里洗衣、做飯、搞衛(wèi)生全是我一人,大哥只管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娘說,女兒是幫別人家養(yǎng)的,生了孩子是外姓人,大哥才是這個家的頂梁柱,夏家香火靠他延續(xù)。侄子出世,在我手心里長大,讀一年級了,還賴在我背上不下來,學(xué)校接送都是我。大嫂除了喂幾口奶,幾乎沒沾過身。那時,我們姑嫂關(guān)系還好,主要是我觍著臉往上貼,總認(rèn)為,女兒生來就應(yīng)該幫娘家分憂解難,吃點虧是應(yīng)該的,肉爛在鍋里是一家人。

        自古以來,錢是一面照妖鏡,在它面前,善惡分明,自私和丑陋無處遁形。后來,我和趙貴好上了,家里所有人都反對。小暴發(fā)戶趁虛而入,捧著六萬元彩禮來提親,而趙貴家分文沒有。嘴上給了三萬,卻是一紙空文。那年,趙貴爹得了腦溢血,在醫(yī)院做了開顱手術(shù),最后人財兩空。按龜山老規(guī)矩,當(dāng)棺拜堂成親,否則要等三年孝滿才能結(jié)婚。一切來得突然,別說彩禮,結(jié)婚連張新床都沒有。錢都砸進了醫(yī)院,還借了外債。

        那時,娘和哥嫂伙穿一條褲子,罵我是個反骨的東西、賠錢貨,不值一張床錢。結(jié)婚當(dāng)天,他們一個沒去,也沒賠一分錢嫁妝。我的腳剛踏過娘家的門檻,大門“砰”的一聲在身后關(guān)上了。從此,我像一盆潑出去的水,在家里連一張床的位置都沒有了。

        后來,朵兒出生,洋娃娃一般可愛,小嘴甜甜的,把老娘哄得開心。又見趙貴忠厚勤勞,沒有花花腸子,才勉強接受了他。大哥是個悶葫蘆,喝著趙貴帶去的酒,嘻嘻哈哈跟著笑。大嫂不肯,硬逼著趙貴補三萬塊錢彩禮,否則,朵兒就斷了外婆家的路。

        趙貴說當(dāng)初出于無奈,現(xiàn)在不能委屈了我和朵兒,適當(dāng)補些彩禮也是應(yīng)該的。便陸續(xù)拿了兩萬,還有一萬沒兌現(xiàn)。大嫂催了幾次,我堅決不肯,她便對我們不冷不熱。如今,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提錢,她心里發(fā)慌,以為我們耍花招,變著法子把錢要回去,所以咬緊牙關(guān)不松口。

        電話驚動了老娘,能聽見她走來走去的絮叨聲:“這咋搞?救人要緊,趕緊借呀!”

        大哥停止了咳嗽,他一定是在拿眼瞟大嫂。平時也是這個動作。大嫂是家里的掌家婆,凡事要看她的臉色,只要她臉一垮,大哥的咳嗽聲加劇,老娘不再言語。果然,她呵斥娘:“你孫子二十好幾還沒娶親,我們恨不能一塊錢掰成兩半用,哪有閑錢?把你的私房錢拿出來呀!”

        娘說:“我只剩下一副老骨頭,殺殺沒有肉,剮剮沒有油,老鼠都不愿啃一口。要是我有錢,寧愿到?jīng)]人的地方窩一間草棚,也不愿和你們住一起,吃一碗受氣飯?!?/p>

        電話那頭,婆媳倆無休止的爭吵愈演愈烈,我耳根子濕漉漉的,感覺星星點點的唾沫在飛。想到無助的朵兒和命懸一線的丈夫,我的心在滴血。一口氣跑到湖埂上,望著大湖盡頭的陽城,踮起腳尖哇哇地喊,把喉嚨喊出了血。此時,我像一只被囚禁的困獸,牙齒咬得咯吱吱響,拳頭握成鐵疙瘩,卻跳不起飛不高。感覺身子被架在火堆上,一盆熱油當(dāng)頭潑下,發(fā)出滋滋的烤肉聲。我拖著哭腔,嘶啞著聲帶,發(fā)出厲鬼般的尖叫:“救救趙貴!救救趙貴!”

        大哥又開始咳嗽起來,我能想象他捂著胸口,伸長脖子的痛苦表情?;蛟S,他是想用咳嗽來掩飾他的懦弱。每當(dāng)大嫂糾纏不清的時候,他咳嗽到幾乎窒息。老娘不停地"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叨念,聲音里有鼻息的抽動,有捶胸頓足的數(shù)落:“這咋搞?人命關(guān)天呀!你們兄妹倆是我一根腸子里下來的,誰也不能撇下誰!”她不敢向媳婦子奢求什么,只有揪著兒子不放。她明白,活到這個歲數(shù),吃的是一口舍飯,人老不中用,話沒人聽。但她不放棄,用喋喋不休來證明她的存在。

        大概是我和老娘的眼淚喚起了大哥的英雄氣概,他一拍桌子,舌尖頂住上顎,拿出上刀山下火海的決心,響亮地扔出一句話:“我親妹子不幫,還是人嗎?”

        這回輪到大嫂哭訴了,我同樣聽到了拳頭捶胸的聲音:“今后,婆家的事不要扯到娘家來,誰的日子都不好過。老的沒上山,小的沒圓房,我月子里落下的腰疼病還沒好……”

        一陣惡心想吐,又擔(dān)心吐出一條長蟲來。都要做奶奶的人了,還說月子里的事,無非是找借口來掩飾她的無情無義。當(dāng)初,娘一天六頓把飯菜送到床邊,像皇太后一樣伺候她。是她自己作賤,不好好躺著,非要爬起來看電視、織毛衣。娘說,女人的好命在月子里活,沾小人的光,好吃懶做沒人說閑話。要是月子里落下病根子,神仙也治不好。她說躺久了難受,就爬起來瞎折騰,還跑出去逛街?,F(xiàn)在怪誰呢?再說,上了年紀(jì),有個腰酸背痛很正常。人吃五谷,哪有不生病的?

        大哥平日性情隨和,不輕易發(fā)火,并不代表他沒有脾氣。一旦他甩下臉子,大嫂怯他三分。電話那頭,終于傳來鏗鏘有力的聲音:“妹子莫急,我這就上醫(yī)院看妹夫去。”

        大嫂識趣,知道這頭犟驢尥蹶子往黑道上跑,汽車也拉不回來。于是風(fēng)向一轉(zhuǎn)說:“咱倆一起去,好人都讓你做了,我成了惡鬼!”還有娘的聲音:“帶上我!”

        趙貴有救了,我長舒了一口氣,癱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剛才往死里較勁,肚里鬧騰得厲害,這會安靜下來,身子松松垮垮提不起勁,腦袋掏空了似的疼。我想,這小子還沒出生,就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將來他一定是龜山湖的一把好舵手,比他爹有出息。

        糟糕!找不到銀行卡。我急得兩手打顫,心撞鐘似的突突跳個不停。

        酒保在我腿邊繞來繞去,像一條甩尾巴的魚,眼里蒙上一層渾濁的液體。這種液體不以喜而喜,不以悲而悲,它是一種原始的積累,是衰老的表現(xiàn),它已經(jīng)老到猜不透主人的心思。它看我把柜門一個個打開,把抽屜里的衣服一件件抖出來,把床上的被子翻個底朝天,以為我瘋了,弱弱地叫了兩聲。

        卡上有一萬塊錢,是家里的全部積蓄,我要帶著它去醫(yī)院救趙貴的命。眼下,竟忘了把它放在哪里。該找的地方都找了,我甚至懷疑是婆婆拿走了,因為家里沒有第二個人。但這絕不可能,為了這個家,為了朵兒和我肚里的孩子,她省吃儉用,把自己熬成了蠟燭,一邊流淚一邊燃燒。

        趙貴家是漁村最窮的一戶。老話說,人無偏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不少漁民把船開到偏遠(yuǎn)的湖汊里,偷偷扎迷魂陣、放炮炸魚、淺水里誘捕大雁和白鶴。為了錢,他們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啥歪主意都敢想。

        趙貴和他爹一樣認(rèn)死理,口渴不飲陰溝水,違法的事堅決不干。公公在位時,冷面包公一個,自身硬得像塊鐵,也不許別人走歪門邪道,自然得罪了不少人。他是被小人拱下臺的,從此趙家成了孤家寡人,沒有一戶人家愿意搭理。即便臨時有事,連個傳話的人都沒有。

        婆婆曾埋怨公公死犟,與誰較勁不好,非和大臉過不去?得罪了大臉,也就得罪了全村人,趙家立刻被孤立了。村長的臉多大呀,上馬跑三圈,浪里能行船。鄉(xiāng)里鎮(zhèn)上誰不給他面子?為啥?因為他有個做官的女婿給他遮風(fēng)擋雨,不服又能咋地?

        這兩年,龜山湖的水越來越少,魚兒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的都逃進大湖深處。如今,龜山湖上魚不露頭蝦不露尾,如一汪死水,安靜極了。湖漢子們都結(jié)伴外出打工,只有趙貴不離不棄,一個人孤零零地守在龜山,抱著槳不撒手。

        趙貴是出名的大孝子,爹的話就是圣旨,從來不敢違抗。爹去世的那個晚上,大年三十黑月頭,北風(fēng)扯著號子把黑狗攆進柴火棚。草棚發(fā)出吱吱呀呀的響動,像是要被寒冷壓垮。它委身鉆進亂草堆里,露出半個黑乎乎的腦袋和一雙饑餓的眼。爹的尸體停在草棚里,一塊白布從上蒙到下,死魚一般無聲無息。趙貴蹲在旁邊燒紙,黑狗趴在趙貴腳下流淚。

        爹一輩子沒上過醫(yī)院,他是活活被村里的幾個水賊氣死的。找到大臉村長,事情一時半會沒得到解決,憋一肚子氣返回家中,甩開膀子酗酒。長期以來的壓抑吐在酒杯里,又一股腦喝下去,導(dǎo)致血壓猛躥,最后軟在桌子底下。送到醫(yī)院,診斷為急性腦溢血,做了開顱手術(shù),沒撐過一個月。

        臨死前,他對趙貴說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正逢大年三十,各家都在忙著炸丸子貼對聯(lián),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爺倆的存在。趙貴背著爹來到龜山湖邊,看到暮冬的大湖瘦成一條線,淺灘上遍地衰草,到處是坑坑洼洼的水蕩。爹睜不開眼,提不起胳膊,動不了身子,但依然硬撐著,幾個手指頭音符一般抖動,證明他的存在。趙貴貼在他耳邊,聽他反復(fù)叨念著一句話:“大湖是漁家人的魂,水不養(yǎng)人天不肯?!?/p>

        這句話成了臨終遺言,爹帶走了遺憾。

        從此,趙貴像龜一樣蟄伏在龜山湖,即便所有的漁漢子都走光了,他依舊雷打不動下湖、放網(wǎng)、起網(wǎng)、摘魚、扳蝦,給小船上油、打蠟。一年下來,他賺的錢也就糊了幾張口,剩余的還抵不上外出打工的一個零頭。

        龜山湖是鄱陽湖的子湖,像是娘伸出去的一個巴掌,龜山只有巴掌這么大??菟竟?jié),母湖水淺,養(yǎng)不活它的兒子,于是,溝壑干裂,斷了血脈。龜山湖里的活水變成了死水,死水中本來有幾窩魚鬧騰,但經(jīng)不起水賊用電網(wǎng)打,用炸藥轟,魚群絕種了,斷了生活來源。漁村人慌了,又祭祖宗又拜天,做夢都渴望來一場洪水,把長江的魚群沖進來繁衍再生。然而,接下來連年干旱,老天像是有意作弄人,惡毒的太陽把灘上的鵝卵石曬起了煙,赤腳走在路上,就像走在烙紅的鐵板上一樣。于是,湖漢子一窩蜂外出找活路,只有趙貴不離不棄,堅守在龜山湖。

        憨人有憨福,趙貴的忠誠感動了天地,這一年天降暴雨,連續(xù)下了一個月,長江水猛漲,濁浪跑馬似的倒灌鄱陽湖。湖面一下子開闊起來,龜裂的湖溝終于暢通了,魚群翻著白花花的肚皮涌進龜山湖,龜山又見到了魚躍蝦跳的感人場景。趙貴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在湖灘上轉(zhuǎn)圈、翻跟頭,對著大湖喊:“喲嗬嗬!來水咯,龜山有救咯!”

        之前,一窩魚養(yǎng)一村人?,F(xiàn)在,一湖魚養(yǎng)趙貴一家。他每天收工回來魚滿艙,收魚的販子一天要跑好幾趟。

        進城務(wù)工的漁民見他吃獨食,一窩蜂涌回來,圍網(wǎng)的、炸炮的、下藥的,又一次把所剩無幾的魚趕盡殺絕。從此,龜山湖真的變成一汪死水,除了惡臭,連一絲魚腥味都聞不到。

        趙貴一氣之下把村里人告了,說家鬼害家人,害得家人活不成。不久,漁政管理部門派人下來調(diào)查,大臉村長又是遞煙又是讓座,霜打的臉比竇娥還冤,拳頭擂著胸口對天發(fā)誓,一定要徹查!漁政人員見村里除了老人就是孩子,看不到一個壯勞力,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趙貴明白,梁歪房不正,都是大臉村長作的孽。平日,他二兩酒裝醉,瞇著眼,誰看都一臉無辜,私下里卻腫了肚子肥了腰包。否則,水賊怎敢如此囂張?

        后來,每年春汛,是魚產(chǎn)卵的季節(jié),在外打零工的水賊算準(zhǔn)日子潛回龜山,白天把小船逼到湖汊里,夜里偷偷扔幾炮,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熟睡中的村民以為是打雷,也就沒有放在心上。趙貴太熟悉這聲音了,只要炮聲一響,不管離多遠(yuǎn),他都能聞到一股直沖天靈蓋的火藥味。

        一天夜里,炮聲把趙貴驚醒,他劃船趕到出事地點,看到水面上浮著一層白花花的魚,肚子快脹破了,魚籽順著排便口往外流,把湖水都染渾了。幾條求生欲極強的大魚憑借最后一口氣,拍著尾鰭,身子一次次躍起,像是無聲的控訴。每掙扎一次,它們的孩子就要大量地流進水里,慘狀目不忍睹。小魚小蝦更遭殃,連個完整的尸體都找不到。

        趙貴聯(lián)想到我當(dāng)初流產(chǎn)的那個孩子,內(nèi)心一陣陣顫抖。如此滅絕人性的殺戮,大湖豈不斷子絕孫?漁民還有活路嗎?一怒之下,他用手機把現(xiàn)場拍下來,回家抱一床被子,睡到鄉(xiāng)里告狀。

        水賊四散潛逃,趙貴沒逮著人證,鄉(xiāng)里以魚群染疫,自然死亡為由,草草打發(fā)了趙貴。他又氣又惱,沒人給他撐腰,響屁憋回肚子里,窩囊!

        這一狀沒告通,兩頭不討好,得罪了大臉村長,惹惱了水賊,今后在村里的日子更難過了。

        沒想到,來接他的居然是大臉。他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依舊晃著腦袋瞇著眼,雙手抄在背后,一副睡不著喊不醒的樣子,嘴角掛著招牌式的微笑。

        趙貴認(rèn)為,村長是來看笑話的??此裎伵R粯域樵卩l(xiāng)政府的樓梯口,看他的頭發(fā)刺猬般地頂在頭上,看他把頭低到胯下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還侮辱性地朝他嘴里塞了一支煙。

        告狀一事,趙貴犯了眾怒。

        首先,他走到哪里,村民的眼珠子就盯到哪里。埂邊上撒泡尿,被定罪為投毒。在湖邊摸幾顆田螺,湖灘上掐幾把野菜,蘆葦林里撿幾個野鴨蛋被當(dāng)成了賊。理由是龜山湖的一草一木都是公共的,大家的資源不能由個人自由支配。說白了,就是變相整他。雖然這些所謂的罪證只是一種口頭宣判,往輕里說是開玩笑,說大了是造謠生事,打擊報復(fù)。

        村里人恨透了趙貴,說他擋了財路,壞了他們的名聲。當(dāng)面指桑罵槐,背地里唾沫星子轟他全家。還有幾戶老實人家,也變得不老實了,說自己在岸邊撿了點臭魚爛蝦,冤枉馱了水賊的壞名聲。他們罵趙貴欺善怕惡,難怪只生閨女不生兒子。

        總之,啥難聽的話都聽到了,惡到你無法想象。

        “回陽城吧,那里有我的家?!蔽覍w貴說。

        他低頭不語,好一會兒才說:“那家不是你的。你已經(jīng)嫁給我了,回家是做客?!庇謫枺骸昂蠡趤睚斏絾??我沒能讓你過上好日子?!?/p>

        我搖頭:“朵兒都齊我耳根子了,說這話不嫌臊得慌?”

        我明白,趙貴根本就沒打算挪窩,爹的臨終遺言成了緊箍咒??可匠陨?,靠水吃水。他不信龜山湖養(yǎng)不活人。

        后來發(fā)生了三件事讓他痛下決心,義無反顧地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第一,朵兒考上陽城重點中學(xué)。她才十三歲,從沒出過門,家里不放心,想在娘家搭張床,大嫂不肯。

        第二,我懷孕了,添人進口大喜事,可是多一張嘴多一份負(fù)擔(dān)。大湖雖廣,可深水無魚,一湖清水被水賊糟蹋成牛圈一般,看一眼都是罪過。趙貴再也不想待在這里。

        第三,一天中午,趙貴回家吃飯,彎在埂邊上的小船不見了。船上有幾十張網(wǎng),是吃飯的全部家當(dāng)。蹊蹺的是,湖面風(fēng)平浪靜,錨齒踩進泥里,船怎么可能自己漂走呢?就算是漂走了,一頓飯的工夫能漂多遠(yuǎn)?他找了二十里水路,連個影子都沒看見。小船能載七八個人,不是一把棗一條魚,藏不住掖不住。如果不是踩好了點,做了周密的安排,不容易弄走。再說,湖邊又不止他一條船,別人家安然無恙,偏偏他的不知去向,明顯有人陷害。

        有人看見光頭拔了錨,將錨齒掛在一艘機駁船上,大搖大擺拖走了??烧l也不愿出面作證。趙貴也猜到是他干的,但無憑無據(jù)不好上門去找,弄不好被他打個反嘴巴。那家伙從牢里出來,天不怕地不怕,一身死疙瘩腱子肉,走路橫著膀子,專干偷雞摸狗的事。前段日子趙貴到鄉(xiāng)里告狀,砸了他的買賣,他懷恨在心,要不是村長攔著,早報復(fù)了。

        打魚人沒有了船和網(wǎng),等于斷了手臂。龜山?jīng)]活路了,逼著外出謀生。九月一號送朵兒上學(xué),趙貴在陽城租了一間十平米的地下室,找了一份工地上的活。地下室沒有窗子,只有一個門進出,白天鎖著,晚上睡覺的時候才進去。小屋又潮又暗,發(fā)霉的墻上落滿蟲子的尸體和糞便,尖嘴鼠像貴賓一樣招搖。趙貴說,房租每月一百元,一天攤?cè)?,便宜。反正晚上蒙頭睡覺,啥聲音也聽不到。

        我和朵兒來過一次,本來打算在屋里搭一張床,這樣就省去了學(xué)校的住宿費。那天我在收拾屋子,朵兒在床上坐著,突然尖叫起來,一條菜花蛇盤在被子上,與被套一個顏色。

        后來,趙貴每晚睡覺前,先把床上檢查一遍,再把被子抖開。

        “別找了,那一萬塊錢不是給了你娘家嗎?你不知道哇?”婆婆悄無聲息地站在我身后,冷不丁來一句,把我嚇了一激靈。她啥時回來的?走路一點動靜都沒有。見我著急忙慌地找銀行卡,她冷冷地操著陰陽腔,指責(zé)我和趙貴不聚財,好不容易存一萬塊錢,沒捂熱就送到娘家去了,應(yīng)急的時候咋辦?閨女顧娘家是應(yīng)該,可要先把自己的日子過好。

        她把剛扳的蝦倒進油鍋里,一團火苗躥起,鍋鏟迅速翻炒。幾個垂死掙扎的蝦王蹦跶了幾下,立馬變成了番茄色。她從一個玻璃罐子里挑出兩勺腌好的黑豆,又加了一勺芝麻醬,砧板上有切好的蔥姜蒜末,倒進鍋里一起翻炒,一盤香噴噴的蝦醬做好了。

        婆婆知道我好這口,每次給我做的時候,訕訕地賠著笑說:“這女人哪,就是過過嘴癮,都吃到我孫子肚里去了。”她今天沒有笑,眼睛看別處,聲音怪怪的,臉拉得像蔫茄子。洗鍋的時候,有意將鍋鏟在灶臺上磕幾下。她心疼那一萬塊錢,加上原來的兩萬一共是三萬。她說三萬元能養(yǎng)活一個半大的伢崽。

        婆婆說:“我不是不通情理,親戚之間,難處的時候幫一把是應(yīng)該的,可這平白無故的張嘴要錢,跟放搶有啥區(qū)別?”見我喪著臉,怕動了胎氣,佯裝淡定,臉上堆著笑討好我說,“還不是怕你們?nèi)兆舆^得辣手,苦了自己不說,委屈了我孫子嘛!”

        我驚訝,更多的是憤怒。我咋不知道這回事哩?趙貴這個死腦筋,別的從來不瞞我,唯獨這件事認(rèn)死理。當(dāng)初我們帶著朵兒回娘家,大嫂說要補當(dāng)年三萬塊彩禮錢,否則就斷了這門親。他二話不說,把家里的兩萬塊錢送去了,說剩下的一萬日后再補。

        為這事,我和趙貴大鬧一場,當(dāng)年要不是他爹生病落下饑荒,彩禮錢也就一分不少給了??扇缃?,朵兒都這么大了,補這筆錢算啥嘛?是我的賣身錢嗎?還帶分批付款?手頭本來就緊,好不容易積攢了這點錢,他不聲不響做了好人,我氣得跟他離婚的念頭都有。

        趙貴說:“女人活到九十九,還要娘家一雙手。姑表親,打斷骨頭連著筋。一個女人沒有娘家走,就像水里的浮萍,風(fēng)吹到哪就飄到哪里,沒有來路沒有歸途。趙家親戚本來就少,我可不想讓朵兒斷了外婆家的路。”

        我說:“路不是腳走斷的,是鍬挖車碾的。既然大家都不愛惜,索性斷了另謀他路。”

        趙貴被我逗樂了,說:“油和水融不到一起,親情有錢買不來。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要不是趙家單名獨姓,也不會受到漁村人的排擠。關(guān)鍵時候,你就能看到親情的力量有多么強大?!?/p>

        我打斷他:“廢話莫講,反正那一萬塊錢死活不能給!咱們先把自己活好,倘若日后娘家有難,我們也會解囊相助?!?/p>

        趙貴不搖頭不點頭,誰知他心里早有主張,最終還是瞞著我,把這一萬塊錢送過去了。他自以為買來了親情,卻買斷了自己的命。沒有錢,我拿啥去救他呀?

        大嫂并不領(lǐng)情,錢進了她口袋,就像掉進了老虎嘴里,別說借,用命都換不來。這年月,親情經(jīng)不起拷問,血不一定濃于水,只有在生死關(guān)頭,才知道哪片云彩能遮雨,哪座廟堂能渡人。

        我壓住怒火,不敢把真相告訴婆婆,怕她年紀(jì)大受不住。滿腹的委屈化作淚水,撲簌簌掉進碗里。婆婆嚇壞了,尷尬地搓著手說:“這咋好,我又沒說啥,彩禮該給的。以后,朵兒嫁人也問人家要,要多多的?!?/p>

        見她這么說,我徹底崩潰了,雙手抱著頭,身子趴在桌上嚎啕不止。早知今日,當(dāng)初就不該匆忙結(jié)婚,原以為離開那個烏煙瘴氣的家,能活一線好命,哪知結(jié)了婚就沒輕松過。先是未婚先孕養(yǎng)朵兒,后幫趙貴爹還了十幾萬醫(yī)藥費。緊接著懷孕、流產(chǎn)、再懷孕。剛伸直腰透口氣,趙貴就出事了。最頭疼的是現(xiàn)在家里拿不出分文,朵兒每月要生活費,老二即將臨產(chǎn),婆婆七十有余,我指望誰呀?

        傷心和絕望山一般壓過來,腦海里像鉆進一窩蜂,嗡嗡叫個不停。受到壞情緒的影響,胎兒在肚子里拳打腳踢,肚子往下墜,小人隨時有可能呱呱墜地。此時,我真想躺下來一覺不醒,不管趙貴死活,不管朵兒哭得有多傷心,不管大哥大嫂是否把錢送到醫(yī)院,不管婆婆的生老病死,不管腹中的胎兒是否愿意來到人間……這一切的一切,可能嗎?

        渾身燥熱,汗珠子密密麻麻從皮脂下溢出來。胸腔熱辣辣的,有一團火往外噴,鼻孔眼睛耳朵一齊往外冒熱氣。我哇哇地喊、啊啊地叫,拼命撕扯著胸口,快要被心中那團火燒死了。起身來到灶邊,舀一瓢冷水澆到頭上,覺得不過癮,我干脆把頭扎進水缸里。婆婆嚇壞了,跑過來拖住我,連連賠不是,嘴里念叨:“這懷身帶肚的,可不許耍性子,小人要遭罪的喲!”

        酒保舌頭舔著嘴唇,大尾巴甩了幾下躥到門口,在風(fēng)里盲目地轉(zhuǎn)圈。突然伸長脖子,沖路口一陣狂吠,叫聲高亢凄婉。

        路口有一條小路連著村子,村里住著三十多戶漁民。趙貴家單門獨戶住湖埂邊上,進村要經(jīng)過這條小路。說是路,還不如說是田埂,又瘦又窄,蛇一樣歪歪扭扭。兩邊是發(fā)酵的水塘,水面上漂著枯枝爛葉,還有臭魚爛蝦和死老鼠腐爛的尸體。

        酒保叫來了大臉村長。他勾著頭急匆匆往這邊趕,兩只胳膊機械地晃動著,像只蹩腳的鴨子。前兩天下雨,路上積水未干,他眼睛盯著腳下,生怕打滑栽到塘里去了。

        黑狗叫聲不斷像催命,他預(yù)感出事了,扔了手上的活,著急忙慌往這邊趕。

        他是村長,誰家的事都要管。有人請,便是前呼后擁,走起路來搖頭晃腦。沒人請,他自己爭著來。喜歡也好,討厭也罷,反正他從不在意別人的眼神。就像趙貴爹犯病那會,盡管婆婆對他指桑罵槐翻白眼,他依舊忙上忙下累得狗喘,半夜把兒子喊起來開車送醫(yī)院。用他的話說,一村之長就是村里人的長輩爹娘,作為父母官,大到添人進口,小到吃喝拉撒都要管。否則,要村長干啥哩?

        他腳沒跨進門,聲音先進屋:“咋搞的嘛,嚎成這樣?”

        婆婆見他眼里就冒火,老伴的死是她解不開的結(jié),趙貴外出打工又刺痛了她的心。本來人口就稀,還要東一個西一個四分五散。家里沒個男丁,連個主心骨都沒有。都怪這個大餅子臉,貪圖小利害了一湖魚,把龜山湖的清水?dāng)嚋喠耍腔鹚幬?。真是靠山無山吃,靠水無水喝,逼得兒子往外跑。

        婆婆心里有氣,上前一步攔住他說:“沒啥大不了的事,不勞煩村長?!闭f完朝酒保踢了一腳說,“都是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危難時刻,還需村里關(guān)照,不能得罪村長。婆婆怨氣重,話太沖,我不能像她一樣不識大體。于是,我趕緊止住哭聲,揉了揉眼睛。哪知越揉淚珠子越多,不斷地往外涌。

        村長的眼睛不大,眼周圍的褶子不少。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似乎覺察到什么,走到我跟前,中氣十足地對我說:“閨女,有事莫憋著,跟我講!”

        一聲閨女,觸痛了我脆弱的神經(jīng),長這么大,還沒有誰這么親切地叫過我。瞬間,我的心里暖暖的,像見到了親人。

        之前,他與趙家的恩怨我不清楚。嫁到龜山后,婆婆不讓我與村里人接觸,我只能敬而遠(yuǎn)之。這些年,村長給我的印象不是太壞,除了對水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沒見他干過傷天害理的事。相反,誰家有個大事小事,他都上趕著幫。趙貴那次去鄉(xiāng)里告狀,指名道姓針對他,他若無其事地說:“我也有責(zé)任,兒子犯錯是老子沒教好?!彼苑Q自己是“老子”,還親自把趙貴接回家。

        關(guān)鍵時刻,還真離不開這個“老子”。 事已至此,我顧不得許多,一把抓住村長的衣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雙腿一軟,差點跪下來。他趕緊把我扶到凳子上,招呼婆婆拿一條毛巾幫我擦臉,一邊埋怨道:“有話好好講,這懷身帶肚的,閃了腰咋搞!”

        婆婆過來打圓場:“能有啥事呀?還不是因為趙貴不在家,這早晚要生,身邊連個跑腿的都沒有?!?/p>

        她剮了我一眼,不就是彩禮的事嗎?家丑不外揚,何必跟外人講呢?村長是啥好人?趙家喉嚨管里的一口黏痰,不上不下堵著,只會惡心人。

        村長看出婆婆的小肚雞腸,神情嚴(yán)肅起來,一副至高無上的口吻對我說:“龜山湖上的一草一木,上到紅白喜事,下至剛出生的毛孩,都?xì)w我管。你是龜山的媳婦,有難處盡管講出來,叔給你做主!”

        他瞟了一眼婆婆,那眼神是權(quán)力的象征,帶著威嚴(yán)和不屑。婆婆立刻噤了口。

        淚水又一次涌出來,管什么家丑不外揚,臉面和尊嚴(yán)在災(zāi)難面前一文不值。趙貴躺在醫(yī)院生死未卜,我兩手空空拿什么救他?村長是全村人的老家長,除了他,不會再有人管這種吃力不討好的閑事。我一陣哽咽,顧不得婆婆在場,一把抓住大臉的衣袖,像遇到救星一般聲淚俱下:“村長,救救我家趙貴……”

        沒等我把話講完,婆婆嗷地叫了一嗓子,張開缺了一顆門牙的嘴,伸出槐樹皮一般蒼老的手,在村長身上又掐又咬:“都怪你,逼得我兒往外跑,才攤上這禍?zhǔn)?。趙貴要是有個好歹,我做鬼不放過你!”

        不愧是當(dāng)了十幾年的老村長,遇事出奇地冷靜。他一聲呵斥推開婆婆,從褲兜里掏出手機給兒子打電話。兒子說正忙,有事緩緩。他說天大的事擱一邊,老子命令你現(xiàn)在把車開過來,家里有多少錢帶多少錢,龜山要出人命了。

        接著又給光頭打電話。光頭是村里無人敢惹的主,胳膊上繡著骷髏頭,說話眉峰高挑,眼睛往上翻,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

        當(dāng)初,村長把他從牢里接回來,趕走了別的魚販子,指定村里的魚要賣給他,給他一條活路。他不知足,不僅不感恩,反而挑肥揀瘦,踩壓魚價。村里人不敢得罪他,一旦得罪了,他撂挑子不干,躺在湖灘上曬肚皮,還不準(zhǔn)別的魚販子來收,活蹦亂跳的魚只有臭掉爛掉往湖里倒。

        有人懷疑村長得了暗股,否則不會這般罩他。民憤傳到耳朵里,村長不急不緩叼著煙,樂呵呵地請大家吃了個大鍋飯。席間,他站在一把椅子上,像做報告一樣揮著手說:“光頭就是一個小痞子,咋辦?把他推到社會上去害人?咱龜山人的臉丟不起!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只當(dāng)家里多養(yǎng)一只貓一條狗,莫與他計較。再說了,光頭雖然喜歡做些偷雞摸狗的事,那是因為懶,不求上進,骨子里沒有壞到流膿生蛆的地步?!?/p>

        沒想到,關(guān)鍵時候,這個一臉橫肉的瘌痢頭派上了用場。

        村長在電話里兇巴巴地對光頭說:“趙貴被車撞了,狗日的拍拍屁股走路,太欺負(fù)人了!這口怨氣咽不下!你叫上十幾個勞力到陽城醫(yī)院碰頭,我不到場不許瞎搞。這回,天王老子都不行,我要讓他看看咱龜山人不是泥捏的!”

        最后一個電話打給鄉(xiāng)民政辦,強烈要求撥款救人,幾乎是在下命令。我明白,那口氣純粹仰仗他女婿,否則,一個小小的村長怎敢這般張狂?

        趙貴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

        光頭帶來的人分散在走廊上,或依墻而立,表情木然;或蹲在墻角支胳膊托腮想心思;或腦袋湊在一起嘀咕著什么,把本來就擁擠的過道塞得滿滿的。有人熬不住煙癮,靠著窗戶抽煙。

        大臉村長對他們揮手說:“都出去候著吧,有事叫你們?!?/p>

        醫(yī)生三三兩兩進出,脖子上掛著聽診器,腋下夾著病歷袋,神色凝重,能掉下霜來。

        婆婆依墻而立,目光貼在門上,眼睛不放過每一個穿白大褂的人。只要從那扇門里出來,她就上前捉住人家的胳膊,眼睛一眨一串淚,癟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她想見兒子,要看看趙貴到底怎么啦?離家的時候鮮活的一個人,咋就突然住院了呢?哪個房間不好住,偏住到這個鬼地方來?她忌諱這間屋子,門窗緊閉像個幽森的囚籠。趙貴爹做完開顱手術(shù)后,在這里住了十三天,頭上裹著紗布,手上打著吊針,不吃不喝不說話,回家的時候只剩一口氣。

        她想不通,趙家這些年行的是啥狗屎運?老頭子說走就走,拉下一堆饑荒。兒子媳婦苦扒苦掙,勒緊褲腰帶還清了外債,剛喘口氣,現(xiàn)在又出了這檔子事,還要人活不?朵兒才上中學(xué),小的馬上要出世,自己一把老骨頭幫不上,往后的日子咋過呀?她腳一軟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又磕頭又作揖,口口聲聲喊著趙貴爹的名字,叫他一定要保佑兒子平安無事,要是趙貴有個好歹,她就掘墳挖墓,把他的骨灰扔到龜山湖里喂魚去。

        朵兒扶她起來,她拖著孫女一起拜。醫(yī)生走過來呵斥:“這里是醫(yī)院不是廟堂,你還想不想你兒子好呢?”

        婆婆忙不迭從地上爬起來,追著醫(yī)生問:“啥時候好呀?我們不住醫(yī)院,回家調(diào)養(yǎng)去?!?/p>

        醫(yī)生瞅她一眼,邊走邊嘀咕:“開玩笑呢!等醒過來再說?!?/p>

        婆婆沒聽明白,但不死心,追著他說:“醫(yī)生,求你給我兒子換個房行嗎?這間屋子我老頭住過,血腥味太重?!?/p>

        我想,要是婆婆聽懂了醫(yī)生的話,她就不會提換房的事了。沒聽懂也好,這個年紀(jì)受不住,若她再有個好歹,那就是雪上加霜。都說老天有眼,門和窗總會開啟一扇,不會把人往絕路上逼。此時,我不僅沒有看到一絲亮光,反而感覺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把我往深水里摁,不讓我有喘息的機會。

        趙貴是家里的頂梁柱,像娘說的,老的沒上山,小的沒出世,朵兒需要大把的錢來培養(yǎng)。倘若真有個好歹,那可是滅頂之災(zāi)呀!

        大臉村長從醫(yī)生的話里聽出了嚴(yán)重性。他蹙著眉,上前幾步追上了醫(yī)生,揚起一只胳膊攔住他問:“說啥呢?再說一遍!”

        光頭跟過來,剛說了句揍他,拳頭就落在醫(yī)生臉上,翻著白眼珠子說:“連個人都救不過來,要你們醫(yī)院做啥?”

        醫(yī)生是個實習(xí)學(xué)生,不知道水深淺。這會兒,他蹲在地上找眼鏡,一手捂著臉,拖著哭腔說:“難為我做啥呀,人又不是我撞的?!?/p>

        婆婆問開車人長什么樣子,她要討個說法。朵兒不說話,雙手捂著臉,頭埋在胸前,哭得咿咿呀呀傷心得很。婆婆惱了,跺著腳罵:“討債鬼!你爹是為你撞成這個樣子,你咋不睜大眼瞅著哩!對方男女都分不清嗎?”

        我把朵兒攬在懷里,對婆婆說:“朵兒嚇壞了,莫逼她?!?/p>

        大嫂跟在我左右,三句話不離錢。說幫我交了兩萬元押金,要不是她來得及時,趙貴恐怕熬不到現(xiàn)在。還說那兩萬塊錢是給娘買墓地的,娘年紀(jì)大了,說不準(zhǔn)哪天脫了鞋就穿不上了,要是不趁早還給她,娘死后就沒地方睡了。

        趙貴還沒脫離危險,這時候問我要錢合適嗎?我本來就憋得喘不過氣來,聽她這樣絮叨,有一種想咬人的沖動。

        大哥蹲在墻角不言語,頭支在膝蓋骨上縮成一團,眼睛木訥地看著我們,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我知道,不一會兒,他咳嗽的老毛病又要犯了。

        娘扶我在過道的長椅上坐下,手不停地在臉上抹:“老天咋就不開眼呢!你和趙貴本分又善良,大難偏偏落到你們頭上,不該呀。那趕頭刀的到底是什么人哪?把車騎得飛快,不要命啦!”

        婆婆接嘴說:“急著趕去投胎。咋不把他自己撞死哩!”

        大嫂見我不表態(tài),耷拉著眼皮子說回家給兒子燒飯,并狠狠地瞪了大哥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婆婆憐惜我,說跟大嫂回家吃口熱飯吧,身子要緊。等伢崽平安生下來,說不定能給他爹沖喜,趙貴就能慢慢好起來。

        大嫂假裝沒聽見,步子邁得更快了,兩只胳膊劃槳一般呼呼帶風(fēng)。我能想象她氣急敗壞的樣子。大哥走過來對我說:“醫(yī)院人多,我也幫不上忙,回家給你送點吃的來?!?/p>

        我說不用,吃不下。眼淚跟著涌出來。

        大臉村長把光頭拉到一邊嘀咕了一會兒,二人匆匆下樓。樓下的湖漢子在等他們發(fā)號施令。看他們擼胳膊卷袖子的樣子,一定是去找什么人,應(yīng)該是為趙貴的事。村長雖年近六十,卻也是性情中人,辦事有板有眼,毫不含糊。

        婆婆并不領(lǐng)情,始終板著臉不搭理他,好像他做的一切理所應(yīng)當(dāng),是為了贖罪。

        不多時,他們回來了,個個像是被豬尿泡打了臉,蔫頭耷腦不說一句話。大臉村長煙癮犯了,靠在窗邊點燃一支煙,三口兩口結(jié)果了它。又點燃了一支。再點一支,猛嘬了幾口,抬腿把煙頭在鞋底上捻滅,走過來對我說:“閨女,叔私下跟你說幾句。”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腿肚子莫名地打顫。手扶著墻,跟他往樓梯口走。

        聽了村長的話,一股濁氣往外竄,小腹一陣陣下墜。不多久,我在產(chǎn)房生下了五斤八兩重的二寶。

        兒子四肢亂蹬哭聲慘烈,沖淡了屋外停喪的晦氣。產(chǎn)房后面的矮屋是太平間,與產(chǎn)房僅隔一條20米寬的巷子。在這里,每天充斥著新生與死亡的交替,彌漫著喜悅與悲傷的慟哭。龜山頂上的老和尚說,生命是一場輪回。生即是死,死亦是生。善即是惡,惡亦是善。生命的長短,一切皆有定數(shù),來去皆是緣。我與趙貴的緣分盡了。

        忽然想起一首歌:從生到死有多遠(yuǎn),呼吸之間;從迷到悟有多遠(yuǎn),一念之間;從愛到恨有多遠(yuǎn),無常之間;從心到心有多遠(yuǎn),天地之間。

        有人死了,太平間里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是一個青澀的男孩,稚嫩的童音還沒有完全褪去,哭聲卻像天上漂泊的云,寧靜、悠遠(yuǎn),無止境的蒼涼。

        婆婆告訴我,就是這個竄死收魂的小倒頭鬼,把趙貴撞倒了。他是爺爺撿來的,二人相依為命,家里窮得水洗一般。現(xiàn)在爺爺走了,人都埋不下地,哪來的錢給趙貴看???我那苦命的兒喲,咋就攤上這么個倒霉事哩?

        大臉村長接話說:“他是初三的學(xué)生,在學(xué)校接到醫(yī)院的電話,說爺爺快不行了,趕去見最后一面。他心里著急,把車騎猛了,與一只狗結(jié)了冤。為了給狗讓道,他車頭一擺,撞倒了趙貴。唉,這叫啥事嘛!”

        我起身朝后門走去。我要看看這是個什么樣的孩子,能讓趙貴啞了口,不愿醒來。他上有老下有小,是家里的頂梁柱。他倒下了,這個家就癱了。

        一輛警車停下,下來兩個穿制服的公安。孩子的臉一直埋在腋下,我看不清他的長相。只覺得他比朵兒高半個頭,瘦得前胸貼后背。

        警車絕塵而去,我的心一片空白。追到醫(yī)院門口,找一塊無人的墻壁席地而坐??雌咴碌奶枙癜琢怂嗦访?,看大街上人如潮、車如流,背包的、推行李箱的個個行色匆匆。不知他們從哪兒來,也不知往哪里去。他們就像水里的魚,被潮水裹挾著,漫無目的游向大湖深處。

        婆婆捧著襁褓,從住院部找到門診,又從門診找到大門口,喊魂似的叫著我的名字,然后是一通沒完沒了的念叨:“天菩薩,地菩薩,打眼看我這苦命的人……”

        村長從后面追上來,劈臉一頓吼:“叫喚啥哩!你當(dāng)這是龜山湖?。可裆襁哆兜?,嚇著伢崽咋辦?”他從婆婆懷里接過孩子,鼻尖蹭了蹭那圓乎乎的小臉,眼神堅定地說:“日子再難,也要抓著鞋帶爬起來往前走。誰家門口沒有滑石頭?有人在就有盼頭。”

        婆婆冷不丁一把搶過孩子,死死護在胸前,審視他:“你休想打我孫子的主意!”

        說話間,受傷的酒保嗷嗷叫著跑過來,后腿一瘸一拐,血滴在它走過的路上。一個操河南口音的紅毛女人拿著棍在后面攆,口中叫囂:“打死它!這是條瘋狗,見人就咬,嚇著我娃了?!?/p>

        “酒保不咬人,它怕生?!逼牌艑ε苏f。

        “都是你慣的,不讓它和外人接觸,看誰都是壞人。這下吃虧了吧!”大臉村長訓(xùn)斥完婆婆,上前攔住女人,搶下棍子,賠著笑臉說,“我敢保證,它不傷人。”隨后揚起手臂,假裝生氣要懲罰酒保。誰知這家伙警惕性高,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為要攻擊它。四肢騰空一躍而起,照準(zhǔn)他的手臂就是一口。

        “還說不咬人,它是要吃人!”女人跑出十米開外,掏出手機,嚷嚷著要報警。

        婆婆急眼了,招呼酒保趕緊逃走,一旦警察來了,沒有好果子吃。

        村長捂著流血的傷口,疑惑地問:“它咋找來的?”

        “趙貴爹生前來醫(yī)院看病,每回都帶上它。這次,它肯定是見我們都坐車走了,一路追過來。后來沒跟上,就找到醫(yī)院?!逼牌耪f。

        紅毛女人不依不饒,拉著路人來挑事。圍觀者三五成群聚攏過來,對酒保指指戳戳。有個聲音高喊:“剝了它下酒!”

        婆婆臉上露出驚慌,手足無措向大臉求救:“村長,你救救酒保。”

        “你啥時候拿我當(dāng)過村長?狗都被你唆壞了!這畜生六親不認(rèn),撲上來就咬,真是狗眼不識泰山!”他剮了婆婆一眼,讓我?guī)е诠纷呦蛞惠v藍(lán)色的越野車。司機忙不迭拉開車門,把我們讓進去。

        那是他兒子。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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