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教務馮來迎面走來。
馮來才畢業(yè)一兩年,喜歡戴著耳機邊聽邊唱,表情是那種沉浸式的,感覺他自己是作為一個部首走進歌詞中間的,現(xiàn)在正用部首自己的眼睛來看著校區(qū)和人類。
杜均不知道要不要給他打招呼,這在以前并不難,喊一聲馮哥,他則回個均爺爺,彼此再來個生動的表情,就算完成了一次交流。
但昨天課堂上杜均給馮來發(fā)火了。
幾天前,韓董召集校區(qū)校長開會,說要把第三輪八月的課提前到第二輪來上。聽說這個城里的主管部門正在制定政策,八月四日就不許上課了。在謠言滿天飛的時代,杜均一聽就覺得這在情理上不可能。那時已到七月底,怎么會這么急不可耐?但既然韓董在那個位置上,那就隨他去吧。
杜均第二輪上了三個班,上午兩個,12:20結(jié)束。下午15:30開始,在東門。本來早就說好,上完春季,杜均就完全退出東門,那樣就不跑校區(qū)了。但奈何暑假里換了幾位老師,如果自己也溜掉,那個班就垮了。兩個校區(qū)近四十公里,五十分鐘車程。那是夏天,正是太陽毒辣的時候,杜均把空調(diào)開到零。到了東門校區(qū)的地下室,杜均會休息一會兒。地下室的氣味確實不好受,但沒選擇。暑假從來都是戰(zhàn)斗,從不會有花前月下。好在,時間是充裕的。
現(xiàn)在,校區(qū)給杜均從第三輪提了一堂課上來,時間定在13:00,上完課就到了15:00,還得去東門趕上15:30的課,真的不可能。
這個假期每個班的學生都不多,杜均是有理由不上的,但每個學生都很珍貴,尤其對現(xiàn)在這個新校區(qū)。語文這種學科,一旦放到市場里,是按兩來算的。馮來曾安慰說,均爺爺,你第三輪有二十多個的嘛。杜均就對八月充滿了期待。
可一走進“八月”的那個班,卻發(fā)現(xiàn)只散落著幾個學生。按多年的經(jīng)驗,杜均知道會有學生時間調(diào)整不過來,但沒想到有如此之多。
杜均的火一下就冒出來了,以后這么幾個人不要喊我來上。
馮來正在點名,看一眼學生就在考勤上畫一個勾,聽到杜均生硬的聲音,嘟囔了一句,這個你要給領(lǐng)導反映。
雖然自己不在“領(lǐng)導”崗位,但作為兩位創(chuàng)始人之一,顯然這句話惹毛了杜均,我說不上就不上,哪有那么多道理?我現(xiàn)在就可以走人。杜均將教材在桌子上一扔,桌子受了驚嚇,發(fā)出很響的回聲。杜均沒有抬頭看學生,但他知道他們也像那張桌子,在內(nèi)心里發(fā)出回聲,那讓人感覺那本教材不是敲在桌子上,而是敲在他們心里的某個房間里,激起的灰塵正向四面擴散。
馮來點完名,小心地關(guān)上門離開了。杜均能想象到,他一定會去辦公室,把剛才的一切都潑灑出來。那一定會讓自己有些難堪,杜均一直害怕從背后投來的眼睛,從來都怕。但那想象中完成的難堪還可假裝看不見,而面前的尷尬呢?杜均一向嚴格,但幾年來卻從來沒當著學生的面發(fā)過火。杜均似乎看到自己正駕車沖下一道斜坡,就告誡自己得趕緊踩下腳剎。
杜均拿起桌上的教材,嘩嘩地往后翻,一邊說,請大家翻到五十頁,這個暑假我們講作用類的考題。杜均將臉色調(diào)節(jié)到合適的亮度,聲音設置成悅耳模式,像剛才的一切是另一個杜均干的,自己只是不動聲色的觀察者。
但他還是在學生做題的空隙,沒忍住給韓董發(fā)了微信,你是不是反應過度,把課搞得亂糟糟的?杜均立即點了發(fā)送,像是不立即發(fā)出去就不足以表達自己。杜均繼續(xù)輸入,我上午四個小時,下午一點上課,上完還得趕到東門校區(qū),本來有二十多人的班只來了幾個人。杜均又發(fā)過去,但仍然不夠,于是又加了一句,后邊的教學安排我覺得不合適的就不服從了哈。
杜均感到了短暫的爽快,卻立即又陷入了擔心,爭吵恐怕是沒辦法避免了。這些年來,杜均一直在小心地維持著和諧。
過了一會兒,另一位教務推門進來。對著黑板,對著學生,對著逐一檢查孩子作業(yè)的杜均一陣拍。那些照片會發(fā)到群里,并配上一段話,作為教學動態(tài)展示給家長。自從她走進來,杜均就明白,這兩節(jié)課馮來是不會再在這個教室里出現(xiàn)了,杜均講課的聲音就失去了連續(xù)性。
上完課,直到離開,杜均都沒見到馮來。但杜均知道,在這么小的空間里,無論如何是無法避開的。正如這個早晨,馮來正好迎面走來。
馮哥。杜均像往常一樣叫了一聲,但如果你正是杜均,你還是會感到一些不同,那晃了一眼就滑過去的眼神,那帶點怯意的聲量,盡管不易看出來,但仍然瞞不過杜均自己。
馮來回了一句,均爺爺,然后從身邊飄過,哼起了一句什么歌,似乎又在用歌詞的眼睛看自己。
走進教室,有學生已經(jīng)到了。早到是杜均和學生的習慣,杜均就趁這段時間檢查對筆記的消化情況。但這個早晨,學生都碼在窗前看雨。雨并沒小下去的跡象,雨聲向四下里擴張自己的勢力,干脆把車聲都干掉了。
幾個孩子不同程度受了“災”。有的是肩頭,有的是頭發(fā),他們帶著潮氣轉(zhuǎn)過身,向杜均打招呼。杜均放下包,拖一張凳子坐下,并不急于叫他們來過關(guān)。他需要緩一緩,身體的能量似乎在丟失,那有點像歌唱到低音部分。
上課時,杜均調(diào)侃說,完全沒想到在教書的第二十個年頭,自己卻不能站在講臺上了。
有學生哈哈一笑,好呀,以后不用補課了。
是位女生。在需要從教材上找答案的時候,她往往會用手指攪著耳邊的幾根頭發(fā),心不在焉地望著黑板或者杜均,似乎杜均的臉是一張PPT,答案會一行一行地閃出來。在杜均的理解里,如果老師是航母,那么學生就該如驅(qū)逐艦、巡洋艦、補給艦和潛艇,緊緊跟隨在后,而不該有艦只茫然地駐留原地。
在那個早晨,她的回答顯然讓杜均有些尷尬。但杜均笑著,假裝沒聽見。有時候,你一認真就輸了。
好煩呀,均爺爺,你要繼續(xù)教我們。好在,另一位男生接了一句。杜均同樣笑著,不回話。
自從跟學生玩笑說,才教書的時候,學生叫我均哥,后來叫我均叔,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混成爺爺輩了,學生就開始叫他均爺爺,一個年級一個年級傳下來。杜均也就索性在水杯上用透明膠貼上紙條:均爺爺,名與物各歸其主。
杜均雖然笑著,但那笑似乎在走著一道程序。只是學生們看不出,繼續(xù)嬉鬧。
均爺爺,命運負責洗牌,但玩牌的始終是你們自己。教室里立即爆發(fā)出一陣笑聲。昨天,杜均才給他們講了這一句,想不到有學生用在今天居然那么恰切。
錯,應該是命運負責洗牌,還不讓他們親自玩。又一陣笑聲。
另一位學生朗聲背誦道,人生沒有絕對的安穩(wěn),既然我們都是過客,就該攜一顆從容淡泊的心,笑看風塵起落的人間。
這都是昨天教給大家的。杜均哈哈笑起來,混合在學生的笑聲里。笑到尾梢,杜均品出了一點苦澀,就像一杯奶茶要是選了低糖,茶的底色就會冒出來。
杜均打起精神開始上課。半節(jié)課就板書了一黑板,杜均踱到教室后面,掏出手機,調(diào)整角度,這才發(fā)現(xiàn),進入相框的板書特別工整。工整得像是一種刻意。
盡管關(guān)閉了閃光燈,也沒聲音響起,但仍沒逃出學生的眼睛,均爺爺,你是不是要做紀念?學生都從習題里抬起頭,哈哈笑起來。
2
有些時間是日后想來才顯出意義,但七月二十四日一早就露出大事來臨的兆頭。
那天,杜均照例去上課。鬧鐘定在6:40,離上課8:30確實還有段時間。但校區(qū)遠,走繞城車流多,還想提前組織學生進入學習狀態(tài),這點時間就顯得擁擠,需要掐分算秒,各個部分都要流暢才行。從六月份開始,這種狀態(tài)已經(jīng)足足一個月了。對于教培的從業(yè)人員來說,每年暑假都是一場硬仗。每天三四個班,每個班兩小時。要是有五個班,時間會從早上八點半拖到晚上八點半。年輕那會兒,每次在夜色里開車回家,看見鄰居們散著步、跳著舞、在水果攤前挑揀,杜均就覺得自己已不在人間。
這樣的強度要是放在周末,那也沒什么。但在暑假,得連續(xù)四十八天。不知道從哪年起,只要暑假一來,杜均就朝上望著時間那架梯子,心生畏怯,連第一步都不敢爬。加重他畏怯的,當然有來自身體的警示。多年的站立使他的腰腿酸脹,血液堵塞,得醒來三四次才能把一夜耗完,即使他長年光顧按摩店或者推拿店。幾年前,韓董上著課就突然蹲下去了,到醫(yī)院做了腰部手術(shù),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戴著護腰,盡管如此,還需要小心地使用腰部,生怕一股風就把它吹折了。杜均的情況還沒糟到那種程度,幸運的是他的嗓子也算是保全了,而前校長尤正即將走進手術(shù)室。這些都讓杜均覺得,江湖全是打出來的。
出了小區(qū),杜均就往天上望,還好,沒有大太陽的跡象。按照行課安排,上午上完,離下午的課還有一會兒,杜均就去車上,開了空調(diào),瞇上一會兒。要是大太陽,又沒找到樹陰,那是最難的。
望完天,杜均一喜。這才突然記起,天氣預報說,K城有雨,有些區(qū)域有大暴雨。與太陽相比,雨沒什么可怕的。
但那天的事實證明,杜均想錯了。
上了繞城,天光越發(fā)放亮,確實沒太陽。要是往常,這時候的天空早已需要瞇著眼才敢與太陽對視。繞城上貨車多,杜均在幾根車道里騰挪,從沒浪費超車的每一次機會。
與時間格斗是杜均從農(nóng)村走向城市唯一可資憑借的手段。
下了繞城,順著新修的路向城區(qū)挺進。新路寬敞,有些路段綠化還沒好,類似于新嫁娘還沒來得及梳妝。這條路未通之前,需要走一段鄉(xiāng)村道才能到達校區(qū)。每一次,杜均都覺得自己是趁城市還未蘇醒就兩腿帶泥倉皇攻進城里去的。這樣,自然就對這段路有了掐著指頭算日子的期待。
路右側(cè)是新修的體育公園,原本計劃大運會在這個夏天舉行,如果不是因疫情推遲到明年,這幾天的體育館就沸騰如燒開的水了。
每次路過杜均都要朝那個“飛碟”看看,像是它承載著什么希望似的。
一過“飛碟”,天就變了。直到那時,杜均還沒意識到“變天”對自己意味著什么。
先是擋風玻璃上有了小點小點的雨,后至的落在先到的孔隙里,轉(zhuǎn)眼就鋪滿了整張玻璃。雨刮器自動工作,與玻璃摩擦發(fā)出并不和諧且鈍質(zhì)的聲音。
前行了也許只有兩秒,雨就密集起來,雨刷加快了。又行駛了兩秒,雨像直接倒下來的。前車速度慢下來,應急燈閃爍不停,杜均趕緊按下應急燈,咔噠咔噠聲響起來,雨刷拼命地刷動。要是以前,杜均一定覺得很好玩,似乎天空在跟大家開著玩笑,而自己也要代表大家回應一個微笑才合時宜。四十年來的經(jīng)驗,讓杜均覺得,再大的風雨遲早是要過去的。正是這樣用后視鏡來看待生活,杜均才覺出它們的好玩。
但那天,杜均分明感到一絲莊嚴。幾天前鄭州的特大暴雨,5號線和京廣隧道里失去的生命,讓杜均有了現(xiàn)場感。有些玩笑,可能只有開的人是贏家,比如此時的天空。杜均放慢車速,小心地換到最右側(cè)。道路立即積滿了雨水,杜均死死握緊方向盤,想著要是水漲起來怎么棄車而逃。但這是開闊地,地勢也高,杜均就自嘲地一笑。慢慢挪到立交橋下,橋上垂下的雨水要把玻璃都砸碎了,杜均本能一歪頭,撞到了左側(cè)玻璃,杜均又懊惱地一笑。
到了校區(qū)附近,停好車,杜均畏懼地朝外望著沿玻璃下滑的雨水,但車總得要下的。手已經(jīng)搭在門把手上,正要拉開,微信里卻跳出了一條消息,是韓董發(fā)來的。韓董是數(shù)學老師,又在學校兼任董事長。
韓董發(fā)來的新聞鏈接,就是昨天瘋傳的“雙減”文件,不再允許教培機構(gòu)節(jié)假日和寒暑假補課了。只是昨天還不辨真?zhèn)?,現(xiàn)在終于得到了證實。盡管有了心理準備,但還是有什么東西嗡一下上了頭,發(fā)現(xiàn)手指微微有些顫抖,杜均就努力控制住了它。在還沒上四十的時候,杜均就告誡自己,世界上沒什么大事,除了生死。那些年,父親從老家來到K城,嗜酒后總要發(fā)點瘋;韓董用數(shù)學老師的敏捷把學校當成一道數(shù)學題,遇到自己的利益就把小數(shù)點往后移一位,拍桌子的事沒少發(fā)生。經(jīng)歷了這些熱戰(zhàn),杜均就覺得世間的事沒什么大得了的。
杜均推開門,下了車,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淋在雨中,慌忙去拿傘,鎖上車門,徑直走了幾步,像突然記起了什么,拍了拍褲兜,又朝裝教材的袋子里摸了摸,傘有些偏斜,從樹上砸下的雨就先濕了頭。杜均正了正傘,然后打開車門,折著身子從副駕拿走手機。原本熟悉的流程居然就忘了,真是好笑。
街面水流浩大,杜均小心地選擇著如何下腳,走不了幾步鞋尖就濕了,褲腳也沉沉的,有涼意透進來。
如果周末和節(jié)假日不許上課了,那自己還剩下什么?杜均迅速清點了一下自己,兩套房、兩輛車、父母雙全、兩個孩子、一個老婆、兩個并不值錢的車位,這便是他在這個城市里可以說得上跟自己有關(guān)的東西。新買的那套房總價才一百萬過一點,但自己還欠銀行差不多一百萬,每月利息五千,一年還本金十多萬。兩個孩子讀書,私立,公立信不過,一年的教育消費超十萬。父母從農(nóng)村來,均已過了七十,要是去醫(yī)院住個院,也許會逼得自己賣房子。杜均一直提示自己要有錢來應急,但一年年過去,手頭的錢卻越來越緊。要是真有急事,兩套房都指望不上,一套抵押了買了另一套,另一套不到五年不可出售。
只要手停口就停,自己竟然過上了美國式生活。
杜均一腳踩進了水里,襪子濕了,那本可避免。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杜均正了正傘,繼續(xù)朝前走,街上的行人少,像雨水清洗的不只是路面。
與杜均的窘態(tài)不同,韓董是最大的股東,幾乎是他的四倍。要是把每次的利潤分配比作雨,韓董顯然是眼前的現(xiàn)實,地面裝不下,還得沿著低洼處流淌。
拐過街角,經(jīng)營華為手機的門面還關(guān)著,而賣早點的員工戴著印有店名的帽子,望著地鐵站口,那里聚集了幾個人,他們瑟縮著不敢沖進雨里,這讓人無端想起鄭州。
昨天看完那份秘傳的文件,杜均電話給了任永。任永經(jīng)營著另一所機構(gòu),靠著聘請這個城市最好學校的老師而得到家長信任。任永說,如果是真的,我就不做了,這些年做得累,歇上一兩年,用錢時大不了就賣一套房。杜均這才知道,任永這些年買了三套商品房,“頂多一千萬嘛”。杜均還知道,任永的一處校區(qū)是買來的,面積超過300平。
杜均被那些數(shù)字撞擊了一下,這很容易想到自己。以前,杜均一直覺得像自己這樣的人注定不會被物質(zhì)輕易滿足。毫無疑問,這是杜均給自己從管理崗位上退下來寫小說尋找的依據(jù)。但在大雨洗城的那天,杜均開始了質(zhì)疑。
杜均甩掉傘上的水,測了體溫,登了記,推開門,將傘放好,然后吸一口氣,示意自己走進教室前要振作起來。
一進校區(qū),就遇到迎面走來的馮來。
3
韓董和杜均創(chuàng)辦這所學校時沒少吵架。每當回首,杜均都不愿去翻開這一頁,像是那些書頁里滿是灰塵,一翻開就會掉落在雙眼里,用手會揉出淚來。
發(fā)出那些文字后,直到晚飯后仍不見韓董回復,這讓杜均不免有些記掛。倘若用拳擊樹,那聲吶喊倒是很爽,但自己的手也會感到疼。
韓董的電話雖然遲了些,但還是來了。那時,家家燈火,都在做著睡前的準備。杜均住的是躍層,頂樓有一處花園,一樹凌霄花伸出的觸須像吸盤攀著墻體和柵欄,要是在白天,可以看到它紅中帶黃的花,大朵大朵的。
韓董說,不好意思哈,均哥,我現(xiàn)在才空下來。把第三輪調(diào)到第二輪來,我每天六個班,連續(xù)十二個小時。
杜均原先鼓脹的氣霎時消了一半。畢竟,與韓董比,你每天四個班算什么。
均哥,我那天喊財務拉了一下,如果不把暑假的課消了,會差幾百萬,我腦殼一下就大了。均哥,到時喊幾個股東拿錢出來退學費,是不是要賣房嘛?韓董并沒拉開吵架的架勢,這倒出乎杜均的意料。但杜均的語氣還是冷冷的,咋個還差這么多?
裝修呀,均哥。
杜均沉默了一下。這倒是真的,從兩年前起,按主管部門合規(guī)的要求,把校區(qū)從三樓以上搬到三樓或三樓以下,得重新過消防并重新裝修。又配合學校發(fā)展戰(zhàn)略,先后新開兩個校區(qū)。學校為此投入了上千萬,要是八月就不許上課了,家長交的學費哪里有錢退?
但咋個可能八月份就不許上課了?掰起腳拇指想想,也不可能嘛。都七月底了,怎么可能出個政策要大家?guī)滋旌缶完P(guān)門?教育局是瓜的哇?讓大家都跑路哇?大家都跑了,他就不麻煩?
但韓董還是有些語重心長的意思,均哥,你敢不敢賭嘛?學校的安全比啥都重要,我作為法人不敢賭呀。前幾天,任永說他看到了文件,他哥哥在區(qū)教育局。還有洪蕾也說這個是真的,她同學告訴她的。
杜均截斷韓董的話頭,類似于用鉗子咬斷一截鐵絲,現(xiàn)在的謠言還少嗎?我們都這個年齡了,不要侮辱了我們的智商。
均哥吔,我一打聽,幾個學校都已經(jīng)調(diào)整了課程,比如花開一樹、學而思,還有名師點撥,他們的消息肯定比我們靈通嘛。但韓董并沒提高聲量,這有些奇怪。杜均后來猜想,一定有在前校長尤正離開一事上,自己出力不少協(xié)調(diào)換來的回報。今年春天,尤正因為股份紛爭用威脅的手段拿了一筆超值的錢離開了團隊。
調(diào)整課程簡單,造成的損失咋個辦?
損失,肯定有,大概一兩百萬的課銷嘛,這個我們能承受呀,但要是不能上課了,學??辶耍喌劫u房了,你能承受不嘛?均哥,反正我不能。我還好吧,我娃兒已經(jīng)上大學了。韓董并沒問“你呢”,但那顯然戳中了杜均的命門。
杜均覺得再糾纏下去會有些無理,且又不能左右大局,那就接受吧。
杜均摁掉電話時,長舒一口氣,像是那口氣一直積在那里,到那時才有機會呼出。杜均獨自在花園里站了一會兒,天空很祥和,星星高懸,有一架飛機閃著燈從頭頂飛過。杜均把目光調(diào)回來,盯著那株凌霄花,在玻璃屋頂?shù)恼谏w下,它獨自待在黑暗里,沒人幫它迎來黎明,它只有偏居在角落勉力等候。直到那時,杜均都沒明白,一直以來教培就像那株凌霄花,伸出的吸盤牢牢地抓住學校教育。但與凌霄花不同的是,它再也不能迎來黎明。
這都是前一天的事了。
現(xiàn)在,杜均上完第一節(jié),翻開微信,韓董留言說,今天晚上沒事的話大家聚一聚,還有陸琳和姜朝,寬窄巷。
好。
回完,杜均才意識到韓董下課時都快九點了,那么晚還聚啥?第二天不上課嗎?杜均一向睡得早,周內(nèi)要送小孩上學,周末要上課,杜均喜歡把身體調(diào)理到最佳狀態(tài)才出現(xiàn)在教室里。那事關(guān)自己更事關(guān)學生。
但這是特殊時刻,不是嗎?
杜均往外走,在辦公室門外頓了頓,但還是進去了。以前,這不會有任何障礙,只是那天似乎有很大不同。沒有學校了,你還是股東嗎?你還是衣食父母嗎?你還敢驕橫地說“我現(xiàn)在就可以轉(zhuǎn)身走人”嗎?你還可以憑借事業(yè)或者物質(zhì)支撐起來的自信出入于人群嗎?
辦公室里幾位老師正在議論著“雙減”。
咋辦哦,我以后只有去擺個燒烤攤攤。A女看了一眼杜均,用手朝他搖了一下,算是打過了招呼。
我去開個奶茶店,你們要來照顧我生意哈,要是學校里的每個人每天買一杯,我可以賣出兩百杯,哈哈。B女一邊用食指向上滑動著微信,一邊說。
杜均進去時,辦公室里的氣氛頓了一下,像有人用鞭子抽在水面。但杜均既然退出了管理層,也就沒人當他為“領(lǐng)導”,那水又很快合攏來了。
這下你可以生小孩了,你以前那么多擔心,國家就主動給你降低教育費用了,其他配套措施也在路上,快生。A女說。
哼哼,莫騙我,我不得生,你倒是可以生二胎了。B女說。
B女曾不小心懷孕了,但及時去做了人流。她掰著指頭數(shù)了一堆理由,你說,房子、車子,壓力大不大?生了后,奶粉錢、保姆錢貴不貴?緊接著就有了入托的問題、幼兒園的問題,小區(qū)附近沒有公立幼兒園呀,還不是只有數(shù)錢給資本家。讀小學了公立不敢去,私立又貴,一年五萬多,還不算興趣班培訓班,你說惱不惱火?還有,帶小孩需不需要時間和精力?既要忙工作,又要照顧他,你說累不累?我承認,我是想現(xiàn)在安逸些,我們這屆年輕人都想耍,你敢說你不是?
B女擠兌A女生二胎后,A女生猛地搖了一下頭,二胎?給我二十萬都不得生,生個娃就只是錢的問題哇?只是教育的問題哇?生了娃工作丟不丟?為啥子只是女人才能生?男人的身體不是身體?生了小孩你還敢露肚皮啵?
你一天到黑想著露肚皮,你啥意思?B女正輕微把上半身一歪,由臀側(cè)沿著大腿把裙子捋下來,然后把身子在椅子上放正。
肚皮是我的,我想露就露,不行嗦?
辦公室里都哈哈笑起來,杜均也跟著笑。但他知道,一旦他們轉(zhuǎn)過身歸于寂寞,就不得不嚴肅起來,畢竟雙減扔來的是一記板磚??梢韵胍姡驮诖丝?,一千萬的教培從業(yè)人員都不得不做著一張相同的考卷。
李校坐在最角落,反復地捋著一張紙。一張“潔柔抽紙”,她將它對折,然后再對折,形成一個手掌可控的四方形。手指正由中心向外,捋到邊緣,轉(zhuǎn)著拉伸四個角。微微低著頭,這讓人容易看到她頭頂中心,那里已經(jīng)有些稀疏,時光之梳每梳一下就減少一點那里的密度。李校是新招來的,從上崗第一天就扎在校區(qū),一年多來,早上七點出門,晚上八點到家,極端時刻回家太晚就跟著員工一起在樓上酒店開個房間。當然有苦水,前些天還向杜均傾倒,均哥,那天算了一下,我只休了十五天,從校區(qū)開辦以來。說完,就搖頭,帶著一種甜蜜的苦澀。杜均就安慰說,確實辛苦,但回報馬上就來了,去年有兩百多學生,今年暑假一過,全校將有六百人的樣子,營業(yè)額可到一千萬,純利潤會有一百多萬,以前的校區(qū)從來沒這樣的速度。李校不回應,但臉上明顯浸著笑,那種并不需要嘴角和眼睛參與的笑。她捋著紙時正是露出這樣的笑,但這次明顯有了勉力撐持的努力。
杜均別過臉去,不忍再看,他知道她投資這個校區(qū)的二十多萬完全打了水漂。杜均隨后走出辦公室,朝教室走去。還沒跨進門,鈴聲就刺啦啦地響起來。
杜均嚇了一跳。
4
上完課,買了奶酪和慕斯蛋糕,就在車上吃了。他有時吃得快,像是吞,有時又像一個慢鏡頭。離韓董下課還有幾個小時,這足夠杜均揮霍。他打算就在車上待著,睡上一覺,再趕到約定地點,也剛好錯過高峰期。要是以前,杜均是不會這么大方的,他會先趕回家拿一本書展開來讀,或者打開電腦,寫上幾行小說,哪怕只有半小時。對杜均而言,沒什么比時間更重要的了。
杜均來自川北農(nóng)村,借錢上完大學,在一所民辦學校工作九年后辭了職,和韓董辦了這所學校,目前有了八個校區(qū),五千多學生。七年前杜均發(fā)了第一個小說,又過了兩年,終于從學校辭去行政職務,周內(nèi)在家看書寫小說。代價并不是沒有,自己的股份會在執(zhí)行團隊超額完成業(yè)績后被稀釋。換到寫作這個賽道后,才慢慢知道很多人早就沖到了領(lǐng)跑位置。這不得不讓杜均把時間看成敵人,也看作朋友。
但那天是特殊的一天,杜均只想就那么待著。放倒座椅,躺上去,閉上眼,身子就陷在窄窄的“床”上。在那時的杜均看來,宇宙闊大,地球孤懸,在旋轉(zhuǎn)中自己像水滴一樣被甩出去,在茫茫的空間里隨著睡意墜落。
醒來后,杜均點開手機網(wǎng)絡瀏覽器,滿屏全是“雙減”。新聞下的留言全在喊打,杜均覺得自己像是置身于激憤的人群中,一夜之間成了過街老鼠。杜均多次想掀動手指,為自己辯駁,但又怕一露出身份,反而會陷入更大的圍剿,人肉了怎么辦?
幾天后,有地方將教培機構(gòu)列為掃黑打非,也有執(zhí)法人員將老師從教室掐著脖子押解而出,那都令杜均唏噓不已。
只是,這些都是稍后的事了。
杜均關(guān)閉新聞,只有離開事故現(xiàn)場他才能更平靜一些。但他立即又陷入了另一個現(xiàn)場,微信群里有人轉(zhuǎn)發(fā)了央視口播有關(guān)教培的新聞。群主迅速表態(tài)說,早就該關(guān)了,培訓機構(gòu)成了社會的毒瘤。這是羽毛球俱樂部的群,杜均一周要去打上兩次,大家彼此都熟識。杜均忍不住,回了一句,要是你家孩子上了小學高年級或者初中,你的評價可能要客觀公正一些。群主沒回答,也就把天聊死了。杜均想再解釋得更清晰一些,他想說的是,如果你面對中考50%的分流,一半去了職高,請問你還能那么淡定嗎?
杜均打火,轉(zhuǎn)動方向盤,逃往寬窄巷。
杜均到時,陸琳已經(jīng)在座,她正把果茶往杯子里摻。見杜均進來,趕緊放下杯子,起身,握手。這次握手,是最為持久,也最為有力的,卻又在差不多超過臨界點時松開。陸琳那天穿著寬松的白色長裙,頭發(fā)在腦后盤著,要是在秋冬,她會戴上貝雷帽。長裙被胸部一頂,胸部以下就在空中懸著,隨著握手時身體微微前傾,長裙就往前蕩一蕩。握了手,長裙又蕩回去。那在杜均看來,衣服和身體像中年以后的夫妻,再也不會甜膩得分不開了。
跟穿搭相近,陸琳的學校也刮著優(yōu)雅風?;旧鲜墙膛嘧钤绲哪且徊?,陸琳十八年前開始在家?guī)W生。慢慢地裝不下了,就在附近寫字樓的樓頂租了幾間教室。杜均那時還在私立學校,在招生季節(jié)要去跑市場,陸琳手頭的一兩百個學生是重要的“票倉”。
就那么認識了。
后來,陸琳的老校區(qū)也裝不下了,先后換了兩三個,一次比一次大。但陸琳根本不急切,要是有學生補課,寧愿讓他們排一兩年的隊。前些天,省作協(xié)的領(lǐng)導還找到杜均,要關(guān)系戶的孩子“掐個隊”。
陸琳坐下來,嘆息一聲,問,對你們學校影響大不大?
杜均打了兩個哈哈,算是做了回答。
你們趲到周內(nèi)哇?
哈哈,學生哪有時間?起碼少四分之三。杜均他們的生源呈橄欖型,初中最大。而初中生放學比較晚,還有大量的作業(yè)。
你們有高中呀。
高中生數(shù)量本來就少,怎么能支撐八個校區(qū)?何況新校區(qū)還來不及做高中呀。
你這不算慘的,我一個朋友去年才進來,毛起砸錢,開了兩個校區(qū),喔嚯,這下整安逸了。
杜均就一笑,然后說,你們小學還有點機會。一直以來,陸琳專注于小學作文培訓,看似小眾,卻在這個城里做出了最大值。
周內(nèi)小學也剩不下多少學生呀,我最可惜的是那么一幫老師,好不容易培養(yǎng)起來,不能讓他們散了呀,況且每個人的背后都是一個家庭。
陸琳對老師是挑剔的,在對味之后,還需要聽課半年以上才能走上教學崗位。
說到教師隊伍,杜均就漠然。十年來,學校慢慢培養(yǎng)了近二百人的教師和教務,看著群里的數(shù)字不斷增加,杜均內(nèi)心充滿了喜悅。但現(xiàn)在看來,能留下二三十人算不錯了。想到這里,杜均的心里就疼一下,像有人正在合上內(nèi)心的一間抽屜,但由于用力過猛,使得即使旁觀的人也咧了一下嘴角。
杜均“哎”了一聲說,我們恐怕得先全員解聘,能留下的骨干也得變成兼職,變成兼職就沒了教研,這怎么能保證教學效果呢?
后來的十多天,群里的老師一天天減少,有些人不知不覺消失了,當然想知道他們是誰,并且以什么樣的方式消失的,杜均就一次次點開微信群的成員列表查看。
解聘?你還有錢賠?
見杜均困惑的表情,頓了頓,陸琳補充說,解聘是需要賠償?shù)?,尤其是老員工,你賠償?shù)闷穑?/p>
杜均這才意識到事情并不那么簡單,簡單的只是自己。正在那時,姜朝拾步走上臺階,來到這個被燈光裝點得本有些溫馨的平臺上來。
姜朝是教培行業(yè)的名人。他先前在本土最大的培訓學校里教奧數(shù),后來自己成了奧數(shù)的代名詞。幾年前,他辭了職,帶走了一些老師,自立門戶,這些年有了資本的加持,他擴張得很快,重慶、云南、西安、北京、江蘇都有他的校區(qū),并計劃明年上市。
姜朝一坐下,就高喊了一聲,服務員,咖啡,快點,摩卡。
你咋子咯,咋變得這么野了?陸琳微笑著說。
把這個暑假上完,我找個地方好好哭一場。姜朝挪了一下身子,椅子有些分量地響了一聲,這他媽啥政策?你說教育培訓加重了老百姓負擔?跟房子比哪個要重些?你說制造了焦慮,那你中考實行搖號呀,干啥子要有50%的學生升不了高中喃?姜朝邊說邊用指關(guān)節(jié)敲桌子,聲音像在杜均和陸琳的耳朵里挪椅子。
莫激動莫激動,老天總要給我們一條路走。陸琳往前傾了一下身,然后又坐回去,像是剛才沒把自己放妥帖。
咋個不激動喃?還有個啥路走?關(guān)門,解聘。姜朝朝桌子上砸了一拳,杯子移了一下位,然后穩(wěn)住了。
關(guān)鍵是可能關(guān)門都關(guān)不起,你以為那么簡單嗦?陸琳笑說。
姜朝就雙手抹了一把臉,然后手隨意往椅子上一搭,軟塌塌的,頭向上仰,像是在望著星空。雨后的星空其實特別藍,白云一小朵一小朵的,貼在星星和星星之間。但那時,姜朝什么也沒看見。
今年四月,傳出不再審批資質(zhì)。姜朝就迅速布點,動用關(guān)系拿了資質(zhì),新開了好些校區(qū)。那時,他對陸琳得意地說,以后資質(zhì)會很吃香,我后半生就靠它們了。
但誰能知道后半生的事呢?有時候你甚至無法準確預測下一秒。
氣氛有些靜寂,姜朝突然拖長了聲音,每個字都隔著空格,你說得太對了。歇了一下,又激憤起來,語言的子彈開始變得密集,太搞笑了,你知道吧,太搞笑了你知道吧,既然要取締教培,為啥要批我資質(zhì)?你說批就批,你說關(guān)就關(guān)?把教培關(guān)了,家長的焦慮就減輕了?
5
杜均的手機里尖銳地叫了一聲,是兒子同學媽媽發(fā)來的微信。兒子讀初一,所在的樹人中學去年重點率高達99.78%,而這個城市的另外一些學校只能9.978%。這自然是恐怖的。兒子和這位同學成績年級前幾名,都立志要上這個最好的高中,它每年能考六七十個清北。對想要站在塔尖的人來說,考上這所最好的高中是沒用的,還得進它的兩個清北班。這自然更是恐怖的。
杜均看完,哈哈一笑,揚一下手機,隨后讀出了那位媽媽的微信,這個“雙減”文件你曉得吧?你的消息肯定比我們靈通。這下咋辦,到哪去補課?一對一補不起,我先在你那里報個到哈,以后組個小班。
陸琳一笑,會有人幫我們說話的,我們自己是發(fā)不出一點聲音的。哦,對了,姜校,這是杜均,敏而好學的股東,作家,寫小說。陸琳就站起來,又把長裙蕩上一回,將杜均介紹給姜朝。姜朝脖子有點短,短到腦袋直接坐在肩膀上,略微帶著點局促。他身體有些微胖,兩條胳膊微微外敞,像直接掛在肩胛上。兩個男人都伸出手,禮貌性地握了握,彼此看看對方,杜均不好盯著他的脖子看,只好移動目光,放在脖子與腹部之間的狹窄地帶,似乎只有那里才是安全的,既可以避免敏感的脖子又可以錯過他凸起的腹部。一時,兩人都不知道說什么。
時間出現(xiàn)了縫隙,像大旱后地面的皸裂。陸琳決意要填一填,說,確實呀,生病的是教育,吃藥的卻是我們。
杜均突然冒了一句,其實我們也有問題。
姜朝眼睛一鼓,猛地甩過頭,像看著一道奧數(shù)題一樣看著杜均,有啥問題?
姜校,雙減中起碼有一條是說中了的,就是我們加重了家長的焦慮。家長的焦慮,本質(zhì)上不來源于我們,但誰敢說我們沒有放大它?誰敢說我們沒有買過電話,打過陌電?我是說我們也不那么干凈。
哪個行業(yè)那么干凈?誰會那么干凈?咋個,你站在哪個立場說話?
杜均躲開了這些扔來的石頭,側(cè)頭說,超前學習沒有加速內(nèi)卷?資本加持后沒有擾動整個市場?我覺得那些靠資本運作的學校欠我們一個道歉,這明明是偽幣驅(qū)逐良幣。
陸琳警示地看了杜均一眼,杜均才意識到自己的不合時宜。
姜朝幾次打斷杜均,但杜均都沒理會,以致姜朝幾次以“你真”開頭,都沒能把一個整句說完,他真正要說的是,你真高,政治覺悟高,這應該是站在省長的位置吧,我只想問一句,難道按市場規(guī)律有錯?教育不是市場?那九八年開始產(chǎn)業(yè)化干啥?這二十年來民間資本為教育做出了重大貢獻,K城30%的學生就讀于民辦學校,你沒錢來搞教育,民間資本就來了,而現(xiàn)在,你竟然說這不是個市場?憑啥?有道理出來走兩步。姜朝快速地向后抹了一把頭發(fā),手指在桌子上一敲,那聲響讓人擔心他指關(guān)節(jié)是否斷裂了。
杜均無法回答,這確實是省長才能回答的問題,可惜杜均不是。陸琳挪了一下椅子,把腿疊到另一條腿上,又放下來,沿著腿部捋了一下裙子,臉上的笑沉寂下來,想要說點什么,卻又不知怎么措辭。
緩了緩,杜均說,中國的教育有兩個最根本的問題,一是資源不足,國家的投入太少了。美國幾十年來教育投入占了GDP的4%左右,我們是這兩三年才達到這個數(shù),就是現(xiàn)在我們的GDP也才是人家的70%,而人口是別人的三倍,我們的欠賬太多。美國三十年前大學的毛入學率就到了90%,我們直到去年才邁過50%。另一個問題是資源不均,地區(qū)與地區(qū)之間,城市與農(nóng)村之間,同一城市之間,資源都不均衡。一個大城市資源主要集中在兩三所好學校手里。這兩個問題不解決,家長的焦慮永遠解決不了。打教培機構(gòu)僅僅只是治理教育的開始,路還遠。
就是就是,簡直說得太好了。陸琳臉上又生動起來,姜朝掏出煙,將有過濾嘴的一頭在桌面敲了敲,正要點上,陸琳趕緊制止,莫抽,眉一皺,鼻子聳一下,用手把空氣扇一扇,像是被煙熏得受不了。
姜朝訕笑一下,正要把煙放回去,韓董就從臺階上冒上來。韓董還沒坐下,就來了一句,教育股全線崩潰,有的跌了90%,太兇了,我這一輩子算是長見識了。
服務員離開后,話題就又重新回到一張小方桌圍就的小空間里。韓董顯示了很強的控場能力,說要關(guān)閉幾個校區(qū),學校要轉(zhuǎn)藝體、轉(zhuǎn)美術(shù)和書法,動態(tài)的對場地要求高,已經(jīng)布置副校長喬遷在規(guī)劃了。尤正離開后,喬遷搬到了校長室,但門牌卻貼著“副校長”。
人群慢慢散去,鼓噪得發(fā)燙的寬窄巷慢慢冷卻。四人邊喝邊聊,話題也在寬窄之間進退。抱怨之余,大家都在想著各種可能,但誰都覺得幾乎沒有可能。
回到家,家人早就睡了。杜均放低腳步,路過父母的房間,隱步上樓。徑直來到書房,掀亮燈,燈光刺眼。入眼的首先是那一組書柜,把一面墻都遮住了一半。表面看上去,那組書柜只是再也排列不整齊了,有的前伏有的后仰。事實上,杜均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它們慢慢老去的事實。背板斷裂,抽屜合不上,拉手脫落,拉條錯位。兩三年前,杜均就打算換掉它們,但一直沒能如愿。這種窘迫似乎也跟那組書柜有關(guān),現(xiàn)在杜均不知道消化這些書和有能力換這組書柜哪個更重要一些。
杜均面對著另一面墻坐下來,腿斜伸上書桌。
那是用面板鋪貼的一面墻。幾個月前,這個城市下了一場春雨,并不大但持續(xù)時間久,整整幾天幾夜。
后果是慢慢顯現(xiàn)的。過了足夠多的一些日子,面板的表面出現(xiàn)了麻點。杜均心里就咯噔一聲,想起那場雨來,心說,壞了。再過一些時候,麻點越來越多,也漸漸變黑,終于成了杜均心里的一塊疤。就在不久前,妻子盯著那面墻說,我一定要把它換了,語氣決絕。杜均回說,不是要不要換,而是能不能換。妻子就漠然,轉(zhuǎn)身出了那個房間。
杜均閉上眼,起碼在他的意識里,有些東西就像那面墻,滲水了,泡壞了,但你需要一些時間才能看出來。
杜均把昏沉的腦袋清空,啥都不想了。畢竟四個多小時后,天就亮了。
6
股東會定在北門校區(qū)。晚上九點。
杜均從地下車庫出來,就看到廣場燈柱上學校的廣告,白底紅字,LOGO,敏而好學學校,小初高全科輔導,好老師好課程,二維碼,電話,地址。杜均就一笑,掏出手機,選擇角度照了一個。也許,那可以作為時代的注腳。找到樓梯入口,那里豎著學校的展架,招十名班主任,薪資六萬到二十萬。杜均又一笑。用后視鏡看來,幾天前的他們蠢不可及。
開會時,韓董由雙減政策,說到了昨晚寬窄巷的事,說到學校的財務現(xiàn)狀,突然說,我當初堅持要尤正等到暑假結(jié)束后再結(jié)算,現(xiàn)在看來是對的。
杜均一聽血液就上涌,這明顯是針對自己而來的。
為調(diào)動執(zhí)行團隊的積極性,年前學校股東會決定新開校區(qū)要給他們匹配股權(quán)。方案過會了,第二天準備簽合同,尤正不干了,覺得自己該匹配得更多些。先是給韓董拍了桌子,幾句話不對,尤正沖過去要打韓董,要不是喬遷隔在中間將在眾多老師的見證下上演一場肉搏。事后,杜均多次協(xié)調(diào),那類似于一種往返跑,然而尤正和韓董所站的位置不斷變動,這就需要杜均一次次調(diào)整終點。
由于無法面對見面的尷尬,尤正提出退出股權(quán),要求支付現(xiàn)金近三百萬,不達目標就告發(fā)。杜均兩面做工作,避免了雙輸。
但現(xiàn)在,韓董把這個賬算到了杜均身上。要是站在時間這架梯子上往下看,韓董退出拿走現(xiàn)金確是雪上加霜。
是你自己同意了的哈,莫亂說。杜均提高了聲音,目光迎向韓董。
本來只值兩百萬的,竟然多給了幾十萬,我也不曉得咋個想的。韓董不看杜均,但杜均知道這是在懟自己。
財務的把柄在人家手里,還有老師沒教師資格證,你不妥協(xié)他就告,這個錢等于是息事寧人,都是你同意了的,你咋個又拿出來說?這個學校除了你還有誰能做主?杜均射出的子彈不激越,但速度夠快。
均哥,你說話要講事實哈,哪一次不是找你們商量了的?
這確實是事實,但另一個事實是,大家覺得拗不過韓董,何苦還跟著他爭上半天,漸漸地大家就“你說了算”“依你不吵架”了。遇到一些糾結(jié)的事,杜均就反問自己,賺錢是他最多,折本也是他最多,關(guān)你啥事呢?
杜均不知道怎么回答。面對一個比自己強大得多的對手,他一時喪失了思考力。教學教務總監(jiān),湯哥和云哥,勾著頭,在他們看來這是大佬間的游戲,還是離得遠一些比較好。前前校長郝理玩著手機,這樣的他常常錯過大家的話,等到他抓住了一句,突然做出回應時,他就完全摒棄了前提。學校十年,校長三任,韓董、郝理、尤正。尤正離開后,校長一職空缺,喬遷不是,韓董也不是,但從另外的角度看,他們又都是,那是一種從泥水里撈出水就不免要帶出泥的混沌。
我覺得你們扯遠了。喬遷坐在桌子上,兩腿并排伸著,說完用拳頭蓋在嘴上咳了一聲。
哪里遠?現(xiàn)在尤正成了最大的贏家。那兩百多萬,是我們賺的呀,不拿走,哪里還有現(xiàn)在的尷尬?
尤正也不是大贏家呀。杜均吼起來。杜均之所以這么說,是源于那天下午的事實。
上完課,杜均就往東門趕。到了萬象城,正要開過紅綠燈,突然看見尤正站在街邊也要過馬路。杜均沖過紅綠燈,趕緊拿出手機,給尤正撥了去。
你站在萬象城路邊干啥?
哈哈,這么巧呀?這個城市好小。我的校區(qū)在這里呀。唉,別說了,雙減了,白忙活了,一百萬打水漂了。關(guān)鍵是今年起勢晚,沒招到啥學生。這個還不說,我面臨的是暑假后,還辦不辦。辦,我每個月房租四萬多,幾個員工,加起來七八萬,我那點錢能耗幾個月?搞藝體,我們隔行了,隔行如隔山。你說要找人合作,合作的事你們敏而好學那么多次嘗試,有幾次是成功的?比如跟我嘛,哈哈。
杜均嗯嗯地應著,突然問,你的嗓子咋個喃?尤正才講了自己過街的原因。春節(jié)前,他鼻子做了手術(shù),據(jù)他說病因是自己太辛苦,沒休息好,起早貪黑為敏而好學干,“盡管整成了一身病,但有人把你當兄弟啵?股份給你那么一點點,夠沾牙齒啵?均哥,我是死心了,你就莫勸了。架都打了,我也沒臉回去。”現(xiàn)在,他的嗓子長了息肉,據(jù)他說是說話太多?!熬纾x開后的這幾個月員工要培訓,課又上得多,家長會開了幾輪,咋個不遭?這么拼,還沒前途,也沒錢圖,唉?!?/p>
聽到這些,杜均的心里像水母伸出的觸手,細短,卻數(shù)量巨大。竊喜、后悔、可憐、鄙視、同情,都有那么一點。但更大的卻是悲哀,它瞬間襲擊了杜均,尤正和自己以及編織于這個網(wǎng)絡的人,都是輸家。
但當大家都疑惑“也不是大贏家”時,杜均并沒來得及做進一步解釋,韓董就突然笑起來,根據(jù)我對尤正的了解,他一定是開學校了,并且校區(qū)面積還不會小,哈哈,這個時候進這個場子,好瓜。韓董說這話時,顯然忘了幾個月前他們也才新開了一個校區(qū)。
喬遷在桌子上挪了挪屁股說,我早就曉得了,他一直在挖我們的人。當初,喬遷也主張讓尤正離開。杜均猜想,搬走了那塊石頭,他就可以順利地當上校長,股份也有增長的空間。
那個龜兒,偏偏要鬧這一出。雙輸?,F(xiàn)在的一個問題是喬遷的股份。韓董沒說下去,但大家都明白。喬遷不說話,勾了頭玩遙控筆。
原計劃回購尤正的股份后,讓喬遷增持3%,按買回的價格,九月一日生效。但現(xiàn)在還能讓喬遷按原價購買嗎?
我覺得確實扯遠了,我們現(xiàn)在的問題是能不能活下來。郝理放下手機,插進一句。
那喬遷,你把方案拿出來討論一下。韓董坐回原位,喬遷演示PPT。
第一頁,產(chǎn)品說明。
周內(nèi)學科培訓,周末高中行課,增設美術(shù)等課程。第二頁,業(yè)績目標。每個產(chǎn)品可能做到的業(yè)務量。第三頁,成本核算。校區(qū)租金、教務和校長管理工資、校區(qū)辦公成本、教師基本工資加社保、課時費提成、總部員工和管理團隊工資、總部提成,都一一進行了成本核算。
演示完,喬遷已是眼帶淚花,我覺得是能做到這個業(yè)績的,天無絕人之路,越是困難,越有可能是我們的機會。沒有掌聲,但大家都有些動容。起碼在杜均看來。
郝理突然問,那么多教師遣散咋個辦?
各自回家噻。湯哥這時說了第二句話。他的第一句是,沒我的事了,教師都沒了,哪里還需要教研?云哥附和了一句,我也下課了。沒事,湯哥,你以前幫了我很多,你初中轉(zhuǎn)教高中,我保證把你培訓出來。
回家,有那么簡單?勞動法是做啥子的?韓董說,我不用解聘他們呀,但我可不可以調(diào)崗嘛,調(diào)離教師崗位,現(xiàn)在周末只能做托管,那讓他們?nèi)ゴ鹨陕?,只有底?800,滿了工作量還給他提成,不滿意可以自己走人。
郝理一邊玩手機,一邊笑起來,我現(xiàn)在才曉得資本家是咋個當?shù)摹?/p>
韓董看一眼郝理,揚了一下下巴,要賠,你賠得起嗎?
杜均的腦子里閃過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似乎看見他們走出總部時的惆悵與落寞,不知怎么的,他疼了一下。
7
喬遷匯報完,大家展開討論。杜均首先提出異議,你周內(nèi)初中的課消定得太高了,按規(guī)定不能晚于八點半放學。
周五要放得早些。喬遷說。
再早,都只能上一個學科。像我們這種學科,誰還選?要選只有數(shù)學。杜均教語文,高中無人補習,如果不轉(zhuǎn)小學,等于失業(yè)了。
那太可惜,能不能讓我們的老師做家教?家長的需求在那里,而他們又找不到老師。這讓杜均想起了自己大學那陣,他還拿著一塊紙板,上面寫著“家教”二字,站在街邊,等待雇主的挑揀。
想都不要想。如果以機構(gòu)的名義去做,一查實學校就沒了。何況,你根本無法控制老師。他跟家長一勾兌,單就飛了。韓董猛力地搖著頭,他理著短發(fā),但白發(fā)再也藏不住。只有時間才是大贏家。
韓董接著說,初中就不抱希望了,小學還有一點點,大力發(fā)展高中,幸好還有點高中生源,不然褲子都輸脫了。
那我們起碼可以保留兩個校區(qū)。云哥在這群人里最小,目光從眼鏡上透出來。
高中能讓你搞好久?你以為你還可以教一輩子?我有不好的預感。韓董轉(zhuǎn)過身,看著云哥。
我們不需要給多少時間,能有一兩年,就可以用文化來養(yǎng)一下素質(zhì)。
對,均哥說得對。那時候,文化培訓就成了雞肋。韓董展現(xiàn)的“遠景”讓氛圍有了輕松感,似乎大家不是來開會,而是來分享勝利果實的。
散會時,一邊往外走,杜均一邊說,以后沒課上了,你們要接濟呀。
韓董接一句,均哥,不用說我們都知道,都這么多年的兄弟了。你也不會有多少困難,你周內(nèi)可以上小學,語文組里首先排你的課。
杜均沒說話,面上笑著,內(nèi)心說,謝謝了謝謝了。
還有,我們周末可不可以自己在家接點小班嘛,三個人的那種,人多了不行哈,一舉報就慘了。我打算在小區(qū)門口去接學生,車直接開到停車場,然后直接上電梯,誰都看不到。我們這幾個以后要彼此照應。
杜均知道,最后一句是說給自己聽的。這里只有他是語文老師,誰都知道語文的位置很尷尬。
但在后來的很多天,杜均一直沒能下定決心,按韓董的整法,怎么著都是一件偷偷摸摸的事。自己于萬千人中考上大學,畢業(yè)時被一所名校選中,一直以來,在課堂建立起的信心,以及由讀書和寫作變得越來越敏銳的感受力,怎么就能容許自己去偷偷摸摸?
但那都是后來的事。
那天散會后,郝理一把抓住杜均的胳膊,喊了一聲均哥,那聲音熱得發(fā)燙,這讓杜均很驚詫,就像看一道難解的物理題一樣看著他。郝理教物理。
他們走到停車場。郝理掀開車屁股,抱出一箱酒來,均哥,感謝了,實在不知道咋個表達,別人送了一箱酒,哥,你就笑納。
郝理感謝杜均是因為女兒的事。
作為教育公平的一部分,去年起小升初全面搖號。但就在前年,私立學校搖號比例也才30%。去年,杜均兒子就搖進了樹人中學。
女兒一進六年級,郝理就緊張起來,請杜均這個“成功上岸”的人兜售秘笈。說郝理緊張其實真不準確,緊張的是他夫人。她在一所大學教現(xiàn)代文學,自從有了一次見面,杜均跟她的親切感就超過了郝理。要是三人一起吃飯,他們就直接甩開郝理,讓他獨自心安理得地玩手機。有一次,郝理盯著屏幕嘿嘿一笑,應該是被某個段子弄笑了,等笑意還沒散完,說,感覺你們應該在一起,我咋個有橫刀奪愛的感覺喃?郝夫人就伸手打他,打完又掐,杜均趕緊去電飯鍋里盛飯。
郝夫人完全接管了女兒的升學,哪里有小考,哪里在收簡歷,哪里可以找到關(guān)系,哪些學校師資最好、重點率和優(yōu)生率最高……這些原本就是杜均的工作范疇,在敏而好學負責招生時,作為引流的手段,他每年會組織多場講座,指導家長如何理性擇校。在他編寫的講座宣傳語中,必有這么一句:“全是干貨,請帶上紙和筆。”即使退出了學校管理,學校也用購買勞務的方式請杜均去“兜售秘笈”。當郝夫人有需要時,杜均玩笑說,你這屬于一對一,價格很貴。
事后看來,就郝理女兒升學而言,杜均無疑全程充當了顧問。如何補習小升初考試的內(nèi)容,在哪里補習,如果制作簡歷,進入好的中學有哪幾種渠道,怎樣擇班,在每個階段,杜均都用恰當?shù)姆绞教嵝押路蛉?。招生卡得越來越嚴,很多信息最初都是以小道消息傳播的,沒有耳朵和鼻子,等于飛機失去了雷達。
年前,郝夫人找到了兩位“老領(lǐng)導”,他們答應幫忙搞定一所公立和一所私立K外。它們在K城,當然是盡人皆知。盡管隨著搖號政策的推進,它們的黃金期已過,但還是能炸出些余響。
寒假,郝理女兒參加了K外分校的冬令營。所謂冬令營,無非是文化培訓、封閉式管理??荚嚳嫉煤玫模袡C會進入實驗班。十天,九千八。郝夫人明知有些坑,但還是決定讓女兒去試一試。
均哥,我就當郝理打牌輸了。郝夫人用兩根手指捏住手機正中的某個點,另一只手的食指一撥,手機就旋轉(zhuǎn)起來。
陽光從樹葉間透過來,杜均的臉被分割成幾塊,他嘿嘿的笑意也像組裝起來的,說,在沒選擇的情況下,那也是一種選擇。
后來女兒考上了,答應分在數(shù)學實驗班。郝夫人接了電話后,就去樓下散步,繞著小區(qū)足足轉(zhuǎn)了五圈,心里的天平兩端不斷放上砝碼,讀出各自的刻度,但仍然做不出決定。當然,最后還是找到了“顧問”。
挺好的,就把它當作保底嘛,雖比不上本部,但緊排在“五朵私花”的后面。杜均說的“五朵私花”,是指這個城市里最好的五所私立學校。在公立提前幾年搖號之后,私立學校的重點率完全碾壓了公立。
要交錢定學位。
那你交呀,搖到更好的,這五千就等于郝理又輸了。
郝夫人立即驅(qū)車去辦了手續(xù)。五月,杜均遞給了郝夫人另一個消息。樹人中學的小考在一個培訓機構(gòu)悄悄舉行,參與人員有限。
考完后,機構(gòu)老師感嘆說,唉,可惜了可惜了,這次數(shù)學考得不錯,就語文差了幾分,可惜了可惜了。
郝夫人接完電話,攤在椅子上,想起孩子磨人的擇校路,覺得比自己寫一篇論文發(fā)C刊還難。感慨完人生,最后還得拿起電話,均哥,我決定不吃晚飯,一是減肥,二是抗議。
你抗啥子議?
你說一個小升初搞成這個樣子,我還不抗議?
壞消息接著而來,兩位老領(lǐng)導都沒能搞定她心儀的學校,“現(xiàn)在管得太嚴了,不是那兩年”。郝夫人顯然急了,在電話里也能聽見她在房間踱步的聲音,均哥,這咋個辦這咋個辦?
大搖號在七月。打來電話時,杜均正在暑假鏖戰(zhàn)。
太霉了,均哥,你曉得吧,女兒一個都沒搖上。氣咻咻的氣流傳來,杜均能想象郝夫人氣憤時的那張臉,瞳孔放大,腮部潮紅。大搖號志愿是根據(jù)杜均的意見填報的,但現(xiàn)在全沒搖中。按政策,接下來進入小搖號,即區(qū)屬學校搖號。一旦進入到這個環(huán)節(jié),那些想要給孩子擇個好校的家長就會有一種頹喪感,有一種跟著命運追趕的無力感。
剛放下手機,電話又來了,而且不打到接就不會停。杜均知道那應該是非常時刻,擇校時有些機會的窗口期不長,就布置了學生做作業(yè)。
均哥,不好意思,曉得你在上課,這個比較緊急。一個串串說,拿十五萬可以進K外。你覺得拿不拿?
與郝夫人不同,杜均的語調(diào)是緩慢的,緩慢到令對方著急的程度,我覺得呀,不用,你的路還沒走絕,不是還有他們的分校嗎?實在不行,先進他們的分校,到了初一半學期前,通過考試或者找點關(guān)系轉(zhuǎn)到樹人中學去,轉(zhuǎn)學比小升初容易。哪個學校都想招點優(yōu)生。還有,最主要的,你是教大學的,是知識精英,你明明知道拿十五萬去辦事,有辱我們的價值觀,你為啥要去做?
郝夫人聽從了建議,但還沒等前一個電話的余溫消散,電話又來了,均哥,機構(gòu)打電話來了。
哪個機構(gòu)?
哪個機構(gòu)?哦,就是你叫我去考試的那個。那個,那個,哦,說要不要去樹人中學,可以補錄。
搖號后,有些家長因為各種原因不會選擇搖中的學校,這就有了補錄的機會。
他媽的,天大的好事呀。杜均爆了粗口才突然記起自己就站在教室外,趕緊壓低了聲音,但教室里隨即爆發(fā)出了笑聲。
要交一萬,必須現(xiàn)金。你說他為啥不能轉(zhuǎn)賬?這一萬是做啥的?是不是騙人的?
那一萬是給機構(gòu)的酬勞。不可能騙人呀,到這里去考試是校長發(fā)給我的信息,怎么可能騙人呢?這么說等于是說我在騙人呀。
掛完電話,郝夫人趕緊去提款機上取現(xiàn)金,到機構(gòu)交了錢,又去樹人中學交了學費。辦完手續(xù),走出校門,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整個過程,既緊湊又流暢。當回顧這長長的一個多小時,她覺得自己走進了一部虛構(gòu)作品。符合小說的所有要素,有沖突,內(nèi)在的,有懸念,有一波三折,出人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當然還有人性和社會的深度。
她正要拉開車門,但及時停了下來。她掏出手機,杜均的電話排在第一個,名字后括號里還有一個阿拉伯數(shù)字3。
均哥我曉得你在上課但我必須耽誤你五分鐘你必須滿足我。她一口氣說下去,字與字之間一點間隙也沒有。
又咋子了?你找錯人了,郝理可以滿足你。杜均盡量離教室遠一些,以避免那些笑聲再次響起來。
哎呀,滾。我說正事。你曉得啵我去樹人中學報名了人不多,我一度懷疑是不是進入了一個連環(huán)騙局。均哥你曉得啵我現(xiàn)在腦殼還是暈的我突然覺得我好幸運你曉得啵,我去K外的話要交十五萬而這里只一萬我橫空就節(jié)約了十多萬,關(guān)鍵是我一萬塊,就進了我最想進的學校你曉得啵哎呀咋個形容我現(xiàn)在的心情喃,均哥你是我的恩人這點沒說的等你課上完了,我要隆重請你一下你想咋個耍都可以找?guī)讉€美女陪都可以……
哎呀,曉得了,我在上課。
不行,我必須用夠五分鐘。杜均只得由她任性。
這便是郝理女兒的事。
均哥,我婆娘,郝理說到“婆娘”時,嘿嘿笑起來,說這是見面禮,還要好好請你一下,要不要小妹兒陪?郝理說到后一句時賊賊一笑。
杜均心安理得收了禮,開車出了停車場,眼前的大街,幾乎人車散盡,它用一種荒蕪掩蓋了另一種荒蕪。
8
不能關(guān)。
但不關(guān)不行。
咋個不行?
均哥,你掰起腳趾頭想想嘛。
韓董和杜均爭論的與東部新區(qū)校區(qū)有關(guān),那時十個校區(qū)已經(jīng)關(guān)停了一半。確切地說,幾天前才決定不關(guān)這個校區(qū)的。“雙減”后,韓董和尤正緊急布局,將一個少兒美術(shù)團隊整合進來。成立新公司,項目單獨核算,敏而好學控股60%。雙方都滿意,昨天團隊才來了東部新區(qū),考察了校區(qū)環(huán)境、交通,和周圍美術(shù)學校。團隊對一切都是滿意的。正準備以藝體為抓手,大干一場,但昨天下午校區(qū)李校長去區(qū)教育局開了會,今天一早杜均就到了韓董辦公室,商討關(guān)門事宜。
面對韓董的反問,杜均埋著頭,不知怎么回。從理性上講,確實該關(guān)。
均哥,你想,那個區(qū)搞怪,初中生要加上晚自習,以前五點過放學,現(xiàn)在拖到七點半以后,八點半前必須停止上課,還有很多住校生,周內(nèi)補課咋個得行?頂多周五能補一個學科。小學生又太少。搞文化怎么能把房租拿出來,還不說人員工資。
那時,大家還并不知道,其余的區(qū)也相繼“搞怪”,全都加上晚自習,八點過放學,周內(nèi)的初中生減為了零。
不是定好要搞藝術(shù)嗎?
你莫著急嘛,我還沒說完,我曉得你是股東,所以找你來商量。
杜均以前一直在東門上課,東門是老校區(qū)大校區(qū),一年能創(chuàng)造一千多萬的課銷。一年多前,籌辦東部新區(qū)時,師資遇到難題。數(shù)學老師才加入團隊,穩(wěn)定性不夠。英語是專職,但非全職,只到總部參加一天的教研,穩(wěn)定性也不夠。語文是兼職,說走就走了。韓董跟杜均聊過幾次,要他去新校區(qū),成為主心骨。杜均都拒絕了。路遠,路爛,都讓杜均畏懼。都到六月了,眼看要行課,師資還沒定下來,韓董又找到杜均。尤校在,喬遷在,負責教學教務的湯哥云哥在,場面輕松,但話題卻嚴肅。
均哥,新校區(qū)只有你去了。
杜均不響,略微勾著頭,不看任何人,像這個話題的重量是他讓腦袋來感受的。
這是我們第一次到繞城外辦校,不搞好會影響我們以后的信心。你這次去是給我們打樣的,以后我們核心團隊成員,都要去支持新校區(qū)。
嗯,那這次你們?nèi)ィ院笮滦^(qū)我去。
均哥,你看嘛,在座的哪個能動?只有你影響到的學生最少。我們也考慮了的,校區(qū)李校15%股權(quán),給你5%,我們前期投入了一百五十萬,你按這個去財務辦手續(xù)。
沒錢。
什么時候交都可以,都是兄弟,誰逼過誰?
杜均還是接受了。中午以這件事為由聚了餐,下午的全員動員大會隆重宣布,讓杜均覺得自己是作為將軍披掛出征的。
但這個股東一年多來,只在盡義務,卻還沒來得及享受權(quán)利,這個門就要關(guān)了。
韓董把剛才的話接下去,主要是我們的資質(zhì),不能搞藝術(shù)。
咋個不能?
當初批的時候不批藝術(shù),只批文化。
那改成藝術(shù)不可以哇?
關(guān)鍵不給你改。
為啥子?
他說除非你換個校址就可以。
那不等于放屁?
對話就這么死了。韓董從水果籃里拿出一顆李子,擦了擦水,吃了,卻皺了皺眉,是有一些苦,杜均落座時吃過。
平常韓董的門總是關(guān)著,有些話不宜外人聽了去?,F(xiàn)在門敞開著,從杜均的角度望出去,可以看到老師的辦公區(qū),那里往常坐滿了人,現(xiàn)在只有一些書籍和辦公用品寂寞地述說著曾經(jīng)的熱鬧。杜均進來時,朝著各個方位拍了幾張。
每年暑假前,為把暑假這場硬仗打好,學校都要召開全員動員會。韓董做了三年規(guī)劃,再新開六個校區(qū),新增十位股東,全校課銷超過一點五個億。被這個規(guī)劃所鼓舞,股東輪流發(fā)紅包,搶到的嚷嚷,沒搶到的也嚷嚷。要是有人從樓下過,一定以為在做傳銷。那些畫面從杜均腦海里閃過,像有人蜷在他腦子某根回路里按著PPT。
那些搶紅包的人,代表大家發(fā)言的人,有的去了私立學校,有人轉(zhuǎn)了行,但更多的,還在觀望。當然,也有人在人事部,或者韓董辦公室,大吵一架,或者稀里糊涂地哭上一氣,也就收拾包、收拾心情,離開了這個空間。這個空間,在房租期滿后,也將不在了,會有人進來,將原先的裝修敲碎,隔斷的空間重新布局。到時,這個空間也就離開了。
意識到有些走神,杜均說,難道沒辦法申訴?
申訴?哼哼。均哥,那個科長你是沒見過。
韓董說杜均沒見過王科長,這肯定不準確。前些天,區(qū)教育局通知舉辦者或者法人去開會。那天,杜均看見會議室的臺上坐著三個人,他們前面豎著:終身民辦科、市場監(jiān)管局、區(qū)委政法委的牌子。王科長先是要大家坐前六排。一個人就吼起來,這是疫情期間的嘛,坐這么近干啥?王科長愣了一下,然后說我們這又不是中風險高風險地區(qū),你在鬧啥?那人說,中央規(guī)定你們也要違抗?
王科長顯然沒想到在“雙減”強勢推進的情形下還有人敢這樣說話,就憤怒地吼了一聲,你是哪個學校的?
我不知道是哪個學校的。
去,看看是哪個學校的。王科長示意會場的工作人員。工作人員幾步走過去,要去拉那人。
王科長又用手一指,看看他是哪個學校的。
工作人員拽住了那人的手,那人手一甩,掙脫了,站起來,幾步跨出去,逃了,背影倉皇,似乎慢一秒就會遭遇危難。
會后,杜均常常無端想起那一幕,作為某種象征鑲進某個下午的敘事里。
然后,王科長威嚴地看了看全場,半天沒說話。教室里很安靜,每個人都能感覺到這種安靜。
過了一會兒,王科長開口了,你們就是no zuo no die,就像剛才那人一樣,典型的神經(jīng)病。這么多年,你們也把錢賺夠了,雙減對你們來說也并不冤枉,這是中央在下一盤大棋,你再不滿有什么用?我在這個崗位十年了,我給你們的印象不好,你們給我的印象也不好。慶幸的是,在我退休之前,雙減來了。說完,他將手里的筆一擲。杜均嚇一跳。王科長又撿起來,你們知道嗎?我們的養(yǎng)老金出現(xiàn)了虧空,要讓我們安度晚年,不雙減怎么行?現(xiàn)在征兵,很多不合格,身體素質(zhì)怎么這么差?還不是學校的老師和在座的你們逼出來的。
杜均覺得,王科長手里拿著的不是筆,而是一把小刀,一刀一刀地在他的身上剮,杜均看見魚鱗鋪滿一地。那躺在刀下的魚哪里還顧得上形貌的優(yōu)雅?
這就是韓董所說的“那個科長”。一聽到那幾個字時,杜均趕緊正了正衣服,似乎要不再整理一下,就失去了最后的體面。
你想,李校投了二十多萬呀。杜均沒能說出的是,自己投入的那點錢是父親給的。父親來成都后閑不住,去醫(yī)院做保潔,月薪一千八,幾年下來,攢了七萬元。存在銀行里,不時有短信來,父親反復琢磨那些文字,怎么也搞不懂,反反復復拿了手機來讓杜均給他看。后來覺得麻煩,就索性取出來,銷了戶,全部給了杜均。要是那打了水漂,杜均在父親面前連提也不敢提。
是呀,所以這決定是艱難的,如果今天不關(guān)校區(qū),她還要繼續(xù)往里賠。誰愿意看到這些呢?
唉。杜均嘆一聲,腦子里現(xiàn)出李校坐在角落里捋紙的情形。當初,求她出山,誰都勾畫過美好前程,哪里料到有今天?
均哥,你賡即去新校區(qū),協(xié)助他們退費,帶上財務。今天只有辛苦你,我們幾個都不空,每天整得焦頭爛額。韓董略微埋下頭,抹一把臉,然后眨眨眼,倦怠感就從那張黑浸浸的臉上漫出來,說,這段時間以來,每天都要處理退費,每天幾十萬。均哥,要是你來簽,你啥感受?那是大家拼出來的呀。但你能不能不退?這個時候,誰要出點頭,誰就先死。
說完,韓董雙手把著茶桌的兩端,看上去他的身體就像是用手撐起來的。他眨眨眼,然后死死盯著茶桌的滲水口。時間靜止了半分鐘,韓董說,均哥,那你走吧,我馬上通知李校,我還約了機器人的團隊,這都談第四次了。
取了現(xiàn)金,到了校區(qū),李校正接電話,家長,您聽我解釋,嗯,你別生氣呀,這個呢,嗯,您聽我說,學費您不能不退呀,我聽出來了,您是想繼續(xù)上課是嗎?可是喃,這個由政策規(guī)定,不能上啦,我們就把費退給您。嗯,您說。謝謝您的認可,但還請您跑一趟。明天呢,這個校區(qū)就不在了,嗯,您說得也有道理,那您就把娃兒的業(yè)余時間安排豐富一點,不讓他玩手機,或者不給他手機。嗯,您說,也是,青春期不好管,放在學校您是輕松了,但是現(xiàn)在不許放,還是麻煩您來一趟,帶上紅色的收據(jù)啊。這個怨不得我們呀,您來了我們再聊。
李校掛了電話,搖搖頭,均哥,你看,還有這樣的家長。李校站起來,雙手一攤,肩膀微微一聳。
退費的家長陸續(xù)到來。
你們不辦啦?
那些網(wǎng)上鬧得兇的,基本上是沒有孩子的,或者孩子還小,等他的娃兒讀了中學看看。
我們這個區(qū)跟城里頭咋個比嘛,才看到幾個好老師來了,可以彌補一下差距,哪曉得來了這么個政策。
有家長把杜均拉到接待處,坐下來小聲問,杜老,你要接課不?我們組個小班。
想過,但很麻煩,在哪里上課?萬一被發(fā)現(xiàn)了,掃黑打非的上門來掐脖子,丟不起這個臉呀。
家長也就笑起來,我家有個花園。
花園,那更不行了。我不在學校,他不能管住我職稱評優(yōu)啥的,但款是可以罰的。這個區(qū)的科長說了,會請社會舉報,舉報一個獎勵五千到七千,原話。每個小區(qū)都有網(wǎng)格員呀,我們學校的老師就有去應聘的,專門盯教培行業(yè)的這類事。
瘋子。我們保證你的安全,給現(xiàn)金,就說是親戚,免費的。
這時有家長走來,他們便說起其他事。等這一撥家長剛走,就出事了。
9
我交了一千六,咋個只退了一千?
扣除了暑期后四次的費用。李校身子差一點探出了前臺,指著退費單上的數(shù)據(jù),笑著做解釋。
作為引流的一種手段,學校小升初實行8+4。交九十九元學八天,后四次收費。收費的學生多不多,關(guān)鍵靠轉(zhuǎn)化率。又為了促銷,報了秋季,后四次課就免費。
我是報了秋季的,咋個不全退?
但是沒上呀。
沒上是我的原因哇?
家長,有話好好說。杜均走過去,插了一句。
但也不是我們的原因呀。
憑什么要我來承擔后果?
家長,這也不是個什么事,不就幾百元錢嗎?杜均拉拉家長的衣袖,笑著。家長一甩胳膊,嫌惡地盯了一眼被拉的地方,不要碰我,我就不信治不了你們。你們還是老師呢,一點師德都沒有。表面關(guān)心學生,實際上想的全是錢。
這位家長杜均當然認識,在暑假的那十二天中,她沒少跟他聯(lián)系,請求照顧她孩子,注意糾正一下娃兒書寫,多抽他回答問題,看看筆記做得好不好,額外給娃兒出點題來做……杜均明知有些為難,但還是在點名冊上把她的要求記下來,去逐一落實。杜均也記得,孩子很聰明,講過的知識一學就會。但也很有特點。一天,杜均講完教材,叫學生做試卷。那位孩子的教材還翻著,試卷就攤在教材上,寫到教材的中縫處試卷就被戳破了。杜均走過去,把教材收好,工整地放在課桌的右上角。這時,他才注意到那位孩子手里攥著簽字筆的筆芯,他正是用這個在書寫,又有些脫墨,那字就顯得生硬,到處長著毛刺。杜均說,請換一支筆。過了一會兒,講課的杜均發(fā)現(xiàn),那位孩子正用圓規(guī)帶著鉛筆芯的那一端在書寫。杜均問,他說,沒筆啦。杜均這才注意到他幾根手指都沾滿了墨水。
原本以為,以前十二天打下的基礎,能幫助自己克服這次爭執(zhí),誰知家長根本不買賬。
李校正要懟一句什么,杜均拉著她到了一邊,算了吧,全退她,那不是個事。
李校頭一昂,憑啥?均哥,這個事我來處理,你莫管。
這么鬧也不是事呀。杜均的左掌心和右掌背急促地碰了碰,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
讓她鬧,她鬧不了個啥。均哥,退費前我想了的。李校剛說到這里,就聽到家長扯著聲音說,教育局哇?你們過來一趟,對,敏而好學。
李校的說話聲就中斷了一下,然后開始淡定地續(xù)上自己的話,均哥,你想呀,我們八天免費課,后四天還免費,那不是太虧了嗎?我這樣退錢,會節(jié)約近十萬。家長的聲音一點沒低下去,像是站在高處揮著令旗。
家長打完教育局,又開始報警,再打消協(xié)。
警察來得很快。
警察詢問了幾句,還沒把事態(tài)弄清楚,教育局的王科長就帶著人來了,警察趁機讓開。
來了人,陣仗還挺大,家長一下來了氣勢,你們這些培訓學校昧心著良心收錢,看你們還能橫行到啥時候?請當官的為老百姓做主。
王科長聽了來由,又轉(zhuǎn)向李校。李校站在前臺,像是在接待賓客,微微笑著,看上去很開心。她拍拍身邊那摞錢,每一捆都用橡皮筋扎著,財務人員握著筆,手下壓著一疊票據(jù)。
王科長,這課不能上是我的原因嗎?后四次是收費課程,我怎么就不該扣出來?王科長,要退喃,錢就在這里,李校拍拍那一沓錢,不退喃,我分分鐘關(guān)門,直接清算,反正這個校區(qū)也是虧了的。
杜均在心里罵了一聲李校,屁都不懂,你以為你敢清算嗎?誰沒有稅務問題?表面看來,學校是有限公司,但要清算,等于都變成無限公司了,傻呀,你?
李校懂不懂得這個,都不影響她的語速和氣度,這是我向總部借了錢來貼的,我們既沒惡意跑路,也不涉及詐騙,你們看著辦吧。李校把“惡意”兩個字咬得很重,普通話也標準,像是參加電視臺朗誦。她來自東北。
那時候,姜朝已經(jīng)跑路,在這個城里引發(fā)了不小的風潮。媒體上說,這些年姜朝新開上百家校區(qū),資本要的就是速度,他跟資本方之間肯定還有對賭協(xié)議,他也不敢慢下來。突然遇到“雙減”,資金鏈斷裂,涉及學員幾萬名,有人購課費用高達十五萬。家長組織起來,圍住了教育主管部門討要說法。王科長在杜均也參與的那次大會上說,警方已經(jīng)知道他在哪里了,警方叫我給你們帶個話,對于惡意跑路的,會付出意想不到的代價。也就在科長說話的那些天,跑路的學校多,家長找到教育局的也多,教育局搞不贏,就專門成立了街道工作專班,隔不了幾天就來一趟學校統(tǒng)計,未消課的學生人數(shù),總課時和總費用,自然是想預防跑路。姜朝的風潮自然不止跑路,在跑之前,他瘋狂地消課,把前門鎖上,學生只能走后門出入。留幾位員工在遠處守著,發(fā)現(xiàn)有情況,就向內(nèi)用暗號通報。教育局接到一個校區(qū)的舉報,連查四天,終于證據(jù)確鑿,關(guān)了那個校區(qū),姜朝被訓誡談話。第二天,他就直接跑路了。
李校說完,徑直坐下去,雙臂抱胸,但氣息勻凈,就像才從外面散步回來。兩三年前,K城規(guī)定要一校一證。這個校區(qū)法人是李校。
現(xiàn)場靜了一下。隨即反彈至高潮,人家這么退有啥問題?王科長反問家長說。
咦,你作為教育局的,應該站在受害者一方,你是咋個說話的?家長一手抓著坤包,一手在空中一劃,頭發(fā)就聳動起來。
王科長一愣,像是被家長語言的石頭砸中了,然后才說,受害者?你咋個就成了受害者了?人家上了課,不該收錢哇?
他們說報了秋季,那四次課就免費。我報了呀,但免費了哇?
王科長摳了一下頭皮,又被石子砸中了一次,緩了緩說,但你沒有上呀,沒有消費行為,咋個給你免費?
那又不是我的原因,我要消費,你不讓的嘛。
王科長又摳了一下頭皮,等石子砸來的疼痛感消失后,才說,你啥子意思?你難道還要找國家的麻煩?你膽子大呀。國家站在宏觀的角度,要減輕培訓負擔,消除你們的焦慮,還有錯了?
你這么說,我是不是還要感謝你們,給你們燒香?
警察坐在黑色沙發(fā)上,正要把煙點上,似乎突然意識到這里是學校,就又裝進盒子里去,莫吵哈,要吵就到局里去哈。說完,掃了一眼家長,那意思誰都明白。
李校坐下后,就一直沒動過,作為旁觀者的她,臉上帶著笑。這時候有家長在門口怯怯地張望了一下,像是走錯了地方,又往后退了一步。李校趕緊朝她招手,李珣媽媽,退費到這邊。
李珣媽媽觀察著局勢,腳步放得很輕,像一不小心就會踩中一個雷,炸不炸飛自己還在其次,單是那聲響就會讓她受不了。
家長湊過來,對著李珣媽媽說,他們這個太不合理了,扣除了暑假四次的錢,如果不是說免費,我根本不會學那幾次,我本來要去海南耍的。
李珣媽媽還沒弄清狀況,臉上似乎在說,你在說什么?
王科長把家長拉到門外,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比劃著說了一會兒,就進來,叫李校給家長辦手續(xù)。李校就知道,事情成了。
王科長將退回的錢揣給家長,給家長按了電梯,像記起了什么似的,快步到門口,朝大廳里喊,好好退費啊。李校把錢數(shù)給李珣媽媽,正一手撐著大理石臺面,一面解釋著什么,王科長的那聲喊她就假裝沒聽見。王科長腳下停了幾秒,見里面的人沒反應,電梯又來了,一群人就跟著走了。
看上去,這里并不需要杜均,他就站上桌子,要把墻上老師的照片摘下來。第二張就是自己的,杜均雙手抱在胸前,那是幾年前拍攝宣傳照時攝影師要求的,說看上去有氣勢一些。照片下的介紹里,寫著一專多能優(yōu)秀青年教師,出版教輔八本之類。那些都是自己還在全日制學校時做出的成績。才畢業(yè)的那幾年,自己馬不停蹄,一點一點往自己凳子下碼著東西,像鳥雀搭建窩巢一樣,一根一根壘著軟草和樹枝。如果不能當教師了,這些軟草和樹枝還有什么用呢?
當初離開學校時,自己發(fā)誓以后蹬三輪車也不再回去了。但現(xiàn)在,他不那么肯定了。前幾天,當初自己從樹才中學挖來的章老師去K外了。她女兒今年六年級,正愁小升初擇校的事,這一下就解決了,而且作為教師子女還可以免除學費。但杜均還不打算妥協(xié),沒有錢先把車位賣了,頂上幾個月。陸琳曾在微信里說,你還好,你早就換賽道了。賽道確實換了,但那可真不掙錢??扛遒M能養(yǎng)家嗎?
杜均稍微用力,就摳下來了,墻上留下一個長方形的痕跡,那是灰塵弄出的界限。杜均端詳著照片,像是有灰了,他用手去擦。他順著邊框擦,然后滑到中心,像是在擦著自己的臉了。擦著擦著,淚水就溢滿眼眶,不知道是不是灰塵進了雙眼。自己如同一件商品,現(xiàn)在下架了。他在那樣的展架上擺了二十年,位置一點點靠前,但現(xiàn)在沒位置為他備著了。杜均橫著抹了一把臉,重新整理了一下情緒,以免來來往往的人看出來。
接下來,杜均用力揭,那些照片便刺啦一聲下來啦,不再擔心把照片弄壞了,把墻弄花了。反正,這些墻會用錘子敲碎,變成另外一個空間。
杜均把照片在桌子上碼好,弄整齊,但又覺得毫無用處,就又胡亂扔在墻角,隨他去吧。隨他去的事和物還少嗎?
10
杜均感覺自己又回來了。他拿出手機,劃開微信,突然想起打給章老師的電話還沒回。章老師來敏而好學后做了語文組長。兩年前,鬧了一回辭職,除了工作壓力,沒有時間自由,還與不能照顧小孩有關(guān)。學校正是起勢的時候,為了留住人才,就決定增資擴股,吸納了一批新股東。章老師自然是其中之一。
用微信給章老師打過去,杜均一句都沒聽清。章老師就掛了電話,發(fā)信息說,我在地鐵上,聽不清,剛剛下班,回家。
你現(xiàn)在怎么樣?沒其他事,只是問問你。
都還好。
哪天來看看你。
那你要選個日子,你曉得學校事情好多。
哈哈,選日子,感覺是在相親喃。
下午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們正在集體備課。周三整個下午的教研。杜均才意識到今天正好是周三。
哪天來聽你的課,聽完請你吃飯。
現(xiàn)在的課沒聽頭。相當于上方法班的學生,每個班五十五人,相當于狀元班的也就幾個人。
敏而好學把學生分了層,最好的是直升班,中間層級為狀元班,最差的為方法班。
媽呀,那么差嗎?
全搖號的嘛,兩個班一百一十人,每天都在深呼吸。杜均還能想象出章老師深呼吸帶動著胸脯起伏的樣子。但現(xiàn)在那畫面卻模糊得看不清,感覺她已去了另一個時空,遠了,散了。
確實,改作業(yè)都要改蔫。
基本的作業(yè)和改錯天天教,但有一大半的人都沒搞明白。聽說你們要關(guān)東部新區(qū)了?杜均注意到,她說的是“你們”。
對呀。你是不是掉進了另一個坑里?
這個為啥是個坑?至少可以讓我吃飯,搞定我女兒上學。
那肯定,我說的是工作的勞累。
除了路途遠,并不覺得比敏而好學累。敏而好學二十四小時在線,跟家長溝通到晚上十一點半……平常各種會議雜事,自己備課不超過一小時……我覺得心更累。原來你說,從學校辭職了,可以多看看書,結(jié)果這幾年我新看的書不足十本。然后覺得,一群騙子。杜均似乎還能看見章老師說出最后兩個字時咬著牙嘴唇繃緊的樣子。
哈哈,誰騙你了?
說好的時間自由呢?財務自由就不說了,現(xiàn)在還套進去了。
你每年二十多萬一定有的吧,你進來的時候我確實說過,每年不掙二十、三十萬,你辭職干啥?還有,這個股份,怪不了我們呀,你知道嗎?今年有六百萬的純利潤,明年會上一千萬,如果政策多給一年,你就把本拿回去了。加上去年疫情,這些都怪不了學校呀。要說損失,韓董損失最大。
我現(xiàn)在還是住在七年前買的老破小里,存款連同以前的積蓄,也就三四十萬,但是我來七年了。
好吧,我們罪孽深重,沒有照顧好章美女。
我不是說你們有什么罪孽,我只是想說我也就是個普普通通的打工人,這個優(yōu)勢跟私立學校比起來并不突出,這是事實。畢竟我當初是沖著上班的時間來的,為了照顧我女兒。后來也很喜歡語文組。如果圖錢,我早就離開了。另外一個邏輯,誰投入多,誰收益多,誰的風險和損失也就大。韓董的損失和他的擁有成正比。我的損失在我家庭經(jīng)濟中的重要性也并不比他的損失小。
杜均再也笑不出來,他像趟進了一片沼澤地,自己正一步步陷落。
韓董總不需要早晨六點四十去擠地鐵而舍不得打車,不需要晚上六點半到家還要給娃娃做飯。我并沒怪誰的意思,這個政策本來就是要逼死人的節(jié)奏。只是我很不喜歡有人用一種“我都虧了兩百萬,你那十六萬算啥”的心態(tài)來跟我談?chuàng)p失。
另外,你的股份還在那里,是保留還是不保留?
你今天的主要目的是來跟我談股份嗎?每次我找了韓董,你就來找我。
如果保留,那以后還有可能性,我們在轉(zhuǎn)型,萬一成功了呢?我靠,我跟你談個屁,我原本只是想給你問個好,好久不見。
可能是我把這一年多的壓力全給你發(fā)了。
韓董跟你談什么我哪里知道。
但是你想,你當甩手掌柜這么多年了,接點我的怨念也沒啥吧。昨天,我問了他股份的事。
章汛說話越來越不講道理了。杜均的火冒出來,本想說幾句狠話,但怕以后連朋友都做不成了,就把打好的幾行字刪了。他刪掉的,原本是這樣的,我做甩手掌柜怎么了?我沒在那個位置,就沒得一分錢的工資呀,也還因為你們的超額激勵而稀釋過股份呀,我虧得還不多嗎?你也可以做甩手掌柜呀,但要是那樣,兩年前的股份就跟你沒關(guān)系了。但這些杜均臨到頭來只換成了一句“章汛說話越來越不講道理了”。
我不講道理?
說實話,在我們內(nèi)心,覺得股份的事很對不住你們,但我們先前都是善意的,是想大家都能享受到發(fā)展的紅利。
整個敏而好學,那些離職沒離職的,各種扯皮整幺蛾子,恐怕我是最講道理的一個。今天可能破壞了我的人設,但是我說的全是客觀事實,看來這七年來我克制得很好了。
杜均退出微信,他知道事情走偏了,并且不知道是從哪一步開始的。在退出微信前,章汛還說了幾句什么,杜均也懶得看。他坐在椅子上,身子后仰,瞇上眼睛,天花板就從他面前消失了。但他分明看見,天花板上正在裂開一條縫隙,就像錢塘江的一線潮一樣,蜿蜒著向兩端延伸。
杜均就打算那樣坐上一會兒,他需要在過去的十年里沉湎,需要在七年的文字生活里沉湎,直到自己厭倦。
只是手機并沒給他這個時間。韓董急切地說,均哥,你馬上過來一下,有傳言說高中也不許周末培訓了。
杜均腦子嗡的一下,血脈就沖到了頭部。原本以為,有兩三百個高中生,在戰(zhàn)線收縮后,還能貢獻一些業(yè)績,不至于從零起步。
杜均放下宣傳照,路過李校時,連招呼也沒打,就匆匆朝外走。在掛上電話前,杜均突然記起了什么,對了,章汛來找過你?
咋個了?她昨天是找過我,她問以前的股份可不可以退出來。均哥,哪里有這個道理喃?這是不可抗力的嘛,合同上寫清楚了的。
杜均掛掉電話,出了東部城區(qū)。新修的大道寬敞,通暢到?jīng)]有一個紅綠燈。左手邊就是大運會的主場館。天空很藍,雨后初晴的那種藍,能看到蒼穹最深的地方。杜均打開車窗,有風進來,立秋有些天了,風里不再帶著炎熱的氣息。
收音機里還是關(guān)于阿富汗的消息,這消息延燒很久了。杜均啪一聲關(guān)了,畢竟阿富汗和美國都太遠了。
郝夫人昨天打來電話說,已經(jīng)在樹人中學對面租了房,這幾年就耗在這里了;孩子去學校考了試,但還不知道分在哪個班,哪幾個班是重點班也打聽不出來,均哥,你有沒有辦法曉得?我已打聽了每個學科最牛的老師,干啥?給我兒補課呀,你咋個懂不起喲?想起這些,杜均就一笑。
暑假一過,陸琳迅速將學生調(diào)到周內(nèi),轉(zhuǎn)化了大概80%。但陸琳擔憂地說,現(xiàn)在我們的教室確實不夠用,但這是暑假繳費的學生,等到寒假,哦,不對,沒有寒假了,暑假也沒得咯,那就等到春季看,還有多少續(xù)費確實不敢保證呀。我們正在申訴,我們的不是學科類。杜均心說,你的都不是的話,那我怎么就不可以搞?與陸琳相反,幾乎其他所有機構(gòu)周內(nèi)的轉(zhuǎn)化都差到?jīng)]有底線,初中直接為零。大家開始關(guān)門,這讓杜均覺得,以前的開門是一戶一戶開的,而現(xiàn)在關(guān)門卻像拉電閘?,F(xiàn)在是秋天,但時序分明進入了冬季。
駛過大運場館,再行上一段,就要進城了,車道擁擠起來。前面有車不斷從這條道換到那條道,哪里有縫隙就往哪里鉆,隔著白漆和生硬的車身,依然能感受到車主的匆促和慌張。
杜均突然記起十多年前的那場地震。時序不同,但天色很像,自己駕車從都江堰回來,聽著什么歌杜均已經(jīng)不記得了。開到一高架橋前,車身突然開始搖晃,車速一下變慢,杜均踩下油門,發(fā)出很大的轟鳴聲,但車幾乎趴在原地,顫抖得像臨刑。他正猶豫著要不要下車察看,前面那座橋卻在瞬間垮塌,煙塵瞬間騰起來,遮蓋了天空,嚇了杜均一大跳。杜均本能地剎車,一腳到底,隨后車身靜下來,整個世界也靜下來,只有煙塵在尖銳地彌漫。杜均打開車門,一腳踩下去,身子一軟,差點沒站起來。杜均望著裂口,新嶄嶄的,示威似的。而裂口的另一邊,是杜均想要回去的家。暫時回不了,但畢竟會回去。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