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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人總要用文字來記錄和注釋生命中的急景凋年——鮑照這樣想著,手中走筆不歇。他是南朝宋的才子,懷揣對建功立業(yè)的熾熱渴求,希望自己滾燙的心跳與每一個日出共同蓬勃。于他而言,書信和詩賦是一片片桃花源,用于放松心神和安置夢想。
最初的桃花源由“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先哲塑造,那里的人詩意地安居,成功躲避了時代的紛爭。鮑照也常想逃離自己的時代。他的時代是一個過分注重世家貴胄蔭澤,幾乎無視寒門貧士才華的時代。鮑照雖雄心萬丈、才學過人,卻出身寒微、朝中無人,門閥時代的尊卑準則似乎注定讓他壯志成空、仕途坎坷。
鮑照不甘心,所以元嘉年間,他決定向臨川王劉義慶獻詩自薦。
可他沒想到,自薦的過程也遇到了阻撓。竟有人以他尚且位卑為由,認為他獻詩會忤逆王爺。鮑照勃然大怒,聲色俱厲:“千載上有英才異士沈沒而不聞者,安可數(shù)哉?大丈夫豈可遂蘊智慧,使蘭艾不辨,終日碌碌,與燕雀相隨乎?(《南史·卷十三·列傳第三》)”他毅然獻詩,詩歌果然令劉義慶驚奇。鮑照被提拔為臨川國侍郎。
為了站上更大的舞臺,鮑照堅守風骨,也不懼變通。隨著被任用的次數(shù)增多,所處環(huán)境越發(fā)復雜,身份的差異也被放大,他有所迎合、有所韜晦,卻終不失本心。他會因激賞而起舞,也會因困窘而委頓,雖情思豐沛敏感,但飽受歧視與誤解時也能及時排遣、穩(wěn)下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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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十七年(440年),鮑照隨劉義慶等人路過京口。
鮑照深知人間行路艱難,只是人心險惡之外,山水竟也不給他好顏色。哪怕做足了準備,被稱為“翻車峴”的竹里山還是陡峭蕭瑟得令他心悸。滿眼是重巒疊嶂、高樹尖石,光芒被堵塞,崎嶇的路像往事一樣陰暗。將近歲暮,寒意裹挾著凋零的葉子惻惻地搖蕩,直搖到冰冷的心底。云翳深濃的黃昏伸爪拎起行客的腳步,鳥翼伴著松濤顫顫巍巍地掀過耳際。他驚覺,原來整座山里最荒蕪的是自己。
他開始怕了,怕自己無助地走向迷失。他牢牢抓住馬的韁繩,回憶起日常乏善可陳的餐飯,想尋找久違的暖意。風聲呼嘯而過,某一霎似乎夾雜著水聲。附近有河嗎?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已經(jīng)幻想自己走到了河邊,視線被粼粼波光充盈,四周枯瘦的寒氣也幻化成了清新的水汽。只有這樣,他這個才華橫溢又不得重視,夙夜用心又前途渺茫的矛盾體,才不會迷失于荒頹。
他開始歌唱,那些句子自然而然地從河面涌出來,化成一首《行京口至竹里詩》:
“高柯危且竦,鋒石橫復仄。
復澗隱松聲,重崖伏云色。
冰閉寒方壯,風動鳥傾翼。
斯志逢凋嚴,孤游值曛逼。
兼途無憩鞍,半菽不遑食。
君子樹令名,細人效命力。
不見長河水,清濁俱不息。”
他聲情并茂地唱。馬似乎已染上玄黃的病色,也可能是光照之效。他翻來覆去地唱,幫助他燃燒所剩無幾的能量與熱望。漸漸地,草木和風都開始伴奏;漸漸地,他看見了同僚,看見了那些人間煙火。
一路奔波,好不容易才睡下,鮑照做了很多很多的夢。夢里的他,忽而是抱恙的驚弓之鳥,忽而是慣于吃苦的蓼蟲,忽而是不成曲調(diào)的琴,忽而是寂寂堆在這山嶺上的雪,被贊了一句“白珪誠自白,不如雪光妍(《詠白雪詩》)”……
他更想做白雪,雖迥異于高居廟堂的“白珪”,但白雪那樣的潔白無瑕,可以和光同塵,也不必憂慮被打擊壓制。當枯草埋身春泥涵養(yǎng)更多的清芬,白雪也終化歸于水,滋養(yǎng)著世間萬物……
這些沾了晨露和淚水的夢也許注定縹緲得遙不可及,但它們都流淌成了他先前或往后的詩篇,凝聚成了他卑微卻耀眼的心血。
3
此后,鮑照的仕途依舊多艱難,還被卷入政權(quán)更迭的漩渦,最終在荊州命喪亂軍手下。
心血一次又一次奔涌成長河、翻飛成浪花,鮑照也一次又一次走出陋室、走出夢境,面對這淘盡英雄的壯闊波瀾。苦也好,樂也罷,保持前進的決心,是他不變的信念。千年以來,他的赤子摯心與凌云健筆感動并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人,真正讓他的理念和夢想如名字一樣“明照遠方”。
責編:黃嘉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