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床上盤腿坐著，你在我的腿彎里四腳朝天地忙活，剛剛長出了兩顆門牙的小嘴兒，不住地叫著“爸爸，爸爸”。我兩手高高地舉起你，又把你的小身體擁進(jìn)我的懷里。然而，你不情愿地扭過身體，要對著外面，要掙脫我的懷抱。

唉唉，大寶，別長大。老爸愿意永遠(yuǎn)地保護(hù)你，愿意你永遠(yuǎn)是我懷抱里的孩子。但是，你怎么可能不長大呢！

親愛的大寶，我很想把我以前的時光獻(xiàn)給你，帶著你穿行那條秘密通道，在那個小窩棚里坐上一會兒，再睡上一會兒。一覺醒來，或許你會看見我的朋友小閑兒身上的傷疤，倩倩臉上的淚花，還有爸爸我當(dāng)年的一些小情況、小思緒。

……

小閑兒，瘦高的個兒，身上總是斜挎著一個又舊又臟且看不出顏色的大帆布包，手里還握著一根高過頭的樹棍兒。他身上的衣服不是長就是短，不是肥就是瘦，沒有合身過。他的兩腳一年四季沒穿過襪子，破皮鞋總是烏突突的。有人說小閑兒才二十七八歲，但他看上去好像四五十歲了。我想，這一定是因為他的眼睛看不見，過得太不容易了。

這一片兒的人，不論是大人還是小孩兒都叫他“小閑兒”。

閑兒，用手寫出來是兩個字，當(dāng)我們用嘴叫出來，都是把這兩個字音合成一個：閑兒，也就是兒化音。試試看，很順嘴：閑兒，小閑兒。

人們說起小閑兒，總愛說北坡村的小閑兒。細(xì)究起來，小閑兒不是北坡村人，但他是哪年哪月到這個地方來的，誰也說不清楚。

小閑兒沒有家也沒有親戚，白天，他向附近居民或是鎮(zhèn)上的一些小飯館要點(diǎn)兒剩飯吃，晚上就睡在造紙廠的料場。那個料場總是有十幾座或二十幾座大大的麥秸垛，周邊是將近一人高的紅磚圍墻。小閑兒只要在那個背人的墻根兒，兩手扒住墻頭，兩腳踩上幾塊磚頭，瘦高的身體輕輕巧巧地就能翻進(jìn)去。

小閑兒從來都是選最靠近他翻墻處的麥秸垛，掏個窩當(dāng)房子住。若是他的“房子”被廠里拉走磨紙漿了，他會就近再選一個麥秸垛，再掏一個窩。據(jù)說看料場的人攆過他無數(shù)次，但他沒有地方去，在外面轉(zhuǎn)兩圈兒還是鉆進(jìn)麥秸垛。

傳說中的小閑兒不是個好人，干過許多壞事。他偷吃過北坡村好幾家的雞食、豬食，別人家地里種的紅薯、玉米、茄子、白菜，他也偷吃過。還有人說，他打小孩兒，半夜偷別人家的雞，等等。

我見過好幾次小閑兒攔婚車。他站在大光明路的中間，把長樹棍兒一橫，攔婚車要錢，不給錢就往婚車前一躺。誰家辦喜事也不愿意干不喜興的事，通常都會給他五塊錢，打發(fā)他快讓路。很奇怪，若是給了小閑兒十塊錢或一塊錢，小閑兒都不會起身，好像他能看到錢一樣。我越來越覺得，小閑兒攔婚車是北坡村和造紙廠家屬院辦喜事的一項內(nèi)容。若是少了這一項，大家還覺得不熱鬧，沒意思。我不止一次聽到有人喊：“小閑兒，明天誰誰家結(jié)婚哩，記得來??！”

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小閑兒，是我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一天中午。小閑兒在姥爺家的窗戶外面喊：“誰家有剩飯？路上有饑人?！闭谑帐巴肟甑膵寢?，把桌上吃剩下的面條和鹵子倒一起，讓我給他送去：“小閑兒肯定在飯館沒要上吃的，今天全鎮(zhèn)衛(wèi)生大檢查?！?/p>

我不想給小閑兒送面條，便說：“人家都說小閑兒是個壞人，是個小偷。他偷吃別人家的雞食和豬食?！?/p>

媽媽說：“他要不是餓急眼了，能吃那些？那喂雞喂豬的東西好吃嗎？”

“人家還說小閑兒是個流氓，去過女廁所?！?/p>

“編派人家！要不是他走錯了，要不就是有人故意給他說錯了。聽別人說啥你也動動腦子?！?/p>

“反正好幾個人說他不好?！?/p>

“小閑兒一個瞎子，什么也看不見多難受。你閉上眼走幾步試試，不能體諒體諒人家？他的眼睛看不見是他的不幸，又不是他犯的錯?！?/p>

我說不過媽媽，只好端著面條出來了。

“哎，小閑兒，給你碗面條。把你的碗拿出來，我倒給你?！?/p>

小閑兒連忙把手里的樹棍兒靠在肩上，從隨身的大帆布包里掏出一個大碗，兩手捧著，低下身子。

我很小心地倒著面條，不讓我的碗挨到他的碗。然后，我就在一邊看他。

小閑兒一手端著面條碗，一手從帆布包里摸出一雙筷子，先攪攪碗里的東西，又伸鼻子聞聞，再往嘴里撥一小口品品，說：“好人?！比缓螅湍敲凑局?，埋下頭，往嘴里扒拉著面條，大口大口呼嚕呼嚕地吃。他好像能看見我一樣，抽空朝我站的方向舉了一下碗。

他的兩只眼睛蒙著一層白霧一樣的東西，臉上的皮皺巴巴的，鼻子瘦長，臉也瘦長，嘴巴有點(diǎn)兒撅，短短的頭發(fā)又黃又稀。他的藍(lán)色襯衣，印著好幾處汗?jié)n，有些短小的灰褲子，一條褲腿向上挽著幾圈。腰帶是捆東西用的紅塑料繩，從藍(lán)襯衣下面垂出一截。大帆布包上，還搭著一件油膩膩的灰色西服。

眼睛看不見會是什么感覺呢？我好奇地閉上眼睛，向家走，但卻不敢邁步。我以為這么熟悉的路，每天走得明明白白，很容易就能走到家。不承想一閉上眼睛，竟然覺得四面都是黑墻，腳下全是深坑。我吸了一大口氣，堅決不睜眼睛，一定要體驗下看不見的人走路是什么感覺。啊啊，太難了！每向前走一小步都那么可怕。我堅持著不睜眼，把雙手探出去，小心地、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蹭，不一會兒便“嘩啦”一下，連人帶碗都撞到了墻上。睜眼看看地面，看看周圍，除了碗的碎片，沒有絆我的東西，也沒有人推我，那我怎么就撞墻上了呢？我揉著腦門兒看小閑兒，他像什么也沒聽見，站在原地，埋頭吃面條。

想不到?jīng)]有眼睛這么難呀，不知道他撞過多少次墻，每天的每一步、每一段路，都是怎么走過來的？如果一個人的身體必須得少一樣?xùn)|西，如果可以選擇，我覺得千萬不能選眼睛。

我很想跟小閑兒說說話，我覺得一定有很多時候，他需要人幫忙。但是我不知道跟他怎么說，怕他不理我，因為他很少跟人說話。平時，小孩子圍著他亂吼亂叫他不理；有大人向他問東問西，他也有一搭沒一搭的不怎么回應(yīng)。

設(shè)身處地理解小閑兒的境況后，再見到他，我總是會停下來，多看他一會兒。

我遇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那天下了一陣大雨，我在班里值日后，天色已發(fā)黑，擔(dān)心“秘密通道”會存水，于是走老路回家。我正踩著鐵道中間的枕木向前走，稍遠(yuǎn)處，一個人迎面走來，很像小閑兒。但是，那個人不是用棍子在身前探著路走，而是把棍子豎著扛在了肩上。

等他走近些我看清了，就是小閑兒！可他卻以正常人的走路姿勢，正常人的走路速度在前進(jìn)。我閃在一旁，看著他走近了，又走過去。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穿著破皮鞋的一雙大腳，每一步都正好踩在枕木上，沒有一次踩得不準(zhǔn)。難道小閑兒的眼睛能看見？這讓我不得不懷疑他的眼睛是不是稍有點(diǎn)兒視力？能看個大概？原來他是個騙子？騙吃騙喝？好吧，我寧愿他是個騙子，我愿意他是假裝的瞎子，或者稍有點(diǎn)兒視力，那樣，他還能好過一點(diǎn)兒。但是，他到底能不能看到呢？我跟在他的身后想看個究竟。走到幸福街口，只見他把扛在肩上的長樹棍兒握在手里，探著路下了鐵道，向北走了，那姿態(tài)又是一個真正的瞎子了。為此，我更想和小閑兒搭話了。

這幾天，造紙廠家屬院的大人們都在議論造紙的洗漿液污染了黑龍河，被迫停產(chǎn)的事兒。我很好奇，造紙廠的洗漿液是怎么污染黑龍河的？黑龍河被污染成什么樣子了？我更好奇的是，黑龍河是什么樣子？我還沒有見過黑龍河呢。那次，爸爸借了照相機(jī)和魚竿，要帶我和媽媽去黑龍河玩兒，因為半道上我不配合照相沒有去成，還惹得爸爸媽媽吵了一架。

星期天上午，我在家認(rèn)真寫完了作業(yè)，吃過午飯，告訴媽媽出去玩會兒，實(shí)際上我是要去黑龍河。出了家門，我立刻順著大人們上班的路線跑。因為黑龍河有點(diǎn)兒遠(yuǎn)，我必須抓緊時間跑著去跑著回，不然回家就太晚了。

我一口氣跑到造紙廠，中間沒敢歇息，又繞著它的圍墻跑。跑到料場后面，我看見一條干溝，四五米寬卻沒有河水，只有一股黃褐色的流液，在常年累積的重重泡沫中穿行。雖然那流液還沒有一米寬，卻散發(fā)著濃濃的堿味兒和爛麥秸味兒，很難聞。不用說，這就是造紙廠的洗漿液。我停住腳，打量著它們。源源不斷的洗漿液順著干溝，繞著南坡村向東南方向流去，我知道它們最終流向了黑龍河。我還知道，已經(jīng)停產(chǎn)的造紙廠又偷偷開工了。聽大人們說，料場上還堆著那么多的麥秸，倉庫里還堆著那么多的生產(chǎn)用料，都是錢買來的，不用完太可惜了。

我不敢多停留，擦擦汗繼續(xù)跑。我沒有沿著干河溝跑，有人告訴我，這條路走不通。我跑過石頭橋，跑過南坡村，再跑過一片紅薯地，又跑過一片玉米地，就聽到了“嘩嘩”的流水聲，這才看見了黑龍河。

呀，這就是黑龍河，河水是這樣流的呀。

黑龍河的河床很寬，有二十多米，河水卻只占了一半。河兩邊的干河床，或是一片片沒了棱角的石頭，或是一片片的田地。雖然我在電視上無數(shù)次看見過大河、小河，但真的站在河水邊，看著黑龍河的水蹦蹦跳跳、不停不歇地向前跑，瞬間明白了那“嘩嘩”的聲音，原來是它們的笑聲、喊聲，是鼓勵自己向前跑的加油聲，這讓我的眼睛又一次變亮了，心又一次敞開了。

太陽又高又白，飄著云朵的藍(lán)色天空沒有邊際，黑龍河的來處和去處都看不到頭。綠色的紅薯秧，高高的玉米竿，在寬闊的黑龍河兩岸，在一陣又一陣的清風(fēng)里，在晴朗的天空下，在太陽的光照中，都長得又密又壯。它們在這里一定生長得很舒服吧？我在這里也覺得很舒服、很興奮。

為什么和清風(fēng)、太陽、天空、河水這些大自然的東西在一起，和蘿卜、綠樹、草棵子、紅薯、玉米這些植物們在一起，我會覺得舒服又興奮呢？一時，我還找不到答案。

我很想知道黑龍河的源頭在哪兒。如果沿著黑龍河向上走，一直向上走，一定能看到它的源頭吧？只是，不知道得走多遠(yuǎn)，得走多少天。想了這么多，我還是先看看造紙廠的洗漿液是怎么污染黑龍河的吧。

我順著黑龍河向東北方向跑，沒跑多遠(yuǎn)就到達(dá)了洗漿液與黑龍河的交匯處。太嚇人了，站在這里向東面望去，黑龍河長長的河面竟被一分兩半，南一半是鉛色，北一半是漂著大量泡沫的黃白色，而且泡沫還侵占了干河床。北邊長長的干河床溢滿了洗漿液的臟沫子，一棵草都沒有，一點(diǎn)兒生氣也沒有。但是南邊的干河床，則布滿了一片片高高低低的綠色，生機(jī)盎然。

看來，造紙廠的洗漿液不僅污染了黑龍河，還污染了土地。

可是，如果造紙廠停產(chǎn)了，這么多大人都不能上班，不能掙錢養(yǎng)家，又該怎么辦呢？這些問題，我一個小孩兒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辦。聽小賣部門口那些大人們說的話，除了著急，也都不知道怎么辦。怪不得媽媽會發(fā)愁、發(fā)呆呢。

突然，一股嗆人的鮮香味兒飄來，順著香味兒望去，我發(fā)現(xiàn)竟是小閑兒在一個低洼處烤著什么。我急忙跑過去。

小閑兒的面前燃著一小堆干樹枝。哇，他一只手握著的細(xì)木棍兒上串著一條鋼筆長的小魚，另一只手握著的細(xì)木棍兒上串著一只拳頭大的螃蟹，而他的嘴，已經(jīng)有一圈黑黑的油渣。沒想到他過得這么滋潤。不時地，他用一只手試試火苗的高度和熱度，再把魚和螃蟹伸向火苗。這樣看來，他的眼睛確實(shí)看不見。那他在鐵道上扛著樹棍兒走路是怎么回事？我顧不上分析了，看著小閑兒的燒烤真是饞人。蟹殼已經(jīng)紅了，魚的兩面也焦了，鮮香味更濃了。小閑兒咬一口螃蟹，“咔嚓咔嚓”邊嚼邊吸著涼氣吐著熱氣，看得我直咽口水，直想吃他手里那條烤得焦黃的魚。不過，看他烤一條魚也不容易，我想跟他要一條魚自己烤。他的腳邊有一個白塑料袋，里面還有一大一小兩條剖過肚子的魚，我能要來那條小魚就行。我想，我這是跟人家要東西呢，得有點(diǎn)兒禮貌。

“小閑兒叔叔，給我一條魚吧？我也想烤著吃?！?/p>

小閑兒愣了一下，他的臉汗?jié)n漬、黑乎乎的，還泛著紅光。我猜是讓火烤的吧。他的喉嚨咕嚕了一下，猛地說了一句：“叫、叫啥叔叔哩?！?/p>

對了，他年紀(jì)不大。我忙改口：“小閑兒哥哥?！?/p>

“給你，吃吧吃吧?！毙￠e兒把手里烤好的那條焦魚向前一伸。

我接過來，看看小閑兒，看看魚。實(shí)在沒忍住，張嘴咬了一口，真香??！

小閑兒把螃蟹放到嘴里，一邊“咔嚓咔嚓”地吃著，一邊又摸索出塑料袋里那條大魚，把它串起來開始燒烤。

“小閑兒哥哥——”

“別叫這個?！?/p>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會生氣，不敢吭聲了。哦，是因為我吃了他的魚嗎？

“說吧說吧。”小閑兒見我沒說話，語氣又溫和了。

“這魚和螃蟹是你自己逮的？”

“啥我自己逮哩。我能逮著了？好心人給的?！?/p>

“這些樹枝是你自己撿的？”

“我自己不撿人家誰還給我哩？”

“你有火柴？”

“我還沒盒火柴了？”

看小閑兒說話這么沖，我不想和他說了。悶悶地吃完手里的魚，便說了句“我走了”，就準(zhǔn)備離開。

剛走幾步，小閑兒在我身后喊：“哎，這條魚也烤好了，拿走吃吧?！?/p>

他烤的魚太香了。我猶豫了一下，轉(zhuǎn)回身。

又瘦又高的他站了起來，一只手向前舉著一條焦黃的魚。河邊涼風(fēng)習(xí)習(xí)，他只穿了一件綠底紅花的大褲衩，身上的肋骨一條一條的清晰可見。那條大花褲衩，一看就是撿的或者別人給的，穿在他身上特別肥，像裙子，飄飄忽忽的，襯得他兩條細(xì)腿像兩根筷子。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兩條腿、兩條胳膊和前胸上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傷疤。那些傷疤，不是摔的就是被人打的吧？

“哎，拿著吧?！毙￠e兒又說。

我接過魚在手里轉(zhuǎn)著，不知道說啥好，就啥也沒說，扭頭跑了。小閑兒在我身后喊：“哎，下星期天這時候，你還來吧？”

“干啥？”

“來了你就知道了。”

“我叫趙萌萌?！?/p>

小閑兒不讓我喊他叔叔，也不讓我喊他哥哥，他說話那么沖，好像很煩我的樣子，卻讓我吃烤魚，臨走又送我一條，還約我下星期天再來。我覺得小閑兒更奇怪了。

到了下個星期天，因為我剛與二胖他們在小光明打過架，鬧得爸爸媽媽要離婚，所以，我沒去找小閑兒。

又一個星期天到了，我心里想著見小閑兒的事，于是從星期六晚上開始埋頭寫作業(yè)，第二天吃過早飯又抓緊時間寫，不到十點(diǎn)，作業(yè)就全完成了。媽媽檢查以后，高興地亮出一個新買的紅塑料桶。她已經(jīng)接好了半桶水，淘洗了兩塊抹布，要和我一起去收拾小光明。

“那個地方怪好的，應(yīng)該再收拾一下，沒事了去那里待會兒，怪好的?！眿寢寽厝岬卣f。

我還以為我要永遠(yuǎn)地失去小光明了，沒想到媽媽能作出這樣的決定，自然驚喜地跟著媽媽去了。

小光明是我家旁邊菜園里的一個小窩棚，本來是種菜的大人們看菜園或歇腳的地方，但早已廢棄了。是我用了好幾個星期天，花了很多的力氣才收拾好的。

為什么叫小光明呢？造紙廠家屬院的房子都是三層樓，坐南朝北，共有八棟，東面排了四棟，西面排了四棟，中間是一條可以并開三輛汽車的水泥路。雖然這條水泥路只有一百多米長，卻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大光明。這名字可是很有寓意的。那時候，全國正在熱火朝天地實(shí)行改革開放，要實(shí)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要奔小康。許多地方都在大力興辦報紙、雜志，新書也在不斷涌現(xiàn)，紙張供不應(yīng)求，造紙廠的效益特別好。我們黑龍鎮(zhèn)的許多女孩子想嫁到造紙廠，許多人想來造紙廠上班，還有許多人羨慕造紙廠的職工，住進(jìn)了有水管、有廚房、有廁所的單元房，而且做飯脫離了蜂窩煤，用的是煤氣——每星期五廠里有大卡車來家屬院為職工換煤氣罐。不僅如此，冬天取暖不再用烏煙暴灰的煤火灶，改成了廠里大鍋爐燒的又干凈又熱乎的暖氣。造紙廠的家屬院，讓全鎮(zhèn)百姓看到了改革開放實(shí)現(xiàn)“四化”奔小康的光明未來。于是，那條通往院子的水泥路，便有了“大光明”這個名字。

有大光明自然就有小光明。我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個小光明的？剛上學(xué)沒幾天，二胖跟我一起放學(xué)回家路過鐵道的時候，要我撿石頭打小閑兒。那些墊鐵軌的小石頭很硬，打人特別疼。我記著媽媽的話：“上學(xué)了，不要做壞事，不要跟壞孩子玩兒?！蔽矣X得二胖讓我撿石頭打小閑兒是壞事，二胖是壞孩子，就連忙跑了。從此以后，二胖和幾個人總是在放學(xué)的路上截我找事。為了躲避他們，我想從菜園里探一條上學(xué)放學(xué)的秘密通道，因此發(fā)現(xiàn)了這個小窩棚。

菜園就在我家旁邊，穿過我家小倉庫后面的一片洋姜地就到了。雖然菜園被柵欄圍著，我還是在一個隱蔽的地方開了一個小洞，鉆了進(jìn)去。

這個小窩棚是我的秘密基地，我心中的小光明，只有媽媽知道。在這里，白天可以躺在小涼席上想心事，還可以假裝自己是宇宙巨人希曼，在那棵大槐樹下練習(xí)拳腳功夫。晚上還可以看一會兒天上的月亮和星星，聽聽小蟲兒的叫聲。

但是，二胖他們偷偷跟蹤我，發(fā)現(xiàn)了小光明，還當(dāng)著我的面搗毀它。我氣急了，和他們對打，把二胖打得頭破血流。結(jié)果，二胖媽媽拉著受傷的二胖來我家告狀。其實(shí)我也被他們打得好幾處流血掛傷，只是我偷偷洗干凈了。爸爸不分青紅皂白，狠狠揍了我一頓，不許我再進(jìn)菜園，媽媽攔也攔不住。然后，他倆大吵一架，爸爸去廠里住了。

小窩棚才一米多高，我站在里面勉強(qiáng)能直起身。像媽媽這樣的大人進(jìn)去，坐在里面或躺在里面還好，但要在里面干活兒就得蹲著或彎著腰，比較費(fèi)事。然而媽媽干著活兒還哼著歌兒。

緊靠南邊的磚頭小窄床鋪平了，小涼席也鋪上了，還擦得干干凈凈，北邊的雙人磚頭座也重新摞好了。小窩棚的中間是一條半尺寬的縫隙，現(xiàn)在又干凈又平整，落腳很方便。這一切，我和媽媽沒用多大會兒就全部收拾好了。坐在那個小窄床上，媽媽說：“萌萌，媽媽也很喜歡這個小光明。在這里坐上一會兒，心就靜了，不煩了。今天把小光明收拾好了，心里就更舒服了?！?/p>

我聽了，沖著媽媽使勁地笑起來，就是咧著嘴、齜著牙、縮著脖子，悄沒聲兒地那種笑。惹了一場大禍的我，很想讓自己有點(diǎn)兒用。

回到家，姥姥已經(jīng)調(diào)好了餃子餡。她讓媽媽洗手包餃子，讓我出去買醋。

剛出樓口，我就看見北坡村那排平房前，一幫小孩兒圍著小閑兒在嬉鬧。幾個孩子輪番地繞到小閑兒的身后，你推他一下，我拽他一下，然后迅速躲開，又蹦又笑，像得了喜團(tuán)子似的。他們成散狀圍著小閑兒，小閑兒的長樹棍兒一掃過來，他們就哄地躲遠(yuǎn)一點(diǎn)兒，小閑兒的長樹棍兒一收回去，他們又躍躍欲試地準(zhǔn)備上前，像我們平常玩兒的小游戲“摸瞎子”。

我趕緊跑了過去。看得出來，小閑兒想趕緊突圍走開，但這伙小孩兒一直纏著他，而小閑兒手里那根長長的樹棍兒，總是虛晃兩下才縮手縮腳地掃上半圈。小閑兒的身高好像有一米七五，他手里的樹棍兒比他的身高還長，若是他伸開胳膊快速掃上一圈，肯定會有人受傷。

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兒撿起一塊石頭舉起來，準(zhǔn)備扔向小閑兒。

我一把揪住他，問：“你為什么要打小閑兒？”

“他是瞎子?！蹦切『捍舐暤卣f。

“你聽著！”我提高了聲音，“你們都聽著，小閑兒是瞎子就該受你們欺負(fù)嗎？他是瞎子這是他犯的錯嗎？他沒有犯錯，也沒有害人。他眼睛看不見，本來就不好受，為什么還要欺負(fù)他？你們自己都閉著眼睛走走試試，看看有多難受?！?/p>

我把揪住的這個小孩兒的上衣掀在他頭上：“別拽下衣服，你走兩步試試。走??！”我輕輕地推了他一下，他摔在地上哭起來。我扶起他，放下他的衣服。這時，好幾塊石頭打在我的身上，好疼。

“都給我住手！”二胖的爸爸三混，一手端著飯碗，一手揮著筷子走來，“人家萌萌說得對啊，你們這幫小孩子也太調(diào)皮了，以后不許欺負(fù)小閑兒！二胖，給我回家去！”

沒想到二胖的爸爸還挺正義。

小孩兒們散了，小閑兒沖著我和二胖爸爸的方向鞠了一個躬，說：“好人。”

為了公正，我說：“小閑兒，你是不是老犯錯？你偷別人家的雞？”

“是，我偷大毛家的雞了。你去問問他，我為啥偷他家的雞。他給我的那碗飯里邊埋雞屎?！?/p>

“這小子咋這么壞呢！”二胖的爸爸說了一句，一手端著碗一手拽著二胖回家了。

小閑兒也用樹棍兒探著路走了。

我追上小閑兒，說：“上個星期天我沒有去河邊，是因為我惹了事兒，我媽和我爸要離婚?！?/p>

小閑兒停下，面無表情地說：“大人要離婚，也不一定是因為你干了一件啥事。再說，過不好就離吧，也不一定是壞事。咋好咋過吧?！闭f完，他向前走了。

去小賣部買醋的時候，門口的一伙人正說得起勁兒：“說啥也沒用了！這回咱廠子是徹底沒救了，料場的麥秸垛都讓外地紙廠拉走了，都拉光了?！?/p>

料場的麥秸垛沒了？那小閑兒住哪兒？

中午這頓餃子，我吃不出香來。沒多久，我便放下碗跑了出來——我要去找小閑兒。

小閑兒會在哪兒？想來想去，我還是跑向了黑龍河。

我猜準(zhǔn)了。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看見了蹲在河邊的小閑兒。跑到近前，發(fā)現(xiàn)他正在洗衣服，是我見過的那件油膩膩的灰色西服。

還是不知道怎么稱呼他，于是我小聲地說了句：“哎！”

“啊？”小閑兒應(yīng)了一聲，沒抬頭。

“我叫你啥？”

“小閑兒。”他站起身，擰干衣服遞給我，“去給我晾到那邊草棵子上?！?/p>

我晾好衣服，小閑兒也走到了河灘上。他在一個地方站住，用手里的樹棍兒戳戳地，說：“你找個東西把這兒挖開，千萬別燙著?！?/p>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還是隨手撿了一片瓦過去，暈暈乎乎地開始挖地。奇怪，土是松的，還熱乎乎的。我越向下挖，土越黑越燙，還有股子隱隱的香味兒。我挖出來幾小塊還未燒透的碎樹棍，最后，竟挖出了黑乎乎香噴噴的兩個紅薯和兩個帶皮的玉米。好燙，我把它們?nèi)拥綗峥拥倪吷?，趴下身湊近鼻子，使勁地吸著它們的香甜氣息。在家里，我只吃過姥姥蒸熟或是煮熟的紅薯和玉米，這樣燒熟的我還沒吃過。

小閑兒說這叫燜——先挖個坑，在上面架一些小樹棍兒點(diǎn)著，等樹棍兒燒得差不多了，把紅薯和玉米放到坑里，把著火的樹棍兒也填到坑里，再填上土，就不用管了。有啥事你只管干去，讓它們在里面燜著。等你完事兒，挖出來吃就行了。這樣燜出來的紅薯和玉米，香味兒一點(diǎn)兒沒跑。

我和小閑兒一人一個紅薯，一人一個玉米，高興地吃了起來。我吃得太快，好像沒吃幾口就把東西吃完了，很明顯沒吃夠。幸虧小閑兒的眼睛看不見我的吃相，不過，看小閑兒咂巴嘴的樣子肯定也是沒吃夠。

我實(shí)在還想吃，說：“咋不多弄幾個？”

“偷人家地里的東西是啥好事？要不是你來……算了。平常我都是餓得把持不住勁兒了，才偷吃一個、兩個的。”小閑兒抹下嘴，晃了兩下腦袋，“我就知道你會來?！?/p>

“為什么？”

“我就是知道?！?/p>

“我知道你為什么用這么長的一根樹棍兒了?！?/p>

“不定啥時候從哪兒就飛來一塊石頭、一片菜葉子。有時候，一幫小孩兒圍我一圈兒，趕不走，沒法兒。”

“棍子長點(diǎn)兒可以探路，還可以打他們。”

“還真打哩？嚇唬嚇唬就算了吧，我又沒長眼?！?/p>

“你的眼睛是什么時候看不見的？”

“生下來就看不見?！?/p>

“生下來就看不見？”我的心里一陣恐慌，“那就是，我要是對你說樹葉是綠的，天是藍(lán)的，花是紅的、黃的、粉的，你都不知道這些顏色什么樣？”

“不知道?！?/p>

我閉上了眼睛，心疼地說：“哥，以后我對你好點(diǎn)兒?！?/p>

“誰管個瞎子叫哥哩。你看我，還有個人樣兒嗎？別喊我這個，我還真受不住。讓人家笑話我，也笑話你?！?/p>

我問小閑兒現(xiàn)在住哪兒。小閑兒說走哪兒住哪兒。我想了一會兒，決定了一件事，拉起小閑兒說：“小閑兒，我領(lǐng)你去個地方?！?/p>

“你就說去哪兒吧，你先走，我跟腳兒就到。你一個齊齊整整的小孩兒，別跟我一塊兒走，怪難看哩?！?/p>

“我就是要跟你一塊兒走?！?/p>

我伸手抓住了小閑兒的一只手，他向后縮了一下，然后，我倆的手就緊握在一起了。再然后，小閑兒一手拿著他的長樹棍兒，一手被我牽著，我倆一起往回走。有意思的是，我不說領(lǐng)他去哪兒，他也不問。

小閑兒個兒高我個兒低，我倆一高一低，默默地走過莊稼地，走進(jìn)南坡村。不好，這里也有小孩兒在喊“小閑兒”“小瞎子”，但是我倆都沒有理會，只管走我們的路。真是奇怪，我以為和小閑兒這樣一起走路，我會害羞、膽怯、不好意思，沒想到，我越向前走越覺得很自豪、很高興、很勇敢。幾個喊著“小瞎子”的小孩兒跑過來，忽然住嘴了，他們好奇地看著我倆，一些大人的眼睛也好奇地看著我倆從他們的門前走過。竟然，我聽到了這樣一句話：“嘿，看人家這個小孩兒好哩?！?/p>

我抬頭看了一眼小閑兒，他的胸脯比平時挺得高了一點(diǎn)兒，臉上還隱隱地有了笑意。我從沒見過小閑兒笑，原來小閑兒也是會笑的。

出了南坡村，走近石頭橋，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停在了我們身旁。搖下的車窗后露出一個腦袋，是二胖的爸爸。

“你倆去哪兒呀？”

小閑兒沒有答話。我忽然想起來該我答話：“叔，我們?nèi)バ腋＝?。?/p>

“上車?！?/p>

從車上兩個大人的閑聊中，我得知二胖爸爸開的車是自己的，是剛買的二手車。這輛二手小汽車走的是一條新鋪好的水泥路，雖然這條路有些繞遠(yuǎn)，但路平，好走。很快，幸福街到了。

我牽著小閑兒走進(jìn)菜園，下到小土溝，然后引著他鉆進(jìn)小光明。先摸摸鋪著涼席的小窄床，磚頭壘的小座，紅色的塑料桶，再摸摸兩邊的土墻和上面的楊樹頂、水泥槽。

“小閑兒，你住這兒吧。這個地方不好走，在小窩棚里也不能直腰。可你能在這兒睡覺，你看行吧？”

“這么好的地方，還啥行不行哩。能有個地方住，我巴不得哩。這是誰弄得這么個好地方？”

“這里是個菜園，沒人住。你走路的時候小心別踩到菜。我走了，天都黑了?！?/p>

我出去的時間太長了，回到家，就忙把這件事告訴了媽媽。媽媽夸我干得好。吃過晚飯，媽媽從柜子里翻出來一條花被子，對我說：“萌萌，天涼了，你給小閑兒送去吧。咱家這舊被子，放著也是放著。”

哇，我抱起被子，心跳得要飛起來了，興奮地喊著：“媽媽您真好！”

“萌萌更好呀，領(lǐng)著小閑兒住到了小光明?！?/p>

出了家門，正好有月亮。我抱著被子小心地躲著洋姜，躲著磚墻，來到了菜園的柵欄洞前。我跪在地上，先用兩手把被子卷緊，然后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運(yùn)過柵欄洞口，再用頭頂著被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鉆過去。等我抱起被子，站在月光下的菜地里，突然覺得渾身是勁兒，特別開心。我想，小閑兒有了被子，也會很開心吧。

“被子？是被子？多少年了我都沒有蓋過被子了?！毙￠e兒抱著被子，不舍得放下。他讓我覺得，原來我的生活已經(jīng)很幸福了。

鉆出小光明，躍到溝沿上，滿地的蘿卜花泛著清幽溫和的光，安逸又自在。各種小蟲子在這不被打擾的黑夜，放心地亮起了嗓門兒，唱著各自喜歡的歌。我的前方是造紙廠家屬樓，亮著燈的窗戶像一顆又一顆的星星。那些星星一樣的窗戶里，是一家又一家的人，一起吃著熱乎乎的飯，說說笑笑，或是在看電視或是在干著各自喜歡的事情。最北邊的那棟樓，靠近東邊的一樓就是我家。我家的窗戶雖然被高高的圍墻擋著看不見，但我知道，窗戶是亮著的，燈光里有姥爺、姥姥，有媽媽。要是爸爸也在家，要是爸爸能改改他的脾氣，我就更幸福了。

不知道二胖他們會不會再去小光明搗亂，會不會把花被子偷走扔了。第二天下午一放學(xué)，我急慌慌地跑到了小光明。第一眼看見被子——怎么？花被子被疊得方方正正的，小閑兒是怎么疊成這樣的？再一看旁邊坐著的小閑兒，我又吃了一驚，他竟然是從沒有過的干凈，臉、頭發(fā)、脖子、手，都是剛剛洗過的樣子，上身穿著昨天在黑龍河洗過的灰西服，連腳上的破皮鞋也被水洗過。他好像知道我這時候會來，好像在特意等我。

“你洗澡了？你在哪兒洗的澡？”我問。

“黑龍河呀，我還能去哪兒?！毙￠e兒的語氣依舊沒變。

“天都這么涼了，還去河里洗澡？”

“我這種人，還有啥涼熱哩?！?/p>

“咳！”小閑兒咳嗽一聲，表情很嚴(yán)肅，好像要跟我說什么重要的事情，“萌萌，好幾次了，我想說又不好意思說，謝謝你啊。還有，謝謝你媽媽。我一直覺得吧，像謝謝啥的這些話，都是文明人說的，我都不配說。這話我早就該說哩?！?/p>

他又咳嗽一聲，像是下了什么決心，又說：“要是、要是在這兒沒人聽見，你、你喊我哥吧?！?/p>

“哥！”我喊了一聲。

小閑兒悄沒聲兒地笑起來，咧著嘴齜著牙縮著脖子，臉越來越紅，頭越來越縮，兩個肩膀把他的笑護(hù)得緊緊的。哈哈，小閑兒也會這樣笑啊。

“以后，還是叫我小閑兒吧！怪不得勁兒的。我出去呀，你快回家吧?！?/p>

出了小光明，還沒走到柵欄洞口，我忽然很想知道，一個眼睛看不見的人，這輩子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我轉(zhuǎn)身走回去，鉆進(jìn)小光明——哎，小閑兒不是說要出去嗎？怎么他蜷著身子，抱著頭，面朝土墻躺著。他這個樣子讓我覺得他特別孤單，特別不愿意別人打擾，我的心里有些難過。他這個樣子，我不想問他了。

姥姥給姥爺做棉坎肩的時候，掉地上一根針不見了，急得直叨叨：“這要是有塊吸鐵石就好了。”一根針又不值錢，可是姥姥說這根針磨出來了，特別好使。我想讓姥姥高興，拿了壓歲錢去小賣部買吸鐵石，卻沒有這東西。門口的人告訴我：“火車剛剛開過去的時候，拿一塊鐵趁熱在鐵軌上磨，那塊鐵就能變成吸鐵石?！?/p>

“真的假的？”

“不確定，反正好多人都這樣說?！?/p>

不管真的假的，我很想試試。這事兒也方便，每天晚上九點(diǎn)左右，離家不遠(yuǎn)的鐵道上都會過一趟運(yùn)煤的車。

星期六的晚上，我一邊做作業(yè)，一邊不時看向桌上的鐘表。八點(diǎn)半一到，我沖媽媽喊了一聲“出去玩一小會兒”，便拿著事先從小倉庫翻出來的一塊三角鐵，急急忙忙地跑到鐵道上等火車。

月亮好像被云層擋住了，長長的鐵道黑乎乎、冷清清的，偶爾有一兩個人經(jīng)過。向東面望去，幸福街口有模模糊糊的燈光，西面則一點(diǎn)兒光亮也沒有。我把耳朵貼在鐵軌上聽，沒聲音。于是，我坐在鐵軌上開始想心事。不知道爸爸在職工宿舍過得怎么樣，他是一個人住還是兩個人合??？如果是兩個人合住，他跟人家說話的時候會是什么語調(diào)兒？爸爸恨我嗎？這事兒是因為我引起的，他再見到我會是什么樣子？他什么時候回家？

“嗚——”火車來了，我趕忙起身躲到來時的小路上。

誰能想得到呢，這天晚上的火車道上竟然還躺著一個孩子，而且她還睡著了。

當(dāng)火車“嗚嗚”地大叫著從西南方向開過來，順著火車頭照明燈亮晃晃的光束我才看見，東北邊距我四五十米的地方，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兒，在火車道中央坐起來，一手抱著一個什么東西，一手擦著眼睛，像是剛剛被火車的叫聲震醒。

“火車來了！快跑！”我一邊順著鐵道旁的小路向小女孩兒跑過去，一邊扯開嗓子大喊。

火車每次開到這段路都會鳴笛、減速，但還是比人跑得快?；疖囬_過來了，我使足了力氣向前跑，還是被火車追上了。

“嗚——”火車又一聲吼。可是，坐在火車道中央的那個孩子，看著火車不哭不喊也不跑，一動也不動。我看清了，那個孩子是劉倩倩，才三四歲，住在我家后一排樓。她是被火車頭強(qiáng)烈的燈光晃得什么也看不見了？還是面對著“嗚嗚”怪叫飛來的火車嚇著了？

“倩倩！快下來！快滾下來！快滾下來！”我繼續(xù)邊喊邊向倩倩猛跑，但是，火車不僅跑得快，震動的聲音也太響了，不知道倩倩能不能聽到我的喊聲。

怎么辦？火車距倩倩只有二十多米了——怎么辦？怎么辦？火車頭的大紅輪子跑過了我，直沖著倩倩去了。

火車那么大、那么響、那么快；倩倩那么小、那么傻、那么安靜，一動不動。

完了完了，眼看著沒有希望了！同時，我聽到前面也有人在驚恐地叫喊：“小孩兒，快從火車道上下來！哎呀！這孩子傻了！”

就在此刻，在火車頭那條耀眼的光束里，在火車前方那兩條軌道的中央，一個身影像武打片里的水上飛人一樣直奔倩倩而來。他的雙腳搗著細(xì)碎的小步，像飛輪、像風(fēng)、像閃電，猛地，他抱住了倩倩，幾乎是擦著火車的輪子，一個骨碌滾下鐵道，又滾過小路，滾向下面的地頭——“噠噠咚，噠噠咚，噠噠咚”，火車開過去了。

“好險，太險了！沒事吧？你倆沒事吧？”路過的人向下面的地頭喊。

“沒事，沒事。”

這聲音好熟悉呀。我跑過去，連滾帶爬地下到地頭。

月亮從云層里鉆出來了，透過樹影照著地頭，照著樹根旁滾在一起的兩個人。他們是一大一小，大個兒的人把小個兒的人緊緊護(hù)在懷里。

我看清楚了：“小閑兒？是你？”

倩倩坐起來，瞪著一雙圓眼睛看看我，看看身邊的小閑兒，突然大哭起來，邊哭邊喊媽媽。好不容易哄好了倩倩，我才顧上問小閑兒：“你不是瞎子？”

小閑兒捂著腰慢慢地坐起來：“我要不是瞎子還非愿意當(dāng)個瞎子？”

我伸出一只手在小閑兒的眼前晃晃，他沒有一點(diǎn)兒反應(yīng)。我又收回手猛出拳，我只想虛晃一下，他卻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大叫起來：“你還不承認(rèn)！你要是看不見能抓住我的手？你能知道臉前有手？”

“我能知道臉前有風(fēng)?！?/p>

“可是，剛剛你咋能跑那么快？跟飛一樣。你只要一腳踩不準(zhǔn)枕木就得摔跤。你跑那么快，不瞎的人都跑不了那么快?！?/p>

“說得一點(diǎn)兒不差。要是不瞎，人還真做不到。他得老想著看好腳下的枕木，別踩不準(zhǔn)了，別摔了。我就不用想這個事，直接飛就行了?！?/p>

“你又不是會飛的大俠，在平道上走路，你還得拿根棍子探路哩?！?/p>

“火車道上沒有障礙物對不對？火車道上枕木的間隔距離都相等對不對？這截火車道是直線對不對？”

“它是斜線。”

“斜線也是直線呀。是直線就好說了，只要你能讓自己和斜線一起斜?！?/p>

“那你能斜準(zhǔn)了？你又看不見?！?/p>

“我都斜了十幾年了。只要夜里沒人了，我就在這鐵道上練跑、練飛。有時候要是碰上外地人，他們不但夸我跑得快，還會停下來跟我說會兒話。反正黑夜里啥也看不清，他們還以為我是個正常人。我可糊弄了不少人呢?！?/p>

“可是，你跑得也太快了。我還是有點(diǎn)兒不信，不敢信?！?/p>

“不信我再給你飛一回?！?/p>

“你沒摔傷吧？”

“沒事?！毙￠e兒站起來轉(zhuǎn)轉(zhuǎn)腰，“沒事。”

我把倩倩從地頭拽到鐵道旁的小路上，回頭見小閑兒四腳著地，自己也爬上來了，他沒有直腰又爬向了鐵軌。我注意到，小閑兒的手一摸到鐵軌就站起身，我忙跟上去仔細(xì)觀察。他站穩(wěn)后，雙腳抵住鐵軌，一只腳邁過去，另一只腳跟過來——他這一步的跨度一定是有量度的，此時，他的身體正好站在了兩條鐵軌中間的碎石上。然后，他向右轉(zhuǎn)身，一只腳向前探去，腳尖抵住前面微凸的枕木，另一只腳也同樣抵上去。這些動作，他做得熟練又利索。小閑兒成功地讓自己站在了兩條鐵軌的中間，又成功地讓自己與兩條鐵軌平行。

只聽他一聲喊：“看好了！”說時遲那時快，小閑兒已經(jīng)飛出去了。他起跑的時候，我也跟在他的后面跑，可是，一晃他就消失在黑夜里了。然后，遠(yuǎn)遠(yuǎn)地，他喊了一聲我的名字，一眨眼又飛回來了。

“要不是在這枕木上，我還飛不起來哩，因為你不知道腳下有啥，怕絆著。這人啊能這個樣子飛，可是得勁兒哩。我差不多天天晚上在這鐵道上飛幾回。”

突然，倩倩一邊哭著喊“娃娃，藍(lán)娃娃”，一邊要下到地頭去。我們過去攔住她，問了半天才弄明白。原來，倩倩的媽媽和爸爸離婚后，坐火車去山西了，那個藍(lán)娃娃是媽媽走前給倩倩買的。倩倩想坐火車去山西找媽媽，才抱著藍(lán)娃娃來等火車，可卻在火車道上睡著了。現(xiàn)在，藍(lán)娃娃不見了。

“我下去找，你倆站這兒別動，等著?！闭f完，我下到地頭，找到了那個毛絨絨的藍(lán)娃娃。

小閑兒說：“你再去那邊把我的棍子也找來。我在鐵道上能飛，在這小路上，沒棍子一步不敢走?！?/p>

當(dāng)晚，媽媽聽到小閑兒救倩倩的事，也驚奇得不敢相信，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眼睛能看見的人也跑不了那么快，踩枕木也不能那么準(zhǔn)呀？他怎么知道倩倩在鐵道上？他救倩倩，他也看不見倩倩呀?！?/p>

看來，人在特別驚奇的時候都會有許多問題，大人也不例外。小閑兒十幾年不間斷地練習(xí)，跑得能不快嗎？踩那距離相等的枕木能不準(zhǔn)嗎？小閑兒看不見還聽不見嗎？我不是在喊嗎？前面不是也有人喊那么大聲，讓倩倩快從火車道上下來嗎？小閑兒看不見倩倩，他不是讓倩倩給絆倒了嗎？

“是呀是呀。若是小閑兒沒有正好讓倩倩絆倒，不就直接撞火車上了？這條命，可是說沒就沒了?！?/p>

“小閑兒說，他這條賤命，沒就沒了吧。”

“誰的命都是一條命。人這一輩子就只有這么一條命，誰也想好好活。不能好好活，賴活也想活著。”

我和媽媽都覺得小閑兒是個英雄。

天氣越來越冷了，菜園里的蘿卜都已被我們收走，一地的綠色沒了，那棵槐樹的葉子也掉光了。在這個冷冷清清的地方，小光明卻越來越像個家了。小窩棚兩邊的通口都掛上了棉簾子，楊樹加水泥槽的棚頂上面，鋪了一層紙箱子，又鋪了一層塑料布，還壓上了一些磚頭。塑料布是姥爺從小倉庫里找出來的，棉簾子是姥姥用一條舊棉褥子剪出來的。

我說：“小光明掛上棉簾就太黑了?！?/p>

姥姥說：“小閑兒覺不到黑，能覺到冷?！?/p>

小窩棚里面的紅磚小窄床上，鋪著造紙廠廢棄的包裝板和舊毛布，還鋪著一件我爸爸早就不穿的棉大衣。包裝板和舊毛布是小閑兒向造紙廠往外拉廢品的人要的，舊大衣是媽媽讓我送來的。

慢慢的，小光明有一點(diǎn)兒像家的樣子了，是小閑兒的家，也是我和倩倩的另一個家。

是的，那個被小閑兒救下來的女孩兒倩倩，成為了我們最好的朋友。

有一天，倩倩問小閑兒：“你覺得自己是最可憐的人嗎？”

“以前我覺得我這一輩子都是黑日子，就黑燈瞎火地過吧?？勺晕易〉叫」饷?，我的日子就不一樣了，沒那么黑了，越來越好了?！毙￠e兒頓了頓，有些害羞地說，“有件事還沒辦成，我還沒好意思說哩。前幾天，我去鎮(zhèn)上找殘聯(lián)了，他們能幫助我學(xué)習(xí)盲人按摩。以后，我就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能活成個人樣子了。人要能活成個人的樣子，還有啥可憐哩?！?/p>

……

親愛的大寶，我很幸運(yùn)，在以前的時光里，走過一條秘密通道，擁有過一個小窩棚。那是一個存放秘密與溫暖的地方。

如果可以，我想把那個小窩棚直接捧給你。但是，如果你不能夠深切地懂得：秘密可以私存，溫暖不可以私有。小窩棚于你，只是一個小黑窩，而不能成為小光明。人生有許多的不可以、不可能，你的路只能自己走。老爸我能做的就是提醒你：試試看，自己的腦袋能否扎進(jìn)自己的懷抱。溫暖這個東西，你只有溫暖了別人，才能夠溫暖自己。這可不是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