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赤壁賦》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傳統(tǒng)道家思想的影響,蘇軾以其高超的寫作技巧以及豐富的生命哲理,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顆璀璨之星。本文立足于蘇軾獨特的思想體系之上,通過多種維度對文中的變與不變進行辯證性思考,同時站在不變的立場,結(jié)合蘇軾自身的哲學思想、人生歷程、時代背景,對“我”為何能亙古不變進行多角度解析。
一、“我”代指人類
中華文明上下五千年,文明的龐大體系伴隨著人類社會不斷發(fā)展而逐漸豐富,人類繁衍生生不息,文明才得以薪火相傳。正如四季輪回,各有其時,萬物生長,各有其序。從事物發(fā)展的表象上看,不論是人類社會還是自然界,萬事萬物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不同的變化,變是世界運轉(zhuǎn)的基本規(guī)則。但從事物發(fā)展的本質(zhì)上看,自然運轉(zhuǎn)的法則從未變化,一年四季的變化必須遵循一定的時間先后順序,萬物的生長和凋零必須遵循天道運行規(guī)律,人類也必須通過循環(huán)往復的生育過程維持著代代相傳的薪火,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照自然設(shè)定的程序有規(guī)律地運轉(zhuǎn)。
(一)唯物辯證法之變
唯物辯證法認為,無論是自然界,抑或人類社會都是在不斷地運動、更新和發(fā)展的?!白云渥冋叨^之”的結(jié)果是“天地曾不能以一瞬”,這一變化的角度證實了唯物辯證法的發(fā)展觀。萬千人類中的個體生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消失,正如“盈虛者如彼”,水與月的盈虛變化是時刻處于動態(tài)之中,這是不可更改的自然法則。與之相對應(yīng)的是“卒莫消長也”,“不變者而觀之”,水與月在盈虛間的循環(huán)往復是恒久不變的,作為人類中的個體,生命的逝去代表著具有獨立意義的個體的結(jié)束,但是作為集合意義的人類而言,“我”將以另一種形式繼續(xù)延續(xù)生命?!兜赖陆?jīng)》第六章提到:“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本喸焐哪阁w有個神秘的出口,稱作天地的根源,它如縷如絲,讓人難以捉摸;連綿不絕,又難覓行跡,其作用的范圍卻沒有止境。
(二)死亡與新生
人類繁衍生生不息,人類的未來和中華文明一樣將充滿光明的前景,雖然個體的生命有限,但宇宙的運行是永恒的,人類代代相傳、無窮無盡,我們將與明月清風共存于天地之間。所以,人類不必感慨生命的短暫,也不可沉浸于自身渺小的悲傷之中,一代梟雄曹操曾經(jīng)戰(zhàn)功赫赫,麾下的戰(zhàn)船延綿千里,鮮艷的旌旗在空中宣告著英雄的誕生,可如今再無曹操,他留給后人的只有篆刻在歷史上沉默的文字。“自其不變者而觀之”,雖然曹操隨著江水的東去消失在世界之上,但曹操卻將自己畢生的雄才大略都熔鑄在軍事、文化等領(lǐng)域,以供后人借鑒。人類生生不息,本體的死亡不會導致人類的結(jié)束,個體的名字或許會被世人淡忘,但萬物生命的盡頭永遠都是另一種形態(tài)轉(zhuǎn)換的新生,我們稱之為死亡,同時也稱之為初生。
二、“我”代指“死生存亡一體”的辯證思想
對于生與死的問題,道家一方面認同生與死具有對立性,同時又認為生與死的對立并不具有絕對性,二者在本質(zhì)上都歸于“氣”。道家認為生與死之間的分界線并不明晰,二者具有同質(zhì)性,同時強調(diào)生和死的相互依存以及相互轉(zhuǎn)換。道家思想立足于“氣化”的基本原理,認為生和死都統(tǒng)一于“氣”,人的出生是“氣”的聚積,人的死亡是“氣”的消散,即生是死的連續(xù),死是生的開始。
(一)蘇軾的哲學觀“道”
但嚴格來講,蘇軾并不是一位真正意義上傳統(tǒng)的哲學家。蘇軾的哲學觀在他的“三傳”有所體現(xiàn),以《東坡易傳》為例,《東坡易傳》是蘇軾在被貶黃州期間創(chuàng)作的著作,蘇軾的易學思想在《東坡易傳》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他通過對《易經(jīng)》的解讀,表達了自己對宇宙、人生、道德等方面的獨特見解。比如,《東坡易傳》卷七中記載:“至虛極于無,至實極于有。無為大始,有為成物。”蘇軾明顯地受到了道家的“虛極”“無”對本體“道”的思想影響,“道”的本體為不可見,也就是“無”,“虛”是承載“無”的狀態(tài)。道家思想認為,萬物產(chǎn)生于虛無空間,而道的本體是虛無,簡稱“道體”。道體是虛無,虛無是道體,萬物生于道體,也就是生于虛無空間,二者有無相生。并且,蘇東坡的易學體系以《周易》的思想為基礎(chǔ),同樣將其哲學體系的最高范疇以“道”來稱名,但這并不意味著將《周易》中的“道”絕對等同于道家的哲學思想體系。道家的“道”指的是世界本原,即宇宙一元論,《周易》中的“道”指的是形而上之道和陰陽之道,蘇軾通過“無”與“虛”的相互轉(zhuǎn)換進一步體現(xiàn)了“道”空間上的廣袤無垠與包羅萬象的能力。同時,對于有與無的關(guān)系,蘇軾并不簡單地認為有生于無,而是將運動看成有與無之間聯(lián)系的方式,因此他并不完全遵從老子“道可道,非常道”的邏輯。老子認為道是世界唯一的本原,道不能被辨別,因為無色無相,道也不能被定義,因為無法被人的感官完全正確地捕捉。道如果可以表達描述,它就成了人類意識和行為的產(chǎn)物。而蘇軾認為道在易中,其道不是無,只是具有無的特征,他從“有生于無”推演出萬物是生生不息、變化無窮的,并且人們所見的“道”并不是無形無相的,而是具有一定的參照物。萬物是運動變化、不斷展開的,具體的參照物也是不斷變化的,水的流動是以江邊靜止的事物作為參照物,月亮的陰晴圓缺是以時間作為參照物,但是從本質(zhì)上來講萬事萬物又是不變的,因為水流淌之后還是水,月亮即使存在形態(tài)變化也還是宇宙之中獨一無二的月亮。
(二)道家的氣化論
從自我的角度看,“我”將從生走向死亡,生注定“我”將經(jīng)歷各種變化,死注定“我”將被定格,但是死亡并不代表著“我”的消失,因為死亡之后“我”還是“我”,即回歸本我,“我”將以另一種形態(tài)存在于世間,在變的這一狀態(tài)下的“我”與發(fā)展的“我”是共存且永恒的,也就是無論生或死,“我”都以“我”的身份存在于自然界之中?!半s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保ā肚f子》)人原本是不存在的,沒有生命也沒有形體,無生也就意味著無形無氣,在恍惚迷離的狀態(tài)中,世界經(jīng)歷了從無到有的變化,變化而有了氣,氣變而有形體,形體變而有生命,這就是“氣化”。顯而易見,這股氣變指的就是“沖氣”,學會調(diào)和其氣才能獲得新生。人類的生命從誕生走向死亡,這就如同春秋冬夏四季交替運行一樣,符合自然變化的常態(tài),既然生死已經(jīng)成為人生的常態(tài),那我們更不應(yīng)該沉溺在人類渺小、生命短暫的痛苦之中。
道家將人類的個體從現(xiàn)實的束縛中釋放出來,強調(diào)生死的常態(tài)性,將個體的生死置于自然運轉(zhuǎn)的規(guī)律之中,這在無形之中突破了個體生命的有限性,同時凸顯出宇宙空間和時間的無限性。唯物主義思想將生與死的問題上升為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問題,超越生死才能真正達到淡泊靜觀的境界。道家“死生存亡一體”的辯證思想對于人類突破傳統(tǒng)的生死觀具有巨大的精神解放意義。
三、“我”代指蘇軾的精神世界
蘇軾精神世界的構(gòu)建與其哲學體系的形成有著密切關(guān)系,可以從現(xiàn)實背景和歷史背景兩方面作為切入點,全方位理解“物與我皆無盡”的思想內(nèi)涵。
(一)現(xiàn)實背景
蘇軾能夠成為宋代文學乃至宋代文化的典范,與他一生三黜的人生經(jīng)歷有很大關(guān)聯(lián)。蘇軾曾說,“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自題金山畫像》),黃州是蘇軾建構(gòu)自己哲學體系的起點,他嘗試通過自力更生的方式以及對生活的無比熱愛來抵抗塵世間的侵蝕與平庸。由此可見,建構(gòu)哲學的動機并不是自發(fā)行為,而是為外力所驅(qū)使,哲學思想究其根本對于蘇軾而言是試圖擺脫現(xiàn)實的生存困境而尋求的一種精神解脫之道?!盀跖_詩案”是宋朝文藝政策史上的一個轉(zhuǎn)折,是蘇軾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更是蘇軾的作品脫胎換骨的一個轉(zhuǎn)折。它不僅折磨了蘇軾,也成就了蘇軾。黃州生活的第三個年頭兒,蘇軾的心境發(fā)生巨大的變化,從官場上的失意、落寞、浮躁轉(zhuǎn)變?yōu)槊鎸θ松懫鸱木秤鲎兓瘯r的豁達樂觀,也正是從這段時間開始,蘇軾的精神世界逐步走向巔峰,形成了“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思維體系,這正是蘇軾為何會在文中提出要學會辯證性看待變與不變的過程。經(jīng)歷過“烏臺詩案”之后的蘇軾將人生的一波三折視為人生常態(tài),如果這種變化無常就是人生的本質(zhì),那又有什么好遺憾和悲痛的呢?換個角度思考,大部分人的人生都不會一帆風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起伏的人生一直與變化萬端的自然同在,“我”所經(jīng)歷的種種變化都是受自然的驅(qū)使,為了讓“我”更好地適應(yīng)社會,作為世界運轉(zhuǎn)系統(tǒng)之下的“我”只不過是遵循自然法則的正常運行。
(二)歷史背景
歷史意識在當代中國話語體系構(gòu)建中具有重要價值,這也就是文章中為什么要提到“曹孟德之詩乎”。像曹操那樣功蓋一世的人物也消失在歷史的滾滾長河中,表面上是對曹操雄才大略的悲觀否定,但實際上表象否定的本身就是價值建構(gòu)的過程,歷史滾動的齒輪雖然帶走了曹操的生命,但他留下的豐功偉績值得后人銘記?!拔摇睂Σ懿俚木拺驯举|(zhì)上是自我價值體系的構(gòu)建,即“我”的價值必將與自然乃至歷史共存,那么當下的利害得失于“我”而言無關(guān)緊要。換句話說,個人的得失在整個人類的歷史進程中是毫不起眼的,“我”也不過是歷史的進程中一顆沙礫而已,“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念奴嬌·赤壁懷古》),千古風流人物所匯聚而成的整體才是與大江對應(yīng)的存在,單獨的個人只是大江浪濤中的微波,但此刻的自然和永恒的歷史必將成為“我”的價值的見證者,“我”必將在歷史中尋到皈依。
(三)精神世界
“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莊子》),生命的到來無法推卻,生命的離開也無法阻止,生死本就是自然循環(huán),大文豪蘇軾也阻擋不了生老病死的歷程,生和死都是一種必然。可縱使蘇軾的肉體終有一天會被黃土掩埋,但歷史和文字會記錄他傳奇的一生,他會在千百年之后遇到千千萬萬個讀者,總有人會理解蘇軾淡泊名利的意識,“用舍由時,行藏在我”(《沁園春·孤館燈青》)的隨機應(yīng)變的人生哲學,“樂天知命”的豁達通透的處世態(tài)度。他想傳達的“人生詠嘆調(diào)”也將與不同時代的人類永存于世。
變是自然運轉(zhuǎn)的常態(tài),無論是一草一木,抑或一人一物,整個世界都處于不斷的運動之中,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月亮也有陰晴圓缺的形態(tài),高掛夜空的月亮并不會一模一樣;但是不變也是另一種常態(tài),水不會真正消失,它只是進入下一個水循環(huán)的過程,月亮會有時圓時缺的時候,可它一直是銀河系獨一無二的月亮,本質(zhì)上終究沒有增減。由此可見,站在事物易變的角度上,天地間萬事萬物時刻都在發(fā)生變化,連一眨眼的工夫都不停止;而從事物不變的一面來看,萬物和“我”一樣都是永恒的,所以我們無須羨慕,并且清風明月這般良辰美景不需要用錢買,我們自然也不必為短暫的一生而哀嘆。
在《前赤壁賦》中,蘇軾采取了“以文為賦”的體裁,實現(xiàn)了情、景、理三者的有機融合,試圖以超然物外的心態(tài)和樂觀豁達的心境消解過往磨難所帶來的種種痛楚和遺憾,蘇軾“變與不變”的宇宙觀和豁達樂觀的人生觀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蘇軾反對看待問題絕對化和單一化,并注意到事物具有二維對立的辯證關(guān)系。蘇軾從最簡單的變化關(guān)系入手,告訴我們變化是不可抵擋的進程,但下一秒筆鋒一轉(zhuǎn),以變觀其不變之質(zhì),不變是變的本質(zhì)內(nèi)核,通過變與不變的共存引發(fā)的深思,蘇軾所傳達的正是他強大的精神世界—“狂”“曠”“諧”“適”。無論變抑或不變,也無論是哪一種維度視角,二者的關(guān)系轉(zhuǎn)換最終指向的都是在現(xiàn)實的否定中找到自我價值的建構(gòu)基準,超脫現(xiàn)實的得失,從而找到存在的意義。
本文系2019年六盤水師范學院校級項目“中國古代文學Ⅲ”精品課程(項目編號:LPSSYjpkc10)的研究成果;2023年六盤水師范學院課程思政教改項目“文化傳承視域下中國古代文學課程思政建設(shè)”(項目編號:2023-08-008)的研究成果;2022年六盤水師范學院校級一流課程建設(shè)項目“中國古代文學”(項目編號:2022-03-032)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