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最喜歡誰我先不說。宋詞最喜歡“豪放派”兩大領(lǐng)袖蘇辛。我贊賞辛稼軒“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的通感移情，那種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情韻；我更欣賞蘇東坡“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的流哈喇子，喜歡大吃貨坡翁的那種饕餮精神。

掐指算來，我離開家的獨居生活已近十載。在不同的國度或國內(nèi)城市輾轉(zhuǎn)，每個城市都少不了有“門前兩棵棗樹”的朋友們，我稱之為“植友”。

英國人在房前屋后打理自家花園，主打一個“強扭的瓜不甜”。他們國土面積小，又主要是溫帶海洋性氣候，雨季漫長，全年除了冬天，只有三個禮拜左右的夏天，顯然不適宜栽種亞熱帶和熱帶植物。說來可憐，最初英國的土產(chǎn)，基本就是土豆和胡蘿卜，國菜是炸魚薯條，美食乏善可陳，故看啥都稀奇，便想著擄掠回國。

因而，大航海時代帝國太陽剛升起時，一群殖民狂熱分子瘋狂搜羅世界各地的珍奇異品。大概是帶有一些“我也有”的炫示心態(tài)吧，他們喜歡把這些從各大洲擄回來的植物，栽種在自家溫室里。不過，也不是家家戶戶都有邱園般的玻璃宮殿，用以淺啜下午茶時欣賞“搞”回來的生態(tài)戰(zhàn)利品；小富戶們大多還是露天培養(yǎng)著這些可憐的，并不適合生長于大英帝國的植物。

在牛津大學(xué)求學(xué)時，我每天去實驗室的路上，就有這么一棵“強樹所難”的中型喬木。它的葉片是蠟質(zhì)的，是一種亞熱帶植物為防止葉片中的水分過分蒸發(fā)進化而來的。一年四季，我日日見它，看著它半死不活的樣子，不禁心生“橘生淮北”之悲憫。

當(dāng)然，英國諸“植友”也不都是勉強派，不少“植友”還是活得有聲有色有香氣有氣派的。Woodstock 路兩邊的住宅，和牛津大學(xué)的幾個學(xué)院，就栽種著不少此類“植友”。

一旦嗅覺捕捉到空氣里彌漫的稀薄果香，我就知道這附近又有果子熟了。它們雖然主干立于院內(nèi)，可枝杈卻伸展到公共領(lǐng)空，那就是大眾資源了，符合“先摘先得”原則。我每晚回家時會順路嘗幾個判斷熟度，并在甜度峰值日當(dāng)晚大快朵頤。吃貨如我者，遍嘗這條路上的所有“植友”之果，并與之建立了長久而穩(wěn)定的“睦鄰友好關(guān)系”。每年果季，我都會去拜訪諸位“賢友”，單向互通有無。

幾棵cheery plum 灌木，紅的，黃的，離我家最近，因而果季常常被我薅禿。到了5、6 月份，英國的日照漸漸變長，草莓也到了果熟時節(jié)，附近的農(nóng)場開放到晚上9點。所以我經(jīng)常下午7 點騎車去農(nóng)場，蹲在草莓園里，獨享免費吃到撐的待遇——別笑哈，然后為了臉面，在離開前象征性地購買一盒，帶回實驗室繼續(xù)搬磚。

這一無所謂良或不良的習(xí)氣，所幸被我成功地帶回了國。

最初在蘇州工業(yè)園區(qū)牛津大學(xué)高等研究院做研究的那一年，發(fā)現(xiàn)我所居住的公寓附近有一株枇杷樹，結(jié)著繁密的果實。雖然還沒散出果香，但耐不住每日都會遇到它，我心癢癢。于是，我大膽地下單買了兩米長的剪枝刀，準(zhǔn)備趁周末夜黑風(fēng)高之際，剪一嘟嚕嘗嘗。

我把這個美好的想法，吞吞吐吐透露給爸媽。爸爸樂見其成。英姿颯爽警察出身的媽媽卻曉之以理，叮嚀道，寶貝，這是公共物品，不敢亂采，不可亂來。由于這棵樹離當(dāng)?shù)毓簿峙沙鏊贿h(yuǎn)，哈喇子流個不停的我，還是周密地謀劃了好幾天，才決定效仿汪曾祺在釣魚臺國賓館挖蘑菇之舉，只能順路撿拾幾個，“無心”淺嘗枇杷味。

誰知天有不測風(fēng)云。就在我收到剪刀的第一個周末，蘇州忽有臺風(fēng)來襲，東西南北大旋風(fēng)呼嘯掃過，把那一樹枇杷噼里啪啦全打掉了！臺風(fēng)過后，我?guī)У陡皶?，只能在樹旁慨嘆“有果堪折直須折，莫待無果空折枝”。奶奶在世時常說，“寧入天，不入地”，其此之謂乎！

那年入秋后，清晨出門上班，正和媽媽通電話，突然聞到浸透街道的香氣，可我四處觀察，并沒有看到周圍哪里有花，于是就和媽媽說，這蘇州就是養(yǎng)人，我在這里住著，都養(yǎng)出“體香”了。兩三天后，整個街道上的桂花綻開，才知借了諸“植友”的香味，呵呵！

蘇州是我待過的幾個城市的美食天花板。一毛錢硬幣大小的雞頭米，乒乓球大小的楊梅、西山白玉枇杷和東山青種枇杷，往往在兩周內(nèi)就能完成從開山到吃光的全過程，若非人在蘇州，實難嘗此鮮美。更不用提太湖名菜莼菜羹，剛從湖里采摘的莼菜是嫩綠的，外裹膠質(zhì)，晶瑩剔透，像上等美玉；可放不過幾十分鐘，葉片便會氧化為棕黃色，變成飽經(jīng)沙場的軍綠葉，少了剛離湖水的那一抹鮮！還有蜚聲全球的陽澄湖大閘蟹，即使離開了蘇州，“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每到農(nóng)歷九月，我還是要請爸媽來陽澄湖畔的“老根據(jù)地”品嘗一番。

深圳與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蘇州和牛津鎮(zhèn)都不一樣。

“鵬城”一年四季，三季夏天，桂花也不再是八月的月花，一年四季都能聞到桂花所散發(fā)出來的持久而清幽的香味兒。3、4月份，高大的大腹木棉如煙花般粉花盛開。從深圳南山區(qū)的實驗室走回家的途中，鳳凰木在路燈與射燈照射的夜景中，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鳳之冠，著實令人驚艷而驚喜！

去年7 月底，研究院從南山區(qū)搬到光明區(qū)后，最讓我期待的便是今年6、7 月的荔枝、龍眼季。我住的公寓在一座野山邊，隔壁實驗室家里經(jīng)營果園的小伙伴本事甚大，遍識諸果，告訴我一整座山都是荔枝龍眼樹，來年荔枝季我們有福啦！

在南山區(qū)時，我有幸把研究院內(nèi)的“桂味”和“糯米糍”荔枝嘗了鮮，但畢竟寥寥幾棵，尚不夠坡翁所謂“日啖荔枝三百顆”也。而今，這一整山的荔枝，肯定能滿足我的饕餮之腹。哦，山不在高，有“荔”則名！有“友”如此，夫復(fù)何求！為了后山那一整座山的荔枝，我特意買了一架梯子，靜待果熟，上山去摘那第一口清甜。

也許有人覺得，“996”工作狀態(tài)剝奪了人的正常休息，過度疲憊正使我們失去感知世界的“六覺”。然而，作為一年中鮮有歇息的科研工作者，我大多時間都是兩點一線，僅在實驗室與公寓之間無窮往返。就是這往返的片刻，足以讓我結(jié)識諸多“植友”，擯去“路邊李苦”的狹隘歧視，忙里偷閑，“植”入心間，與之點頭微笑，與之邊走邊聊，高山流水遇知音，人生真好。《唐詩三百首》開篇第一首是大唐名相張九齡的五言詩《感遇》：“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边@一句我與張宰相有些個商榷，草木若真有心，也應(yīng)許我折個果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