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嘰嘰嘰”“嘰嘰嘰”。一個戴著竹笠的男人歇在我們家門前。他的身邊,是兩籃毛茸茸的雞雛。
那雞雛帶著嫩嫩的黃,像清晨的陽光在蒲公英上跳舞。圓溜溜的眼睛宛如小鳥的叫聲,盛滿了陽光。
我的腳瞬間生了根。
“爸爸!爸爸!”的喊聲里,我的小算盤已經打得妥妥的。讓爸爸買只小雞,我就有玩伴了。小輝有一只狗,小紅有一個布娃娃,小東有一只小鳥。我呢,大家都笑我是吃樹葉長大的。小時候,爸爸媽媽去遠山砍柴,把我扔給隔壁的老人照看。我就在木門邊的地上爬來爬去,摘門口柴火上的葉子玩兒。晚上,我拉肚子了,大人才知曉我吃了一肚子樹葉。
爸爸應聲而出。
“是你?”
“是你?”
兩個問號在空中發(fā)出驚喜的碰撞聲。
爸爸是個貨郎,隔段時間就會徒步去鄰縣?!霸卺涌h雞毛換糖時,你還救過我命呢!”
“哪有,哪有,我不過掐了人中,挑出你十指的血罷了?!卑职终f著,回屋倒了一杯水,拿出早上煮的番薯。
我一會兒盯著男人嘴里的番薯,一會兒看看那群毛茸茸的小腦袋。
“ 小朋友,你要幾只,隨便挑。我送你?!蹦腥说穆曇羯硢〉孟癜职值目巢竦秳偡诺缴笆夏?,但我聽起來儼然是音樂。
我蹲了下來。有聲音從頭頂壓下,簡直像悶雷?!安恍校恍?!絕對不行!”
我站起又蹲下,蹲下又站起。在糾結和等待中,只聽爸爸說:“那就挑一只吧?!?/p>
“雞要伴兒的,一只不好養(yǎng)?!蹦腥丝粗?,“要么我來挑,一只公的,一只母的?!?/p>
趁著男人不注意,爸爸把一張錢塞進了他的口袋。
我捧著兩只小雞,就像捧著溢出來的喜悅。
此時,天是晴的。小雞的叫聲是晴的。我的心也是晴的。它開出香香的陽光,把我的手和腳全熏得香香的。我跟著小雞走來走去,一會兒就蹲下摸摸。那淡黃色的絨毛,茂盛著,跳躍著,多么像我盛開的心情。
可這樣的喜悅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第三天,我不過是去門前地搬回一棵大青菜,就發(fā)現(xiàn)木門敞開著,小雞橫在地上,一條狗尾巴在木門那兒一閃就不見了。
天,下起了雨。一滴,一滴,砸在我的手背上,也砸在小雞雜亂的絨毛以及關閉的眼瞼上。我站起來茫然四顧。黑乎乎的泥土地上,落著又黃又臟的絨毛,像落著一地戰(zhàn)栗的憂傷。殺手已經逃逸,如果我再遲一步,兩只小雞都會被它吃掉的。
門低垂著頭。它知道自己放進了一個壞蛋嗎?“嗚!”我的小拳頭落在門上,沉悶的回聲多么像我的哭泣。
“嘰”,什么聲音?
只見一只小雞從桌角的陰影處走了出來。
2
沒有幾個月,這只幸存的小雞就長壯了。爸爸說過,唐朝有個大詩人叫李白,字太白。
有了。就叫“太白”。
夏天,我會去村莊西南角的小溪摸河蚌,摸到了,太白的大餐就來了。
那天,我興致勃勃地拿出菜刀在凳子上剖河蚌。凳子丑陋不堪,家里有什么要砍的剖的劈的,都找它。太白和往常一樣站在麻坑遍布的凳子上,等著吃河蚌肉。
它的脖子像個伸縮自如的彈簧,一下一下,吃得好過癮。
“啊——”驚叫聲里,太白的一個腳趾被剁掉了半截。
此后,只要有河蚌,太白依然站到凳子上來吃,好像斷趾之痛根本不存在。
太白變得越來越精神,雞冠又大又紅,簡直能和公雞媲美。某天,木門附近的地上出現(xiàn)了一個雞蛋。地上有一汪水,有三只展開的手那么大,水的一側是血,雞蛋上也有血,好像小孩子流鼻血,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的樣子。
這樣的情景把我嚇壞了。
是太白生病了嗎?為什么流了這么多血?
媽媽說:“生孩子就是這么不容易。我生你時,差點兒大出血死掉呢?!蹦牵咨u蛋也像媽媽生孩子一樣?我恨不得馬上去摸個河蚌,讓太白補補。
但此后,我再沒見過帶血的雞蛋。而這第一個蛋,居然大得奇怪。敲開來,有兩個黃,中間連著,宛如兩輪剛剛睡醒的太陽并肩而立。把雞蛋孵成小雞,是不是一下就兩只呢?
如果太白再生出雙黃蛋,我一定要孵一個試試。
機會來了。那是一個多月以后。我給雞蛋包上棉花,白天放在衣兜里,晚上放在床的內側。我感覺雞蛋里面有個生命正在一天天長大,它慢慢地長出眼睛,長出翅膀,長出腳趾,每一樣都是雙份的。
可是,蛋殼一直沒有動靜。我記得媽媽說過,雞雞雞,二十一;鴨鴨鴨,二十八。我把畫在木頭墻壁上的“一”數(shù)了又數(shù),已經到了孵出小鴨子的天數(shù)了。
這天,終于等到爸爸媽媽回家,我興奮地宣布了一件大事:我已經孵小雞28 天了!我“吧啦吧啦”講了一大串,把這些天隱秘的歡喜和擔憂像曬馬齒莧一樣攤開了。
媽媽說:“孵雞蛋要母雞自己孵,我們可不行啊?!?/p>
爸爸說:“沒有公雞踩背過的母雞,就下不出受精的雞蛋。沒有受精的雞蛋,就孵不出小雞。”
我在一家人的目光里,敲開了雞蛋。
只聽“嘭”的一聲爆響,一股黑色的煙霧升起,把我嚇得一激靈。
我偉大的夢想,就這樣破碎了。
3
太白不見了。
我從村頭走到村尾,村尾走到村頭。
路上的小石頭被我踢得到處亂滾。狗尾巴草被我掐斷一根又一根。我小小的心,透不進一絲光亮。
“小麻頭,我有事和你說?!币粋€蒼老的聲音,出現(xiàn)在一扇黑乎乎的門邊。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誰。
她是某人的后媽。這某人,整天臉上油亮亮的,說話像拉炮仗。他和媳婦一起虐待后媽,在村里早不是秘密。爸爸經常會悄悄地給老人送點兒吃的,過年殺豬,必定會給她端一碗豬血豆腐。
我沒心情和老人拉閑話。
老人湊過身子,壓低聲音說:“我知道白雞在哪兒?!?/p>
天,突然亮了。
“真的嗎?”“我都是黃土埋脖子的人了。白雞在柴房里,用一個篾籃罩著呢?!?/p>
老人用嘴巴努了努兒子家的門。
怎么辦?這某人不好惹。我從來不敢招呼他們的。他還有兄弟三個呢,個個牛高馬大。
“現(xiàn)在家里沒人,我?guī)氵M去。你別把我說出來啊?!?/p>
就這樣,我抱回了太白,偷偷摸摸地,連心臟都跳出了慌亂的節(jié)奏。
傍晚時分,我正把一根木柴添進灶膛,只聽得木門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門口一陣喧嘩,像放超級響的炮仗。
“憑什么偷我家的雞?”某人和他的三兄弟墻壁一樣立著,光線瞬間暗了。不知怎么地,我的臉“唰”地熱了,很適時地配合了“做賊心虛”的表情。
爸爸正用那條丑陋的木凳子劈柴。他沒有放下柴刀就來到了門口。
“青天白日的,有沒有王法???還拿刀來著!你憑什么來搶我家的大母雞?”某人用右手的食指指著爸爸,臉上的肉像他的聲音一樣橫著。
“我,我,你……”爸爸又氣又急,一時說不出話來,“你家的雞是什么顏色的?”
“當然是白色的。難不成白色的就是你家的!”某人的聲音比灶膛的柴還硬。
“你家的雞,有幾個腳趾?”這是我的聲音。
“四個。”
“確定嗎?”我微微地笑了。
“五個!”某人趕緊改口,還說出了斬釘截鐵的語氣。
一般的雞長四個腳趾,喂得久的雞會在離其他腳趾兩三厘米的地方,長出另一個腳趾。爸爸說,有五個腳趾的雞是最好的農家土雞。
某人也是地道的農村人。他自然知道這點。
“確定嗎?”
“千真萬確。”某人可以接雨水的鼻孔上方,吊著一對白眼。
“我家的這只雞,是四個半腳趾?!?/p>
“嘎嘎嘎,”某人笑出了某種家畜的聲音,“臭丫頭,騙誰呢?”但他的笑聲馬上被真相掐斷了。他看見太白前面的三個腳趾,有一個只有半截。
“這死雞,死哪兒了?”圍觀的人群發(fā)出了笑聲。
4
秋天的玉米地,是我的寶地。雌玉米稈綠綠的,雄玉米稈特別細,帶一點兒紫紅。找到這種細紫的玉米稈,將根部放嘴里慢慢嚼,帶著微微的甜。當然,它上火,多嚼一點兒就會流鼻血。
有的玉米稈會在長出一個玉米后,遲遲地再長出一個,那玉米瘦瘦的,小小的,很不起眼,有時會被農人遺忘在田野里。
剝開來,一粒粒蜷在小搖籃里。
小玉米是太白的美食。把它撒在地上,太白像個雜技演員一樣,一只腳快速抓幾下地,另一只帶動身體兜上大半個圈,脖子上的羽毛傘一樣撐開來?!岸憾憾骸薄岸憾憾骸薄L鬃挠衩椎穆曇?,讓我覺得好逗。
所有的辛勞,都在這樣的聲音里消融。
幸福的日子,總是短暫的。
這天,和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樣。木門安靜著。門前地安靜著。世界一副靜好的樣子。
“咚”“咚”“咚”,什么聲音?
只見太白硬著身子,往上跳著。幾下后,它歪著腦袋,在木門邊掙扎。
“爸——爸爸!”幾只麻雀被驚得“呼啦”一聲逃走了。爸爸正要出門,可憐的太白拉住了他的腳步。
“不行了?!卑职侄紫律?,摸著太白。
“爸爸,快掐它,給它挑血?!蔽蚁肫鸢职志冗^嵊縣雞毛換糖時的同伴。
“不,不一樣。這不是中暑,是中毒。”
“快解毒啊。馬齒莧不是能解毒嗎?”
“只能試試了?!蔽覄傁肴ラT前地拔馬齒莧,爸爸卻喊我去拿剪刀。我這才明白,爸爸是要給太白動手術。
爸爸剪開雞脖子到胸口之間的雞嗉子,那個小袋子一樣的東西里,有青草,也有玉米。爸爸清洗好后,拿起媽媽平時織鞋底的麻,把它穿進針,很利索地走起線來。白色的麻線成了救命稻草。沒有幾分鐘,爸爸的農家版手術就完成了,整個動作一氣呵成,要擱以往,我是決然不敢看的。
我在心里祈禱,太白,你一定要像馬齒莧一樣堅強啊。
太白,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啊。
太白繼續(xù)抽搐著。慢慢地,它安靜了,圓溜溜的眼睛看了看我,閉上了。
它一定是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了。
沒想到,它就這么一直睡下去了。
我曾經設想過太白的未來。它也許會在過年時,被爸爸殺了招待客人;它也許會被拿到集市上,被城里人買走,媽媽會用這錢扯一塊布或者買一口鍋。但我只希望它堅持下蛋,孵上一窩又一窩小雞,當上一回又一回媽媽。它的孩子里,會有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
可是如今,它就這樣離我而去。
爸爸拿著鋤頭,來到門前地。他要挖一個深深的坑,讓太白安息。
“爸爸,這里有玉米!”門前地里,幾粒大大的玉米落在青菜的邊緣。爸爸聞了聞,說:“伴了敵敵畏?!睌硵澄肥且环N有毒的農藥,莊稼人用它來殺蟲。
“為什么會這樣?”我說。
此時,風以靈敏的嗅覺,探明了我的心境。它急切地撫摸著我的小臉兒,也撫摸著粗糙的木門。木門發(fā)出“咚咚”的聲響,讓我的心也鈍鈍的疼。
我的童年,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