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雅·緣起
中午吃飯時,我無意聽到后邊飯桌的談話:
“澤雅……為什么叫澤雅呀?”一個女娃拉著母親的衣服,一字一頓地嘟囔著。
母親用帶著閩東味的溫州話回答:“相傳明朝末年,澤雅一帶官逼民反,山民結(jié)伙上山建寨做起綠林好漢,劫富濟貧。這寨子后來被人們稱作寨下、澤下,溫州話‘下’與‘雅’諧音相同。20世紀(jì)80年代,官方將‘寨下’改稱為澤雅,并沿用至今。”
小孩發(fā)出一聲不輕不重的“哦”,就不再秉持孜孜好學(xué)的精神,轉(zhuǎn)而自個兒搗鼓起碗筷。母親的話卻沒有就此打住,反而變得嚴(yán)肅:“前幾天我夢見太爺了……太爺就是我爺爺,你的外太公。他跟我說了好多,具體記不清了,不過臨走前太爺說他想見見孩子們。太爺?shù)膲炘谏窖晨繋r壁,很好記。原本我還想等工作閑下來時再帶你去拜太爺。這幾天一連幾個晚上,他都在給我托夢說這事,有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
我有些驚訝,回頭發(fā)現(xiàn)她眼眸低垂,眼神中透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落寞與憂愁?!啊@很像他?!闭f到一半,她開始擦拭膝蓋上不知何時落下的淚珠打出的一粒粒圓印子。女孩有些被嚇到了,在邊上呆愣著不知所措。
我順手抽了張紙,隨后把整包遞給她,她才反應(yīng)過來,顫聲說了句“謝謝”。我想,故人雖已遠(yuǎn)去,但他們之間的情感紐帶依然存在,并在一代代傳遞過程中,與山川一道塑造了這里獨特的風(fēng)土人情。
我開始相信,澤雅是有魂的。
在澤雅,遇見一片竹林
隨著清晨的陽光攀上行道樹帶著塵土的軀干,澤雅也在陣陣鳥鳴聲里慢悠悠地伸個懶腰,蘇醒過來。父親在前開車,我坐在后座,用腦袋懟著玻璃欣賞窗外波光粼粼的江面,以及遠(yuǎn)處的山巒。車子已經(jīng)開到山麓,再往上走,就進入澤雅山中了。此時正值“山寺桃花始盛開”之際,山間的筍頭剛冒尖兒,還算嫩。于是我和父親說,我想上山挖筍,父親同意了。
父親帶我來到山頭坡地處:滿地灰黃的竹葉,密匝匝的竹影隨意傾倒在地上,露出點狀的陽光,像散落的玻璃珠。我以前也曾和他人采過筍,不過不是在澤雅,身邊的人也不是父親,而是爺爺。爺爺?shù)耐诠S技藝是在農(nóng)村山頭的“疙瘩地”里練就的。當(dāng)時我拉著爺爺去山邊挖筍,爺爺那時恐筍太老,連連推脫,但還是架不住我的執(zhí)拗勁兒。爺爺說他好久沒有挖筍了,可能已經(jīng)有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他也記不清了。當(dāng)時早晚不停地連下了好幾場雨,土已經(jīng)藏不住筍尖。爺爺拿著鋤頭一下一下地將筍挨個兒刨出,刨筍的手法因久疏戰(zhàn)陣、出師無門而顯得有些別扭,但在他揮舞著鋤頭,指縫、褲腳、鞋背粘上濺起土漬的過程中,他挖筍的手法似乎又被土地喚醒,多了幾分行云流水的味道。當(dāng)時我力氣不夠,只有在后面幫爺爺撿筍裝筐的份兒;如今,這個揮鋤頭的人成了我。
挖筍的關(guān)鍵是找到泛黃的竹葉——竹筍是個貪心的小家伙,出于生長需要,喜歡搶邊上竹子的養(yǎng)分,久而久之就使得被搶營養(yǎng)的竹子葉子發(fā)黃,人們因而知道黃葉子的竹子邊上藏了筍。這是爺爺教我的,并借機教導(dǎo)我要為人謙遜,以免招致禍患。我當(dāng)時尚且年幼,但不知咋的就懂了這個道理,忘也忘不掉。后來我問爺爺,他笑呵呵地回答:“筍挖多了?!贝丝?,我在前面挖,父親在后面撿,不一會兒就裝了滿滿一筐。
事后,我掏出手機想跟爺爺要個地址,打算寄點兒筍給他打打牙祭,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爺爺也在微信上說要給我寄筍。時間是三天前。在我消息發(fā)出去后,爺爺回了個好,還說怕我們不夠吃;反正我們家里冰箱大,打算再挖一點兒給我寄過去,并給我發(fā)來了他隨手的自拍——一個老漢,左手拿著還帶著土渣子的筍,身后背著籮筐,身處無邊的竹林。
我覺得這像我與爺爺?shù)木壏?,更像一個約定,以土壤為紐帶抽穗生芽。
在澤雅,遇見一條瀑布
上山的途中,一條瀑布引起了父親的注意,他將車靠邊停穩(wěn),問我:“邊上有條瀑布,你要不要下來拍張照片。”我點了點頭。
瀑布不大,但頗為動人。上邊溪水順著巉巖飛流直下,而后凝作一塊墨綠的無瑕翡翠惹人流連,順流向右,又成了漆灰色,與潭底的礫石相襯。再往回看,這翡翠也來得更為通透,更為恬淡。好一個飛瀑青潭!好一個“綠水銀山”!我心中不由感嘆,但手頭卻沒有絲毫停下的意思。我本試圖通過百度搜出它的名字,可僅僅找到幾張照片。不過,我也不算一無所獲,瀏覽器向我推送了一條令我更加振奮的瀑布——七澗瀑,位于澤雅鎮(zhèn)西北部,那里有一個遍地碧水青山、小橋流水人家的世外桃源。我問父親那里近不近,父親說如果現(xiàn)在過去,至少得一個鐘頭。我看時間快到飯點,只好作罷。
常言道,觀人需見其千面,賞景則需移步換景。在我看來,這瀑布仿佛是七澗瀑的延續(xù),它以一種更為內(nèi)斂而澎湃的姿態(tài)展現(xiàn),讓我這個未曾親臨七澗瀑的旅者,得以偶然間窺其一斑,也算是以別樣的方式與七澗瀑邂逅。
在通往飯館的車程中,我凝視窗外川流的樹木與江水,心中忽地涌現(xiàn)出一個奇特的聯(lián)想。如若將先賢視為澤雅的魂靈,山川比作澤雅堅韌的骨架,林木比作澤雅飄逸的發(fā)絲,那么江河便構(gòu)成了澤雅的生命之脈,它們穿梭于崇山峻嶺、陡峭巖壁之間,跨過長橋,深入密林,甚至在隱秘的暗渠與地底,奔騰不息,川流不息。潭底這抹深邃的墨綠,宛如山水畫中層層渲染的墨色,深深觸動每一位澤雅人的心弦,激發(fā)著他們對家鄉(xiāng)的熱愛,同時也在他們的心中勾勒出澤雅獨有的風(fēng)貌。
在澤雅,遇見一場春雨
在飯館點完菜,我踏上前往二樓露天區(qū)的樓梯。幾個調(diào)皮的雨滴在空中嬉鬧片刻,突然打在我的胳膊上,空氣中彌漫著微涼的潮意。隨著用餐時間的推移,窗外的雨聲漸漸增強,水珠順著屋檐滑落,“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地大聲宣告春雨的到來。
在澤雅人眼中,春雨是豐年之始,耕作之初。
春雨貴如油。澤雅人有在家門口犁個二畝三分地的習(xí)慣,他們會算好春雨到來的日子,提前除凈地里的雜草,撒上種子,多是青菜、紅薯這類個頭小巧的作物,不招搖、不顯擺。正如杜甫詩中“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蘊含的中庸智慧,澤雅人將之藏在田壟,也將自身融入這片山水,以磚為墻,以木為頂,傍山而居,與水為鄰。
與山水合一,與自然相融;春雨陣陣,讓澤雅人民播下的種子抽出嫩芽,頂開上邊混著泥漿的土塊;春雷轟轟,驚起水底青魚,拔起春筍節(jié)節(jié)高,煙云裊裊繞山巒。
我們從飯店出來,才發(fā)現(xiàn)不小心將傘落在了車上,店家送了我們一把。傘很大,不過我的包中裝了太多所謂的踏青必需品,例如毛巾、拖鞋、花露水、遮陽帽等,使得書包鼓鼓囊囊地凸出許多,傘根本遮不住。謝過店家后,我們等雨勢小些,趁機從店門口一路狂奔向下,不料半途雨勢又大起來,我當(dāng)機立斷,拉著父親的手跑到拐角處的涼亭避雨。
涼亭里灰塵與雨水交雜,充斥著嗆鼻的水汽;外邊遍地是跳躍的雨花,令人眼花繚亂。涼亭正前方直通長滿綠藻的水潭,邊上的巖石爬滿了墨綠、藻綠的苔蘚,其上開著幾朵微不可察的白色小花,在水流的沖刷下巋然不動,使得部分水流在這里匯聚成更粗的一道,惹人側(cè)目。水池有些發(fā)臭,上面鋪著藻泥、藻塊,一場春雨使得原本盤繞在水池上的綠頭蒼蠅、蚊子也趕到?jīng)鐾だ锔覀兏缸觽z搶位置,順便排解了蒼蠅無人問津的孤寂,讓饑腸轆轆許久的蚊子得以飽餐一頓。
我靠近水池,看著一個個黑色的小點在里面游動,有蚊子幼蟲,也有蝌蚪。顯然蚊子更多??粗鼈儠r而快速游走,時而悠閑嬉戲,我入了迷,忘記驅(qū)趕身上正在肆意叮咬的蚊子,忘記還在身旁玩手機的父親,忘記這場春雨何時悄然從我們身邊踮著腳尖悄悄溜走。待我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剛才醉心于觀察的我也與這個涼亭、這場春雨乃至澤雅相融。在我看來,這用魏征“鳴琴垂拱,不言而化”的文言雅句來形容這場與春雨機緣巧合下的相遇再恰當(dāng)不過。
走在雨后的石板路上,充斥著草香的空氣涌入我的鼻腔。我在這片雨后春景下邁著輕快的步伐,心頭、骨隙間的塵埃仿佛也被這場春雨沖洗干凈,先前不知躲到哪去的麻雀也重新落回樹梢,賣力地歌頌春天的到來。
澤雅·蝶變
飯后,考慮到繼續(xù)前行便會離開澤雅,我們決定改變路線,選擇從澤雅的正北方向往山后繞,目的地同樣是一處旅游景區(qū),不過已經(jīng)廢棄,沒有導(dǎo)航,父親也只能憑借記憶一點點往前開。隨著車輛緩緩向前,道路也變得越來越寬敞。父親將車開到露天停車場,讓我先下車,他隨后,跟我一起往回走。整條道路鋪設(shè)在兩座山之間,顯得格外寬敞。道路上空無一人,停車場上只有零星幾輛車,大概是些登山客。
路過一家廢棄的游泳館時,我回想起初中時父親曾帶我來過這里游泳,父親硬說是小學(xué),我們父子倆為此爭執(zhí)不下。再往前走,有個造紙紀(jì)念館。澤雅以前有不少人靠造紙為生,傍水而居,但是這種生產(chǎn)對當(dāng)?shù)厮|(zhì)破壞嚴(yán)重,后來就被改造成造紙紀(jì)念館,用來給學(xué)生做造紙相關(guān)的社會實踐,不過還是由于環(huán)境問題,也被要求關(guān)停。
近年來,隨著“五位一體”生態(tài)文明建設(shè)工程進一步開展和習(xí)近平主席“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進一步貫徹落實,以造紙紀(jì)念館為首的絕大部分工業(yè)色彩濃重的澤雅景區(qū)漸次關(guān)閉,取而代之的是水源保護地、動植物棲息地、國家級生態(tài)鎮(zhèn)等。
與此同時,為進一步響應(yīng)國家號召,加強對澤雅的規(guī)范化管理,澤雅派出所在澤雅水庫管理站特設(shè)澤雅生態(tài)警務(wù)聯(lián)勤站,采用定期輪值的“1+X”聯(lián)勤機制,形成澤雅生態(tài)保護網(wǎng),凝聚生態(tài)綜合保護治理的最大合力。
“澤雅”二字,簡單來說就是“澤”為水,“雅”為美,象征著澤雅的俊美山巒,以及一代代澤雅人民流水般的慧澤。望著如今澤雅遠(yuǎn)山如黛、江水滔滔的如畫風(fēng)景,我不由感嘆澤雅在當(dāng)?shù)厝嗣竦臄?shù)年努力下,逐漸恢復(fù)山清水秀、小橋流水的昔日榮光,迎來了今日的“蝶變”。
江對面的樹冠上,一只怡然自樂的白鷺正對著江面,在烈陽的照射下閃著白燦的光芒。
后記·澤雅的人們
在駛離澤雅的途中,父親突然停車,我一開始以為是車胎漏氣,沒想到父親徑直往江邊走去,走向一個老叟。我有些好奇,拉開車門,跟在父親身后。
老叟右邊放著紅色塑料桶,下半部分沾滿泥水,旁邊還有塊圓溜的肉色魚餌,上面被摳去了一小塊。父親看了看四周,除卻來往的車輛,就我們?nèi)耍脺刂菰拞柕溃骸袄蠋煾?,你從哪里來的?遠(yuǎn)不遠(yuǎn)呀?多大歲數(shù)?”老叟聽了后笑了笑,咧開干巴的嘴,眼珠子溜溜地打量起父親,隨后朝下山方向的路盡頭指了指,說他在下邊租了間房子。他說他在城里原先也有一套大公寓,是幾年前孩子上高中時買的,離學(xué)校近,現(xiàn)在兩個孩子均在外地求學(xué),房子太大不好打理,于是就賣了改在這里租了間小平房。他還說,他租房的目的之一也是想無聊時過來釣釣魚,他年輕時便喜歡來這里釣魚,只不過以前是在水庫大壩邊上的石頭地,如今中游禁釣,只能在下游,可下游魚的口感不如中游。不過這對老叟來說不重要,畢竟對如今年過花甲的他而言,釣魚釣的不單單是魚,更是意境,是情趣。
說罷,水面上漾起點點波紋,老叟立在岸邊的魚竿動了動。他目光一凝,手一伸、一甩、一提、一拉,一條奮力扭著尾巴的草魚脫離水面,在午后的陽光下不斷閃動著鱗光。老人取下魚嘴上的鉤子,又將其送回江中。“撲通”一聲,魚沒了蹤影,和來時一樣,只有圈圈水波在江面蕩漾開去。
多少勤苦的人民,在澤雅孕育;多少動人的傳說,順著澤雅無言的流水緩緩流淌。昔日,我頻繁地造訪澤雅,但如今身為高考應(yīng)屆生的我,總是沒空,或者忘記回來看看這片動人的山水,傾聽澤雅傾訴不盡的話。我高考立志考省外院校中文系專業(yè),并且計劃在外省定居。這不禁讓我心生疑慮,這一次,是否將成為我與澤雅的訣別?我以后可能閱盡千帆,但終究不會再回來;可能游遍千山萬水,但再也回不去澤雅。心中的愁緒蒸騰起如絲如縷的惆悵,爬過我的心口。我按動按鈕,放下車窗玻璃,將目光轉(zhuǎn)向遠(yuǎn)方。
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
澤雅的人呀,何時才能回來?
踏遍千山萬水,何處才是遠(yuǎn)方?
除卻煙波,無一不是我。
——所得是我,所失也是我
(責(zé)編/袁園 責(zé)校/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