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以其簡練線條所呈現之迥異形態(tài)或風格,更能表達傳統(tǒng)的東方美學意境,其藝術逸趣更為抽象,亦更曲高和寡。
自古及今,書法章式既繁雜又多迭嬗,有甲骨文、金文、隸篆、行草楷等諸體,或秀麗飄逸,或豪放渾厚,或婉約含蓄,皆有其妙。此外,歷朝書風,亦好尚不一,如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尚態(tài)。即便同朝,不同時期也各具其面貌。
一、明清書法在“碑帖分野”中實現“破與立”
以明書為例,明初繼宋元帖學之傳統(tǒng),“三宋二沈”臺閣體盛行;至中期祝允明、文徵明等吳門大家上追晉唐風流,大呈復興之勢;晚期如董其昌、米萬鐘、倪元璐、王鐸等,又側鋒取勢,絕無固守。而清代關于碑帖分野,則爭論不斷。康有為先生提倡“尊魏卑唐”,其曾于《廣藝舟雙楫》言:“迄于咸、同,碑學大播,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寫魏體,蓋俗尚成矣?!贝撕?,碑學興起,帖學則日漸衰敗,諸多名家由“二王”轉向了北魏書法。例如,趙之謙“棄顏入魏”,一發(fā)而不可止。其致力研究金石碑版,所形成之魏碑體書風,使得碑派技法趨向完善,其功大焉。
歷朝歷代,文人皆講究性有其制,辭有所歸,書法亦如是。然囿于古法,多沿襲少開拓,終是易粘俗筆,有“千篇一律”之流弊,如書壇中的臺閣體、館閣體等,均以姿媚勻整為工一字萬同,則無異于“阘冗膚廓,幾于萬喙一音”(《倪文僖集》),美則美矣,但也是服古人衣冠而已。這才有了四庫館臣朱彝尊在《明詩綜》提要中批評臺閣體的“冗沓膚廓,萬喙一音,形模徒具,興象不存”,一如蘇軾所感慨之“非人磨墨”而乃“墨磨人”(《次韻答舒教授觀余所藏墨》),一代俊彥的聰明才智和創(chuàng)造力,就在對帖學的推移追摹中全然耗費。
清代以來,由于清初文字獄的興起,傳統(tǒng)帖學逐漸式微,文人雅士轉投于金石學,以避禍保身。至清末,中國書法發(fā)展再現高峰,究其緣由,是從“碑帖分野”立中破的“考古性闡釋”到“碑帖融合”破中立的文化沉積的“理性回歸和感性追認”。
晚清至“民國”時期是中國書法史上又一高峰。究其緣由,其一是“碑帖分野”“碑帖融合”的守正創(chuàng)新;其二則是因局勢變化,受“西學東漸”影響,再加上殷商甲骨、西陲簡牘、敦煌遺書的相繼發(fā)現,先前的書壇氣象煥然一新,頗具明末清初“瓦解重構”的“滿紙風云”。
二、書香世家在“金石碑帖”中尋求“德與藝”
褚德彝為浙江余杭褚氏家族之后,據《褚德儀朱卷》《褚成博朱卷》記載,其族起源可上溯至唐代名臣褚遂良,后者曾任尚書右仆射并榮封河南郡開國公。褚氏家族,無論蕭山分支還是余杭分支,皆視褚遂良為共同始祖,彰顯了家族對忠義孝廉的堅守。余杭褚氏自六世祖褚承恕起,便秉持耕讀傳家的理念,既致力于農田勞作,又重視文化教育,從而使得家族日漸興旺。自褚德彝的曾祖褚運鯤始,家族成員開始嶄露頭角,在科舉考試中取得佳績。經過“維”字輩祖父輩厚積薄發(fā),至“成”字輩父輩時,家族榮耀到達巔峰,其中褚維塏與其長子褚成績同登咸豐恩科舉人榜,成為一時佳話。褚德彝之父褚成亮與伯父褚成博亦在科舉中脫穎而出,兄弟二人一同取得殿試三甲進士功名,進一步彰顯了褚氏家族的書香底蘊。至褚德彝這一代,“德”字輩人才濟濟,褚德彝本人亦不負眾望,于光緒十七年(1891)成功考取辛卯科舉人,名列鄉(xiāng)試第五十八名。
余杭褚氏家族歷來人才濟濟,其中不乏諸多賢能之士,他們或以官職造福一方,或以詩書畫印等藝術造詣名揚四海。褚德彝便是其中一位杰出代表,他后來成為金石篆刻領域的大家,這一成就的取得與其深厚的家學淵源密不可分。其父褚成亮,作為余杭褚氏家族在書畫藝術領域的杰出代表,不僅自身成就非凡,更是褚德彝在金石鑒藏道路上的啟蒙導師,對其成長與成就產生了深遠影響。褚德彝之父褚成亮(1846—1878),字叔寅,又字孝諶,自幼聰慧過人,嗜書如命,以搜尋古籍、研究疑難義理為人生至樂。同治六年(1867)丁卯科及補行甲子科舉人,褚成亮于同治十三年(1874)獲內閣中書之職,然因病未能如期赴任。褚成亮獲光緒三年(1877)丁丑科進士及第,成為余杭褚氏家族數代人中僅有的兩位進士之一,卻因患咯血之疾,未能參與殿試。王同曾對其贊不絕口,稱其“弱不好弄,獨劬于學。節(jié)縮衣食貲購善本書數千卷,手自??保m流離瑣尾中不廢吟詠”(潘衍桐《兩浙鞧軒續(xù)錄》)。但殿試次年,褚成亮就因病離世,僅三十三歲,其子褚德彝當時年僅六歲。盡管褚成亮的學識對褚德彝的影響主要限于其幼年時期,但其在興趣愛好的選擇方面卻對褚德彝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褚德彝繼承其父未竟之志,子承父業(yè),傳為佳話。褚成亮一生著述頗豐,著有《南溪詩集》十卷、《余杭縣志補遺》《校經堂遺集》等作品,展現了他的學術造詣。在經史之余,他亦擅長韻語創(chuàng)作,其詩作被收錄于《兩浙輶軒續(xù)錄》卷五十,共計五首,足見其文學造詣之深厚。
褚德彝,原名德義,為避諱溥儀之名,于宣統(tǒng)元年(1909)特將“儀”字改作“彝”。他的一生橫跨晚清與“民國”兩個時代,親身經歷了二十世紀初中期中國社會的深刻發(fā)展與變遷。作為晚清至“民國”時期備受矚目的金石學家與書法篆刻家,褚德彝在金石學領域取得了顯著成就。據流傳作品考證,褚德彝在其一生中使用了二十個別號,以及九個齋室名。其中,使用最為頻繁的別號為“松窗”,其次是“禮堂”,再次為“里堂”。此外,他還擁有一些具有明確創(chuàng)設緣由的別號,如“甓師”“崖師”“舟枕山民”及“齊隋象主”等。
褚德彝所處的時代,正值金石學蓬勃發(fā)展之際。作為近代著名的金石學者,他在金石碑版之學的研究領域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若要深入研究晚清至“民國”時期的金石學,褚德彝無疑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鄭逸梅曾贊譽他:“近代以言碑版之學,當以褚禮堂為巨擘?!鄙趁虾R嘣蚱湔埥?,并尊稱其為“金石名家”。褚德彝的著作頗豐,包括《武梁祠畫像補考》《散氏盤文集釋》《金石學續(xù)錄》《龍門山古驗方校證》《云峰山鄭氏摩厓考》《審定故宮金石書畫日記》《松窗金石文跋尾》《石師錄》《漢刻甄微》《香篆樓脞錄》《松齋書畫編年錄》《角茶軒金石談》以及《學隸淺說》等。這些著作不僅展現了他在金石學領域的深厚造詣,也為后世研究者提供了寶貴的學術資源。
清代金石學者王昶著《金石萃編》一百六十卷,其有字不可識者,多以方框代之。褚德彝博聞強記,輒就方框多所填補。馬公愚曾與褚德彝同居滬西襄陽路頤德坊,見其所為,敬佩贊嘆褚德彝精于金石碑版之學。沈禹鐘《印人雜詠》謂其:“文物千年考訂真,漢延老吏是前身。雕蟲卻費雕龍手,款識精微亦絕倫?!?/p>
褚德彝的篆隸書法汲取融合鄧石如、吳讓之等人的書風,秀雅疏逸,瘦勁清整,隸書尤佳,得“清勁遒利”四字訣。此聯集《山海經》句,以隸行文,金石書卷氣躍然紙上,筆筆風骨內斂、字字神采外映,遒潤舒朗和血肉筋骨俱佳的絕配,其筆畫轉折處的提筆暗過,是“戒得長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蓮色”(李白《僧伽歌》)的舉重若輕。古人說的妙筆生花應是如此,隨心不隨意,堅定且唯一,脫漢隸之僵氣,破晉唐之綺麗,在橫平豎直、長撇大捺的勢急意徐中,立傲然書風。褚德彝篆刻初師浙派,后精研秦漢印,所作挺秀蒼勁。側款刻篆文,亦短峭入古,別有風韻。書宗河南褚遂良,能得其淵源,隸書學漢禮器碑,功力最深。
褚德彝風骨傲然,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不愿侍奉敵偽,失去經濟來源,尤其上海淪陷后,民生凋敝,所得潤資不能周給,境頗艱困。而操守甚嚴,有以求其墨寶以獻媚敵偽者,雖與多金,其亦以年邁手震不能作書相卻。自此所有寫件即與敵偽無涉,深恐厚此薄彼,以招尤怨,亦復婉謝。由是饔飧不繼,告貸無門。不得已,他只能割愛珍藏,以維持生計。為此,他將自己所居的寓宅題為“食古堂”,嘗云:“吾之食古堂,昔以自況食古不化,今則賴鬻古物以充食耳?!辈恢赖娜艘詾樗亲猿啊笆彻挪换保鋵嵅蝗?,所謂“食古”,是靠售賣古董以借充食之意。
三、偶獲一聯在“清翫雅集”中解碼“潛與顯”
筆者購藏此聯時,西泠印社惠讓的藏友坦言,上聯“鸞翔女床,鳳出丹穴”出自《山海經》,有飛黃騰達之意;但其下聯“玉匱表夏,元石勒秦”,卻不知其意。也正因此,筆者借此砍價入藏此聯。恰逢參加2023年西泠紹興拍賣,有幸一覽紹興,路過大禹陵,船游東湖(東湖位于紹興城東箬簣山麓,昔日秦始皇東巡至會稽,于此供芻草而得名),在烏篷船上“相逢一笑話菰蘆,江上詩情勝此無”(劉繹《同泛東湖》),忽而想起下聯中關于禹禪會稽、始皇冬巡的典故。經筆者考證,下聯出自晉代郭璞《會稽山贊》中:“禹徂會稽,爰朝群臣,不虔是討,乃戮長人,玉匱表夏,元石勒秦。”由此可知,下聯取“請刻此石,光垂休銘”(出自秦會稽山刻石銘)之意。因此,結合上下聯應是:飛黃騰達、名垂青史。上款人挹清先生,據考證是我國清末民初著名的外交家吳宗濂,也是嘉定籍最早的外交官。吳宗濂(1856—1933),字挹清,號景周,原籍上海嘉定。他于1876年進入上海廣方言館求學,后獲保送至京師同文館深造,專攻俄語與法語。因其精通外語及洋務,后被選拔入外務部任職。在吳宗濂的外交生涯中,他早在清末便主張積極推廣舞會活動,強調此舉可彰顯國體,促進邦交之和諧。同時,他亦深知外交官員的服飾風格對于國體邦交之重要,因此主張應順應國際潮流,作出相應的調整,以便增進交往,消除隔閡。在他的積極建議下,清政府最終決定參與1911年意大利都靈世博會,借此機會向世界展示并傳播了深厚的中國文化,極大地增強了國內商人的自信心。辛亥革命后,他受孫中山先生之托,在英、法、意及比利時等國積極籌措資金,用于建設國家重要的三大鐵路干線。在籌款過程中,吳宗濂始終恪守原則,忠實執(zhí)行孫中山先生的籌款方針:一是確保事權不落入外人之手,不損害國家主權;二是以中國鐵路總公司名義籌措資金,避免以國家名義借取外債。
吳宗濂一生筆耕不輟,著有《隨軺筆記四種》等作品,并翻譯了《德國陸軍考》《法語錦囊》《桉譜》等著作。此外,他還撰寫了《羅馬尼亞國志》,該書為中國最早一部系統(tǒng)介紹羅馬尼亞國情的專著,對中外文化交流產生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以筆者拙見,此聯中的“潛功”是集聯藝術的集大成者,晦澀的用典和上款人挹清先生的生平事跡可謂是恰到好處;“顯跡”則是體現在褚德彝“書中求書”的一次成功嘗試。此聯的書法既有南帖的江左風流、疏放妍妙,又有北碑的中原古法、端正雅飭。全聯取法于《天發(fā)神讖碑》,捺腳上翹、收筆方切方收,豎畫“釘頭鼠尾”,以方筆取勢,整體棱角分明、頓挫有力,裝飾感強烈,無矯揉造作之態(tài),章法排列整齊舒朗,抓住了原碑瘦勁古雅的氣息,用筆清勁,字形方整偏長,落窮款令整體緊湊,增強了整體的厚重感。按理說,到此筆者已著相,畢竟康有為先生曾言“妄以碑帖為界,強分南北”(《廣藝舟雙楫·寶南第九》)是機械片面的,但從褚德彝的考古學家這一身份而論,不難發(fā)現書風筆意中是他對南帖北碑的融冶薈萃。
正如鄭逸梅在《禇禮堂作書一筆不茍》中提到:“大家一致公認褚禮堂為金石家,實則他的書法秀雅疏逸,造詣很高,不過書名被金石所掩罷了?!睂︸业乱偷臅ㄋ囆g給予了極高的贊譽。雖然褚德彝普遍被認為是金石學的專家,然而他在書法方面的造詣同樣不容忽視。褚德彝的隸書作品秉承漢代隸書的遺風,行楷則深受褚遂良的影響,展現出一種清新脫俗、雅致飄逸的藝術風格。此外,褚德彝在篆刻藝術上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他的作品在秉承秦漢古韻的同時,又融入了近代浙宗的風格,呈現出豐富多樣的藝術面貌。褚德彝對碑帖的深入研究和鑒識,使得他在考證碑帖拓本版本及考釋碑帖文字方面積累了寶貴的經驗。這些經驗對他的書法和篆刻創(chuàng)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使他的作品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融入了獨特的個性與創(chuàng)新精神。誠如劉恒在《中國書法史·清代卷》中所言,當一個人的學術修養(yǎng)與實踐經驗與其人生理想和情感生活緊密結合時,其所秉持的文化價值觀將在其藝術活動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褚德彝正是這樣一個典范,其學術成就與藝術才華相輔相成,共同鑄就了其卓越的藝術成就。
褚德彝一生致力于金石學,擅長隸書與篆刻,技藝獨特且多樣,體現了其卓越的造詣。然囿于筆者本人學識水平及研究視野之限,本文所述仍有諸多未盡之處,關于褚德彝的相關研究尚需進一步深入探索。筆者將不斷提升自身的鑒賞水平,以期在未來對褚德彝的藝術成就進行更為深入的解讀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