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yè)樂手可以分為兩類——錄音棚里的匠人和舞臺上的表演者,金天有幸站在了這兩者的交匯處。
從業(yè)至今,他始終堅信每一步的腳踏實地都不會徒勞,它們最終將匯聚為那些綿密扎實的經驗。“所謂職業(yè)樂手,不僅僅是演奏技術的體現(xiàn),還要適應制作人的需求,有時候為了團隊的整體效果,得適當放下自己的個性?!?/p>
現(xiàn)在,他在北京東五環(huán)的維伴文化傳媒公司,擁有一間自己的吉他工作室。這里是他與樂隊的據點,排練、錄音、制作唱片……忙完就圍坐在一起聊音樂的林林總總。藝術和生活被嚴絲合縫地裹挾在一起,泛著華麗的灼亮,又鋪滿了隨性灑脫,有一種彼此映照的“共鳴”。金天很喜歡這種感覺,并想要持恒地熱愛和探索下去。
成長與蛻變:
從古典到現(xiàn)代
金天出生在一個古典音樂家庭,父母都是專業(yè)演奏家——母親演奏小提琴,父親演奏圓號。五歲那年,一家人隨父母的工作調動從延邊老家搬到了省會長春。由于父母的工作性質,他時常出現(xiàn)在交響樂團的舞臺現(xiàn)場,埋在觀眾席間欣賞他們排練、演出,一待就是一整天。那樣的場景,讓金天耳濡目染感受音樂的多樣情緒,只要是他聽到的旋律,很快便能哼唱出來。多年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人生軌跡的回歸與音樂的緊密聯(lián)系,早已在幼年時埋下了伏筆。
初二那年,舅舅從廣州帶回來一把吉他,他還記得那個牌子叫百靈,是一款國產琴。當時樂團里有位歌手可以邊彈琴邊唱歌,他就磨著母親,讓她想辦法讓那位老師教他彈吉他。上了大概三四節(jié)課,學會C調的四五個和弦后,他已能扒拉出一些簡單的歌。剛摸吉他那會兒,他并未有太多感觸,只是覺得新鮮好奇。直到初三,港臺流行文化和內地搖滾熱潮并駕齊驅,與吉他相關的歌曲橫空出世,像齊秦的《外面的世界》《冬雨》《花季》,崔健的《一無所有》《花房姑娘》,讓他不止淺淡地關注吉他,而是徹底陷入了癡迷,甚至于睡覺都要把它放到床邊,還在琴頭那里備了一個枕頭,生怕有什么磕磕碰碰。
青春與電吉他:
探索音樂的更多可能
大一那年,他接觸到了電吉他,并真正意義上開始學這樣樂器。母親給他買了第一把電吉他,韓國產,半空心琴型,有點仿制Gibson經典的335。在那樣的年代,資訊極為閉塞,誰手里有一盤大師的教學帶,都是被翻錄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版本,經常是泛著雪花,看不到人影,只聽見聲音的狀態(tài)。沒有任何介紹,只知道曲子很好聽,然后試著用吉他去扒帶,這些無疑是屬于那個年代的產物。從那時起,他開始模仿Clapton、Jimmy那些七八十年代優(yōu)秀的吉他手,研究他們的演奏狀態(tài)和音樂風格。
彼時,他遇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導師——孫大峰。孫老師對他的影響極為深遠,早在1990年,他就在現(xiàn)場看過孫老師的電聲樂隊,排練很多國際知名的Fusion樂隊曲子,包括Casiopia、Lee Ritenour等等。在遙遠的東北能聽到這些音樂,即便放至今日他仍覺得“很了不起,非常超前”。在孫老師的推介下,金天有機會在當?shù)匾恍┙洜I性娛樂場所做現(xiàn)場表演,演奏當時流行的港臺、內地金曲,漸漸地對流行音樂打下了初步根基。
大學畢業(yè)后,他毅然辭掉了省級事業(yè)單位的工作,因為“鐵飯碗”實在不適合自己,音樂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于是帶著樂隊與當?shù)匚逍羌壘频旰炏铝碎L期演出合同。幾個年歲相仿、志同道合的年輕人,晚上在舞臺彈琴唱歌,下午就聚在一塊,排練喜歡的曲子、寫歌、打磨旋律。那段愉悅充實的時光,他到現(xiàn)在想來也是意味悠長、心潮澎湃。
期間,金天偶然接觸到了一些來自北京的樂隊,并震撼于他們自由而張揚的音樂氛圍。從那時起,他的心中便埋下了一顆種子——去北京,追求更廣闊的音樂夢想。然而,樂隊里一些成員陸續(xù)結婚生子,夢想變得不復輕盈,他們開始掂量起生活的份量,只有金天還一如既往扎根在音樂里。既然一起北漂不甚現(xiàn)實,他干脆辭掉了樂隊工作。2000年3月,他背上兩把琴,一無牽掛地前往北京。
孤獨與曙光:
北漂樂手的新天地
來北京之前,金天頭腦里裝滿了對未來的憧憬——他要組建一支屬于自己的樂隊,創(chuàng)作出完全屬于自己的音樂作品。那時,他對搖滾樂情有獨鐘,一心想搞這種風格。實際上,這支樂隊的人齊了,名字也起好了,他們甚至住在了一起。然而,生活的拮據使得這支樂隊未能真正走下去。這種遺憾,讓本就艱辛的生活,雪上加霜,拖著漫長疲憊的影子。人地兩生,無以為靠,他暗自咬緊牙關,找了幾個酒吧的工作,好像也只有這樣才能賺錢,繼續(xù)生活下去。
曙光總是悄然潛藏著,然后倏地從縫隙里鉆出來。2001年9月,金天在著名鼓手、音樂人馬禾的引薦下,接到了第一份正式的藝人工作,在郭峰“我為申奧萬里歌”全國巡回演唱會上擔任吉他手。說起這段經歷,就不得不提他喜歡踢球這件事。2000年3月他剛到北京,9月便加入了北京音樂人足球隊,領隊兼教練馬禾曾經是崔健樂隊的鼓手,其他隊員也大都是圈里的資深前輩。能夠和年少時代的偶像一起踢球、探討音樂,令他感到無比榮幸。在前輩們的支持和鼓勵下,金天漸漸融入了這個圈子,內心的迷茫與孤獨被一點點消解,生活的步調也終于變得平穩(wěn)順遂起來。
2003年左右,他開始接手錄音方面的工作。當時,圈里給專門在錄音棚里制作音樂的這伙人起了個外號,叫“棚蟲”,他就是其中之一。通過朋友介紹,一些地方臺的晚會項目組找到了他,手頭的活越堆越多,眼看忙不過來了,他就辭去了酒吧的工作,專門做起錄音樂手。
不久后,在解放軍藝術學院隋靖老師的推薦下,金天接下了央視春晚的錄制工作。那時候,他去中央電視臺演播廳,自己要背兩三把吉他和效果器,一次錄好幾首歌,有時恨不得整臺晚會的吉他都要錄完。所以,他得把所有歌的譜子提前整理好,到錄音環(huán)節(jié)必須第一時間完成制作人的想法,因為后面還有其他樂器的樂手排隊等候,時間被壓縮得很緊湊,絕不能耽誤整個進度。他直言,確實是挺辛苦的,但也樂在其中:“有時候坐在休息室,吃著央視的盒飯,看各種春晚大腕兒,在旁邊走來走去、背臺詞,有一種很真切的參與感。”
融合與突破:
劉卓樂隊的吉他手
金天第一次見劉卓是在2004年。那天,他在北京的五月花酒吧排練,恰巧劉卓樂隊過來試場,給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據金天回憶,這支來自哈爾濱的整編樂隊,演奏的內容非常整齊,在當時已經小有名氣。同樣是來自東北的年輕人,到北京尋求發(fā)展機會,他們在想法、感受上有太多共通之處,很快便熟絡起來。2010年,金天很幸運地加入了劉卓樂隊。他們開始接小型的演唱會,經歷了超女、快男時代,往后參與到《中國好聲音》《歌手》等音綜的錄制,很多優(yōu)秀藝人的演唱會,以及由此衍生出來的專輯制作,等等。
他記得,錄制《中國好聲音》時,每天的工作量特別大,可能要有12~14個小時?!颁浿埔艟C挺折磨人的。一首歌的演奏部分也就五分鐘,在這之前我們一直待在休息室,上一秒還在放松,下一秒拿上琴戴起耳機,突然繃到120%的弦上,兩三個回合下來,真是招架不住。如果遇到有演奏壓力的內容,一定要提前做些準備,才能第一時間到達狀態(tài)。”
通過大量的排練、合奏,金天愈發(fā)意識到整體的重要性,“在演奏上我們是獨立的團隊,任何人的小失誤都會給團隊帶來不可預知的災難性的后果?!彼钤诤醯氖?,必須首先完成本職工作,絕對不能因為自己的失誤,讓團隊受到牽連。“這就跟足球隊一樣,大家各司其職,又相互寬容尊重,在彼此磨合的過程中,總會經歷不同理解的時刻,但又能找到適合的解決方案?!闭缢f,每個音樂人審美各異且極具個性,接到手的工作不會是所有人喜歡,可彼此對待音樂的態(tài)度是坦誠相見的。有時為了整體的效果呈現(xiàn),揉雜進了一定的妥協(xié)讓步,這也是作為職業(yè)樂手需要做到的?!鞍褕F隊交給我的工作做好,比什么都重要,是大過自己的東西?!苯鹛旌苷J真地,將每個字眼講得擲地有聲。
作為吉他手,他更傾向于彈奏跟吉他相關的音樂內容,但實際接觸到的工作,大多是流行方向的歌曲,吉他發(fā)揮的空間并不多?!按蟛糠蛛娂氖址ㄊ呛苡刑匦缘模霈F(xiàn)在相對平和的流行歌里,要處理得很恰適,否則寧可不出聲。”他這樣解釋著。這些歌曲更多地是以鍵盤類樂器為主要伴奏織體,吉他聲部甚至會被當作弦樂或是合成器使用,從而呈現(xiàn)一種輕音樂團的效果?!疤貏e有吉他風格的樂句,放到流行歌里有時很突?!?,對金天而言,最大的困擾是如何過渡音樂性上的沖突感,將二者巧妙地結合起來。
除去自己的演奏部分,他很喜歡聽耳機里其他樂手反饋給他的內容,并試圖領會對方的意圖動機。“最終呈現(xiàn)出來的效果,最起碼是齊整統(tǒng)一的,整個樂隊聽起來有呼吸感、不生硬?!彼詾?,這是作為樂器演奏者,比較心安理得、有成就感的時刻,是他所能享受到的演奏快樂。
機遇與挑戰(zhàn):
國內演藝事業(yè)新局面
從《中國好聲音》《經典詠流傳》到《歌手》,金天及樂隊經歷了太多的從無到有,很多工作甚至是摸著石頭過河,沒有前輩的經驗可以借鑒。他說:“每個藝人都有自己的風格屬性,不同節(jié)目有陌生的導演團隊,其工作習慣也不一樣,有人喜歡排練節(jié)奏稍緊一點,有人喜歡把段落對清楚后再開始,需要樂手有很好的適應力和配合度才能完成?!?/p>
尤其是這一季的《歌手》,不僅采用“全程直播”模式,更引入諸多的國際元素,加劇了競演的激烈程度與線上討論度?!斑@些都是極具挑戰(zhàn)的,特別是在直播狀態(tài),任何一個小失誤都會影響最終的舞臺呈現(xiàn)。”這與幕后彈琴很不一樣,要在演出前和藝人做更好的溝通,包括舞臺上的每一處細節(jié),在哪個小節(jié)做什么動作,都要按照預先設計去完成。盡管難度很大,他仍希望國內的音綜能夠繼續(xù)嘗試去做現(xiàn)場直播,因為“即便存在瑕疵,也是現(xiàn)場音樂的魅力所在,有著完全不一樣的頻調和體驗感”。
“直播這種形式無疑是對國內演藝事業(yè),甚至于華語樂壇跟世界的接軌,有極大的推動作用?!痹掝}由此被引入到了更深層區(qū)域。金天承認這是好事一樁,但也看到了其生命周期的短暫與影響力的下滑,究其根本涉及更寬泛的內容,比如“在流行音樂這方面,我們沒有相對厚重的底蘊,歌曲的可選范圍相對狹窄”。談及幾位外國歌手的臨場表現(xiàn),他坦言那種松弛感、自控能力、舞臺的駕馭度,是很不一樣的。
當下,互聯(lián)網時代迅猛發(fā)展,人工智能一并崛起,金天深感在全世界范圍內,音樂行業(yè)面臨的挑戰(zhàn)愈發(fā)嚴峻?!坝绕鋵τ跇菲餮葑喽?,愿意認真學習樂器的年輕人不多了,而要真正精通一種樂器,沒有扎實的功底是無法實現(xiàn)的?!彼f,這是時代的碰撞,也許正推動著一場音樂領域的變革。金天始終覺得,他們這代人有責任也有空間,把學到的東西和自己的內容做很好的結合,敞開心扉,擁抱日新月異的世界,開創(chuàng)一個充滿可能性的音樂新未來。
后記
最近,金天在繁復的工作之余,拍攝了自己的教學視頻。
初衷要倒回至剛有微博的時期。很多琴友發(fā)私信,問他做不做教學?!澳菚好Φ眠B家都回不了?!彼o奈地苦笑了一下,“真正著手去做已是疫情之后?!蹦嵌稳兆樱瑫r間像是被無限制拉長,突然多出大塊的留白,他也因此有機會去做整理和構想。借以這些年的實戰(zhàn)案例,他從音色、和弦、色彩的把控,solo部分和伴奏織體的設計,以及吉他這個樂器的特性等角度著手,由淺及深地做了一番解析。他期冀廣大琴友在了解吉他和音樂的本質后,再去練習,才更能體會到演奏的快樂。
“從2000年北漂到現(xiàn)在都24年了。”金天說自己一直很幸運,做著最喜歡的事情,在最好的團隊里?!暗珒刃纳钐幠莻€樂隊的夢還在”,未被填滿的那抹空白,是對未完成的期許。
“其實沒什么壓力了,可以抽時間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比如嘗試創(chuàng)作,制作以吉他演奏為主要織體的歌曲,練習bass,練習唱歌。我始終覺得吉他手應該會唱歌,尤其是彈唱,對整個身體的協(xié)調性有很高的要求,需要大量的練習?!彼D了頓,不緊不慢地描繪著:如果某天去朋友的酒吧玩,我會找機會上臺表演,cover別人的歌也好,唱自己寫的歌也好。我希望我能做到,像年少時期心中的吉他偶像那樣,我喜歡那種感覺。
一顆初心,在沉甸甸的情懷里,像陳釀般越發(fā)濃郁。
而金天的下半場,才剛剛開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