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城

在丹霞口，石頭的數(shù)量，約等于

星辰的數(shù)量。密密麻麻的石頭

從何而來，祁連山，還是黑水河

不管從哪兒

它們都是從時間深處，翻滾而來

大風(fēng)吹著石頭趕路，將它們磨圓，磨成

頭顱大小，鳥卵大小

它冰冷的體內(nèi)，藏著銀色的月光

一萬塊石頭里

藏著霍去病蕭蕭的鐵騎部隊

我觸摸石頭堅硬的外表，沉默如謎

仿佛一用力，就會打出火來

太陽，燃燒的石頭；月亮，思鄉(xiāng)的石頭

眼前是嵌入墻壁，不得解脫的石頭

我是在世間流浪的石頭

轱轆井

舊木柄上，幾道裂紋，如祁連山的豁口

曾有多少人，用它取水

旋轉(zhuǎn)著光陰的井繩

漫漫風(fēng)沙里，一口水，比一塊銀子

更寶貴。人們從地下，搖上沁涼的井水

井水里落著星星

駝鈴叮當(dāng)?shù)暮游髯呃?/p>

一眼轱轆井，打在了時光深處

木桶扔下去，驚動西域諸國

某些夜晚，月亮來到井畔，無聲搖動

它要把另一個自己，從黑暗中解救出來

一口井里，取出了多少水，洗凈了多少面孔

我躬身，重復(fù)著前人的動作

像搖一部老式電話機，要與水那邊的人

通話

飛機降落

有幾次，把夜里飛機的燈光，當(dāng)成了星星

馬上又轉(zhuǎn)醒過來

星星不會走得這樣快，這樣急

星星都是等我們?nèi)胨螅泡p手輕腳地移動

沒見過，城市另一端的飛機場

日日看著模型般的飛機，僵直身子

從頭頂滑過

不會飛的事物，即便上了天，仍不好看

轟轟的聲響，天空中的拖拉機

我的窗戶同時發(fā)出顫動

它與那架飛機，與飛機里的

陌生人有什么關(guān)系

為何它從平靜中醒來，無法自抑

時"間

上海牌的石英鐘，掛在老房子

客廳的墻壁上

童年，當(dāng)我想到時間，便抬頭望一眼

金色秒針穩(wěn)健前行

帶動分針，最后是時針

慢得驚人，又溜得飛快

我們仰起茫然的臉，等待被指針之喙喂養(yǎng)

午夜，門縫里傳來它金屬的腳步聲

攀登無止境的旋梯

大人說我的心臟也正那樣顫動

每年父親為它更換新電池

重新校準，掛回一枚釘子上

鐘被摘走后，墻壁恢復(fù)了空白

有疑問時我仍習(xí)慣性望向那里

被空白擊中

抓不住的父親

鄉(xiāng)間公路上，父親正年輕，剛喝了酒

把車子蹬得飛快

寂靜的柏油馬路上只有我們

路兩旁高大的白楊，為他拍手喝彩

我在自行車后座上幾乎要飛起來了

光影像鳥群滑過臉孔，風(fēng)

從后面拽緊我。父親開懷大笑

瘋狂蹬車，我怕得要命，抓緊車座

要哭出來，大嚷著讓他慢些……

過了好一陣，他才放緩速度

模糊的景物重又清晰。但

父親已變得陌生且遙遠，像另一個。

如今他再次握住那自行車的車把

丟下我，逆著時間騎行而去

飛"蛾

黑暗的世界里，我們醒著：我，和飛蛾

它們圍繞一盞昏黃的燈，從夜色中

涌來，像沙漠里沖出的騎兵

撲向水井。街道悄然無聲

當(dāng)人安靜下來，世界便安靜下來

飛蛾瘋狂撞擊堅硬的燈罩

爆發(fā)出細微的吧嗒聲

聽說從出生到死亡它們僅有幾天壽命

我默默望著，翅膀如雪片無休止地撲打

到處都是冰冷的光亮

但沒有真實的、可供投身的火焰

這是飛蛾的問題

也是我們的

未完的工作

沒有人在已經(jīng)完工的大樓里

架梯子、拌水泥、砌墻

沒有人在潔凈的屋子內(nèi)

擦玻璃、掃地、除塵

所以我在未完成的，污濁的

人間寫作。這才是我工作的地方

沒有人在完成的畫作上

涂抹，除了杜尚與他的胡子

工作都是艱苦的。面對著混亂

繁重，與未知，我感到自己仍有用

我在建設(shè)，在改變，而非享受

我的氣力都花費在確實的事物上

當(dāng)我累了，躺下睡去，渴望著醒來

我看著腳手架與雜物堆

知道自己有得忙了

責(zé)任編輯"離"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