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皮影是中國獨有的，是世界上最早的電影，是動漫的祖先。

從都江堰城區(qū)出發(fā)，跨過岷江上的大橋朝著青城山方向一路馳行，不到20分鐘就可到達位于中興花木城內的成都皮影藝術博物館。它在幽幽小巷深處，綠樹掩映著白墻黛瓦，更像是一處古老素樸的川西院落。

成都皮影藝術博物館由著名雕塑家趙樹同和其子趙洪所建，他們希望以建設家園的方式去建設博物館，讓皮影藝術博物館體現(xiàn)出“皮影回家”的理念。這里收藏的皮影以成都皮影為主，也有少量甘肅、陜西、河北等地的北方皮影。館內有皮影藏品1700余件，其中最古老的皮影藏品已經(jīng)度過了兩百年光陰。

雕塑家和皮影

這個博物館不同尋常的故事，如果追根溯源，要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全國著名的雕塑作品《收租院》說起。這個陳列于四川省成都市大邑縣的現(xiàn)代大型泥塑群像正是趙樹同帶領同事、學生創(chuàng)作的。那時，他在四川美術學院任教。為了更好地創(chuàng)作《收租院》，他經(jīng)常到當?shù)乩习傩占抑腥チ私庵腥A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地主收租的情況。一次，他遇到一位老農正要把一張毀壞的舊式花雕床扔掉，趙樹同感到心痛，趕緊掏錢把花雕床買下。

漸漸地，他還發(fā)現(xiàn)當?shù)赜泻芏嗯f時民間藝人留下的皮影。趙樹同從小就喜歡皮影，一遇到這些東西就愛不釋手，別人看成是破舊玩意兒的皮影在他看來就是需要搶救的珍寶。他不忍看到傳統(tǒng)文化中的瑰寶就這樣被散落拋棄，于是跟那些人家商量，只要誰家中有皮影，無論多少，無論完好與否，都可以拿來，他會毫不猶豫地全部買下。

后來，他到北京工作，在努力創(chuàng)作雕塑之余，也常去古玩市場尋找皮影，時間長了，商販們都知道他熱愛皮影且出手大方，便紛紛帶著積攢的皮影來找他。那些年，不少外國人來到中國，著迷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其中的好物件，比如皮影，愛不釋手，很多精美的皮影被他們帶回自己的國家。當時，趙樹同有創(chuàng)作雕塑作品帶來的收入，但他總是省吃儉用，一門心思尋找皮影。為了找到更多的皮影，他跋山涉水四處尋找。

20世紀80年代，工薪階層每月收入不過幾十元，但趙樹同為了收藏皮影，常常花幾百元，甚至有時花上萬元的積蓄購買皮影。對于保存完整的皮影，他將其晾曬到干燥通風的地方以便更好地收藏；對于有損壞的皮影，他便利用閑暇時間修復。忙不過來的時候，家人都是他差遣的對象，兒子趙洪也常常到偏遠地方搜集皮影，幫忙做修復皮影的工作。

有一年，一位老人帶著祖上留下的一箱皮影來找趙樹同，并提出一個超高的售價。這箱皮影是清代的作品，制作精美，保存完好，可趙樹同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錢，只好忍痛放棄。趙洪代父親送客，主動留下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希望將來某一天老人愿意降低價格賣出。轉眼三年過去，老人生命走到盡頭，臨終前特意囑咐兒子，要他帶著皮影去找趙洪。老人說，只有賣給他們，這箱皮影才能得到妥善保存，自己才能放心。如今，這箱清代皮影成了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

當時，古玩市場的商販無人不識趙樹同，他家的皮影越來越多。幾十年里，趙樹同收藏了170多個劇團的總共4.6萬余件皮影。常有外國人慕名找到他，希望出高價購買他的藏品，有個美國人提出愿意花5萬美金買走其中一整套皮影，趙樹同拒絕了。此后，還不斷有國外的一些官方機構或者民間皮影愛好者陸續(xù)向他發(fā)出邀請，希望趙樹同帶著皮影去他們的國家舉辦皮影展。

皮影凝聚了趙樹同一生的心血，他舍不得賣給任何人，更別說賣給外國人。他告訴他們，要開展覽，也應是以國家的名義而不是以個人的名義開。他說，皮影是中國獨有的，是世界上最早的電影，是動漫的祖先。皮影要靠光影來表現(xiàn)，凝聚了繪畫、雕刻、剪紙等造型藝術的魅力，還把戲曲、相聲、電影的藝術集中展現(xiàn)出來。皮影藝術是傳統(tǒng)文化藝術的集中體現(xiàn)，應該有更多人去了解它、研究它，這是民族的財富。趙樹同也意識到，僅靠個人的力量無法給這些皮影妥善的安置。2003年，他再三思考，決定把這4.6萬余件、價值8000余萬元的皮影捐贈給中國美術學院。他希望有更多人去關注皮影、研究皮影、傳承皮影。

此后幾年里，趙樹同還幫助成都博物館收藏了7萬多件皮影，并在成都博物館順利建成中國皮影博物館。一切正像他期望的那樣，越來越多的人重新關注皮影。在捐贈4.6萬余件皮影之后，趙樹同和趙洪也沒有停下收藏的腳步。

2006年，在都江堰市有關部門的幫助下，趙樹同、趙洪父子在都江堰中興花木城內租用了上千平方米的土地，建起了民辦的成都皮影藝術博物館，因為他們喜歡這里的山水和安靜的氛圍。

都江堰與皮影的淵源也值得一提。在一本講述四川皮影的德文書上，有圖片展現(xiàn)了清代四川“同慶班”皮影藝人的生活場景，背景正好是都江堰的安瀾索橋。成都皮影藝術博物館建在都江堰市，剛好也是“皮影回家”理念的體現(xiàn)。

遺憾的是，2018年4月24日，趙樹同因病去世。2019年，成都皮影藝術博物館才終于建成，并對外開放。

成都皮影

我國的皮影有很多流派，在南方皮影中，成都皮影是典型代表。在成都，人們親切地稱皮影為“燈影戲”或者“燈影兒”，清代周詢的《芙蓉話舊錄》中說：“燈影戲各省多有，然無如成都之精備者?！睘楹巍熬珎洹保刻骄科湓?，大約與成都文化的兼收并蓄有關。明末清初“湖廣填四川”，湖南、湖北、廣東等省大量移民涌入四川，成都成為各省文化交流碰撞之地。各省皮影相繼融入本土皮影，各路藝人大顯身手，無論是制作皮影還是表演皮影，都兼收并蓄、博采眾長，將成都皮影推上了同時代的藝術高峰。

此外，成都的茶館文化歷史悠久，這也給皮影的繁榮提供了豐厚的土壤。據(jù)《成都通覽》記載，1909年，成都已有454家茶館。茶館是休閑娛樂場地，也是各類民間藝人行走的江湖。比起川劇等表演藝術，皮影表演方便易行，帶一箱子皮影，再搭建起影窗和燈箱，幾個人舉起雙手就可以操縱千軍萬馬。皮影藝人們身兼數(shù)職，既是制作者、操控者，也兼職導演、敲鑼打鼓者、說唱演員。在流光溢彩的燈影里，觀眾早已沉迷于刀光劍影、悲歡離合的精彩故事里。

在茶館文化的滋潤下，尺寸小的皮影顯然不能滿足觀眾的需要，故而成都皮影比其他地方的皮影都要大。成都皮影從頭到腳有13個關節(jié)，分為帽、頭茬和身段三部分，按尺寸可分為大、中、小皮影，其中大皮影可高達70厘米，相當于一般北方皮影的兩倍多。成都皮影臉型飽滿、目光如炬，衣帽精致典雅，手中刀槍上的花紋也纖毫不爽，這樣即使是茶館最遠角落的看客也能一睹其風采。燈光流轉，戲臺上有淺唱低吟，也有兵戎相見，觀眾看得過癮，已經(jīng)忘卻長久地手持茶碗不曾喝水，看罷不忘眉眼舒展著感嘆一句“真是戲里有乾坤啊”。

和北方皮影大多選材于驢皮、羊皮、駱駝皮不同，成都皮影選材于黃牛皮。什么年齡什么部位的牛皮適宜做什么皮影，藝人們早已了然于心，他們選擇兩三歲黃牛的皮，浸泡、除毛、刮皮，連續(xù)工作多日，才把臟亂的“生皮”制作成干凈透明的“熟皮”，把熟皮壓平、陰干，就可以勾勒、雕刻和著色了。每一個步驟都凝聚著藝人們的智慧和心血，都是他們藝術才華的體現(xiàn)。完成以上步驟的皮影，還要經(jīng)過脫水、上油、連綴（把13個關節(jié)分別縫合成一個整體）、裝訂（把皮影訂在操縱桿上）等流程。

“官頭包”“旦頭包”“場景包”“清朝包”……舊時光里，這些皮影被藝人們裝進小箱子里，挑著背著，走南闖北，到了不同的市鎮(zhèn)鄉(xiāng)村、茶館酒肆，他們把皮影的頭茬和身段一連上，把戲臺燈影布局好，就可以說古唱今，豐富勞動人民的生活。

在不少皮影愛好者的記憶里，皮影和《哪吒鬧?！贰独鲜蠹夼愤@些傳統(tǒng)劇目有關，但眼下的成都皮影藝術博物館里，不少場景卻是讓人驚詫和欣喜的。趙洪館長不僅帶大家欣賞展廳里的皮影，還會帶大家觀看動漫皮影并制作皮影，甚至和大家一起在燈光里操縱皮影舞蹈。最吸引小朋友的莫過于后者。明亮的燈箱前，節(jié)奏感十足的流行音樂旋律里，一群孩子一人手持一個皮影，正跟著音樂舞動雙手，木棍和提線抖動著，穿著T恤、牛仔褲等流行服飾的皮影小人兒在跳舞，一旁的霓虹燈還旋轉著彩色光影來渲染氣氛……小朋友們樂得咯咯直笑，原來，皮影這么好玩??！

在這里，成都皮影不僅被保護被傳承，還被創(chuàng)新被活用了。

民族的皮影，世界的皮影

盛夏的清晨，9點剛過，成都皮影藝術博物館已經(jīng)迎來這天的第一批遠道而來的客人。他們一行20余人，是來自香港各高校的大學生，他們目光專注，靜靜地聽著講解，有同學把臉湊近墻上的燈箱，瞪大眼睛凝視著里面的皮影頭茬，不少同學手持相機、手機，或拍照或錄音……

博物館自對外開放以來，接待了無數(shù)皮影愛好者，人數(shù)最多的當數(shù)在校學生。趙洪館長說，每年暑假是博物館最熱鬧的時候，各省各地的大學生、中小學生都來了，有的同學和家人或者同學一起來，有的同學獨自一人來，還有浩浩蕩蕩的研學隊伍陸續(xù)前來。成都周邊的同學來得最多，離得近，交通也方便，東北、臺灣、香港、澳門的同學來一趟不容易，要乘飛機轉汽車、動車。這些同學都非常珍惜在博物館里的時光，喜歡聽，也喜歡問，還喜歡拍照。有一次，有一名國外的大學生一走進博物館就搭起了直播架子，他說自己來自加拿大，要給他的同學講述中國的神奇寶貝。

成都皮影藝術博物館還接待過許多有趣的客人，抱在懷里的孩子咿咿呀呀還沒學會說話，但已經(jīng)會伸手握皮影的操縱桿，還握著久久不放；最年長的是101歲的老人，樂呵呵地玩著皮影戲，唱起兒時聽過的劇目里的臺詞。有些情景過去幾年了，還歷歷在目：一位陜西的皮影愛好者看到展廳里的皮影笑著落下眼淚，他一邊指著皮影，一邊激動地講述自己小時候看爺爺表演皮影的故事……

2023年10月，第81屆世界科幻大會在成都科幻館正式開幕。新西蘭電影視覺特效藝術家、電影企業(yè)家理查德·泰勒也參加了此次大會，他曾參與制作過《阿凡達》《指環(huán)王》《霍比特人》等多部精彩大片。理查德·泰勒在科幻大會開幕第二天就帶著家人來到成都皮影藝術博物館體驗皮影的樂趣。他告訴記者，自己對中國傳統(tǒng)的皮影戲非常感興趣，中國悠久的歷史和燦爛的文化藝術對他的電影特效創(chuàng)作有很大幫助，他經(jīng)常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靈感。

理查德·泰勒的一番話引來在場的皮影愛好者一陣熱烈的掌聲。皮影是屬于中華民族的，從最初有文字記載的皮影歷史算起，距今已有兩千多年了，它就像一朵瑰麗的花朵在中華文化的百花園里展現(xiàn)著自己的美麗；同時，皮影也是屬于全世界的，是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