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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 隱

        2024-12-31 00:00:00錢幸
        湖南文學(xué) 2024年11期

        愛的幽魂

        尤音是頭回線下見網(wǎng)絡(luò)情感主播。吳軻,網(wǎng)名“吳軻軻軻軻”。他比直播上顯老,眼角紋路刻若發(fā)絲,或許熬夜所致。他蹺著腿,雙手交叉,盯著她,愿聞其詳?shù)臉幼?。尤音不由自主,意在吸引,放大料了:我爸出軌了!話語間容光煥發(fā)。橋段不陌生,吳軻并不買賬,淡淡地給了一個“噢”。情感主播見慣了人間悲喜,出軌很稀松平常了。尤音低聲加碼:對方是女歌星哦!

        吳軻細長眼睛微微瞇縫,喜聞樂見了。粉絲20萬跟粉絲200萬之間或許只需要一個女歌星助攻。何況爆料者是一個著貼身吊帶、短褲,一頭紅短發(fā)的漂亮姑娘。他招呼服務(wù)員:“上菜,888元的套餐?!?/p>

        做情感主播之前,吳軻是一名家事律師。干了三年,就對親近關(guān)系深感厭倦了。彼時,他父母也趕時髦,鬧離婚,五十多歲的老頭老太吵得不眠不休。吳軻拉不住,也勸不動。趕上疫情,所里案源不多,接近失業(yè)。他把父母的糟心事放到網(wǎng)上,配以幽默評點,一時點擊過萬。后來辭了職,專干視頻剪輯。內(nèi)容駁雜,關(guān)注量上上下下。最后發(fā)現(xiàn),后疫情時代,情感是人類的最終抵達。于是專心搞情感直播,尤其愿意回應(yīng)老頭老太的問題,倒也立穩(wěn)了人設(shè),攢住一群中年大叔大媽真愛粉。視頻里,吳軻的形象經(jīng)過設(shè)計,面容整潔,干凈利索,但頭發(fā)不修邊幅,以昭示瀟灑,說話帶點兒方言和順口溜,來彰顯幽默。衣服呢?中規(guī)中矩,得符合老人審美,這叫形象張力。

        如此經(jīng)營半年,收益趕得上三流律師,除了作息不規(guī)律外。吳軻滿意呀。直播不僅讓他滿足了表演欲,還收割了一票青年女粉。這就有了可乘之機。倒不是說,可以胡來,他學(xué)法的,懂??蓱賽勐?,男情女愿,總可以吧?在直播間收到尤音留言時,他注意到了,對方頭像沒修,不是網(wǎng)圖,是生活照。她加他,他通過。約好了,見面詳聊——這就見面了。

        我才不相信愛情!去他的!尤音一刀一叉認真對付牛排,人都是自私的,哪兒就有人無私地愛另一個?違背基因!我一點兒不相信,就看您欄目吧,多少人打電話痛斥另一半?都是被愛這個幽魂騙的!

        吳軻蹙眉,笑了,你今年多大?

        尤音說,二十三,不過我很小就讀了《茶花女》《包法利夫人》,我懂這個!

        吳軻說,我信。但目光透露了相反信息。黑框眼鏡后,目光任性掃描。尤音的聲音繼續(xù)自顧自,我爸媽從不吵架,他們就是裝!肯定是怕影響我學(xué)習(xí)什么的,我們這一代才不是什么小屁孩,非得要“完整的家”什么的。我爸知識分子,我媽大字不識,你說,可能有愛情嗎?

        吳軻沉默了一會兒,咱們說說歌星吧。女歌星是怎么回事?

        接下來,兩個小時,888元的牛排套餐一點點清空。隨著盤子精光,女孩塞得鼓鼓的嘴慢慢釋放出了八卦周邊。比如,歌星過去名氣頗高,有幾首歌甚至膾炙人口。十幾年前,隨便打開一檔音樂節(jié)目就能瞟到她賣力唱跳。她兢兢業(yè)業(yè),同時,緋聞不斷。有人說,緋聞對她是損害,但也有人認為,緋聞造就了她,使她總是生長在公眾視野里。她接廣告、拍電影,跟對戲的男演員——由嫩到老——擦槍走火,不斷被狗仔拍到,涉嫌“故意”。藝術(shù)辛勞,戀愛卻不停不歇,仿佛是休整。間或爆出分手或劈腿消息,成功盤踞當年的報紙專欄。

        后來,這歌星忽然遁世。偶爾,路人在童安市五童山附近偶遇她。

        大檐帽、黑墨鏡、口罩,以這樣姿態(tài)出現(xiàn)在這座四線小城,不啻宣告名人來隱。小城市是有它的敏銳的,一開始就發(fā)現(xiàn)了她?!锻餐韴蟆飞踔吝B續(xù)追蹤報道。最后,她終于像一座開發(fā)過度的油田,已掘不出新話題了。小城市又顯出它的包容來,即便丟失了話題熱度,也讓她留下,容她在五童山,做一個新鮮山民。

        最后一次有她的消息,是五年前。她拎一筐銹黃色木耳下山。木耳新鮮,肥碩,接著,就讓趕集的人掃凈了。認出她的人前腳還在聲嘶力竭地講價,抬眼一脧,愣住了。將她從記憶中扒出,但辨認的方式又很害羞,他不敢叫她名字,或許一時緊張,忘記了。嘴邊卻不由自主唱起那首歌。是粗糙生硬又拐彎跑腔的聲音,引起周圍人注目。他們笑他,卻不住被滲入記憶的節(jié)奏帶動。一時間,嘈雜集市上,一首十幾年前流行的歌曲像無形的旗幟飄揚:

        遇見你的第一天,哦,第一天,我一雙眼睛看到了火,火……

        《童安晚報》在中辟欄報道了這盛況。文章最后,是對歌星后半生隱沒于山林的唏噓。據(jù)說,當時她像一個逃婚的新娘,曬得發(fā)皴發(fā)皺的面膛紅了,丟下籮筐,轉(zhuǎn)身就跑,跑向了包容她的五童山。再后來,鮮有人遇到她。又有傳言說,她在半山腰上辟了一塊茶園,專心做女兒茶。但童安市更多的是為生存和生活忙碌的人們。終于,在庸常中,他們將女明星軼事放下了。

        我覺得他們在偽裝感情,所以我對我爸出軌一點兒也不意外,但令我意外的是對方是過氣歌星,我敢肯定她在騙錢!尤音的聲音響亮,引來服務(wù)員不時側(cè)目。九五后的女孩,自信張揚,被正經(jīng)幸福擁抱過,不知“愁”為何物。

        吳軻笑笑,人家歌星就算是明日黃花了,也不至于……

        五童山下面的桃花源山莊是我家開發(fā)的。

        桃花源山莊是山腳高檔住宅。一口咖啡還沒下肚,反涌上來。剛剛,吳軻還會猶豫888元是否造次,這會兒一撳桌上按鈕,服務(wù)員應(yīng)聲而來。

        再加一份268元的果盤,吳軻說。再脧尤音時,他目光有了特效:對方的懵懂夸張都變成了率性坦蕩,還有一股混不吝的可愛。吳軻笑瞇瞇,飯后我送你回家?尤音說,你住哪兒?我去你那兒!

        吳軻樂了。他不窮見識,知道新新人類正萌生,個性極強。聽說女人都翻身做主人了,給男人定義了新“三從四德(得)”:女朋友出門要跟“從”,命令要服“從”,講錯要盲“從”;女朋友化妝要等“得”,花錢要舍“得”,生氣要忍“得”,生日還要記“得”。

        得!時代在女人的妙步下款款前進。不過,管它呢,時代再怎么變,男性失身還不算太壞。再說,又不是大姑娘上轎,頭回!

        花坦他村

        遇見你的第一天,哦,第一天,我一雙眼睛看到了火,火……

        過氣女歌星勾引中年男富豪?吳軻盯著熒屏上的女歌星焦萸女。

        奔放熱辣,大腿以下光光的,因跳動而汗珠閃爍,肉質(zhì)緊彈,讓他想起了海洋里的蚌類??戳艘幌挛?,覺得她蠻辛苦,視頻里也少了點兒什么。在她的腳步踢踏和輕快歌謠中,少了一些——對了,笑。她不像別的歌星那么竭盡所能地取悅觀眾。全程只是奮力舉起上臂,邁開大腿,轉(zhuǎn)圈,再轉(zhuǎn)圈,跳躍,彎腰……面容凝重,仿佛遭著酷刑。有時,閉上眼睛,竟周身顫抖。結(jié)果,這風(fēng)格吸引了不少粉絲,大概覺得她顫抖的樣子美得虔誠。

        吳軻在五童山腳找到一家便宜旅館,談好了包月費。時值初冬,柳樹揚著金黃色垂條,荒草遍地,結(jié)的霜仿佛鹽粒子。沿鳳凰嶺小道走,就能到花坦他村。半山腰,山凹處,山南海北的風(fēng)拉拉扯扯,沿著溝溝壑壑,到這里變成了扇人的巴掌。呼——呼——左一下,右一下,人就原地打了轉(zhuǎn),無端暈頭轉(zhuǎn)向。

        花坦他村就是個容納風(fēng)的陶罐。吳軻的帽子吹丟,頭發(fā)東倒西歪,好像落拓藝術(shù)家,手機擎在支架上攥不住,聲音含著沙。路口一個老頭,雙手疊在桃木棍上,一直在笑。吳軻關(guān)了錄制,悻悻望他。老頭說,該!吳軻說,什么該?老頭說,你到這兒來干什么?吳軻說,我來看山。老頭說,偷山吧?都讓你們偷沒了!吳軻說,這鬼地方有什么偷頭?光吃風(fēng)就夠了。

        他才說了這會兒話,果真感到肚子刺痛,是喝風(fēng)太多,岔氣了。他打聽歌星住處。老頭詭異笑笑,你猜唄。吳軻也笑笑,大爺你帶我去附近的人家轉(zhuǎn)轉(zhuǎn),我給您……他從兜里掏出了一張紅票。大爺胡子聳動一下,摸過去了,接著把拐杖丟進了菜畦,帶著他往山里去。

        山褶皺處,矮矮的紅頂磚房堆疊,錯落,稀稀拉拉,又挨挨靠靠。不像是城市量產(chǎn)的熱銷品,更像手工藝品,一戶有一戶的別樣造型,高高矮矮,錯落有致。爬山虎和拉拉秧干結(jié)了,趴在墻面,枯黃剩稈了,觸手還不屈不撓地盤纏。偶爾,一兩只白鵝笨拙地搖晃而去。老頭帶吳軻走了很久,停下了??茨莾海∷钢赃h處一棟方正的房子,

        房間由柱體和大面積的玻璃房構(gòu)成。普通平房那么大,卻地處高處,是俯瞰的樣子了。清晨這會兒,聚光,燦燦的,如一座金色碉堡。

        吳軻問,大爺,這里頭住的是那個……老頭哼一聲,就知道你不是來看山的,是來看她的。你看嘛。吳軻從兜里又摸了五十塊,塞進老頭手里。

        沿山路往上爬。風(fēng)打轉(zhuǎn)又回來。他拾撿了一根棍棒,敲著拉拉秧。那植物生澀,腹背柔毛,邊緣鋸齒,最喜纏人。一旦糾結(jié),刺癢難忍——好像女人。吳軻接觸過不少這種女人。直播間里送火箭送飛艇,約了線下,看上去奔放大膽。臘月的天,透明絲襪裹著腿,一雙細高跟,戳人似的。但后來就不灑脫了,又講起男人該對女人負責(zé)的話了,哭得新嫁接的睫毛耷拉下來。還有追到他公寓樓外,一站幾個小時,要在微博上揭露他真面目的。在尤音給他介紹這活前,他正好被女粉絲追到山窮水盡了,平臺介入后,幾天沒了收入。尤音來的那天,他剛解禁,流量還沒攢起,老頭老太在直播間吵嘴鬧離婚,尤音刷了一只獨角獸,8888抖幣,解了燃眉之急。

        但他可沒想到她還坐擁一座“桃花源”,是等著被解救的“落難公主”。吳軻可太愿意扮演騎士了,有利可圖,又有望絕地反擊——在娛樂至上的直播平臺打個漂亮翻身仗。

        他在玻璃房外逡巡,房子就像這座山中的一處瘤疤,摩登得過于突兀。五童山以其險峻著稱,山道石階開辟,聳入云端,如斜插在玻璃房上的一座吊橋。但這會兒,陽光把玻璃房照得澄明一片,流淌若水。瞇起眼睛,那簡直不是房子,是金色水洼。周圍干燥得沒有一條河流,或者,看上去都被這人造的水洼吸光了,竟有一種悚然之感。

        他一步步靠近玻璃,發(fā)現(xiàn)了,是特制的,里面能看清楚外面,外面瞧不透里面。他沿著房子轉(zhuǎn)了兩圈,好奇,在花坦他村這樣的地方建造一所玻璃房,安全嗎?跟生活在低欲望中的山民之間能說得上話嗎?在他把眼睛“插”進一塊落地玻璃處使勁看時,啪!一個巴掌從里頭呼過來。

        側(cè)門開了,一個腦袋貓出來。一張團臉,眼睛奇小,好像兩顆圍棋黑子掉進了一盆面里。對方上下脧了他幾眼,閃出身來:這兒是私人住宅。

        吳軻說,我知道,我想來拜訪一下。

        拜訪?對方聲音里蕩著不信任。吳軻拆下背包,掏出一本剪貼簿,這是我要拜訪的人。小眼睛接過去,翻了翻,你稍等。又鉆回去。吳軻繼續(xù)等待,陽光從他額頭慢慢淡下去?;ㄌ顾逦鐣r炊煙一溜溜幽魂般冒出來。村莊的東邊,是連片茶園;村莊西面,是一座座潦草的墳冢,好像一個個小包連綿凸起。吳軻想,竟然數(shù)百年了,花坦他村民都在這里生活。那些飄起的炊煙,還真像是祖先的亡魂在游蕩呢。這樣一想,他胳膊上聳起無數(shù)小疙瘩。

        門再次開啟,小眼睛拍了拍他,他嚇得渾身一哆嗦。

        對方倒笑了,請吧請吧,焦小姐有請。

        很多年前,焦萸女的落寞就已定局。她在最后一場演唱會上“塌房”:一面唱不成曲,一面跟粉絲大喊大叫,導(dǎo)致大量退票。還有粉絲往臺上扔礦泉水瓶。吳軻想,那時候人們可能還不了解一種兇惡的癥疾:抑郁。或許,越是風(fēng)口浪尖、越出類拔萃的人越容易被這病沾染??鞓繁唤箲]和不安一點點吞噬。咀嚼出來的,都是痛苦纖維。也許,逃到深山,就為洗盡這陰影。

        不知道她成功了沒有。吳軻的心跳聲大了起來。

        過氣歌星

        玻璃房內(nèi),以磚砌的半墻和木屏風(fēng)分隔成三四個空間。入門正對處,一條窄窄的白沙發(fā),沙發(fā)上聳著一個腦袋。他走過去。見到照片上的焦萸女穿透時光活了過來。他呆愣了。她穿著純白連衣裙,瘦骨嶙峋,輕飄飄好似要隨風(fēng)飛起;頭大得不協(xié)調(diào),臉上也沒有一點褶皺來盛放表情,光滑剔透得像雞蛋。燈光底下,這張面孔還發(fā)亮。她跟十幾年前照片上的幾乎一模一樣,像從照片上浮起,活生生站到這兒了。吳軻的喉嚨發(fā)緊,有了不真實的感覺。她怎么能一點兒沒老呢?她靠什么保養(yǎng)?是吸收了五童山的靈氣還是被雨霧植被滋養(yǎng)的?

        她抬起手掌,只有薄薄一張皮,仿佛一張蹼,吳軻抓緊接過,冷得像剛從窖里拎出來的。

        焦萸女指向沙發(fā)。他過來坐下。小眼睛張羅著倒茶端水,手腳粗笨,熱茶遞給他時,險些潑灑。陽光從客廳的地板上一寸寸后退,每后退一步,屋里就暗淡一層。墻邊有一座大壁爐。每隔一會兒,小眼睛不知從哪個角落游弋出來,扔入幾塊松木,旋即彈起火星,一股淡淡的清香緩緩散發(fā)。

        這種隱居日子,倒也不錯。吳軻喝了一口茶,在城市里喝慣了星巴克瑞幸,茶的苦讓他覺得欠點兒勁道。他放下杯子,再次打量焦萸女,終于開口說,我……我是您粉絲。從小,您就是我偶像,我收集了您所有的唱片,沒想到有生之年能夠見到您本人!更沒想到就在我家門口!原諒我冒昧前來,我太興奮了!

        焦萸女呷了一口茶,表情平淡。她放下杯子,從茶幾的二層抄出紙筆。寫完交到吳軻手里,她右眼眨動,像連續(xù)閃現(xiàn)的快門,而左眼很無辜地睜大,像要跟右眼撇清關(guān)系。一開始,他以為那是什么訊號,但沒有。他低下頭,本子上爬著三個字:

        你撒謊。

        片刻,她恢復(fù)了。一陣噼啪響動從吳軻背后響起來,好像炮仗。吳軻心里一跳,朝后打望,是小眼睛又擲了一批木頭進壁爐。他把紙筆放下,推給焦萸女,是,我說謊了,我不是您粉絲——我錯過了成為您粉絲的時刻。那時我還在上學(xué),兩耳不聞窗外事,我認識您晚了。但,我這次來就是想重新認識您,還想征得您同意,在我的直播間使用您的歌曲做背景樂。我是處理中老年情感的主播,我直播間里的人,都喜歡您的歌曲呢!

        吳軻內(nèi)心自我鼓掌。能想到討要歌曲使用權(quán),這腦袋瓜也是絕了!焦萸女油亮的臉沖著他。他把目光迎上去,他不躲閃。她嘴唇張開了,垂下眼皮,又在紙上動筆,送過來:

        你還在撒謊,但是,我接受了。你來找我,到底想要什么?

        吳軻說,沒有別的意思,就這件事。如果您愿意呢,或許還請您到直播間唱一曲。當然,我真是造次了。您的出場費我也許都湊不起。不過,現(xiàn)在可以眾籌。眾籌您知道嗎?對了,您嗓子是不舒服嗎?我看您得用紙條。

        我嗓子廢掉了。

        吳軻緊張了一下。怎么廢掉的?被誰廢掉的?要是中間還牽扯什么案件,他就能火了。本來,他對緊張已陌生。但面對一個萬眾矚目過的明星,他懂得自己的身份。在這個年代,他這樣的小人物能夠靠機遇留住公眾視線,連他自己都困惑,覺得是巨大欺騙。怎么可能呢?就他?他有這個本事?他算什么呢?是趕上時代的狂歡了。因為某種玄妙的機遇,被從天而降的機會臨幸??伤恢庇X得,老天爺早晚要收回這不屬于他的幸運。今天,見到了真正的名角,他意識到,差距存在著。差距就是,對方什么都不用說,不用動嘴皮子,不用去取悅誰,單單擺在那里,就是一個舊去的時光了?,F(xiàn)在,什么最熱?懷舊最熱!她不用追逐流量,她自身就是流量。而他,只是這時代的暴發(fā)戶,彎道超車了一次,而已。但本質(zhì)上,他不相信他所處的時代。歸根結(jié)底,他不相信自己。他問,您還能唱嗎?

        焦萸女沒接話,右眼頻繁眨動。吳軻明白了,那是一種神經(jīng)交流障礙。他有過這問題。小時,結(jié)巴,一緊張就嚴重,去過多家矯治中心。他認識了個病友,正是緊張引起眼瞼痙攣。吳軻結(jié)巴了很多年,那時,他自我介紹說,我叫“吳,軻、軻、軻、軻”,全班爆笑聲騰起,“吳軻軻軻軻”就烙印在他身上了。小孩子的惡意是出自天然,傷人更甚。后遺癥是,他現(xiàn)在寧愿跟老年人打交道。

        吳軻的目光爬過焦萸女視線。一輪巨大的橙黃色落日停駐山巔。光芒被收斂過的,不具備刺眼炫目的力量,只有一種仁慈的柔軟。日頭慢慢落下,像被灰暗的五童山一寸寸吞下去。這時,忽聽見背后一個尖銳的聲音刮刻空氣:進食!

        說的不是“吃飯”,而是“進食”。焦萸女臉瞬間收緊了,瞳孔放大,身體從沙發(fā)上彈跳開,整個人凝聚、緊縮了。眼角一閃,而后不由自主似的,搖擺、觳觫。吳軻轉(zhuǎn)頭,小眼睛像滑行進來的,端著托盤,將兩大碗面和一碟沙拉轉(zhuǎn)移到了茶幾上。面是熗鍋面,一層肥瘦相宜的肉醬,一層淡淡的油星,點綴著鮮亮的芫荽、香蔥末。

        焦萸女坐下來,膝蓋相互碰撞。吳軻考慮是否告辭,但他們沒有攆客的意思。小眼睛把一碗面擎至焦萸女面前。她眼睛里仿佛伸出了許許多多小觸手,要代替唇齒,一口吞下澆頭。但小眼睛又虛晃一槍,把面端回了,停放在吳軻前,只把沙拉菜推給焦萸女。她的手想伸出,又像怕燙,縮回去,接著,站起來,目光再沒有向面游移。她輕飄飄兜了一圈,像寄生于屋子的魂兒,暖橙色的陽光把她篩成瘦瘦一把,塵做成似的,隨便上去一拳,就粉碎了。她跑到墻邊,踩到體重秤上,又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卷米尺,繞身體一圈,走過來在紙上寫下:

        84,58,85。

        好,小眼睛脧了一眼,吃吧!她目不斜視,像打樁,一下下全砸在沙拉上。無非是黃瓜片、生菜、番茄、洋蔥、甘藍,可看她的樣子,仿佛滿漢全席了。她抽出一塊泛著水波紋的餐巾,松松兜在下巴底,又掏出刀叉,切牛肉那樣把小番茄一割三,甘藍和生菜也仔細切了條。

        小眼睛呼嚕嚕喝湯的聲音停了,瞪了吳軻一眼。吳軻只好端起碗,不知怎么胃口全無。喝進去,像刷鍋水,他快速吞咽。終于,空碗咣當放下。小眼睛把空碗疊了,端回隔斷后面——想必是廚房。而焦萸女的切割竟有了“一尺之椎,日取其半,萬世不竭”的意思。吳軻屁股坐疼了,站起幾次,焦萸女還沒切完吃完。夕陽掉下去了,大山里的黑暗像一床舊棉花被子蓋上來,悶悶的。壁爐火更旺了,在木頭上幽魅跳舞,不時躍起一陣畢剝聲。

        焦萸女叉住某樣?xùn)|西,舉起。一塊帶皮雞肉。吳軻知道,要減肥控食,吃雞得去皮??蛇@肉掩蓋在沙拉底下,仿佛是饋贈。她目光冒著詭異而兇狠的光。一閃而過,叉子就嚼在嘴里了,完全沒入,只露出短短的柄。

        半晌,叉子出來,猩紅,是動作太快,擦破了口腔。接著,她直挺挺站起,奔到另一屏風(fēng)后。然后,吳軻就欣賞到了持續(xù)的嘔吐聲。半晌,焦萸女走出來,臉上泛著油光。她慢騰騰,再次走到墻根,立住。藍色的數(shù)字浮動出來。又掏出米尺。最后,她坐下來,寫下數(shù)字:

        84,57,85。

        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

        從玻璃房出來,才觸摸到真實人間。村莊里的燈光都落了,偶有幾聲狗叫。小眼睛擰開手電筒帶路,一束光分裂開黑黢黢的大地。兩個人順著燈光往前走。小眼睛說,咱們得快走,這兒離墳地近,有“鬼打墻”?!肮泶驂Α蹦銜缘貌唬?/p>

        吳軻說,不是迷信嗎?小眼睛把手電筒的光扯到下巴上,光剃掉了臉上的肉,一具清晰頭骨顯現(xiàn)。吳軻說,別嚇我行嗎?黑暗里頭,小眼睛的眼廓被陰影加深,聲音也扯開了。

        你不奇怪嗎?

        有什么奇怪!

        小眼睛說,你不奇怪我,我就開始奇怪你了。

        吳軻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人,反應(yīng)速度快得很,女歌星總有保鏢、護法、司機、管家……有什么奇怪?

        我可不是管家保鏢,他把光甩出去了,兩個人又捋著往前走,這里有狼,你可小心,到了前面的大槐樹,往下走就出了山了。

        吳軻遲疑一會兒,還是問,你住哪兒?

        吳軻似乎聽到他在笑,緊接著,就能想到小眼睛笑的樣子,嘴角朝右上角一拱,臉頰的肉快速移位了,眼睛就成了褶皺。小眼睛說,你來得也巧,我們很快就要走了,你就來了。吳軻頓了一下,你們?nèi)ツ膬海?/p>

        小眼睛說,就告訴你吧,去我老家。別小瞧司機、管家——我讓她去哪兒,她就得去哪兒。他見吳軻不說話,又說道,做什么都別做明星。累啊,活得不成個人樣。人前顯貴,人后受罪。你看看,連飯都不敢吃,戀愛不敢談……

        吳軻打斷了,不是你不讓她吃嗎?

        她就是雇我來做這個的。他再次把強光聚攏在下巴上,虛浮一個臉,獨獨飄在黑暗里頭。

        也就是說,一定程度上,我也是她主子。

        吳軻在心里冷笑,他見過很多這樣的人,越是卑微,越是要臉。

        光線又落在地面上時,兩個人繼續(xù)走。吳軻開口了,是不是有一個中年男人常來?光跳動一下,被土地吞了似的,全黑了。半晌,窸窸窣窣,小眼睛撿起手電筒,使勁搖晃、拍打,終于又亮了。

        哪有那么容易來?要不是看你帶了影集,態(tài)度還算端正,她不可能開門。

        吳軻笑笑,她嗓子怎么回事?是有人害的?

        村口槐樹到了。老槐樹上掛著一只舊燈泡。一群飛蟲暈頭轉(zhuǎn)向兜圈子。枝干虬結(jié),一顆大樹瘤。燈光打上去時,疙瘩中間黢黑,像一只疊著眼皮的眼睛。

        是她自己。哪兒有人害她啊。小眼睛回答。

        出租屋,床頭床尾對坐。狹窄,只能在床上放張矮桌。矮桌倒碼滿了:兩小碟、兩小碗,各盛了四塊點心,兩只赭紅杯子,上等咖啡。寒磣簡陋的屋子,有了極乖張的光彩。尤音手沒停,還在繼續(xù)碼碟子。蘿卜干,皺巴巴,一條條,像泡水皺皮的手指頭。吳軻說,這哪兒夠吃啊。但尤音才不管他,繼續(xù)放,說,這都是我代購來的網(wǎng)紅點心,這是手藝傳承人親制的蘿卜干。

        吳軻說,一個蘿卜也搞些名堂。尤音說,鬧呢?!要做就做到極致。

        她吸溜著熱咖啡,沒進展?吳軻搖頭。他不知該說多少,于是選擇隱瞞。尤音說,猜到了。老頭哪兒就這么好被偵破,他年輕時可是闖蕩過的,心思細呢。

        吳軻笑了,有這么說老爸的?尤音說,他首先是一個男人,其次才是我老爸、我老媽她老公。吳軻搖搖頭,不懂你們了。又上下脧她一眼,你調(diào)查你爸,你媽知道嗎?

        尤音嘴上還掛著點心渣,當然不知道!她才不要我多管閑事,她就要我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整天就知道學(xué)習(xí),上課學(xué)了,再報興趣班、補習(xí)班!一心一意趕超別人。

        吳軻笑,你們吃穿幾輩子不愁,我要是你,還學(xué)什么啊?

        尤音說,你以為我想?我們大院一堆小孩,都幾輩子不愁吃喝。但我們都學(xué)得可狠,各種班報起來。沒辦法,你要是不努力,就會被別人拉下去,擠下去,扯下去!吳軻聽了忽然不作聲了。他自忖,自己底層出身,被教育要拼命努力,好擠上去,拉上去,扯上去。如今他明白,父母的潛臺詞就是:把上面的人替下來,好鳩占鵲巢。他們還有一句普世的智慧: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

        尤音的手捻開他下唇,塞了半塊蛋黃酥。蛋黃酥在牙齒上扁了。吳軻下咽,甜一點點爆開。這會兒,天壓下來,他勸她回家。她不,賴在床上,涂起腳指甲。吳軻無奈,知道粘上了。也好也壞。好在生活有了著落,被人雇著干于己有利的活兒。壞也壞在這兒,不直播,粉絲就會流失,維持不住。網(wǎng)絡(luò)上,他們都是沙,輕飄飄,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膳碌氖?,一粒沙看似渺小,一群沙裹挾起來,就是沙塵暴。他賭的是中老年人念舊——對他和他的節(jié)目念舊。

        吳軻沖過澡,光光地躺在床上。尤音溜滑的身子就覆上來了。馳騁,他從未見過這么陶醉和熱衷于此的女孩,如一個女騎士,驍勇善戰(zhàn)。他只不過是一匹馬,被她生拉硬扯,被她占盡先機。而后,她從他身上爬下,翻過身,睡了。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什么都沒傷害過她,也沒法傷害她。畢竟她有巨大的家庭資本金鐘罩。吳軻抽了半支煙,琢磨,要是把她綁了,可能他也幾輩子衣食無憂了。轉(zhuǎn)頭望著她。得,這姑娘竟還磨牙。算了,在從壞的道路上,有些人只會小打小鬧,有些人只動嘴不動手。他壞不成大惡人。

        吳軻掐滅煙,光身子晾在沙發(fā)上。月光滿了,軟軟陷進來,他打開了老舊的DVD機——從村里淘來的?;ㄌ顾宓娜兆佑幸环N覆蓋性,意思是,任何文明程度深的人來到這,都很容易被同化。說同化不精準,應(yīng)當說是:簡化、退化。原先他需要摩絲做飛機頭,需要鞋油擦皮鞋,需要不同的西服休閑裝,還要手表零食和咖啡。村莊讓他繳械。他乖乖睡大覺,醒了就閑逛,看別人種田、養(yǎng)蠶、曬茶、打山水。日落了,一家一縷炊煙,好似大地透過氣孔呼吸。在吳軻看來,炊煙近似狼煙,是釋放煙幕彈的肇始。他墮落了,墮落在這種節(jié)奏里,好比螺絲擰松了,慢慢任由其生疏長銹。懶惰也是有一種生猛慣性的。吳軻一見炊煙,肚子就叫,得趕緊買只走地雞,燉了,舒舒服服吃完,再看會兒書或者DVD,蒙頭就睡。他原先可不這樣,焦慮得滿手神經(jīng)性皮炎,晚間鉆心地癢。去醫(yī)院看,說是現(xiàn)代性癥候,上班族普遍情形,治不好呢。在五童山,他被山間更毒辣的太陽曬得糙了,卻心底坦然,皮癢倒止了。

        視頻老舊、模糊。收音后,又顯得荒誕。跳舞的女人拼盡全力,短皮裙貼大腿上,汗溜溜往下竄爬,好像一道道閃光,偶爾亮出底褲。柔軟的身體隨節(jié)奏擺動,雙眼釋放挑逗、魅惑,也掩藏倦怠——有人會說那是慵懶。吳軻曾連續(xù)直播超10個小時,攝像頭前,就擁有這種慵懶感。

        鏡頭掉轉(zhuǎn)人群,是眾人的狂歡了。在這兒,你可以變形、扭曲,把臉猙獰,投放欲望——一切在正常場合下無法展現(xiàn)的東西。就在這一刻,砰!一起爆炸!

        鏡頭他反復(fù)看過多次,也快為焦萸女瘋狂了。

        他通過報紙和視頻,不斷了解她:跟當紅小生在歐洲郵輪上搞“趴體”,請同船人喝酒。一個個醉醺醺,整條船飄滿了酒香。輪船即將抵達旅途終點,西岱島。她站在甲板頭,問當紅小生,你愛我,一輩子嗎?小生本應(yīng)毫不猶豫地撒謊。然而,沒來得及回答,一個浪頭就掀動游輪。甲板上的人搖晃,杯中的酒隨浪而去。焦萸女忽然攀過欄桿,一躍而下,水花潑濺,被人撈上來時,九死一生。跟當紅小生戀愛破產(chǎn)后,因接受畫展邀請獻唱,結(jié)識時年八十有三的知名畫家。被狗仔隊爆料同進同出,下榻豪華酒店。三月后,畫家去世,其七十歲妻子斥焦萸女荒淫無度,致德高望重的老畫家晚節(jié)不保,赤身死于床上,而焦萸女當天又被拍到與一高個女人樣子親昵。

        花邊是輔料,讓視頻上熱辣跳著、歌著的女人呈現(xiàn)出別樣的風(fēng)采與魅力。而關(guān)于她的神秘身世——她跟家人的隔絕,與妹妹的愛恨糾葛——為話題繼續(xù)增添作料。

        吳軻在舊書網(wǎng)高價回收當年的娛樂雜志,一期不落讀完,勾勒出焦萸女的復(fù)雜情感脈絡(luò)。她妹妹焦萸男先是同她相認——在他們世家,選擇當明星不啻一種背叛或自我流放。被經(jīng)紀公司看中后,她執(zhí)意走演藝路,同家里決裂。后成功出道,父母卻先后離世。姊妹相認,被安排在一檔電視節(jié)目中。吳軻反復(fù)看過,畫面不甚清楚,但能瞧出妹妹焦萸男漂亮大方,圓臉大眼,唇紅齒白,是大眾的漂亮,好比路邊的迎春、丁香,賞心悅目但又溫和清雅。焦萸女則骨相鮮明、張揚野性,兩人差別極大。吳軻分析,小時候,焦萸男“鄰家小妹”的美占據(jù)上風(fēng),后來,潮流突變,審美相左,焦萸女終于熬成了獨樹一幟的美之代言。她成功了。

        姊妹相擁,臉貼臉,嘴角含笑,淚眼模糊。場面相當感人。之后的談話節(jié)目,兩人一直攥著手,一點兒也看不出后來即將上演“開撕事件”。吳軻想,也許是姊妹同心,為了增加熱度,也未可知。當時焦萸女已深陷各種戀愛門,除與當紅小生閃戀閃分、插足他人婚姻外,還與多個男模在度假勝地被拍到同享日光浴,又傳說被豪門包養(yǎng),私生活十分復(fù)雜。

        娛樂圈顯示出它的冷漠無常,有時造就傳奇,但有時,又會封殺與雪藏。與其說焦萸女被無數(shù)未果的戀愛折磨,自取其辱,不如說娛樂圈正以它吃人不吐骨頭的勁頭在糟蹋一個女人的生活。它用盡她的青春,將她扔到角落,讓她布滿塵灰。

        但,難道她不是咎由自取嗎?

        這時,吳軻發(fā)覺一個不易察覺的細節(jié)。在一個臨時插播的采訪節(jié)目,主持人有備而來,但焦萸女顯然沒有。她一臉疲憊,主持人詰難,她滿臉錯愕、慌亂,但跳動厲害的,是左眼。

        姊妹情深

        或許是誤會?他印象里,焦萸女也在緊張時表現(xiàn)異態(tài)。難道長大后連神經(jīng)性痙攣的特征都改變了嗎?比如他,他不正是原來口吃,后來甚至還以嘴快為生嗎?但他知道,有些內(nèi)在是不會改變的。他依舊結(jié)巴,就像嗓子眼堵了東西,腦袋里的氧氣管被攥住,流量稀薄。只不過他學(xué)會了控制語速,讓話語頂出閥門,一個字一個字慢慢來。沒人知道,某些方面天生遲鈍的人,需要付出多少來彌補。而他心中的自卑感,永遠都無法消除。一想到這兒,他忽覺自己跟十多年前的歌星有了連接——他能懂她。有一回,他受邀參加某直播平臺年度盛典。鏡頭前,他游刃有余,光打在臉上,一片璀璨,他說話還自然順暢。而后光掉頭一轉(zhuǎn),眼前一黑。接著,光亮驟然放大,他看清了底下黑壓壓的人群。無數(shù)雙眼睛,巴巴眨動,好像暗道的煤塊。煤塊是活的,磨光了,亮閃閃的小錐子,一個個蠕動著,要往他身上鉆。結(jié)巴是突然而至的??諝庀”×?,堵在嗓子眼。他又回到從前,打成原形。從那后,他不敢參加這種場合。還是直播好,他在明,他們在暗,隱匿成了一行行的字。字有什么可怕?不會發(fā)光又不會鉆人,想不看,就屏蔽,完全隨心所欲。

        他將視頻倒回重播。多次之后,他注意的不再是焦萸女,而是十多年前去世的焦萸男。相對于明星來說,一個普通人的記錄沒那么容易查到。焦萸女出道后,焦家堅壁清野,把小女兒改名為焦艷。直到姊妹相認,焦萸男這名字才重新復(fù)活。

        焦艷的人生軌跡乏善可陳。姐姐出走后,她成了家里的唯一,顯然被寄予厚望。吳軻托教育局同學(xué)查到焦艷在校記錄,各科成績都好,師生評價高,簡直就是班里的“明星”。

        教育局的同學(xué)掃描了焦艷的學(xué)生記錄給吳軻。他看著,笑了。是青春和歲月在這個脆黃紙上回光返照??上Я耍粋€人只能有一次青春。但又有什么可惜呢?一個人反正也只有一次生命??磥恚馆悄泻徒馆桥趧e人眼中的形象完全不同:姐姐狂放陰鷙,妹妹溫暖安靜。關(guān)于焦萸男去世的報道也只有一句話:知名歌星的妹妹于25日凌晨因病逝于齊城人民醫(yī)院。

        但小道消息聲稱,那其實不是病逝,而是割腕自殺?;蛘?,因病而自殺。吳軻在衛(wèi)健委沒有朋友,更多的細節(jié)信息獲取不到,把這件事情跟“投資方”匯報。尤音一拍大腿,這算啥呀,他們不認識你,還能不認識錢嗎?

        結(jié)果,也沒有辦得多順利,反被齊城醫(yī)院當年的大夫拒絕——罵她侮辱他。

        尤音掛掉電話,甩甩頭,短發(fā)從一邊蕩到另一邊,滿臉不在乎。吳軻對她這厚臉皮都變得欣賞了。他從小總覺得渾身上下長滿了他人目光,凡事小心翼翼。而尤音則相反,什么都不在乎,要的是自己舒適。碰壁了,也無所謂。也許是金錢堆起來的自信。說來奇怪,他正喜歡她這一點。

        話說,我讓你查我爸出軌。你查人家過世妹妹干什么?聲東擊西、圍魏救趙呀?尤音犀利。但吳軻接招,我懷疑焦萸女不是焦萸女。尤音聽完他推理后,瞪了一會兒眼,猛然,像從肺腑處升上來一口氣,噴薄而出,大笑:真·阿加莎·松本清張·福爾摩斯,搞笑吧?現(xiàn)實中哪有這么多離奇事件嘛!

        吳軻忽然收了笑,等我破案了,你要給我加薪。

        我這就給你加薪。尤音的胳膊高高聳起,把他的頭兜入,兜緊了。兩個人一起跌至床上。

        山上有許多奇特地方,羊套、拔山村、白龍石、子房洞?;ㄌ顾逯皇沁@些詭譎名字中的一個。漫山遍野的樹站立著,如忠心耿耿的衛(wèi)兵。它們押解著日頭,讓它升高就升高,讓它下落就下落。最后判它死期,于是日頭掉落云海。崖面石頭泛著冷冷白光,日頭判了死期,石頭就像磨光的砍刀。

        在山之間,寂靜也是一種生命。寂靜甚至流淌著,無所不至,無所不知。吳軻上山,吳軻下山。大山金燦燦地收納他,熱辣辣地吐出他,綠瑩瑩地招引他,又陰森森地送走他。山中一天,人間萬世。吳軻悠悠蕩蕩,跟著村口的老頭揮鞭子抽羊,攆鴨子歸籠。跟著大鵝走,一步一縮脖。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置了自己。

        這時,他遇到了尤音的父親尤善村。

        是從球鞋上辨認出的。那人身著運動裝,平淡無奇。但鞋跟處暴露了——一個小小的品牌標志,奢侈品,世界大牌。重要的是,跟尤音的一模一樣——那品牌擅長一個鞋樣通吃。吳軻跟緊他。山中清冷,大霧散去,石頭濕滑,草不屈不撓頂著腳底,一較高下的樣子。吳軻踉蹌一步,結(jié)果,目標丟了。他站到一塊巖上四下打望,背后傳來咳嗽聲,回轉(zhuǎn)身,險些滑落。

        有事嗎?尤善村問,他雙手還套著園藝手套,扎煞著。

        吳軻笑,哪兒,我來玩兒的。

        他一身儒雅。說儒雅都屬于粉飾,實際上有點書生氣。奇怪,這樣的人看似不擅生意場——那可是吃肉不吐骨的地兒。他戴眼鏡,登山服領(lǐng)口露出漿洗得發(fā)白的襯衫,一說話,眉頭緊緊皺起,隨著話畢,眉頭徐徐松開。

        看茶園嗎?他問。吳軻愣了一下,點頭,順著桿子爬。

        看來,尤善村在打點焦萸女的茶園,吳軻想。兩個人往山坳里走。陽光如一柄鋒利的刀,劈開山。一半為陽,一半為陰。陰的仿佛綠變黑,像火燎過的。陽面則一派光鮮。茶園就在“陰陽”交界處。幾塊石頭一壘,就是地界。門口種著兩棵山茱萸,金花欲燃。茶樹剛剛揭掉薄膜,正在微微呼吸。隨著日頭下跌,光線如拉鏈,在幾行茶樹上慢慢拉攏,金色灰色交替。

        尤善村脫掉手套,蹲下拔了幾棵冒頭的野草,說,這邊晝夜溫差大,新梢長得慢,持嫩長,口感好。吳軻連連點頭。他帶他在茶園里頭逛。微風(fēng)薄薄的紗一樣。漫山霧罩,已經(jīng)把童安市稀釋出去了。人就剩下了萬物和自己。吳軻忽然更理解了歌星為何隱退山地,房地產(chǎn)大亨為何追隨至此——都是大山的神性在召喚。

        尤善村發(fā)話了,你不是來買茶的吧,小伙子?吳軻抖落他取悅中老年人的標準笑容,不是不是。我來玩兒。尤善村沒吭聲,撿起地上一截軟水管,遞給吳軻。吳軻正端詳皮管口,水哧地飆出來了,噴他一身。他連跳帶蹦,手里的皮管一條小蛇似的,游刃油滑。終于,站穩(wěn)了,對準了葉子,沖刷起來。

        尤善村講,小伙子,你是為了那個吧?他下巴一抬,指向了不遠處的玻璃房。此時,夕陽拖曳在地,斂起粼粼的光。吳軻想,我可不是沖她,我是沖你。但說到底,真讓他猜準了。他笑,一臉坦然,讓您看出來了,我是她粉絲。

        屁話!你父母是她粉絲還差不多。你毛孩子懂什么?尤善村說,就像我那閨女——說到尤音,吳軻眼神聚攏,而尤善村眼神漫漶——真是任性,以為她是六耳獼猴呢,隨便折騰。他嘴角勾緊了,一說起閨女,笑容就長到臉上。

        尤善村又說,那個人嘛,蠻可憐。吳軻說,那么您是她粉絲?尤善村慢慢地搖搖頭,不算是。我沒怎么聽過她唱歌。

        遇見你的第一天,哦,第一天,我一雙眼睛看到了火,火。

        吳軻哼唱。尤善村瞇起眼睛。吳軻說,不瞞您,其實我是個律師,我代理一個案件,關(guān)于女歌星背后的案件。

        尤善村陡然抬頭,目光凌厲得像軋出兩道光。吳軻說,不覺得奇怪嗎?焦萸女有個妹妹焦萸男——焦艷,她去世后,焦萸女事業(yè)急轉(zhuǎn)直下。此前,她跟畫家的丑聞?chuàng)f就是身邊人爆料的,不奇怪嗎?

        尤善村嘆口氣,我看你們這些年輕人,心啊,浮躁。你們整天不好好看書工作,就想掙快錢,想早出名,想走捷徑。我看你們啊,多早晚就把自己搭進去。吳軻笑笑,尤叔,案件就是我的工作啊。尤善村揮揮手,奪過水管,陡然關(guān)了水龍頭,抓了吳軻的胳膊,箍住:

        我什么時候告訴過你我姓尤?

        比較小的星

        這一次見面,尷尬。以為彼此不言,尷尬就減損了似的。其實沒有,尷尬是流動的,在玻璃房里流動。短短幾次尷尬,迭代增加,把稀薄的空氣擠得腫脹變形了。

        小眼睛開腔了,諸位喝點什么?尤善村窩在屋里唯一一張單人軟榻上,聲音綿軟,小龐,你去老黃那兒弄只走地雞,咱們明天吃。

        小龐很敵意地脧他一眼,但還是出去了。焦萸女坐在沙發(fā)上,穿著一身紙片似的黑裙。幾天不見,骨頭像要從肩膀上穿出來。

        尤善村輕聲說,人家來查你呢。你怕不怕?

        焦萸女不語。吳軻驚駭。尤善村說,把你的故事跟他講。你不是要走嗎?這就是告別了。焦萸女張了張嘴,接著,很慌張地在茶幾上抓摸。尤善村逮住那只手,你總不能一輩子不說話吧?焦萸女的瞳孔大了,眼亮了,定定看著他。尤善村說,人家都懷疑到你了,說你害你妹妹呢。你難道不辯解了?

        焦萸女張了張口,嘴鼓起來,想要說話,說不出似的。窗外月亮跳出來,巨大的光拂籠下來,有一種暗暗的幽綠。尤善村松開她。她慢慢摸出紙筆。玻璃房在太陽落山后,冷了。屋頂雖覆蓋了厚厚一層保溫層,但寒氣漸漸從地底冒出,好像涼涼的手抓著腳踝,往上爬。一會兒,吳軻覺得凍得膝蓋都疼起來。

        一個火爐,又要照明,又要供暖,真是難為它了。

        焦萸女寫道:你嘗過嫉妒滋味嗎?

        妹妹總比我聰明。比我可愛。比我漂亮。比我討人喜歡。爸媽就喜歡把妹妹抱出來,左右炫耀:快來看看這個神童。她幾乎過目不忘,背千字文只需小半天。畫的畫好啊,掛在學(xué)校黑板報上。多會說話,開口就逗得人笑。你愿意有一個完美妹妹嗎?真是噩夢。我們長大了,我很努力。努力什么用呢?努力沒有天賦重要。我逃離,就是不想活在她的陰影下,誰愿意給公主做小婢呢?誰愿意當背景呢?星星多可憐,有了太陽,就誰也看不到它們了。你們只知道灰姑娘好,誰記得繼母的女兒呢?當你的敵人是你的親人,她又那么完美,你們永遠都要被用來互相對照。懂那種滋味嗎?

        尤善村把紙遞給吳軻。吳軻說,可是,你后來超過了她。

        她寫道:是我以為我超過了她。但是,我追逐了那么久,我變得那么完美。結(jié)果呢?沒有人真的愛我。沒有。有時候我想,我還不如一個普通人。

        尤善村說,你現(xiàn)在就可以做到啊。只要跟過去好好告別,就去做個普通人。你看,他說他是律師,但我一逼問,他認了,說他是個網(wǎng)絡(luò)主播、網(wǎng)紅。還得過來蹭你流量呢。網(wǎng)紅,就是新明星,現(xiàn)在有幾百萬粉絲,幾百萬!不比你少吧?吳軻臉一紅,解釋說,沒有那么多,也不是明星,是……是比較小的星。

        焦萸女的眼映著爐子里的火,像燒著了。

        尤善村繼續(xù)說,你難道不想好好告別嗎?不然,你能真的離開嗎?

        吳軻都覺得,尤善村過分了,顯得咄咄逼人了。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他們已經(jīng)好過,好到焦了,彼此心生厭倦;另一種,他們已經(jīng)好過了,好得正好,他了解她而激將。反正,不管哪種,尤音應(yīng)該都沒冤枉他。

        焦萸女手腳往回縮,越縮越小似的,把自己抱成一小團,我……她嶙峋的手覆在臉上。聲音好像地底深處的石頭摩擦擠出來的,粗糙,生硬。她扯下手,清冷的臉上,兩只空空的眼睛,擠了擠,兩行淚干巴巴滾下。

        尤善村坐過去,你想結(jié)束了,你就得對得起她……他們。焦萸女苦起臉來,那些人早就把我忘了。尤善村說,那是很多人的青春。誰能忘記自己的青春呢?一共就一回。就跟蟬似的,窩地里半輩子,爬上來高歌那么一小陣,接著就老了。

        我……我嗓子壞了。

        吳軻道,現(xiàn)在流行煙熏嗓您不知道嗎?用原來的曲兒,配上您現(xiàn)在的喉嚨,再乘上懷舊的東風(fēng),我還可以跟別的大V連麥,搞個全網(wǎng)直播,您得火。您又會大火。

        尤善村的目光掉轉(zhuǎn)過來,盯著吳軻。焦萸女忽然咧開猩紅大嘴,笑了笑。壁爐里木頭響亮地噼啪。她滄桑的聲音里出現(xiàn)一種尖銳的天真:連麥是什么?吳軻剛要解釋,一陣山風(fēng)刮進來,爐火往后退縮,橙紅色張牙舞爪。小龐無聲地潛進來,焦萸女蜷縮進沙發(fā)里,仿佛疲憊不堪。顯然,她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告辭出門,小龐又打著手電筒送出去。光跳躍在山路上,被照拂到的灌木叢仿若纖維狀白骨。一路沒來言去語,大山里岑寂。到了山腳,小龐折回。環(huán)山路的燈光氤氳過來,尤善村的特斯拉停在路燈底下。

        吳軻感慨道,我還以為明星是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尤善村說,他們有錢有名,可偏偏什么都得要,所以什么都怕失去。明星就是,比普通人野心更大、承受更大失落和失望的人。吳軻說,總有一直紅的吧?

        尤善村反問,總有中一億彩票的人吧?

        他叫他上車,吳軻說不了,我住得比你還近,租了個房子。尤善村望著他,來追拍焦萸女?是對明星感興趣,還是對流量感興趣?哦,是對錢感興趣。

        吳軻笑笑,您這不都門兒清嘛。尤善村嘆口氣,小伙子,他們也是普通人,光鮮只是一層皮,扒開了,里頭跟我們都一樣。不,不要扒開,誰也不愿意看到他們被扒開,扒開那個底兒,看到一個普通不過的普通人,這干嗎呢?

        吳軻說,您不也在幫我嗎?

        尤善村說,我沒有幫你,是你自己幫自己。

        翌日,兩人默契再會合。在茶園。太陽光亮得發(fā)白,把茶葉洗凈了似的。幾個女工忙不停地揉捻、殺青,在鐵鍋里炒,片片烘干,晾起。另有些女工穿著雨靴,一陣簌簌的水流被打成粉末,空氣里拱起一個彩虹。

        出了茶園后,吳軻問,她的茶園嗎?尤善村答,不然她靠什么生存?。砍钥諝鈫??吳軻問他,長期嗎?尤善村沉默片刻,終于答道,三個月。吳軻問,就三個月嗎?尤善村說,就三個月。吳軻說,三個月是有什么含義嗎?尤善村說,三個月是償還期限。吳軻一愣,還想問什么。尤善村一笑,又搖搖頭。

        清晨的太陽穿過玻璃,外面的一切都像是浮在霧中。焦萸女沒在屋里,隔斷處窸窸窣窣,一會兒,她盛裝出來了。上身裹胸衣,露出光光的肩膀,下身皮質(zhì)短裙,黑絲襪。襪子網(wǎng)孔細密,兩條腿好像燒過的木炭。她并腿斜坐在沙發(fā)上,睫毛和眼部陰影把表情遮蔽了。吳軻架好攝像頭。

        尤善村問,準備好了嗎?焦萸女忽然跳起,又鉆回隔斷里,之后一件件衣服從木隔斷上冒出來。她出來,穿著帶閃光亮片的裹身黑連衣裙;她出來,穿著純白紙片樣兒的紗裙;她出來,赤身裹一件滿是孔眼的粗毛衣;她出來,踩著八厘米的高跟鞋,捋著往上看,是橘黃色喇叭褲和吊帶。她一趟一趟興高采烈地換衣服……每一次亮相都像被聚光燈包圍似的,連絨毛都發(fā)亮。她沖到落地鏡前,左看右看,又像不滿意,啪啪拍打著臉頰,讓它紅了,擠眉弄眼,摘著嘴邊的細小須毛。接著,情緒又瞬間低落,似乎對一切妝容衣著都不滿意。她又俯沖進去。

        空氣彌漫著鐵鍋燉柴雞的香味。

        焦萸女的刻意打扮都過時了,白粉臉、細長眉更不合時宜。每件華服看上去都非常臟了,還有破舊的洞,是被山里的老鼠咬壞的。然而,她竟熟視無睹。

        終于選定了,竟還是前幾日穿著的白連衣裙。但她滿心歡喜,生出滿臉酡紅,眉細眼黑,鮮紅欲滴的唇。坐下,細帶松糕鞋高高杵在地面。一開腔,卻是粗厚煙嗓。仔細聽了,倒也別有雅韻。

        吳軻又問她幾個問題,她一一答了,眼神渙散,如夢初醒。吳軻打開了攝像頭,開始試拍:老朋友們!這是“吳軻軻軻軻”直播間,您忠實的情感顧問。今天,是大家的福利時間,家人們知道,小軻這段時間沒上線。去哪兒了?不瞞您說,我為家人們深入大山謀福利來了。帶來的超級超級大福利,足以讓直播間蓬蓽生輝。

        手機擰轉(zhuǎn),鏡頭對準焦萸女。她屁股扭來扭去,全身不自然了,右眼眨動頻繁。吳軻給她遞了話,但她張了張嘴,又像把聲音丟了,說不出。

        吳軻關(guān)了屏幕,沒關(guān)系,再準備準備。

        雞燉好了,香氣長腳四下跑,圍著人打轉(zhuǎn)。山上長蘑菇,蘑菇浸透了古樹香氣,散在肉湯中。一人盛一碗。接下來,心照不宣,比起吃飯更重要的似乎是觀察焦萸女何時催吐——會在第幾口,會以多快的速度奔竄過去,會多大程度上滿臉羞赧,狀如愧負列祖列宗。結(jié)果,什么也沒等到。焦萸女干干凈凈、斯斯文文地一口一口吃完了那一小碗。小龐專門給她盛了三四塊去皮肉,幾朵蘑菇。蘸著村頭作坊新出爐的暄軟饅頭,硬是塞下一碗。

        實打?qū)嵉娘埐讼露?,氣色從胃部挺拔,臉上紅潤了。她自如許多。撤掉飯菜,小龐又沏新茶,三杯。兩杯正常量,蜷曲的綠葉一點點抻開了胳膊腿兒,鋪滿杯底,遞給客人。另一杯不得了,茶葉快撐滿整杯,不像是喝茶,像吃茶葉飯了,是給焦萸女的。焦萸女哪里是品茶,簡直就是受罪,喝中藥似的,一口一口,挨著燙下咽。見他們驚愕,緊閉的嘴慢慢松開,笑了笑說,刮油的。

        喝畢茶,她小心漱口,捋著衣裙坐下。吳軻就地取材,從自帶化妝包里拎出工具,用最新的式樣重新給她打底、修眉、造型,煥然一新。但對鏡子面前的這個人,她態(tài)度是審慎的,問,好看嗎?眉毛這么野?吳軻說,這才是流行時尚。焦萸女悵然,我們那時要忍痛拔掉眉毛,再紋成細條,以為時尚。尤善村插嘴,時尚就是短命鬼。焦萸女笑了,重新對著鏡頭,微笑。吳軻說,這次可是直播哦。

        他進入到直播間,開場暖場,把現(xiàn)場交付。焦萸女仔細瞧著屏幕,可她看到的只有自己。美顏了,一下年輕。無數(shù)紅心在屏幕上飛跳,又有嗖嗖刷屏的留言,她往回縮著身子。吳軻小聲問,怎么了?焦萸女茫然,慌亂地說,我看不到觀眾呀。

        沒有觀眾,沒有閃光燈,也沒有舞臺。她必須忍受寂寞,就像她逃遁到五童山,千百個日子忍受孤獨一樣。她忽然蒙上臉,從鏡頭跑出去。吳軻駕輕就熟地調(diào)侃道:“多年沒受到如此歡迎和喜愛,焦小姐受寵若驚,被大家的熱情嚇跑了——沒關(guān)系,明天再準時開播?!苯又?,吳軻向他的老朋友們宣布,焦萸女的告別演唱會就設(shè)在他的直播間。

        小龐不請自來地坐下。品茶時,吳軻慢慢品出來了另外滋味:小龐和尤善村早就熟識。小龐是不是尤善村的眼線?尤善村跟焦萸女的交情是不是更早?何時開始交往的?焦萸女離開演藝圈到底為何?尤音的母親知道自己遭遇如此背叛嗎?要不要告訴尤音?要不要告訴尤音,成了吳軻的困擾,吳軻感覺到,這是尤音在一寸一寸擴大輻射面。他竟然在干大事前,要為她留有余地了。

        走出玻璃房,已是傍晚,日氣漸冷。吳軻說,夏天好在還有窗通風(fēng),有隔離層躲熱,不知冬天怎么過活。尤善村一笑,你忘記茶園了。吳軻拍腦袋,噢,原來如此。既然話題轉(zhuǎn)到這里,不由他不問,尤叔一早就認識焦小姐?

        尤善村答,十幾年前吧。吳軻一驚,這是要自曝。

        尤善村喃喃自語,那時候她還不是這個樣子。吳軻笑道,她老了,又喪失了名氣,變化自然大。尤善村不語。未入夜,山風(fēng)聳立,揪著人衣襟不放。下坡的路,有了阻力,像給人提脖子拎著。青瓦紅頂房,左一簇,右一撮。山民還守著古老的作息,跟日頭親近著。傍晚他們出來,讓山風(fēng)揉一揉身體。

        吳軻又見到領(lǐng)路的老頭兒。雙手杵著桃木棍,笑瞇瞇坐在老槐樹底下,鎮(zhèn)守似的。尤善村脧了一眼,道,修環(huán)山路時,拆到了前邊,他們還鬧。現(xiàn)在看來,守住了,還是背靠大山好。吳軻說,什么好!網(wǎng)絡(luò)時好時壞,刷手機也不利索,你看我直播間,光掉線——真是沒什么生活。尤善村講,那要看你是如何過生活了,我老了,覺得這樣,蠻好。五谷豐登,六體勤力,你還要什么?吳軻說,要看看世界啊。尤善村說,世界就是人怎么生活,有什么好看?你仔細瞧,都是螻蟻人操著天大的心,干著螻蟻事兒。拼命折騰,以為能改天換地。最后呢?就只有一瞬間。就只一瞬間。

        吳軻想了片刻,說,每個瞬間相互銜接,就構(gòu)成了人類歷史啊。

        尤善村笑笑,人類文明才六千年,地球呢?上億年。人只不過是一個瞬間的一個瞬間而已。就為了一個瞬間。他搖搖頭,然后兩人拐到茶園。尤善村往屋里一伸手,請吧。

        這是早有打算的,是要促膝長談了。

        灰色時刻

        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她,在病床前。

        那時候,他妻子趙蕾蕾重病。腎臟長了無數(shù)水泡,卻有一個可愛到惡毒的名字:泡泡腎。一種多囊性腎病,簡稱PKD。水泡持續(xù)生成,腎部快千瘡百孔了,看上去好像一只巨大葡萄串。尤善村陪伴妻子,在她備受折磨的同時,他也備受折磨。他努力選擇最好的醫(yī)療機構(gòu),最貴的配方,最私密的單間,盡量維持。

        他在那兒遇見了同去探望病人的焦萸女。但那時尤善村只覺她眼熟,不敢把她往明星上想。焦萸女男友患病,住隔壁,那男友看上去得大她兩旬。換藥期間,偶有遇見,他們聊過,知道了她就是明星。她常串到趙蕾蕾床前。但疾病如推土機,將一切身份地位攤平,沒人是明星,都是肉體凡胎。兩個女人聊病情,討論治療方案,八卦圈中趣聞,一來二去,有了患難交情。

        他們沒想到,知名歌星跟屏幕前經(jīng)營的形象竟然完全相同——一般來說,明星要立人設(shè),為了維持,可以一生“演戲”。但她不。她就是她屏幕前的樣子,瘋魔有時,快活有時,說話敞亮爽快,常行驚人之舉。

        有一天,尤善村推門而入,竟聽見焦萸女大談特談:“自己弄,總是比跟男人來得爽快,要男人干什么用,搞一回就累癱了。你說是吧?”尤善村大驚,對妻子如何回答的好奇和恐懼攫住了他。猶豫之際,聽見妻子虛弱笑笑:“我們都老夫老妻,他還一晚上……”之后是一種省略,緊接著,一陣快活笑聲四下飛濺。尤善村不知他在妻子口中的情狀,一時出了滿頭汗。但他欣慰,這算是妻子生病后,頭回感受活著的快樂,哪怕是看似低俗的快樂。

        焦萸女男友的情況比趙蕾蕾惡劣,已無法做移植,只能挨日子。焦萸女仿佛領(lǐng)了使命,負責(zé)給他送終。她趁機開些高昂藥物,分享給趙蕾蕾,笑說:“他有錢!”意思是,錢不用,干嗎?

        趙蕾蕾這邊,醫(yī)生告知,是時候做腎移植了。尤善村自然是最佳候補,可惜多項指標一出,他健康狀況堪憂,沒有捐獻資格。他甚至試過急速鍛煉,健康飲食,保證休息,然而身體不經(jīng)摧殘,為了籌措一只健康的腎,他差點比妻子還早倒下。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焦萸女叫住他。她嚼著口香糖,身穿純白連衣裙,瘦小而活力四射的身體幾乎要從中跳將出來。但,終究沒跳,只是蓄勢待發(fā)。這更要命了。

        走廊并不寬敞,陽光把走廊盡頭的窗戶圍攏成光亮洞口樣兒。她擠靠他,渾身的熱氣觸手可及。他們心照不宣,拐彎走進一間無人病房。

        你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焦萸女眉眼彎起來,直貼到他眼前,我一直等這一刻,親我——

        她睜大眼睛靠近,像在審視他。接著,笑了。尤善村的臉燒得熱了,心臟在胸口處撞擊。但他好像面對一個玻璃娃娃,不敢碰不敢摸。這可是在醫(yī)院,不遠處可是他患病的妻子和她患病的男友。

        這多刺激啊,她說。

        他涌出一股復(fù)雜情緒,不是沖動,而是近似崩潰。在連續(xù)半年無間斷照料病人的過程中,自己如同海綿,吸收了病人間歇性焦慮、絕望、狂躁、怨恨,而他這塊海綿還無法將情緒擰出,只能在肉體里積攢著,湯湯水水的,也是病體了。這一霎,她的召喚,讓他有縱身跳下、輕松一刻是一刻的墮落感。他承認,墮落是具有極大誘惑的,而他一點抵擋的力氣都沒有。她又是如此光彩,她的笑聲,她的嫵媚,她的璀璨,都是深海的漩渦。他感到頭暈?zāi)垦!?/p>

        但,只要閉上眼,腦海里女兒的哭聲和昔日生活的笑聲就戳痛他了。他的女兒尤音——不,是這樣的,他是入贅——尤音其實叫趙尤音,隨母姓。他父母是瓜農(nóng),家里四個兄弟,日子艱難。他努力上學(xué),抬舉自己,終于認識了趙蕾蕾。他們的故事用兩個被固定下來的詞來看,簡直一覽無余:“鳳凰男”“孔雀女”。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不過就是重復(fù)前人的經(jīng)歷——在結(jié)婚前,他以為他不會墮落至此,但,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抵抗。女兒是他從這場不對等婚姻中唯一獲得的對等部分??墒?,如果現(xiàn)在走出這一步,他無法再去純潔地體悟趙尤音的笑聲?;蛘?,還有更自私的一部分:

        他們當明星的,那么亂。萬一她有病呢?

        他推開了她,用了把力氣。幾乎算落荒而逃。耳邊就爆開了她的哈哈大笑。明白了,她沒當回事,照她的性格,說不準,明天就講成大笑話告訴他妻子呢。

        后來,她偶爾還會挑逗他。但,她的身體在騷動和靠近,她的目光卻在告訴他另外一層?xùn)|西。是他捉摸不透的東西。那目光輕輕觸碰在他的額頭、他的眼睛,好像在向他求救,又像在告誡什么。

        是膽小或者懦弱在阻止他墮落。而他感到快要承受不住之時,醫(yī)生告訴他,有人愿意匿名捐贈。手術(shù)竟然很成功。

        冥冥中,他猜測捐贈者是她,“猜”很快就變成了“希望”。他希望是她。不,他不希望是她。后來又變成了不希望知道是否是她。直到半年后,他又看到她在娛樂節(jié)目高調(diào)復(fù)出,賣力唱跳;跟男模海外狂歡;上綜藝,姊妹相認;姊妹撕×。熱鬧盡頭是荒涼,越熱鬧,越荒涼,一切都阻擋不了她的好日子到頭。

        她的好日子到頭了——他似乎慢慢琢磨過來,當時她目光中就有那種東西。在一個女人的目光中,這種東西并不常見?;蛘?,你很難想到,一個如日中天的人會有那種徹悟。那種東西叫作:

        視死如歸。

        后來,認親不久后,她妹妹因病在醫(yī)院里割腕自殺。焦萸女一時絕望落寞,急流勇退。

        后面的故事,你都知道了,尤善村把茶杯遞給吳軻。吳軻拿在手里轉(zhuǎn)動,茶湯偏黃,是新下的明前茶,醞釀一冬,香氣凜冽。當律師時,他聽慣了當事人的一面之詞,做直播后,又常聽老人們“婆說婆有理”。吳軻修煉出來一種本事,能辨出人在立場和真相間的策略性選擇——類似于“遮蔽敘述”。他呷了一口茶,考慮掐蛇如何掐七寸,對了,尤音。

        他試探著說,其實,是尤音讓我來跟蹤您。

        尤善村捏緊茶杯的關(guān)節(jié)發(fā)白了,我就知道!

        吳軻說,你得相信我,我做過律師,懂。違法的事兒我不做。名譽權(quán)、人格權(quán)不能侵犯。你可以都告訴我。尤善村起身,茶園已經(jīng)迎接了黑夜。黑夜中的山坳好像一只巨大的風(fēng)箱。茶樹低矮,微微晃動。太陽能燈被抽打得來回晃蕩,地上的光圈時大時小。寂靜中,山鳥哎哦哎哦地叫。

        尤善村嘆了一口氣,這么多年來,我從沒主動關(guān)注她,甚至有時候聽到了她的消息,我要當沒聽到——那是我在煎熬,是克制。我用克制來懲罰自己。

        吳軻笑了,果然夠狠,所以你成功了,審時度勢,入主房產(chǎn)生意,做大做強。

        尤善村覷他一眼,也笑了,但笑得很有內(nèi)容。他繼續(xù)說,我也曾像你這么天真。吳軻說,然后呢?尤善村講,這是我妻子從他父親那兒繼承來的,我什么都沒做。老爺子被倆兒子傷透心,才施舍給了女兒,就是這樣。

        吳軻講,原來如此。

        尤善村說,后來她找到我,你知道,相對于某些人來講,一個普通人的信息是透明的,只是自以為有隱私罷了。

        吳軻說,我相信這話。

        尤善村講,她來找我,那時我看她已經(jīng)消瘦得不行了。太瘦了太干了,她好像受了什么罪。但她還是那么會開玩笑,他說到這里,頓了頓,讓嗓子里的顫抖恢復(fù)平靜,她身上就是有那種不顧一切的勁頭,就是活一天算一天,花朵似的,全力綻放。她來找我時,是一個黃昏。奇了怪了,從那后,我天天盼黃昏。就覺得吧,是一種灰色時刻,什么他媽的規(guī)則啊,道理啊,都該鉆到地底了。也沒啥,我……我試探說我感謝她,感謝她給了我妻子生命。這時候我知道了,真是她——她說不用,那是她自己愿意的,不過,她說后來也后悔了。當時我想,她看上去是病態(tài)的,或許是又糟蹋自己了。心里突然就后悔感謝她。甚至有怨恨,憑什么?憑什么用這個來折磨我?這不是一種道德上的“栽贓”嗎?不好意思,我那時真這么想的,你可以覺得我齷齪。

        可以理解,吳軻說。

        尤善村繼續(xù)講,她叫我不用害怕,她找我不是為了要我感激她,她不稀罕我感激,那樣她干的就是“狗屁事”。他的嘴往上一掀,笑了笑。她還是那么任性,我有時候覺得,她生錯了年代,或者說,投錯了胎,你看現(xiàn)在的小孩,我閨女,該是她們那樣子。接著說,她來的目的清楚了,只要我應(yīng)一件事兒——以后她需要時,我就得來陪她,三個月,不多不少,三個月。

        為什么?吳軻問。

        為什么?尤善村咀嚼著這三個字。她當時在病房里,說羨慕我跟趙蕾蕾,她用的詞是“眼熱”,說她“眼熱”我倆。她說很多男人都跟她“?!?,但沒人會在她床頭,她想在最后時刻,體會體會。我以為她在開玩笑,但她是那種人,就算是認真也像開玩笑。她說:你可以請示請示你老婆。

        你看她一針見血吧?她用了那個字眼,“請示”,精準歸納了我們的夫妻關(guān)系——多殘忍啊。她天真時真天真,殘忍時也真殘忍。我能怎么辦?他冷笑一聲,后來我真跟妻子說了,結(jié)果,她同意。她很生氣很震驚也很害怕,各種情緒都有吧。同意。我不懂她為什么同意,不,其實我懂。焦萸女留給我一個電話,是她司機的,我撥通了那個電話,我說我同意。

        一開始那些年,我們還挺緊張這件事情的,好像我的時間不是我的,我一直在等待她“召喚”我。一年、兩年、三年……后來我習(xí)慣了。我沒想到會再接到口信,是那個司機遞的。

        吳軻看著尤善村,就是小龐?

        尤善村點頭,對,我已經(jīng)陪了她兩個月又三周了。

        是覺得解脫還是遺憾?吳軻很想問,但這個答案有什么必要確認呢?太陽能燈的光晃動一下,從半昏暗中跳將出來。整個五童山是一只潛伏著的黝黑的怪獸。隔著密不透風(fēng)的黑暗,能看到對面玻璃房稀疏的燈影。他想象那個女人坐在窗簾后面。

        但,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生發(fā)出來,幾乎要把他撐破了。他無法把尤善村的描述同今日的焦萸女重影到一起。他就是做不到。從前面的問題開始,他就覺得自己好像在真正的問題前面打轉(zhuǎn)。但到底他抵達了,到底他快碰到核心了。最后,他還是問出了口:你能動用一下資源、人脈……諸如此類的東西,找尋一些蛛絲馬跡嗎?就當是,就當是對她的報恩。

        關(guān)于什么的蛛絲馬跡?他明知故問。

        關(guān)于這個——現(xiàn)在的焦萸女是那個焦萸女嗎?

        直播風(fēng)波

        下山后,他第一時間回到小屋。仿佛心有靈犀,尤音正躺在他床上。他以為她睡了,俯身去看。她大睜著眼睛,一下就雙手勾脖,把他摟進懷里。后半夜,吳軻很累,但還是醒了。尤音像個小動物拱到他懷里。吳軻爬起來,說我要向趙老板報告一下工作進度。

        尤音說,就這?

        吳軻說,你還想要什么?尤音把腿豎在床頭交疊著,手在吳軻大腿上摩挲,太荒唐了,我不信,我不買賬!吳軻說,事實如此啊。尤音說,我才不信,這是我媽同意的?為什么我都不知道?吳軻說,那時候你才幾歲?。∮纫粽f,說實話,我蠻喜歡這個焦萸女的,你說她過氣了,是“老古董”了,我倒覺得她很現(xiàn)代!我們之間完全沒代溝的好嗎?

        吳軻說,人最大的錯誤,不就是生錯了時代嗎?

        尤音一下勾住他的頭,臉貼上去。他聞到她頭發(fā)的清香。

        她說,你跟我說,你該不會讓我爸買通了吧?你在我們中間斡旋,好拿雙份錢?吳軻的臉變了色,起開!別以為你們拿錢就能擺布一切。尤音說,哎喲,這么大脾氣。吳軻說,我知道你是富家小姐,但你不要這么張狂地瞧不起人。

        尤音說,我怎么瞧不起你了?我瞧不起你還跟你在一塊?

        吳軻說,那你相信愛嗎?

        我不相信,愛情是個鬼!尤音一抬手,拔了吳軻一根腿毛。

        哎!吳軻忍住疼,那咱倆這是什么?茍且?

        尤音把小臉貼在他腿上,咱們這叫狗男女,鬼混。

        滾滾滾,吳軻說,接著他意識到了,原先在情感中,他是處于尤音這個位置的,以為自己位置高一等,就可以擺布別人。現(xiàn)在好,他讓這個小丫頭擺布了。

        看來啊,什么都不平等,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就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他嘆口氣,把她推開,你干嗎非要抓父母把柄呢?干嗎非懷疑愛情呢?人類花了多少年才進化出這個“絕對謊言”啊,讓你一下看破了還有勁嗎?林黛玉賈寶玉怎么回事?斯嘉麗白瑞德怎么回事?梁山伯祝英臺怎么回事?人鬼情未了怎么回事?

        假的假的假的!人就只有一種愛:自我戀愛!愛別人就是愛別人對自己好,讓自己覺得好唄。就像我,現(xiàn)在你讓我爽,我就“愛”你;我讓你爽了,你就“愛”我。吳軻說,那是你這樣想!他生氣了。生氣得不明不白,甚至感覺受到了羞辱。尤音好就好在懂得適可而止。她笑笑,算了算了,你繼續(xù)調(diào)查,我繼續(xù)給你提供“后勤保障”。吳軻的自尊生出了豁口,暴露在空氣里,被尤音的話語磨得發(fā)痛,聲音高了起來,在局促的房間里游蕩。

        就算證明了,你有什么好處?

        尤音鄭重其事地說,這是一種信念啊。

        沒有愛存在的信念?

        對??!

        山腳下,風(fēng)經(jīng)過層層阻攔,已經(jīng)減損,在窗戶上拍打。有風(fēng)的幽魂擠進來。吳軻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堵。尤音這些論調(diào),在之前,他是完全認可的——不只認可,他還踐行??墒锹牭絼e人這樣說,他感到一種刺痛。

        他翻身爬起來,我覺得咱們最近不要見面了,你這樣影響我判斷。

        尤音張了張嘴,看得出她想反駁他,就如她一貫伶牙俐齒的樣子,但她最終闔了嘴。后半夜,兩個人背向睡,中間生出一面墻來。凌晨尤音就走了,算是不歡而散。吳軻看著枕頭上她留下來的長發(fā),愣怔半天。

        白天,艷陽,山青綠,像脫去了夜晚的厚殼,顯得輕薄了。綠浮動著,草色遙看近卻無。風(fēng)陣陣打轉(zhuǎn),偏涼,但到底有了暖的底色。這時節(jié)山風(fēng)也養(yǎng)人。路上,又看見了曬太陽的老山民們。他們拄拐,料理自己,團團坐著,幾乎要跟大山融為一體,成了樹、土、山的一部分,妥帖地攤在太陽底下,眼睛瞇起,皮膚皺巴,好像深山里冒出來的一叢叢柏木。柏木這東西不得了,能活千百歲。老山民把自己折疊成古樹的樣子,靜靜地寄生在五童山深處。因為有他們,才有了人世間與自然界的過渡,才有了人跟大山的一種連接。

        吳軻走在山路上,莫名心安了。

        尤善村等在門口,他們一塊到玻璃房,小龐已經(jīng)準備好。再見焦萸女,她越發(fā)干瘦,似乎輕輕一扯,就將如枯木碎裂。橙紅色晚禮服松松吊在身上,腋窩處有一朵大綢緞花。臉枯黃得接近凋萎。見他們進門,她慌張摸出鏡子,再次核對樣貌——也許在自己眼里,她年華尚好——又在唇上抹了一遍“紅漆”。全身“裝修”得當后,她開始吊嗓。這還是他們頭回聽到類似于鳥鳴的聲腔,中音陡起,低音徘徊,細微處還存有一絲金屬質(zhì)地,那是嗓子用壞后的余韻。

        吳軻照常開場,而后她那張枯黃的臉浮動在狹小的手機屏上。背后大山蒼翠,云朵飄忽,玻璃下的藍天未曾失真,一種破損感的湛藍。焦萸女輕輕抬手,僵硬微笑,偶有痙攣性眨眼,但這被直播間里的人認為是親切表現(xiàn)。

        背景樂《這是火,火》的歌詞,連同她的名字,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大屏幕上。終于,吳軻邀她唱歌。他知道,連她也知道,這是她必需的修煉。一個不開口的歌星算什么歌星?尤善村和小龐坐在攝像頭外,一左一右望著她。

        小龐站起來,顯得更緊張,說,我去做飯——好像那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她總算張開了嘴,我給……我給大家唱一首歌。她的聲音低沉,彎彎繞繞,綿長的假聲、顫音。已經(jīng)不像十多年前那樣高亢、具有誘惑力和煽動性,畢竟是十年的磨損。一架機器十年不動也會生銹,何況是更柔軟細膩的聲帶。她并沒有唱她的成名曲,而是唱起一首很遙遠的童謠《婉婉花》,講的正是相依為命的姊妹:

        媽媽給我命啊,是為了成為你呀。爸爸給你依靠,是為了陪伴我哦。你我的心纏纏婉婉,這世界花開花美啊。

        原本童稚嘹亮的曲調(diào)被她唱得悲涼。她的嗓子如一根細長鐵管,聲音彈跳出來時,已經(jīng)沾染了冰。直播間里紅心攢動,飛起無數(shù)小火箭小飛艇。有觀眾提問,焦萸女微笑,用她的歌來回答。

        觀眾問:你真的退隱了嗎?焦萸女唱:每一次我都試圖去逃避,生活給我苦難的勛章。

        有人說:我真的超級喜歡你!焦萸女唱:遇見你的第一次,哦,第一次……

        吳軻見好就收。他跟直播間老友們擺手道別,關(guān)了屏幕。這時,一種非常細的聲音尖尖地插在空氣里。尤善村跟吳軻四下尋找。確定了,聲音是從焦萸女瘦巴巴的身體里針樣兒鉆出來的。她在哭。他們當然以為她喜極而泣。但很快明白,這是一種小看。她才不會因為獲得關(guān)注快樂到哭——她是見過生命中大陣仗的人,她哭是別有原因。尤善村坐在她身邊,拍拍她肩膀。她歪栽到他懷里。尤善村撥開她的頭發(fā),問怎么了。焦萸女抽噎,這是我十多年來,第一次接近舞臺。

        小龐本來端上了鍋,聽了這話,耷拉了眼,甩掉防燙手套,氣鼓鼓出去了。她繼續(xù)道,可他們越歡迎,我越感到不安。他們會一直這樣關(guān)注我嗎?她摸著皮包骨的臉頰,我會不會變老變丑變胖,被他們拋棄?

        尤善村躲開她的倚靠。吳軻抬起頭來。果然,焦萸女火速鉆回屏風(fēng)后面,然后哦啊——哦啊——手摳喉嚨催吐的聲音響起。

        小龐又沖回來,手里拎著一大棵生菜,還掛著泥。他抻著脖子,聽見那個熟悉又恐怖的聲音,丟掉生菜,一把拉開玻璃門:

        滾!你們在害她!你們滾!

        這是火,火

        當資本累積到一定程度,人脈隨之而來。而當人脈與資本互相滾雪球,你在一個小城市就有了近似于“透視”的能力。

        尤善村招呼一下,就從他的客戶、同學(xué)和朋友那里得到了吳軻搜尋許久未果的信息:關(guān)于十多年前,焦萸女的去向。

        當年那位主刀醫(yī)生告知,那是一個常規(guī)切胃手術(shù)。剛流行起來,通過腹腔鏡把胃大彎垂直切割,減少胃面積和胃容量。這種手術(shù),危險是有的,如創(chuàng)面大引發(fā)的粘連性腸梗阻,還可能有堿性反流性胃炎、傾倒綜合征、營養(yǎng)性后遺癥。但,人們對美的追求開始變得欲壑難填。醫(yī)生切開內(nèi)臟,才發(fā)現(xiàn)這位表面風(fēng)光的明星,內(nèi)里已一片狼藉,甚至腎也只剩一個。手術(shù)臺上,他禁不住要可憐起這副被糟蹋的身體。

        但她告訴他,她只是做了一次捐贈。他無權(quán)可憐她。

        他敬佩她的善良。盡管他不知道,她捐獻的理由中,善良的成分極低,她只是興之所至和娛樂人生,甚至,還懷有對他人操控的渴望。醫(yī)生越來越不理解這個時代了,女人對美的追求如此執(zhí)拗——這醫(yī)生退休后被返聘,成為醫(yī)美大夫。他想不到,一群健康的女人痛下“殺心”,揮刀向內(nèi)。

        他想不到,美,最終會害己。

        切胃后,焦萸女恢復(fù)極好,興致勃勃。看到他們新上的醫(yī)美項目,她提出給她們姊妹一起做面部整形。而這場整形項目,在醫(yī)生的職業(yè)生涯里,還是頭一次。

        手術(shù)位置主要在臉部,兩人以對方為藍本,譬如姐姐割雙眼皮,妹妹拉長眼角;妹妹圓潤鼻頭,姐姐隆鼻;姐姐裁短下頜骨,妹妹玻尿酸填充矯正……她們本就相像,基礎(chǔ)工作并不難。后來,醫(yī)生把這次同時進行的手術(shù)叫作“換臉”。而他在未來的職業(yè)生涯里,還會給許多女人換臉。

        但他永遠忘不了這一回。是因為,他感到手術(shù)臺上的兩個人,像商定好了,有一種使命感。不單是追求美,不,不是那樣。她們已經(jīng)超越了追求外表的層次,想要換的,似乎是別的。或者說,想要留下的,是別的。

        醫(yī)生說,秘密在他身上窖藏的時間有點久了,他早已參透人生的齷齪和隱晦。

        至此,吳軻和尤善村終于得出那個可怕結(jié)論。

        兩個人再次上山。但玻璃房良久沒開,陽光把它照得通體透明。領(lǐng)路的老頭從墳冢那邊飄過來,說,走了,都走了。尤善村一驚,問,什么時候走的?老頭兩眼來回脧。吳軻從兜里掏出一百塊,塞到老人上衣口袋。

        老人對著陽光看水印,收在口袋,笑嘻嘻。連夜走的,半夜鎖了門。大包袱小提溜,掉了一地的片片殼子,都顧不上撿。吳軻問,什么片片殼子?老頭瞇瞇笑。尤善村又塞給他一張紅的。他招招手,到了槐樹底下,老房前。他進屋,拿出來了,是焦萸女早先的唱片,已經(jīng)被剪碎了。

        她交代給我一張紙條。老頭看著他倆,舔了舔嘴唇。尤善村從兜里掏錢包。老頭的手抓住他手腕,看得出,老骨頭也充滿勁道。尤善村停下動作。老頭握了握他的手,遞過一張紙條。尤善村看了良久,手哆嗦了一下,紙條掉了。他彎腰去撿,結(jié)果,就那么蹲了很久,才慢慢把紙條收進口袋。

        第二天,吳軻打包好東西,尤善村送他。吳軻猶豫了半晌,終于,把尤音給的裝滿錢的信封拍在駕駛座上,姿勢還是漂亮的。借此,他的自尊多加了一層。但尤善村不去看,也沒有往山下開。相反,他一路沿著磕磕絆絆的山路往上走。走到了路消失的地方,下車。風(fēng)抽打著樹。山林形成一陣巨大的嘩嘩響聲,好像無數(shù)的先祖在呼喊。

        吳軻嘆口氣,她真走了?尤善村點頭。吳軻說,所以我的使命結(jié)束了。我會跟尤音說清楚,您是個好父親,出軌不存在的。

        尤善村凄苦一笑,搖頭,出軌是不可能的,我們早就有協(xié)議,我永遠不能出軌的,那就是我入贅的代價,明白嗎小伙子?你喜歡尤音吧?我相信你喜歡她??赡隳茏龅较裎疫@樣嗎?

        吳軻看著他,一字一頓,咱倆從來不一樣。從根子上就不一樣。

        尤善村哼一聲,只是你以為不一樣。

        吳軻說,那協(xié)議……你做到了嗎?

        尤善村脧他一眼,很快地收回目光,協(xié)議只針對身體出軌,明白嗎?萸女,根本不需要后來的三個月,根本不需要,我早就……

        吳軻笑了笑,有錢人的生活,我還真不懂。

        尤善村說,所以,我知道她不是她。但我還是感激的,感激她留住了她的一部分。不要告訴尤音,你說呢?

        吳軻說,好啊。尤音有一種信念——不相信愛情。這都像一種病?,F(xiàn)在,年輕人都快得這病了。

        一群自私鬼。尤善村笑,想不勞而獲,想走捷徑,不,一群聰明鬼。太聰明了,不太好?。克驹谲嚽懊?,風(fēng)來回揉著他已經(jīng)開始花白的頭發(fā),顯出了老,慢慢地,他又開腔了。整個金庸世界里,我妻子最喜歡黃藥師——桃花源山莊最后是她父親給的。我們倆認識時,我就知道她會繼承遺產(chǎn)。那時,我像你一樣,除了不要臉的勇氣,實在一無所有啊。吳軻站到他身邊,兩個男人都迎向風(fēng)。

        尤善村說,告訴我閨女,世界上起碼還有一種愛——我指的是男人愛女人,我想,就是這種錯差。當父親的才是無欲無求地愛著女兒,希望她好,希望她長大成人,希望她推翻自己,希望她永遠美麗。即便她不美了,也覺得她最美。這就是我理解的“愛情”。你們討論的那些,都太狹隘了。

        吳軻說,所以,我們都是聰明鬼了?尤善村笑,你覺得呢?

        hello,我想我暴露了。

        謝謝你們,在很多人不再關(guān)注她之后還關(guān)注她。謝謝老尤,姐姐打賭說,她能在三個月內(nèi)就搞定一個男人,可她沒有時間了。而我只是想看看,這個男人值不值得。謝謝老尤,她沒看錯你,我也沒有。

        我這輩子不值一提。所以,我始終渴望成為她。真的好想體驗一把被眾人矚目的感覺——謝謝你,吳軻軻軻軻。我姐姐知道自己不行了,她好像是任自己這樣下去。我們都試圖救她??墒钱斠粋€人不想救自己時,誰也救不了。你說對嗎?

        她說她從沒真正獲得過愛。我想,最終,是這件事情殺死了她。

        她最大的愿望,竟是想成為一個普通人,比如說,我。更進一步,她想在最后的時候,讓我夢想成真。

        我們兩個大概都錯了。好笑吧?其實,我們只能成為自己。我們花了那么久的時間,才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情。

        不久后,網(wǎng)絡(luò)直播開始涌現(xiàn)大量明星。吳軻笑說,現(xiàn)在高端人士開始搶低端人群的飯碗了。這行業(yè)慘淡了。但也許只是吳軻誤判,他見好就收,把積攢了不少粉絲的直播間賣了一個好價錢,統(tǒng)統(tǒng)用來給以“愛情不存在”為信念的尤音買鉆戒,5.3克拉,成色不錯。結(jié)婚后,吳軻又干回老本行,這兩年,離婚大潮已經(jīng)撲打過來。冷靜期都抑制不住人們想要離開彼此的熱忱了。

        尤音隨即添了一句:正好是真愛不存在的實錘!

        他很少跟自己的岳父母吃飯。偶爾幾次,他跟尤善村心照不宣地在廚房碰面。在那里,他們抽煙、沉默,保守著某個秘密。有一次,正是在廚房,尤善村告訴他,當年的司機小龐,其實在五童山找到了商機——做減肥食品。聽說他們南下開了一家健康食材餐飲店,常年售賣五童山特有的黃木耳和紅靈芝。

        他沒說他是什么途徑得來的消息。吳軻也沒打算問。他在婚姻中也有秘密。

        比如,他還相信愛。不管是小龐對焦萸男,尤善村對焦萸女,尤善村對趙蕾蕾,自己對尤音,他都相信愛的無處不在。不然,這世界似乎太讓人失望了。

        那棟玻璃房后來被人收購,成了網(wǎng)紅打卡地,尤音很喜歡去那兒。每次看著她的影子落在地上,他心里就會覺得一陣涼涼的柔軟。他擁抱著她,聽她嘰嘰咕咕,又咯咯大笑,她有一種富養(yǎng)女孩所特有的無所顧忌和神采飛揚。她沒有被世界傷害過,她身上沒有縫隙。這讓他羨慕。他頭一回知道,人會羨慕自己的愛人。這種羨慕永遠都無法消弭。他感到幸福、快活的同時,又感到如此悲哀。

        他甚至找不到一個機會,告訴她,他所感受到的一切。

        附:

        《這是火,火》

        詞曲:焦萸女

        遇見你的第一天,哦,第一天

        我一雙眼睛看到了火,火

        火,火,在我的眼睛里逃亡

        聽你第一次說對白,哦,第一次

        你的表情還沒擺布好

        我聽到了火,火

        火,火,從我的耳朵邊穿過

        聽到你消息的最后一回,哦,最后一回

        死亡轉(zhuǎn)個身,就捎了你走

        夜晚的袈裟把我披掛

        我再也不害怕會失去姓名

        哦,一雙眼睛看到了火,火

        責(zé)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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