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聲廣的寫作證明詩意就在背后,只有折返才能與之相遇。包括從都市返回鄉(xiāng)村,從車水馬龍返回深山老林,從老年亦或壯年返回童年,從肉體返回內(nèi)心,甚至脫去人的屬性重新成為物——譬如:青山、流水、樹木、蔬菜,以及薄霧和輕風……所以,我們讀他寫村居與田野的詩,就像一股清泉注入血管,心里的油污被洗濯,身輕氣爽,心透神明。詩有了凈化作用,但詩人卻輕描淡寫,像一個孩子隨性地畫畫,用的是鉛筆,真、簡、清、鮮。真,不僅呈現(xiàn)事物的原生態(tài),還有詩人的心情心態(tài)也不能造假,因為詩人的意念在所寫的事物中穿梭,或想進人事物的內(nèi)部看一看本質(zhì),或借助這些事物將自己的思彈向更遠。但不論思緒多么翻滾,他不篡改事物的生長倫理,寓情思于自然生態(tài)中,這就叫主觀的客觀表達。而簡也不僅是逸筆草草,文字上的洗練,更是人生態(tài)度,用減法對待生活,提純心靈,以一顆赤子之心驚喜地在“田野邊馴化一棵草”,并把自己想象成樹,親手栽在后山上。稚氣盎然,單純可愛,屏蔽了來自紅塵濃重的俗濁氣和油膩,詩從淤泥中脫穎出來,新鮮的空氣浸人心脾。簡轉(zhuǎn)化成清——清逸而超然,清澈而澄明。于是,這些文字就像朝雨浥輕塵,有了濾化與綠化的意義,先過濾掉塵埃,再為心靈撒上菜籽,詩干凈而靈透,皎然又生機勃勃,鮮活活一片,所謂的氣韻生動就是這般。說明詩一旦與自然接壤,便有了靈性和神氣,所以折返并非被迫撤退,而是回歸本源,為當下漂泊在空中的詩和心靈找到著落地和生長的田園。從中可見詩人領會了詩與人生的真髓,不論是出于本能的先覺,還是久而思得,總之可稱作真悟。
當然不是所有寫自然的詩都這么靈奇而新鮮,就像土壤里長出的秧苗都令人欣喜,而是由于種子基因的差異確實存有高低之分。楊聲廣確有寫詩的天分,那靈異的感覺,總是能讓他把平凡陳舊甚至破爛不堪的事物鍍亮,并靈化出令人大吃一驚的神奇來。譬如他《在山頂想到》捕捉風,說風“去過一個人的內(nèi)心,那里,無人回應。但“當它吹動我們在交談的話,有一些,它聽進去了”,更有意思的是:“當它吹動一本書,被里面的內(nèi)容所吸引——風,急著翻動下一頁?!彼耆垮漠愑诔H说撵`覺將風靈化活化了,而且有了精氣神。我們雖然看不見,但又似感覺有個淘氣的孩童,蹦跳在我們的眼前,活靈活現(xiàn)。從中見出詩人的通靈能力。而且他的靈覺無處不在,就連廢棄的殘缺煙窗,一觸摸,就變成了雕塑,說它放棄了一飛沖天的夢想,甘于沉寂,“只關(guān)心如何從濃煙中隱去自身”。靈覺不僅復活了殘廢的煙窗,還有了哲學的深意,詩有了深層的隱喻。所以,有靈覺能力的詩人,手里都有一根哈利波特的魔棒,能點石成金,給木馬安上靈魂,更能讓想象力跨過思維的邊界,讓詩有了意外之意外,驚奇之驚奇。其中雖有經(jīng)驗使然,但更多的來自于靈驗,冥冥中第六感的瞬間頓悟,也可稱之為靈悟。
靈化的詩之所以這么刷睛醒腦,人心人味,得益于靈化的具體方式之一,即柔化萬物。柔化就是以詩意化的方式將粗暴的事物柔軟化,將鋼鐵柔化成春水,把石頭孵化出蝴蝶,它不僅是詩學和修辭學,更是哲學的,是人性的善美在宛轉(zhuǎn)。它不需要大聲震懾,只需要眼神傳遞,情感和審美的濡染。在這組詩里,楊聲廣就是用靈慧和善意將雜亂無章的生活和山丘沙礫情化成柔美的詩意或一道光。他不寫山和樹的壯麗,而寫它們在陽光、在水里的倒影,他說,光在水里比水還要柔軟,光在水里有一種折疊的美感。這就是柔美的形態(tài),即使是鐵石心腸也能被軟化。并泛生出一種情愫,慢慢籠罩靈魂。而且它的余韻即使讀過很久,那種搖撼也還蕩漾在心頭,甚至波及到四周。這就構(gòu)成氣氛美學,一種空間和心理相互感染并逐漸融合的多重審美氣韻。而更高的柔化不限于修辭學,甚至意境,它是一種人生的態(tài)度和價值觀。比如楊聲廣寫小鎮(zhèn)集市,引他注目的是賣柑橘的夫妻和賣貓的老嫗。他們售賣的東西是他們生活的喻體,即前者男人樂觀,妻子微笑,人生透出柑橘的味道;后者安靜瘦小,但自信機智,就像其腳下貓。兩個被心情上釉的攤點就是兩處優(yōu)美的風景,將嘈雜市場和生活都梳理得柔美而動人。這就是緣情生景,即柔化的源頭在于人心,不論生活多么不堪,只要詩人有愛心和好心腸,萬物就能美麗而含情。文心雕龍上稱之為移情,我們叫情悟。
靈化的另一種具體方式叫虛化,即將實的化虛,甚至化無。這也是老子的虛極說,因為萬象虛無了,才能生出玄妙,進而進入形而上。雖然有點玄,但楊聲廣有意無意中有點化虛為道的影子,這可能又是先天賜予的心理、思維和氣質(zhì)使然。他虛化事物的方式是格物,就是在凝視的事物中抽象出深度的思,常規(guī)手段是剝離法,將潛藏在實物中虛的成分,即理和道挑出來。你看他寫樹,說有些樹注定要成為樂器,但成為樂器的樹“已經(jīng)提前錄制好音樂了嗎”,還有“變成棺木的樹,已經(jīng)提前預留好尺寸了嗎”?通過反問,虛化眼見之物,讓潛藏在里面的命運之思露出來,屬于追問真相,屬于深思生存之根。還有他寫物在水中的倒影,“低于倒影。它在接受變形,并懂得利用變形與自身拉開距離”。變形就是異化本我,是升華但也可能是逃避。這是直接把物虛化為一個理念。虛化的部分是大而不具的所指,脫離生活原型,進入了法和理,此是哲思。他寫水的真意,“它懂得什么該逝去,什么該隨著倒影沉入水中”,“繞著河堤慢跑的人,骨頭酥酥的——風一吹,就散了”,虛化成無和空,玄出鬼魅,但內(nèi)心充盈,并有所悟,只是無法言說。這就是妙悟,并有點近道的意味了。
看簡介才知道楊聲廣才二十多歲,能有如此老辣的功力和悟性,只能歸結(jié)于天才了。所以寫詩或搞藝術(shù),拼的不是苦力和知識,而是天生的直覺穿透力,然后是境界。這是寫詩更是悟道的必備素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