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
在木材廠,樹對自我的認識更深刻了。
樹,不斷地經(jīng)受折磨,削枝、去皮,甚至遇到關鍵之處——一分為二。
樹,面目全非,卻是新的認可——
有些樹注定成為房梁、柱子、墻壁、蹺蹺板……
有些樹注定變成餐桌,我們在上面用餐,盛放老舊器具、聊天——桌子牢固、可靠。
有些樹注定變成樂器,難道變成樂器的樹,已經(jīng)提前錄制好音樂了嗎?
有些樹注定變成棺木,難道變成棺木的樹,已經(jīng)提前預留好尺寸了嗎?
機器運作,難道變成刨花的樹,已經(jīng)提前見過下一個春天了嗎?
有些樹則變成香,有人點燃,在香氣里飲茶、讀書……
無所事事。
回望半生,樹都在為他人而活——
如今,最好的種子已種下;最好的樹,我們記得,卻又故意把它忘了。
清晨之歌
在早晨,除了歌唱,我還能研究鳥鳴、薄霧……
視線遮蔽處,蠢蠢欲動的氣息。
我還能面對陌生的青山冥想。流水向西,寄生在頭上的蘚類,和寄生在樹洞里的鳥類有同種性質。
我還能感受風和藹地吹。
“夢幻般,我們被吹成碎片。
并輕輕地飄浮著。而我眼中的曠野有種深度地加入——那些細小的顆粒。
如此寧靜。當我走在街上一
轟隆隆的汽車駛過;學校門前的早餐店排著長隊;理發(fā)店,拉開卷簾門的老板想著今天剪掉誰多余的想法。
在這熱鬧的清晨,我處于“失去”與“得到”的狀態(tài)中。
我身體由兩種不同的坍塌構成:
向外坍塌的稱為“須彌”:
向內坍塌的稱為“永遠”。
村居生活
擇菜、做飯,過簡單的生活——
打掃院落、澆花、在藤椅上小憩…
日常的節(jié)目就是:和愛的人散步、拌嘴,說悄悄話……
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感覺就此老去是自然的——無需證明什么。夕陽好時,就坐在村口乘涼、回憶——看看時光里奔跑的獸,丟下了誰。
無事侵擾,就去后山栽樹,把自己想象成樹,親手栽下。
又或許,在田野邊馴化一棵草。
把來不及做的事一件件記錄下來,又隨手丟棄——其實,無需再做些什么。
不關心鐘表,和時間堅硬的殼——因為,誰都不可能敲開。
更多的是,找個間隙放空自己。
若百無聊賴,就養(yǎng)養(yǎng)貓,因為黃昏之后,黑夜太漫長,我們看不見的,貓能看見。
煙窗記
在自我的寬慰中,越來越低的存在感一
它,放棄了一飛沖天的夢想,轉而沉寂在平淡的日常中,作為一種附帶品,不被注意、不發(fā)言。
只關心如何從濃煙中隱去自身。
燃燒的訣竅在于:
氧氣、易燃物,一個無雜念的灶臺。一雙粗糙的手遞來的干柴、苞谷秸稈……以及欲望之火。
我們將其點燃,然后,看著炊煙飄走——煙窗,在吐露心底的秘密。
我們向灶臺里吹氣,火正旺——而煙窗茫然。
不掙扎,不起伏。多年以來,它存在,卻又像是從我們記憶里抹去了。
我在廢棄的老房子里看見剩下一半的殘缺煙窗,我觸摸它那傷痕累累的身軀。
像觸摸一件雕塑。
“灰灰的,沒有任何情感?!壁s集的一天
小鎮(zhèn)集市熙熙攘攘,人群各自忙碌、找尋——而我漫無目的。
吸引我的是一對夫妻,他們在售賣柑橘。男人稱重、講價,女人收錢——街上陽光正好。
男人幽默、黝黑,雙手有力。他說:
“40公里外運來。10元5斤,可嘗、可甜?!?/p>
他妻子在笑。我從她的笑里看見了——淺淺的驕傲。
同時,吸引我的還有一位老人。在售賣她養(yǎng)的貓,它們安靜、瘦小。她說:“自家貓生,好養(yǎng)活?!?/p>
我不知道貓,能否從“好養(yǎng)活”一詞中,窺見命運露出的脊梁,并跳上去。
我不知道,生活,怎樣把兩個毫不相干的事物連接起來,并轉身離去。
已至中午,我折返回來,街上人群渙散。也許,夫妻的貨物銷售一空,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也許老人、貓,各得其所,正在院子里曬太陽、酣睡……
也許,無論世界的這一面缺失什么,世界的另一面仍在井然有序地運行。
在山頂想到
有人說:“去捕捉風吧?!?/p>
在山頂,這里只生長草和板栗樹——風,只在吹拂的表面。
還未進入生活的中心。
它習慣性淺嘗輒止。它去過戈壁,太荒涼了,沙礫紛飛;去過低谷,黑暗留下的窟窿還未修補。
去過一個人的內心,那里,無人回應。
當它吹動我們在交談的話,有一些,它聽進去了。
當它吹動一本書,被里面的內容所吸引——風,急著翻動下一頁。
這里是風斗爭的開始,又是斗爭的結束。
風腳步輕,它從我們面前經(jīng)過,看不出任何波動。
篝火晚會
比火炙熱的,是在火邊追憶的人——
傳說里,火能區(qū)分愛一個人與否。
今夜,晴。群星攢動,我們在月下點燃篝火,吹蘆笙、看表演——有人戴上面具,像故事里的人。
我們聽到陌生的語言在述說——音樂,是秘密傳遞的最佳途徑。
對于音樂來說也有另一個國度。有人在那里唱歌、跳舞,手拉手圍著篝火轉圈——完成古老的儀式。
所以,每次圍繞篝火唱歌、跳舞,我都感覺有其他人在到來。
所以,每次離場,火滅了,我都感覺有人在離開。
村里的老人告訴我:以前的相愛簡單一一
如果,你愛一個人,就等他,為他留一塘火,不管火種如何微弱,只要火在,人就在。
如果,你不愿等,就把火熄滅了,就表明老死不相往來。今夜,火還未滅,火舌興奮,我們的身影徘徊在講述和被講述間。挖筍活動
整個下午,我的勞作僅限于竹子的根部。
有人說:“想要找到筍,就必須找到竹子彎曲的一側,找到竹鞭的方向,順著挖?!?/p>
整個下午,我刨土、拂去落葉,在勞作中出汗、咳嗽——而生活,埋在更深的地底。我一無所獲。
我從另外的事件里看見了幸福。水黽在水的表面滑行,像溜冰高手;雨,擊打著竹葉,像一群翠綠的蝴蝶在飛。
我翻開泥土,嶄新的大地就在眼前,是另外的住所——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昆蟲,正在搭建屬于它們的王國。
整個下午,我花費三分之一的凝視,在一種反復發(fā)作的眩暈里猜測、論證;花費三分之一的凝視,觀察細雨里帶刺的針腳;花費三分之一的凝視,歸還路過的風景。
回來時,我兩手空空,但仍是快樂的。我所見的一幅幅景象,在提醒我:這日常的活動,永恒地發(fā)生著。
田野里修繕田壟的人;山坡上播種菜籽的人;小溪邊洗滌孩童衣物的人……
道路盡頭走投無路的人——都是深深愛著這平凡劇目的人。
流水詞
1奔流的河水如飲下突泉——
沙礫肢解后留住的感覺可以用來打磨鵝卵石。
岸,還在岸的對面。我記得去年你來看我時,穿白裙子,長發(fā)飄飄,是油菜花盛開的季節(jié)。
我們路過田野,路過落葉和青草的生活。
水淺云低,涼亭舊舊的。我們從具體的事物看去——階梯是虛擬的。刺槐是虛擬的。風,也是虛擬的。
頭頂上的飛機駛過,只剩下一串散開的水波。
2有趣的說法是:光在水里日寸,比水還要柔軟。
我沒見過那種柔軟。但光曾在那里被折疊成脫離自我存在的另一種東西。
像倒影,卻低于倒影。它在接受變形,并懂得利用變形與自身拉開距離。
像有人從那里路過,說:過了,過了。
有人想要捉住它,但需要用另一雙手——那手,介于實體與虛體之間。
而細看,一切都是真實的。
“那么多東西哪去了?!?/p>
站在橋上,我看見河水陰暗處,水已不再流動,它們堆積在一起。在河邊,我扒開波浪。河底,什么也沒有。
3微光住在水面上,像個居所。
柳枝晃動著,像無時無刻不在索求。風是透明的,慢跑者正撞向它。
淺灘有人在戲水、浣洗、摸螺螄,勞作已經(jīng)從一把錚亮的鋤頭上離去了。
螞蟻在建立新的巢穴,前夜的漲水并沒有影響到它們。
路過西瓜地
我只有在散步時,才路過它。
我只有在無意間才瞥見它,那是多么平常的一塊土地,種植過油菜、玉米、黃豆…
現(xiàn)在改種西瓜,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總是在這樣一個日子,才想起它,天氣炎熱,空氣中都是燒焦的味道。
我散步,想起去年豐收時,西瓜又大又圓。
而田地里,瓜農(nóng)在為瓜苗清理雜草,施肥,鋪上一層黑色塑料布……
“持久的勞作就是耕種的訣竅?!?/p>
瓜農(nóng)在掐去側枝,拂去汗水——這是最簡單的道理。
日常一幕,就是讓生活這顆小苗開花結果。
雨連續(xù)下了一個星期,到處都在漲水,河、屋檐、一個人久未放空的身體……
我想起瓜田,想起它獨自面對的雨水,和猛烈的沖擊。時隔多日,當我散步,再次看到它一一
水退去了,地里綠油油一片,西瓜碧綠,紋理清晰,仿佛又長大了一圈。
河岸指南
1為光陰所累者,正持斧橫劈。
為流水作序者,正向一幅水墨畫討要恰當?shù)拈_篇。
為小鎮(zhèn)駐足者,正變?yōu)橐蛔鶡o聲的寺廟。
我們來到河邊散步,河岸停止了發(fā)育,魚尾菊在靜靜祈禱,孩童在為未知之物遐想。
只有走到河邊,才知曉流水的真意,它懂得什么該逝去,什么該隨著倒影沉入水中。有時,我會拾起一塊橢圓的鵝卵石,把它放在我房間的書架上——帶走它內心的起伏和輪廓。
現(xiàn)在,它平靜了。
我常常走到河邊,而河岸并不知道我是誰。在河的岸邊,草垛里熱鬧、歌唱……
永無休止。面對流水,我視覺里、聽覺里,奔跑著一陣風輕輕吹過形成的漣漪,和漣漪碎掉的回音。
2先我一步進入河岸的,命里都帶著隨遇而安的秉性。
而柳樹的枝條搖擺不定,它呼出的空氣充盈著四周——熱熱的,像飽滿的粉末。
沉悶的下午,我活動在跳出河岸和進入河岸的兩難中,只有蘆葦花那依靠寧靜活下來的心,是安定的。
我凝視晚霞如同光的噴涌,一片云的自我顯現(xiàn)了——像懸浮的雪山。
漂泊者,你記憶中消融的雪、崩潰的雪,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哪里?
云中沒有回信。
“舊郵筒真的打開過了嗎?”
漂泊者,你在稻花盛開的季節(jié)朗誦、寫作,在深夜做一種不斷消耗自身的冥想。
“現(xiàn)在的你還好嗎?”
漂泊者,你越來越瘦的顴骨,像干枯的河床,為何一直深埋在憔悴的面龐下?
3如果年輕,他仍有大把力氣,伐木、養(yǎng)蜂……
整日待在山中練習同一個動作,獲得同一種感受——低頭刨土,很渴。
有人說,“最難的是怎么和自己相處?!?/p>
他沉默寡言。一直不理解語言之外需要停頓的部分。他沒有解開那些繩結,正如他整日地耕種、劈柴、沉默……
四十年,他第一次來到河岸,和第一次來到山中一樣,都有些放松。唯一不同的是,那時他年輕,現(xiàn)在他年邁——步履矯健。
他曾說,“許久前,孤身一人的老友生病,無人照料,嘴唇開裂,很渴?!?/p>
他從未見過那么渴的人。這渴,和他年輕時的渴是一樣的嗎?
聽人說,“聽別人的成長史需要留一點空白。”
我不知道這種說法,是否有另一種解讀——
欄桿外,河水又流淌了一整天。
4管理一段河水,是河岸的事。
管理瘋長的盡頭,河岸會突然中斷——橫截面暴露在危險的預感中。
有時散步,恍如隔世,那些帶著孩童散步的老人,仿佛二者主導性在隨時切換。
有時散步,在遍地刀痕的田野面前,我赤裸;在灌滿水的田野面前,我充盈。
有時散步,河岸變得狹長,我走著,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比起河岸,流水另有打算。
“所有的水都有一個共同的源頭?!?/p>
稻田、門前的溝渠——河水自由自在。
我坐在一條分支的小溪面前——洗手,冰冷的感覺告訴我,河水睡去了。
我離開河岸時,天氣尚早。我站在人群擁擠的古井面前,天氣尚早——在遠離人群的山中,我見過一潭池水——靜謐,水波不興,清澈、好看。
5雨后,河岸周圍都是水汽——雨后,有霧正從水面生出。細雨如絲,霧,是河底拋棄的砝碼。
一種灰蒙蒙的探入,向著更深的地界。霧意識到:
“它吞掉的東西,會完好如初地出現(xiàn)?!?/p>
河岸在雨中,淅淅瀝瀝。電線桿上的麻雀、草叢里的蝴蝶,都消失了——它們返回自我的巢穴中。
河岸似有似無,對于它來說,是否也同樣存在一個巢穴——它們在雨中返回。
雨下著,河岸從未得到過片刻安寧——
清晨,雨落在河岸上、水面上、綠植上,粘稠的時間中……
河岸無人光顧。清晨,我打傘路過,只是匆匆一瞥。
飛花令
1油菜花開,黃昏一一
像液體狀的老虎。
河水在流,卵石在想象。涼亭從回憶里蘇醒。
亭下有人飲酒、劃拳……
繞著河堤慢跑的人,骨頭酥酥的——風一吹,就散了。
2無事可做,就坐在窗前,聽鳥鳴。
聽一聽,鳥,怎么做排除法——
瓦上貓已消失。
花瓣如瓶上的彩繪,是不需署名的涂鴉。
無事可做,就猜想一朵云的歸宿。
看螞蟻搬家、在窗前發(fā)呆……
做簡單的事一一
漫無目的地散步,看陰影從厚重身體離開,呼吸氧氣。
路途
淡淡的膨脹感驅使——
隧道在經(jīng)過一陣耀眼的光芒后更加松弛了。
我從城市回到小鎮(zhèn),已是黃昏——
汽車疲倦地行駛在道路上。
車內是上學的人、帶小孩的人、臉上洋溢著笑容的人,和眼神里滿是擔憂的人。而窗外,森林無言,夕陽透過車窗照在我身上,像追尋。
有人在中途下車,座位空出來了。
有人對著一閃而過的杉木、溪流無所得——轉而沉沉睡去。
我被一聲呼喊驚醒,汽車尚未到站。
我從車上下來時,仿佛身體回來了,意識還沒有。
像眩暈癥。世界多么美好呀——
我腳下是沉甸甸的土地,粗糙,且?guī)е腋5牧押?。晚風閱讀記
怎樣在一陣風里安身——是不朽的命題。
怎樣理解風,并書寫風,是執(zhí)筆者的陣痛所在。
在河邊,那是一瞬間,我觸摸到風的膝蓋,仿佛在皸裂——有異響。
“我在風中奔跑,一如在風中漫步。”
我聞到花香,是風遺失的臂彎——
我知道我在這河的這邊,但也曾到達過河的對岸。
轉彎
一轉彎背后,光,突然斷開了聯(lián)系。
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說明——那里收走了,我們看不見的東西。并帶著引誘的口吻說:“轉彎之后就好了?!?/p>
轉彎之后,我們還有一大片空間可用來摸索、前進;還有一小點亮光可用來回頭。
二作為轉彎,它并不知道什么時候該轉,抑或轉往哪里去。
在它的認識中——生命都需要它。
因為,當選擇出現(xiàn)兩難,它可以替我們拿定主意。
“趁著所有人發(fā)愣的時刻,它一下子轉到了別處?!?/p>
所以,命運的難點在于:我們深陷轉彎后的痛苦中,又必須為之奮斗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