凈月不由失笑,這種感覺,仿似又回到了小時候,兩小無猜,諸多煩惱也無……
1
“娘娘!娘娘!恭喜娘娘,賀喜娘娘!”吳嬤嬤一路從禧福宮外奔進來,面上的喜色惹得宮中的婢子太監(jiān)們紛紛側目,猜測是什么喜事讓平日里以古板刻薄著稱的吳嬤嬤也忘了禮數(shù)。
吳嬤嬤一腳邁進殿內,才終覺該要收斂,放輕了腳步。殿正中擺著的鎏金赤色銅爐里焚著上等的沉香,煙霧絲絲裊裊升騰舒展,盤繞進梳妝鏡前慵懶坐臥著的女子披散如瀑的黑色錦緞般的發(fā)絲之間,消失不見了。
鏡中女子單手托腮,微合著雙眸似是睡著了,吳嬤嬤輕抬著手腳走到近前,“娘娘,娘娘?”
鏡中那姣好的容顏雙眉一蹙,緩緩地睜開了雙眼,透過鏡子盯向吳嬤嬤,竟是叫她一凜,話語中不由帶了顫,“恭,恭喜娘娘!天大的喜事,皇上要加封娘娘為皇貴妃,冊封的諭旨就在路上了!”
“哦?”禧貴妃輕挑黛眉?!爱斦??”
吳嬤嬤連忙點頭稱是,“比真金還真!恭喜娘娘,賀喜娘娘!日后這宮中除了皇后,您便是最大的了!”
禧貴妃聞言嗤笑一聲,雖是笑著,卻并不見多少喜色,“那也是屈居人下,你說是也不是?”
吳嬤嬤以為是在問她,忙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應對,不想禧貴妃問的卻是跪在腳邊正為她梳頭的婢子,要說這婢子也是個有福的,她本是個浣衣房漿洗的粗使丫鬟,那日禧貴妃心情低落,打發(fā)掉身邊的丫鬟侍衛(wèi)獨自游湖,結果不慎落水,恰巧被這個小丫鬟所救,便從浣衣房里要了人,一直帶在身邊,也是奇了,許是鬼門關前走一遭轉了性?從前禧貴妃對皇上一直是不冷不熱,自此竟然也有了笑顏,還時不時送上兩碟自制的點心,皇上頓時龍心大悅,各種賞賜如流水一般送來禧福宮,他們這些宮人也跟著沾了光。
“奴婢,奴婢不知,只要娘娘開心就好?!蹦擎咀勇勓?,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俯首回答,吳嬤嬤心中鄙夷,怪不得是從浣衣房里出來的,見不得臺面。
卻不想,禧貴妃聽了這話陷入了沉思,好半晌才喃喃出聲,“這些年里,我為了他活,為了家族活,為了面子活,卻獨獨沒為自己的開心活過?!闭f罷端坐了身子吩咐道:“梳妝吧,總不能這個樣子迎旨?!?/p>
吳嬤嬤連忙招呼人進來為禧貴妃梳妝,也不由深深看了眼此時已是起身,有些無措站在一旁那個從浣衣房里出來,被貴妃賜名玉瑤的婢女。
“玉瑤,你隨我來?!辟F妃處已忙成一團,吳嬤嬤便叫了玉瑤到偏廳,見著四周無人了,才開口問道:“可會梳妝?”
玉瑤搖搖頭,“沏茶?”玉瑤又搖搖頭,吳嬤嬤又接連問了針線,糕點,牌九,玉瑤無一例外均是搖頭。
“什么都不會,你拿什么侍候貴妃?”吳嬤嬤斥問。
玉瑤答不上來,只垂著頭不安地攪著手指。
吳嬤嬤沉著臉不說話,直到玉瑤恨不能將那根手指攪斷了,才又開口道:“行了,嬤嬤我心善,平日里就多費心帶帶你,你也得長進,若不是看你有幾分緣分,我才懶得操這份心,侍候在貴妃身前的竟然什么都不會做,不日就給你丟回浣衣房去!”
玉瑤聞言忙跪倒便拜,“吳嬤嬤再造之恩,玉瑤沒齒難忘,定然不負嬤嬤教導!”
吳嬤嬤這才滿意一笑,將玉瑤從地上扶起來,“去收拾收拾吧,皇上的諭旨這便到了?!?/p>
玉瑤點頭,只不過待吳嬤嬤轉身,她剛剛面上的局促不安便一掃而空,又一瞬間掩藏進低垂的眉眼里。
2
“太子妃生沒生?”
“你說呢?真要是生了,這宮中還能這般靜悄悄的?”
“這么說還是沒消息?”說話的宮女捂嘴一笑,“太醫(yī)院那幫老頭子們,吉時報了三回都沒說對,這下可要心中打鼓了,擔心是皇太孫先出生,還是他們的腦袋先落地!”
說罷兩人捂嘴竊笑,全然沒有注意到身后的腳步聲。
“哦?如此說來你們是知道太子妃懷的是皇子還是皇女了?”
悠悠的聲音傳來,兩宮女驚愕回頭,看見皇貴妃一行人頓時嚇得面無人色,宮中人皆知皇貴妃受盡萬千寵愛,可唯獨的心結是至今未有子嗣,如今太子的孩子都要出生了,與皇后斗了一輩子的貴妃儼會心中平靜?
兩宮女自知犯了大錯,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地,不住地叩頭請罪,貴妃卻并未有何表示,這時一人上前來,揪住兩宮女的發(fā)髻,啪啪就是幾巴掌,“天子腳下,皇城之中,天家之事豈是任由你們胡亂編排的?!”
這幾巴掌用了力氣,兩個宮女被打得東倒西歪,聽了這話忙正了身叩頭便拜,“姐姐教訓的是,奴婢知錯了,奴婢知錯了!”
“滾!”
此話一出,兩宮女如蒙大赦,弓著身急步退了出去。
玉瑤這才回身扶住貴妃,禧貴妃也未多言,一行人繼續(xù)往前走去。
等到了禧福宮,玉瑤沏好茶,捧了茶盞撲通一聲跪在了禧貴妃面前。
禧貴妃不發(fā)話,玉瑤也不作聲,殿中一時分外安靜,只余香爐炊煙裊裊之聲。半晌過去,禧貴妃終是開口,“你這是做什么?”
“玉瑤有罪,請貴妃責罰!”
“哦?何罪之有?”
“玉瑤未經(jīng)貴妃允許,擅自處置了兩個宮女,但玉瑤有緣由,懇請貴妃聽過再行發(fā)落?!?/p>
“說?!?/p>
“宮女貿議主上之事,自是不成禮數(shù),本該擇以重罰,可這兩宮女并非禧福宮中侍候,貴妃牽扯過多反落人口實?!?/p>
禧貴妃半晌未言,隨后開口,“你這茶是要不要奉與本宮?”
玉瑤聞言忙上前將茶碗遞上,禧貴妃瞧見她手掌已是燙紅一片,“吳嬤嬤好教導,這些也都是隨她學的?”
玉瑤立時跪倒在地,“玉瑤與吳嬤嬤學的只是這沏茶的手藝,所行所舉卻是從心?!?/p>
禧貴妃未再多說,飲了小半碗茶便叫她下去了,隨后又喚了內室監(jiān)姚廣來,“如何?”
“是個老實本分的,奴才派去試探的都被拒了回來。”姚公公拱手道。
貴妃又問,“身世派人去查了嗎?”
“查了,確是莊戶人家出身,前些年鬧饑荒,家里孩子多養(yǎng)不起才給送進宮里的。”
“這么說是個可用的了?”像是詢問又像是自言自語,姚廣只垂著頭躬身不說話,過了一會兒,貴妃便叫他下去了。
姚公公出了正殿,又往偏殿里去了,里面幾個宮女正在清理庫房中的擺件,打算將新的一批替換上去,姚公公瞧了一會兒,抬腳走了進去,拎起一盞水晶燈罩仔細地端詳,“這燈罩波斯人統(tǒng)共進貢了兩個,一個陪太皇太后入了土,一個便在咱們貴妃的庫房中吃著灰。”說完自覺得好笑,嘿嘿笑了起來,宮女們不知作何反應,也都跟著假笑,姚公公拍了拍身旁玉瑤的肩膀又慢悠悠地晃了出去,宮女們很快便忘了這段小插曲,繼續(xù)忙著手里的活計,只玉瑤,盯著桌上突然出現(xiàn)的那小卷字條,抬眼看了下四周無人注意,伸手將字條藏進了袖中。
3
子時三刻,清虛湖畔升騰起朦朦朧朧的霧氣,就像這片湖水的得名,行走在湖邊像是踏在太虛之中,一時有些分不清是現(xiàn)實還是虛幻。
玉瑤不敢點燈,害怕被人瞧見,又不敢快走,腳下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云霧里,傳聞清虛湖里因此送命的太監(jiān)宮女數(shù)不勝數(shù),不知道她會不會是下一個?
心中有著這番計較,便分外吃力起來,不多久身上就微微出了一層薄汗,寂靜漆黑的夜里聽見自己的喘息,剛轉身行過假山,一只手突然從黑暗中伸出來將她拉了進去,玉瑤想要驚叫,溢出喉嚨的聲音,被捂住她嘴巴的手堵住,她感覺自己撞上了個結實的胸膛,身后傳來醇厚的男聲,“好久不見,錦漫。”
錦漫兩個字像是一把錘子砸在心間,玉瑤掙脫開男子的禁錮,回身看了過去,男子一步步從假山的陰影中走進清皎的月光里,那帶著溫潤笑容的俊朗面容也慢慢在她的面前呈現(xiàn)。嘴角邊淺淺的一點梨渦,濃密劍眉斜飛入鬢的走勢,都與記憶中那個熟悉的少年慢慢重合……
他揮著手朝她跑來,但他忘了呀,四周都是潛伏著的火舌,一簇火苗就這么輕易地攀上他的衣角快速爬滿全身,那張略帶著稚氣的臉上笑容變成了痛苦猙獰,最終淹沒在熊熊的烈焰中化成了齏粉……
“大人,您認錯人了?!庇瘳幍纛^想走,手腕被一把抓住,“當年徐府大火,全府六十八口全部燒成了炭尸,難辨性別,但徐大人的女兒,兒子一個八歲,一個六歲,仵作卻并未發(fā)現(xiàn)兩個身量較小的尸身與之對應,當年處理此案的是刑部侍郎劉秉忠,劉大人與徐家交好,同情徐府遭遇,這件事便被壓下了……”
玉瑤牙關緊咬,胸中上下翻涌過幾波浪潮,終是慢慢地轉過身來,“顧子明,你要如何?”
男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這回我沒有認錯人了?”
玉瑤惱羞成怒,掉頭想走,被顧子明伸手攔住,“不要如何,貴妃如今頗為信任你,只是要你在該說話時說上幾句?!?/p>
夜風微拂云遮月,聽到顧子明的話,玉瑤驚訝地回身看向他,警覺地退后了一步?!叭绻也辉改兀俊?/p>
顧子明雖笑著,說出的話卻是冰冷,“我不想威脅你,但如今你好像也別無他路。”見著她的臉色難看,顧子明緩和道:“劉大人要我向你問好,他說當年本想將你們姐弟安置妥當,不想?yún)s路遇盜匪,內心愧疚這許多年,幸而知曉你們如今并無大礙。”
劉伯父竟然也站在了他那邊,究竟是什么人,讓劉秉忠與顧子明都甘愿被驅使?玉瑤內心掙扎動蕩,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次抗爭與起伏,當皎潔的月光再次從云層中灑落,玉瑤抬頭,早已不見了顧子明的身影,清虛湖畔霧氣裊裊,剛剛經(jīng)歷的一切好像只是一場虛幻的夢境。
4
昨夜太子妃產下一名皇女。貴妃面上不作何說,今日里卻穿了她最愛的那條藕荷色的襦裙,明眼人都瞧得出貴妃今天的心情不錯。
貴妃用過早膳,著人拿來宮中繡娘繡好的花樣挑選,吳嬤嬤這時湊上前道:“娘娘,老天真是開眼吶,讓東邊那個生了個女娃,聽說昨夜萬歲爺本來還未就寢,結果聽到生了個皇女,又和衣躺了!”
吳嬤嬤諂媚地笑著,貴妃卻并未附和,挑眉看了她一眼,又垂眸挑著手中的花樣,吳嬤嬤接著道:“老奴進宮前隨人學過看面相,東邊那位瞧著就是個福薄的,也就是個生女兒的命,命中無子!”
啪的一聲脆響,貴妃將手中的花樣,一掌拍在了桌上,冷聲道:“那你瞧瞧本宮是不也是福薄的面相,不然為何一直無子呢?!”
吳嬤嬤頓時啞然,忙跪地求饒,貴妃將手中的繡樣統(tǒng)統(tǒng)砸到吳嬤嬤臉上將她趕了出去。
貴妃喘著粗氣怒氣還未消,一碗涼茶遞到面前,禧貴妃抬眼瞥了端茶的玉瑤一眼,伸手接過,待到情緒稍稍平復,內室監(jiān)姚廣拱手上前道:“老奴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p>
貴妃蹙了眉,“有話就說,別什么當講不當講這一套!”
姚廣聞言卻是小步蹭到貴妃的身邊,附耳說了句什么。
貴妃面上神色幾經(jīng)變幻,抬手揮退了殿中人等,玉瑤也想退下,貴妃的茶碗?yún)s遞到她的面前,“再倒一杯?!?/p>
玉瑤接過,她沒有抬頭,卻能感覺到姚公公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老奴自幼跟隨娘娘,今兒個說些掏心窩子的話,娘娘莫要惱,只求讓老奴把話說完!”姚廣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沉聲道:“陛下自年初染了風寒,到如今都未能完全好轉,想是多年來日夜操勞藏下的隱疾,奴才不敢妄議,卻懇請貴妃實該想想將來之事,皇后那邊向來看娘娘不順眼,若是太子登基,焉會善待娘娘?”
“那你要本宮如何,去與皇后賠著笑臉么?。俊?/p>
姚廣搖頭又上前膝行了兩步,“陛下曾與大臣言太子無才堪不起國之大任,若不是占著嫡長,怕是一早便被廢了。而三皇子,卻被眾臣評論肖似陛下……”
“你這是何意?!”貴妃冷下臉,姚廣垂頭默了一默,仍是說道:“老奴當年鬼門關里走一遭,命都是娘娘給的,余生只愿娘娘好,死而無憾!”說罷抬起頭,臉上竟然掛了兩行熱淚。貴妃心軟嘆了口氣,姚廣接著道:“這深宮是吃人的,雖然娘娘無心擺弄權術,卻難保他人不會苦心算計,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啊娘娘!”
姚廣退下之后,殿中一片死寂,玉瑤托著茶碗一動不敢動,就在她努力壓制著呼吸,要將自己的存在感降為零的時候,聽到貴妃喚她的聲音,“這個三皇子,你覺得如何?”
身上一瞬的緊繃,腦海中浮現(xiàn)那晚顧子明附在她耳邊說的話,舌尖一繞開口道:“奴婢,奴婢見識淺陋,哪里得見殿下英姿,只是聽人說三殿下長得頗為俊秀?!?/p>
貴妃突然便笑出聲來,笑過之后說道:“好,我們便去瞧瞧這三殿下長得有多俊俏?!?/p>
5
太子喜得皇女,陛下下令置辦宮宴,邀了朝中眾臣一道慶賀,玉瑤陪著貴妃坐在了陛下的右手位,遙遙聽見內侍傳喚,“三殿下駕到!”正倒著的酒水,便從盞中濺出了幾滴,好在大家的目光都朝著翩然上前的貴公子身上投去,沒人注意到她的過失。
三皇子剛剛游歷了魏國歸來,呈上些新奇的小玩意給陛下與眾妃嬪,頗得眾人喜歡,尤其是送給貴妃的一套泥塑小人兒,各個惟妙惟肖,引來一聲聲贊嘆。陛下又拉著他問了許多魏國的風土人情,反倒今晚本應是主角的太子卻遭了冷落。
宴會過后,姚廣與玉瑤奉了貴妃的旨意,回了柄玉如意算作答謝,遠遠地瞧見三皇子身旁立著的顧子明,手中折扇輕晃,真儼然一副軍師模樣,遙想當年他們還是兩小無猜的年紀,弟弟愛扮成揮劍斬四方的將軍,而他卻愛扮做運籌帷幄的諸葛,一把羽扇,檣櫓間灰飛煙滅。她呢,亡命的公主、落魄的世家小姐,永遠都是命運被他人左右的弱質女流……
“有勞二位辛苦,在下銘記于心,他日若有騰達之時定然不負今日二位助力。”三皇子拱手欠身,玉瑤忙俯身回禮,姚廣卻是回道:“殿下不必如此,姚某一切只為娘娘,殿下所謀之事與娘娘有益,姚某自然鼎力相助。”
三皇子倒也不生氣,仍舊一副如沐春風模樣,這時顧子明上前接過放著玉如意的匣子,同時往兩人手中各塞了個裝著碎銀的荷包,“小小心意,還望笑納?!?/p>
這回姚公公沒有推辭,玉瑤也便伸手接了。夜深人靜的時候玉瑤拆開了瞧,里面除了不大不小的幾塊碎銀外還有一張字條,上面是一首李商隱的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玉瑤心中不知做何想,只是揉皺了字條卻又舍不得扔掉,輾轉了半夜,不知幾時困頓過去。
今年盛夏格外燥熱,陛下決定去行宮避暑,命太子留守宮中,這本也沒什么,只是在協(xié)定隨行人員時,特意囑了填上三皇子的名字,這便叫太子一脈坐不住了,要知道陛下對太子的態(tài)度一直晦暗不明,如今卻表現(xiàn)出對三皇子的偏向,便有小道消息紛飛四起,說是三皇子討了貴妃的歡心,與陛下吹得枕邊風。
接連幾日,朝堂上都有大臣參三皇子的本子,只不過所書之事,不是雞毛狗蠅,便是查無此證,倒是惹怒了陛下,在朝堂上發(fā)了火,直接丟了參詳三皇子的本子,發(fā)話說此事無須再議。
這年六月初三,陛下的儀架浩浩蕩蕩的出了皇城,向著行宮出發(fā)。玉瑤作為貴妃的陪侍,撩起車簾一角偷偷看了眼外頭數(shù)年不曾窺見的繁鬧街市。
“家中可還有姊妹?”
玉瑤轉過頭,見貴妃望著她問,垂下眼簾回道:“有的,家中姊妹眾多,難以為繼,爹娘沒法子才將我送入宮中的。”
“你可怨他們?為何偏偏是你?!辟F妃又問。
玉瑤回:“不愿,他們已是盡力,我是長姐,也希望弟妹好,何況,我現(xiàn)在很好,得遇見貴妃,是一生的幸事了?!?/p>
貴妃點點頭,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觸手發(fā)涼,玉瑤抬頭看向貴妃,這才發(fā)覺她額上一層細密的汗珠,臉色并不好看,“娘娘,可是不舒服?要不要傳太醫(yī)?”
貴妃擺了擺手,“好久沒坐車有些氣悶而已,把簾子掀開一點,我透透氣便好?!?/p>
玉瑤依言照做了,又坐過去拿了扇子給她扇風。
這日晚間隊伍終于抵達行宮,貴妃精神不濟,早早就躺了,玉瑤打點好事宜,瞧著四下無人,出了殿外。
月色下的荷花池畔,拿著折扇的男子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正是顧子明,看見她來,露出個粲然的笑容,一如小時候那般,仿佛他們之間沒有隔著這許多年的光陰,這紛紛擾擾的權利與紛爭。
顧子明把一袋藥粉遞過來,“太醫(yī)診脈前三刻為貴妃服下,便可診出喜脈?!?/p>
玉瑤伸手去拿,顧子明卻躲開了手,“不問問為什么?”
玉瑤將藥粉奪過,“我覺得自己知道得越少越好?!?/p>
顧子明笑了笑,“如今這種局面,看似相安無事,實則風云暗涌,只需放一尾魚進去,便可叫敵人自亂了陣腳?!笨从瘳幠弥幏鄯磸头?,接著道:“放心,只是暫時改變脈象,并沒有其他副作用?!?/p>
6
殿中窗簾緊閉,光線幽暗,香爐中煙氣絲絲縷縷繚繞升騰。玉瑤端著茶盤輕輕走到貴妃床邊,茶杯旁是昨晚從顧子明那得來的那包藥粉。
“到時辰了?”貴妃還帶著朦朧睡意的聲音傳來。
玉瑤輕輕嗯了一聲,那包藥粉拿起來拆開一半又停下了,“娘娘這幾日總是疲乏嗜睡,還是先讓太醫(yī)瞧瞧,其他的暫先放放……”說完偏頭去瞧,卻發(fā)現(xiàn)貴妃又睡著了。
一頭銀白頭發(fā)的龔太醫(yī)在醫(yī)士的攙扶下走進殿中,他本到了頤養(yǎng)天年的年紀,想要告老還鄉(xiāng)的本子,卻被陛下丟了回去,道是他若是走了,偌大個太醫(yī)院便沒個信任的人了。這回行宮避暑,也因著陛下咳疾又犯了,吩咐了龔老太醫(yī)一起隨行。
隔了紗帳,龔太醫(yī)伸手輕搭在貴妃的腕間,厖眉一挑,抬起了手?!肮材锬?,賀喜娘娘,是喜脈?!?/p>
貴妃露出欣然之色,“多謝龔太醫(yī)。”又吩咐身側道:“快去告訴陛下喜訊!”
殿中一時之間如同平湖落入了石塊,掀起層層波瀾,而這熱鬧之中,只有玉瑤呆呆地站立著。
“到如今只能將錯就錯了……”假山之下顧子明焦躁地踱著步。
“如何將錯就錯?!币恢钡皖^沉默的玉瑤抬起頭,“你們要謀害貴妃腹中的龍子嗎?”
顧子明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玉瑤奮力掙扎,奈何比不過成年男子的氣力,張開嘴狠狠在他手上咬了一口,直到喉頭嘗到腥甜,才慢慢松了口。
“答應我,什么都不要做,聽到?jīng)]有?”見玉瑤不再像開始那般對抗,顧子明略略松了勁道,“我前些日子查訪到徐興貌似被西京一戶書香人家收養(yǎng),讀書頗有天資,在當?shù)氐臅褐谐煽冑?。?/p>
玉瑤猛然抬頭看他,目光中透露著憤恨,而顧子明只是任她這樣盯著,直到那憤恨慢慢被隱忍壓下,終是松開了手。
月光照得夜色清冷,顧子明抬起手,卻惹得玉瑤防備地后退了幾步,“我終是念著當年情分的?!鳖欁用髡f,將一塊帕子遞到她手中,“把臉擦一擦,別叫人瞧出來。”說罷與她擦身走進夜色中,玉瑤低頭看,那雪白的絲帕上已然沾染著幾個血色的指印。
貴妃懷孕的喜訊很快傳遍了行宮,陛下欣喜異常,賞賜了無數(shù)的寶物。眾人皆來道賀,三皇子自然首當其沖。
“恭喜娘娘,賀喜娘娘!”剛入殿門,三皇子就已道上賀。
貴妃招招手,遣散了除玉瑤之外的其他人,懶懶靠在床邊道:“這喜從何來,三殿下還不知嗎?”
三皇子輕輕一笑,“是恭喜娘娘馬上就能扳倒皇后,做這后宮當中的第一人了!”
貴妃被他這套說辭逗笑,“你不是也能扳倒太子,別搞得好像都是為我?!?/p>
三皇子道:“娘娘言重了,自然主要是為娘娘,晚輩只是順帶?!?/p>
貴妃擺擺手,“別搞這些虛頭巴腦的,這孩子什么時候可以拿掉?我這幾日乏得很,還得應付來來去去這么多人?!?/p>
“娘娘再堅持幾日,只要一回到宮中,晚輩立時便去安排?!?/p>
禧貴妃揉了揉眉間,“嗯,回吧,本宮有些乏了。”
“是……”三皇子嘴上應著卻并沒有走,“晚輩自幼失怙,幸而如今得娘娘招撫,只是仍覺身邊缺個知心之人,厚著臉皮想向娘娘討個人,懇請娘娘應允!”
禧貴妃聞言來了興致,“哦?不知我這宮中殿下瞧上了誰?”隨即順著他的目光,視線落到了立在一旁侍候的玉瑤身上。
玉瑤猛然一驚,緊攥著袍角不敢作聲,看著卻像是垂頭羞窘的模樣,貴妃瞧在眼里,等三皇子走了,才拉住玉瑤的手問道:“三皇子表面瞧著一派溫和,卻并非池中之物,太子與他斗定然是要輸?shù)?,別看他現(xiàn)在背后并無勢力支持,但人最怕有心。
我別的沒有,看男人的眼光還是很準的,想當年陛下在眾皇子中也是聲名不顯,可我獨獨瞧中了他,最后可不就是他得以榮登大寶,因而至今仍記得我的好?!闭f罷見玉瑤低垂著頭不說話,又道:“我雖與他合作,確實是怕拿捏他不住,這偌大的宮中我只信任你與姚公公,且看在我的面子上,幫我盯住他可好?”
玉瑤忘了自己是如何答應的,只覺腦袋有千斤重,可最終還是點了頭。
玉瑤雖是貴妃近侍,但配與皇子也只能做名妾室,一頂粉色小轎從偏門被抬進皇子府邸,轎子一搖一晃,蕩起轎簾的一角,瞧見外頭那個已站成風景的白衣身影。兩小無猜之時,偶從大人口中得知彼此的婚約,羞窘地將他推開,大聲宣示著我絕對不會嫁給你!不想竟是一語成讖,世事無常,此生終只是一場擦肩的緣分。
7
仲秋一日午后,貴妃忽而腹中絞痛,急傳太醫(yī),說是小產之照。貴妃平日里胎象平穩(wěn),怎么會突然小產?陛下聞之盛怒,責令立時察徹后宮。不出意料,甚至陛下還未從乾清宮趕到,內務府便已查清原委,今日午間東宮一名侍婢被瞧見偷偷潛入貴妃寢殿,搜查一番果然在貴妃今日的飯食當中發(fā)現(xiàn)了落胎的虎狼之藥,可謂證據(jù)確鑿,侍婢耐不住嚴刑拷打,供出了皇后與太子乃是幕后指使,陛下暴怒,不顧左右勸阻,執(zhí)意將太子投進大牢。
皇后聽聞消息匆忙趕來,一身荊衣素容,釵環(huán)未配,跪倒在陛下面前,“陛下還請深思,人人皆知我與妹妹不和,若她有事,頭一個便懷疑到臣妾頭上,如此臣妾怎會唆使太子這般行事?”
陛下盛怒未消卻也知是這般道理,“寡人如何得知,許是你那好兒子擔心他的太子之位,故而做出這等喪心病狂之事!”
皇后膝行上前,拽住陛下袍角,抬起的臉上哭得梨花帶雨,“臣妾與陛下相知相識二十余載,不說面面俱到,但也敢拍著胸脯說一聲問心無愧,這等屠害龍嗣的事如何敢做!陛下只想一想這么多年,臣妾雖說無功但可有過?”
面前的臉孔和多年前那個面帶嬌羞朝他款款走來的少女一點點重合,嬌嫩的臉龐上多了條條細紋,鬢角生了華發(fā),又想起多少個伏案批改奏折的深夜,抬起頭來,有她在一旁紅袖添香,心中不由一軟,抬手落在她的肩上。
正這時,龔老太醫(yī)一行匆匆出了殿來,拱手抬起的袍袖上還帶著片片血污,“貴妃娘娘生產不順,突發(fā)血崩之癥,恐是難逃此劫,陛下且去見見最后一面吧!”
半炷香之后,皇上失魂落魄地從貴妃寢殿中出來,近些年來越發(fā)虧空的身軀一下子垮塌下來,竟有風燭殘年之勢,殿外幾乎跪滿了后宮中所有人,皇上視線掃過,不見剛剛的暴怒,卻是經(jīng)風歷雨之后的疲憊之色,下令將太子與皇后貶為庶人,又派人速傳三皇子侍妾玉瑤進宮面見貴妃,后再不顧其他人,離開時,腳步竟隱隱有些踉蹌。
8
玉瑤隨著侍從來到貴妃寢殿的時候,殿外人已經(jīng)都散了,只姚公公癱坐在院中,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見到玉瑤前來,瘋了一般要沖上來,被侍從箍住,動彈不得,他掙扎著高喊:“冤有頭債有主!你犯下的錯老天遲早會來收你!”聲音嘶啞凄厲,叫人心生恐懼。侍從欲要武力壓制,被玉瑤擺手制止了,匆匆推開殿門走了進去。
撲鼻的血腥氣味混雜著污濁與潮熱向她涌來,叫人忍不住想要作嘔。貴妃已是半昏迷狀態(tài),旁人喚了許久,才微微睜開眼,瞥見跪在地上的玉瑤,蒼白的唇瓣開合,聲音氣若游絲,玉瑤將耳朵湊到貴妃嘴邊,她的話已是連不成句的只言片語。
“我以為…聰明…太傻了……”
“我說,從未,從未喜歡過他,這深宮中,唯一,唯一的,真話……”
說完這兩句,貴妃像是忽然回光返照一般,仰頭高聲喚道:“我的孩兒……孩兒……”一顆晶瑩的淚珠蓄積在眼角,悄然滑落,同貴妃這一生,一起殞沒進無形處。
殿中一片慌亂,玉瑤跌跌撞撞推門出來,又被眼前的場景嚇得栽倒在地上,一個人懸吊在房檐之下,已然斷了氣,正是姚公公。
經(jīng)貴妃一事,皇上的身體每況愈下,朝中便有聲音提出家不可一日無主,國不可一日無君,要皇上盡早確立太子以安民心,幾個成年皇子中,三皇子呼聲最高,被確立太子似乎已是板上釘釘之事。
這年中秋佳節(jié),皇上終于下令置辦,邀眾臣一起同賞月色,本是貴妃薨逝以來宮中最熱鬧的一次,偏偏又有朝臣將立儲之事搬了上來。
“臣以為,三皇子品性高潔,乃是上佳人選!”
被提及的三皇子垂首而坐,沒有附和也沒有否認。
皇上輕輕放下玉箸,聲音蒼老疲憊,“孤本想等這中秋佳節(jié)之后,罷了,既然如此,那便就今日吧!”說罷朝底下招了招手自有個內侍領了命匆匆下去。
群臣一時茫然,拿不定皇上這是要做何想,席間的三皇子心中忽涌起一絲不安,想起臨行前他派去看管玉瑤的侍衛(wèi)忽然來報說是好端端的,人竟然從屋中憑空消失了,翻遍了整個府邸也未找到蹤影,像是想到什么,他問及侍衛(wèi):“顧子明何在?”
侍衛(wèi)答:“顧先生一早說要去趟城外,此時怕已是出城了。”
三皇子眉間厲色閃過,“把人追回來!”眼看進宮的時辰到了,只得匆匆收拾好向宮中而去,就在剛剛宴會開始前,侍從來報,已經(jīng)捉住了顧子明,但并沒有發(fā)現(xiàn)玉瑤。
“不管用什么辦法,到他說為止!”三皇子疾聲令下,可一直到剛剛,侍從的回應還是搖頭。
管弦已停,殿中漸響起嘈雜議論之聲,直到一女子踏行而入,殿內霎時靜默,只三皇子手中的酒杯沒有端穩(wěn),啪嗒一聲掉在桌上又滾落到地上,酒漬濺了滿身。
9
似水流年,眨眼間十年光陰流轉。
這日清晨北麓山的掩月庵中又迎來了它的老朋友,顧子明在家丁的攙扶下了馬,接過特制的拐杖,向著庵中走去,路過的沙彌紛紛指路與他,“顧大人,我家主持在后山的廂房中頌心經(jīng)呢?!鳖欁用魑⑿Ω兄x,沿著沙彌所指方向慢慢走去。
“錦漫!”顧子明推門而入,盤坐在桌旁安心誦經(jīng)的主持被打斷,無奈地嘆了口氣,睜開雙眼,語氣略帶著無奈的責備,“貧尼法號凈月,不是錦漫,也亦非玉瑤,顧施主莫要再叫錯了?!?/p>
顧子明擺了擺手,“名諱皆乃浮云,法師知道我是稱呼您便罷了,何須計較諸多繁雜。”凈月聞言竟覺是有幾分道理,遂也不再與他辯駁,扶他在塌間坐好,將他那副拐杖接過倚靠在墻角。
當年三皇子欲從顧子明口中逼問出她的下落,用了急刑,他的一條腿便是那個時候致殘的,凈月?lián)崦照壬洗植诘募y路,心中生出一絲虧欠,那邊顧子明已經(jīng)招呼著家丁去沏茶了,“錦漫你且嘗嘗我這茶,入口清香,余韻回甘,我一得這茶,便覺你定然喜歡!”說完獻寶一般遞過茶碗。凈月不由失笑,這種感覺,仿似又回到了小時候,兩小無猜,諸多煩惱也無……
頓了頓,顧子明沉了聲調,“有件事,我想你該想要知道,他上個月病逝在吳地,當今圣上念在同袍一場,下令按王爺禮制下葬的?!?/p>
凈月垂下眼睫不由眨了眨,低頭飲了口茶,確是好茶。當年事發(fā)之后,三皇子被判流放,太子與皇后得以沉冤昭雪,皇上卻并沒有下令復位太子,而是另立了七皇子為儲,其中緣由大約包含著當年齟齬,具體為何便不得而知了。
顧子明瞧著她神色,又說道:“不提這些了,今年太子到了開蒙年紀,陛下為其選定的先生,你猜是誰?”
凈月從善如流地回問:“是誰?”
顧子明微微一笑,“前年的新科狀元,徐興!”
凈月瞪大了眼睛,“你說誰?”
“沒錯,是你那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徐興!他本被西京駱家收養(yǎng),改名為駱興,得中榜眼之后上書皇上徹查當年徐府案件,得以沉冤昭雪,后便改回了本名?!鳖欁用黝D了頓,“真不打算與他相認了?”
凈月?lián)u了搖頭,微笑回應,“知他過得很好我便心滿意足了?!?/p>
從掩月庵中出來,已是日頭西沉,顧子明騎在馬背上,回頭望去,群山茂林之間,只隱約可見掩月庵古樸的灰墻。
見他遲遲未動,家丁在催了,“大人,快回吧,不然天就該黑了?!?/p>
顧子明終是點點頭,回身朝山下走去。
人世茫茫,你我皆是須彌一芥子……
責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