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天黑請閉眼

        2024-12-26 00:00:00尹學蕓
        北京文學 2024年12期

        尹學蕓小說一貫的罕村故事,有著獨屬于她的泥土氣息。農(nóng)民李進在村里顯得頗有些另類,高中畢業(yè)的他,是村里的知識人,他讓豬聽古典音樂,喂豬喝自來水,豬價下跌也執(zhí)意不賣,與妻子因賣豬鬧意見,憤而離家半天,卻無意撞見與之有心結的鄰居二環(huán)的情感秘密……

        1

        天氣越來越熱了,陽光在空氣里都要冒出油煙了。院子里白花花的,一棵樹也沒有。樹都在幾年前建豬舍時砍掉了。一棵老榆樹,一棵老椿樹,一棵老桑樹。說它們老,是因為這些樹都有年頭了,都可以與李進稱兄道弟了。那些年豬的行情好,李進咬了咬牙,把樹都伐了。樹干賣了三千多塊錢,樹枝做了豬舍頂棚的椽檁。李進做豬舍與別人不一樣,墻壁是白的。頂上做了防曬處理。豬圈的后壁墻上背著小音箱。每天午后都有柔曼的音樂從音箱里溢出來,有時是柴可夫斯基,有時是小約翰·施特勞斯,就像從遙遠的星球往這里發(fā)電波,讓那些豬睡起來沒完沒了。開始只是兩只老母豬,是賣樹干的錢換來的。后來母豬生小豬,小豬又生小小豬,子子孫孫沒有窮盡。李進養(yǎng)的豬和別人的不一樣,小眼睛里盡是柔情繾綣,哼哼的聲音像是在唱詠嘆調(diào),走路屁股一搖一搖地四平八穩(wěn),小尾巴像鞭梢一樣偶爾綰個花兒,簡直愛死個人。

        李進的院子里一共壘了八個豬圈,每個圈里按八頭豬設計。到能把圈裝滿時,豬價“嘩”地下來了,一路往下出溜。左鄰右舍都急著把豬處理了,只有李進不死心。家家都吃豬肉,豬價咋會賴著不走呢?他熬了一個冬,又熬了一個春,長白豬長成了小驢子,讓人心里的火躥得比房還高,可豬價還是臭,越來越臭。市場不知咋回事,就像被一只手攥著的蛤蟆,都出尿了。小驢子樣的長白豬白長了大個子,還不及不長的時候值錢,越長大越不值錢。這怎么能讓人甘心。

        養(yǎng)豬也分大小年,就像樹木結果實,田壟里種莊稼一樣。一年行市好,一年行情差。行情好的時候全民都來養(yǎng)豬,村里到處臭氣熏天。這時就與行情差不遠了。李進有心理準備。行情差的時候到處雞飛狗跳,村里養(yǎng)豬的女人居多,女人擱不住事兒,價格往下一跳,就賣兒賣女般地把未成年的豬也急于處理掉,那些豬才百十斤,身子瘦溜得就像黃花魚。扒掉腸肚,除了一層皮就是血紅的肉,吃到嘴里就像耗子肉,一點不香。李進不是這樣的人。他是高中生,而且上的是鎮(zhèn)上的重點高中。罕村人都知道,重點高中比技校和大專更有說服力,那是下過真功夫的地方。李進常年看國際國內(nèi)新聞,知道萬事萬物都有規(guī)律。他自詡盛得住事兒。不是他的錢財盛得住,是他的心性盛得住。他是專職養(yǎng)豬的男人,咋可能像女人似的聽風就是雨?每次他都能扛一扛。有時少掙點,有時多賠點,他都看得開。常在河邊走,那就得濕鞋。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寧可人前顯貴,也不人后受罪。他像個離群索居的隱者,活出了自己的信條和法則?!安粫{櫓灰飛煙滅的?!彼@樣安慰劉大芳,明明心底是虛的,臉上仍然笑得燦爛。他得把自信傳遞給劉大芳,給她鼓勁,給她撐腰。女人都是膽小的動物,會被自己的想象愁壞。劉大芳神經(jīng)不好,李進尤其要為她著想。他這個時候特別能迷惑人,讓劉大芳覺得他就是一片天,是萬能的神,信他就能信出一片光明。他讀高中時就喜歡那首《赤壁懷古》,有一種決絕的氣勢,能支撐人撥云見日。年輕時給劉大芳朗誦,劉大芳會用崇敬的眼神看他?!澳憬涛遥憬探涛??!眲⒋蠓颊f。她沒讀過多少書,對漢字有一種神圣的膜拜心理。

        “村里都沒豬了,我就不信這撥豬沒機會!”李進信誓旦旦地說。

        劉大芳為他的謀算擊掌。她因為信任而崇敬。事實是,李進經(jīng)常有謀算對的時候,讓劉大芳有優(yōu)越感。養(yǎng)豬能掙錢,她就把李進捧上天去。給他做好吃的,晚上給他暖被窩,甜哥哥蜜姐姐地說小話,讓李進五迷三道?!斑@就是愛情?!崩钸M心滿意足后在心里感嘆。咬牙挨了一天,又挨了一天。每一天都像一年那樣長。豬小的時候嫌它長得慢,現(xiàn)在卻愁它長得快。三餐都在減量,那貨哼哼唧唧,肚腹也不見小,到底是吃貨。今天長了一截,明天又長一截,像雨天地里的韭菜一樣,不留神就冒出一截。春天里他每天都要跑集市,打聽豬肉的價格。明明知道多少錢還要明知故問,讓有些人翻白眼。好豬肉十多塊,與他心里預期的毛豬差不多。買肉的人排著長隊歡欣鼓舞。牛羊肉價格都貴,就豬肉便宜。把李進恨得牙根兒癢。喂一頭豬長大不易,那些吃肉的人,咋就不想一想養(yǎng)豬人的艱難呢?

        轉(zhuǎn)眼天就熱了。楊樹葉子從小孩巴掌大,到大人手掌大,只需要一個午后的時間??諝饫锩兹椎模L掃過發(fā)梢,像有根溫熱的手指在撥弄。柳樹葉子從小孩眉毛的顏色,到大人眉毛的顏色,只需一個傍晚。晚風從山崗上拂過,打著滾從北往南行走,細小的腳掌把青的顏色踏綠了,把黃的顏色踏青了。大地不斷改變著色彩,就像專門表演給人看,有一種不要命的婀娜。誰都知道天熱豬更臭。買的不想買,殺的不想殺。到了伏天,頭發(fā)梢都往下淌水,賣肉的都要央求買肉的了。三伏吃頓餃子唄,包肉丸的。肉這么便宜,不吃白不吃??赡切┵I肉的都搖頭,眼神里的不屑就像從不沾腥味的貓,有一種欲蓋彌彰的矜持。蒼蠅隨處飛,一不留神就??堪赴迳?,下崽。蒼蠅可真是不知羞恥的動物,它們隨便就在哪塊肉上辦房事,蹬動著兩條小細腿,努出來的眼珠像石化了一樣。豬肉熱氣騰騰,就像煮熟了。肉案上膩著一股子腐爛氣味,讓路過的人捂鼻子。眼看就成白給人家了。光白給不行,還要倒貼上飼料錢、疫苗接種費、水費電費工時費,還有亂七八糟想不到的費用。比如豬突然感冒了,你治不治?明知道豬成了賠錢的祖宗,你還得給它治。不但治,李進還瞪著通紅的眼睛整夜守著。手里拿著一根柳條棍,過一會兒敲一敲,再過一會兒再敲一敲。他要讓豬動,豬動起來身體才健康,感冒才好得快。豬跟人一樣。感冒的時候身上犯懶,就愿意躺著。李進從不這樣,他起圈,讓身上出透汗,比吃感冒藥好得快。劉大芳知道他的心思,有時甚至要省幾個藥片錢。但不妨礙她在屋子里說閑話,說豬是你爹。見了豬比見了你爹還親。你跟豬過得了,還要我干啥!

        “你跟豬吃啥醋!”憋急了,李進?了她一句。他知道劉大芳是故意找碴。女人的小心思,李進一猜一個準。他不生氣。他蹺起腳朝窗子里看了,劉大芳扶著墻笑??匆娝?,趕緊躲開了身子。

        李進咧著嘴往外推豬糞。他知道劉大芳心里煩,每到賣豬的季節(jié),劉大芳就魂不守舍。豬的價格一往下落劉大芳就坐不住,跟罕村的養(yǎng)豬娘兒們一個德行,都是玻璃心。摔摔打打喪生喪氣,就像誰欠了她二百吊錢。但她該干啥干啥,不耽擱洗衣做飯。越生氣人越勤快。家里抹得干凈,到處一塵不染。李進不理她,劉大芳就越發(fā)開始口不擇言,她說我還不知道你的臭德行,你哪里是惦記豬,你是看上豬×了!別的家給豬打圈子都用公豬,你卻非給它人工授精,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裝些啥,你就是想把自己變成公豬!

        李進咧咧嘴,又好氣又好笑。他知道劉大芳想激怒他。他一搭話兩個人就會吵起來。劉大芳想吵架,她的邪火冒出來才心里舒坦。然后才是說小話,哄李進,甜哥哥蜜姐姐,每次的招法都差不多。李進不想吵,吵架是件費精力的事。李進嘴笨,他吵不過劉大芳。賣一茬豬賠錢,又賣一茬豬還是賠錢。那樣一大群活物,每天要吃要喝,飼料都是賒來的,就跟吃錢差不多。李進理解劉大芳的煩,知道她愛使性子。女人嘛,吃個小醋、拿個小酸兒,讓著就是了。不跟她一般見識。吵架有用嗎?如果有用天天吵。李進把心思放到豬身上,看見它們,眼里就盈滿喜悅,心里的憂煩也少了很多。

        肉價愛咋掉咋掉。我不想你,能奈我何。李進坦然下來這樣對自己說。

        村里很多人家識時務,早早清了圈。男人出去找事做,女人扎堆聊大桿兒、打麻將。劉大芳也是愛扎堆兒的人,總能聽來一耳朵毛躁。說她家李進愚,傻,明明賠錢還要養(yǎng),圖個啥?別是養(yǎng)豬養(yǎng)出毛病了!劉大芳平日的優(yōu)越感,會在這個時候雞毛掃地。自家男人是重點高中畢業(yè),見識與眾不同。她平時喜歡在言語中占上風,表面不起波瀾,暗里卻是得罪人的。女人都是高情商的動物,善于舉一反三,什么時候說了什么話,再過五百年也還記得。她們反擊劉大芳說,高中畢業(yè)有啥用,是能當吃還能當喝?書讀得多的人腦筋就軸,連個彎兒都不會拐,賠死都不知咋死的!此時女人們說起李進,有新仇舊怨一起算的架勢。他平時寵女人也是罪過,一把年紀的人了,還“芳兒、芳兒”地叫,讓人聽了作嘔。女人們口氣輕賤,內(nèi)里卻含著歹毒。這些話像刀子一下一下往劉大芳的心窩里戳。劉大芳的肚子像氣球一樣鼓了起來,一粒小白扣子可笑地在肚皮上跳舞。腦袋一陣迷糊,嘴唇一陣哆嗦,平日里的尖牙利嘴都不知去向。她發(fā)誓一樣地宣告:賣豬!賣豬!賣豬!女人們“嘩”地一陣笑,說你當?shù)昧死钸M的家?劉大芳也不答話,拿出手機給一個豬販子打電話。幾分鐘的工夫,豬販子開著農(nóng)用車“突突突”地來了,車里坐著四條膀大腰圓的漢子。李進在屋里看電視,劉大芳也不打招呼,像個坐鎮(zhèn)將軍一樣雙手叉腰站臺階上,喊人進圈,逮豬!大的小的一起逮!有人多話,問,母豬也賣?劉大芳賭氣地說,都賣,都他娘的一起賣了省心。

        豬販子看著別人動手,他倚在車幫上抽煙,煙圈兒悠閑地升上空去,眨眼就不知去向。他喜歡這個時候做成的買賣,女人蠻橫時,頭腦不清楚。頭腦不清楚的人好糊弄。秤高秤低,抹掉三分五分,都不是小錢。玻璃窗上映出了李進的臉,豬的慘叫聲像是在虛張聲勢給他聽。李進看了會兒,明白了。他平時蔫,這個時候性子卻烈。抄起一把掃帚沖出去,掄圓了就拍。他不是虛晃一槍,而是鑿鑿實實像拍蒼蠅一樣,穩(wěn)、準、狠。李進在這一帶人緣不好,沒人說他好,這也是一個原因,很多時候他不分鹽打哪咸醋打哪酸。按說他應該拍劉大芳,是劉大芳找人來逮豬的??伤麖膭⒋蠓忌磉呥^,直接無視。沖到圈里,拍了這個拍那個,拍了那個拍這個,一絲也不手軟。四個人都放下了手里的豬,有點被李進的氣勢嚇住了。爭先從圈里往外跳。劉大芳看呆了。李進舉著掃帚的樣子是在發(fā)瘋,但他有一種豪邁和大無畏,李進簡直是個英雄,這樣的人誰也打不倒。把逮豬的人拍跑了又來拍豬販子。豬販子都精明,看大事不好,早就把農(nóng)用車發(fā)動著退出了院子。農(nóng)用車的屁股頂著對面人家的院墻,一個急轉(zhuǎn)身,兔子樣地往前躥跳,屁股后頭拖著一股黑煙。嘟嘟嘟,嘟嘟嘟,眨眼就沒了影子。李進沖進煙霧里,像幻化出的戲里人物,手里舉著掃把,邁著癲狂的腳步追到胡同口。前邊早沒有了農(nóng)用車,李進仍追得義無反顧。

        一肚子的火沒撒完,李進進屋就開始摔東西,鍋、碗、瓢、盆,逮著什么摔什么。他發(fā)火的時候不多,一年也就那么兩三次,但發(fā)起來極具破壞性。家里的東西都讓他摔過,當然都是能摔的那些。鍋是癟的,盆是癟的,搪瓷缸子掉了瓷,碗和瓢揀壞的摔,實在沒法用了才丟掉。唯一沒有摔過的是電視機,李進舍不得,里面有他的夢。他所有的喜好和愿景都在里面,那是他與外部世界唯一的聯(lián)系。劉大芳卻抓他的癢,她從不是個息事寧人的。她說你有本事就摔電視,你不摔就不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李進進屋就把電視抱了起來,電視是彩色的,29英寸,李進像保護珍寶一樣把電視的四框擦得锃亮。電視抱起來了,劉大芳說,摔呀,摔呀。李進抻扯了一下脖子,還是舍不得摔。電視就是孩子,摔了還怎么讓大人活。

        他把電視機“嗵”地放回桌子上,突然罵了一句人。罵得很直接,不帶任何修飾。他過去從沒罵過人,說話連個臟字都不帶。這也是劉大芳跟別的女人顯擺的內(nèi)容之一。 哪個男人不罵人,哪個女人不挨罵??伤齽⒋蠓季筒话ちR,因為李進不罵人。李進為啥不罵人,因為李進素質(zhì)高,他看不起罵人的男人。李進突然也罵人了,一句就把劉大芳罵蒙了,她呆愣在那里,吃驚地看著李進,就像看一頭怪物。他怎么忽然變成了這樣。他過去不是這樣??!李進卻把自己罵爽了,心里的怨毒都通過那罵聲揮發(fā)出來,越罵越覺得心里恣意,越罵越覺得神清氣爽。劉大芳臉都綠了,就像發(fā)了霉。她跺了一下腳,小聲央求李進,快別罵了,丟死人了!李進氣咻咻地嚷,老子還沒罵夠呢!劉大芳說,那就小點聲,別讓鄰居聽見。這與李進的想法南轅北轍,也助長了他的氣焰,李進就是想讓地球人都聽見。誰都聽不見,那罵人還有什么意思!

        這個傍晚,太陽被李進罵得昏昏慘慘,或者,是被李進給罵羞了。太陽原本明亮著,倏忽就被什么蒙住了頭臉,整個天地都暗了,有陰風在水泥地上刮,旋起了一些細碎的魚骨粉,長了腿一樣在李進的旁邊打轉(zhuǎn)轉(zhuǎn)。李進罵人的時候與別的男人不同,他總在關鍵字眼上重復和加重語氣,這讓他的罵聲像炸彈一樣具有殺傷力。劉大芳開始回罵。她努力抬高了聲音,可還是處于被壓制被削弱的狀態(tài),聲音比風還飄,比空氣還輕,比蚊子“嗡嗡”的聲音還小,撞上李進的聲音,像煙灰跌進風里,“噗”地就給吹沒了。她從沒遇到過這樣悲慘的局面,突然一頭朝李進撞去,李進毫無防備,下意識地往旁邊閃躲。他的身后是只大缸,貼靠在女兒墻的墻根。大缸有多半人高,是盛水攪拌魚骨粉用的。劉大芳從臺階上面往下沖撞時被絆了一下,這給她原本失重的身體增加了沖擊力。身形朝前一撲,人就像八爪魚一樣撲倒在缸上,一張臉狠狠搓在了缸壁上。

        劉大芳顧不得鉆心的疼,用手一抹,掌心上都是血?!拔移葡嗔恕N沂遣皇瞧葡嗔??”她大聲嚷,是沖李進嚷,轉(zhuǎn)眼就忘了李進罵人的事。

        李進一下慌了。急忙去拉劉大芳,要把她扶起來,說咱去衛(wèi)生所處理一下。

        劉大芳一掌把他推開了,“你還嫌丟的人不夠嗎?”

        劉大芳回屋照了一眼鏡子,又去廚房舀了一舀子水,“嘩”地往臉上一潑,落到盆里的水紅通通,就像殺豬時接的血盆一樣。劉大芳掩上房門,一屁股坐在堂屋的地上,這才長一聲短一聲地開始哭。

        2

        天光還青著,屋里如同飄著霧,看穿哪里都很費勁。窗玻璃是開扇的,昨晚忘了關,兩只臭大姐叮在紗窗上,半天一動不動。臭大姐還睡著,李進卻醒了。他每天都是這個時候醒。黎明,天地間很靜。露珠砸在晾臺上的聲音隱隱可聞。晾臺上有昨天別人送來的魚骨粉,用手推車推了來,倒在了窗根底下。昨晚李進看了看天,星星出齊了,天空瓦藍瓦藍,沒有下雨的跡象。魚骨粉便堆在了屋檐底下,他懶得往屋里鼓搗。昨天的一場罵戰(zhàn),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氣。雖然罵完有點后悔,但一股邪氣頂在腦門上,他身不由己。豬價還在走下坡路,他不怪豬,但少了伺候它們的精神。好像也不能這樣說,是他自己沒了戰(zhàn)斗力。每次跟劉大芳吵,他都覺得胸口疼,要緩幾天心神。

        他沒有看墻上的掛鐘,不管幾點,天明即起,這是習慣。他從來也不聽掛鐘的,在起床這個問題上,他沒與掛鐘結成同盟。有時劉大芳需要他賴被窩,他也躺不住。劉大芳臉朝墻睡著,穿著一件小背心,雪白的肉從背心襻里漾出來,鼓成了個坨。劉大芳是生下女兒以后開始發(fā)胖的,她曾經(jīng)是個好看的女子,臉好看,腰身也好看。她嫁給李進就因為李進讀過高中,她崇尚有學問的人,在鄉(xiāng)村,高中是她所能嫁的最高學歷。結婚后,李進在村里的小學校當了幾年民辦教師,每天從一個小寡婦門前過。李進從來也沒碰到過那個小寡婦,可劉大芳心里不踏實。她害怕哪天小寡婦把李進拉進門去。她讓李進繞道去學校,李進不繞道她不依,每天在李進的身后尾隨著。懷里抱著女兒兆梅,手里牽著兒子兆松,往遠處送?;蛲低挡卦趬牵蠢钸M會不會在小寡婦門前停留。只要李進偏頭朝那門口看一眼,回家就會被清算。

        李進很少與她計較。他把得準劉大芳的脈。劉大芳虛榮心強,喜歡得寸進尺。李進一發(fā)脾氣,她馬上就會服軟。他們彼此參得透彼此。

        李進年輕時家里窮,爹得了惡疾,折騰了很多年。畢業(yè)以后回到村里,想過各種法子活著,但運氣差了點,賺錢的事總是繞著他走。他到建筑工地上打工,老板卷錢跑了,一分也沒拿回來。他差點去廟里當和尚。媒人來說劉大芳,李進如獲至寶。人家不嫌棄他窮,李進就覺得劉大芳一家品德高尚。李進不知道,那時的劉大芳也面臨著情感困境。她青梅竹馬的一個對象吹了。那個人在部隊當兵,總在信中給她勾畫美好藍圖,說自己提干以后就把她帶到部隊。后來真的提了干,他就再不給劉大芳寫信了。劉大芳提著一挎包鞋墊找到部隊,人家只肯出來見她一面,當著戰(zhàn)友的面,說她是老家的鄰居。鞋墊她怎么提了去,又怎么提了回來。劉大芳回家吃了四十多粒安眠藥,人差一點就睡不醒。從醫(yī)院洗胃出來,她就跟李進相親。把李進換成別人,這門親事也成了。

        這些事情李進婚前不知道,知道了他也不當回事,只會更加同情劉大芳。

        李進下了炕,來到了院子里。露水把晾臺打濕了,但不是下小雨,若是小雨,魚骨粉就得和泥。他抓起一把聞了聞,是一種很濃的干魚腥氣,魚骨粉的成色不錯。他用鐵锨鏟了些,攪拌進了豬食里,豬食立刻有了肥肥的味道。豬食是昨晚和下的,在幾只大桶里,水和飼料按比例勾兌,像發(fā)酵的面粉一樣。這個時候喂豬還早,他先去了廁所,撒了泡長長的夜尿。廁所在院子的東南角,墻頭矮到了李進的脖腔。墻頭有爬上去的倭瓜藤,長著肥厚的葉子。李進的頭顱剛好從黃花綠葉中長出來,像結出的青皮倭瓜一樣。只是這只倭瓜有兩只眼,一眨一眨地動。望見了側臥著的小花,那兩只眼睛立馬瞇成了一條縫。小花的臥房朝向東,與廁所正好形成對角線。李進移步出來,直接去了小花的圈。他每天都先去小花的圈,盡管走得輕手輕腳,小花還是醒了。李進做過實驗,他無論怎樣腳步鳥悄,小花都會醒??伤羰窍热e的圈,無論怎樣走,那些豬都不會醒。小花起身站在圍欄前邊看著他,粉鼻子一抽一抽地跟他打招呼。小花是母豬,正懷著身孕,再有十幾天,它就要第三次做母親了。小花第一次做母親,生了兩個崽,第二次,生了三個崽。雖然這些崽都滾瓜溜圓,仍是罕村的笑話,李進和劉大芳都覺得沒臉見人。你以為你是羊嗎?你以為你是兔子嗎?你以為你是驢馬牛大牲畜嗎?人家生一個不丟臉。母豬哪有生兩三個的道理,最少也得生七八只。最多能生二十幾只。小花就像是來搞笑的。換了別的人家,早被賣掉了。劉大芳也因為這個慪氣。說小花哪里是豬,就是祖宗,讓李進供著。李進看見小花眉里眼里都是笑。李進知道小花已經(jīng)盡力了,它已經(jīng)一次比一次生得多了。它是瘦條身子,壯大肚子得有過程。唯愿這次它能多生幾個,建功立業(yè),也好堵劉大芳的嘴。就她那張嘴,要多損有多損,李進經(jīng)常說她的嘴是臭大糞。小花順著墻壁躺下了,李進彎下腰去用一柄木齒梳給它梳毛發(fā),從兩耳之間往下梳,一直梳到屁股蛋子上那朵青色的月季花。那真是一朵月季花的模樣,有梗有葉,花瓣也像月季一樣是圓弧形,在粉色的皮肉上,像一個人的刺青。

        李進一共養(yǎng)了兩頭母豬。另一頭名叫焦蘭芝的母豬正在哺乳期。焦蘭芝是鄰居二環(huán)媳婦的名字,李進偷偷給用到了豬身上。不是李進無聊,是她們之間很相像。焦蘭芝是個破胖子,像裝滿了糧食的麻袋扎不緊口,走路一歪一歪地用力,肥大的肚腹在身前一晃一晃,比腳先出去一尺遠。她每天都去搓麻將,早晨做口飯,然后吃一天。她總在外邊說李進的壞話,有時打一天麻將要說一天。村里人嘴敞,啥話都能添油加醋傳過來。她說李進喂豬的時候胳肢窩底下還夾一本書,大學教授都沒人像他那樣裝模作樣。別的閑話不好反駁,劉大芳借這句跟她干了一仗,說我們看書關你屁事,我們肚子里面裝書本,不像你,散腰破肚里面裝的都是糞!李進不主張干架,但在那一架后給豬起了名字。有時他故意喊:“焦蘭芝,該吃飯了!”“焦蘭芝,別壓著孩子!”“焦蘭芝,拉屎得找個地方!”“焦蘭芝,別不要臉,吃飯讓著孩子!”

        焦蘭芝磨磨蹭蹭轉(zhuǎn)過屁股,大耳朵耷拉著,大嘴巴沖向他,朝上一努,發(fā)出嘶吼聲,表達不滿。

        私下里他們覺得焦蘭芝嫉妒。她說李進跟劉大芳白天起膩,倆人說情話,就像新結婚的小夫妻,說你愛我、我愛你之類?!罢娌恢雷约憾啻髿q數(shù),能讓人掉一地雞皮疙瘩?!苯固m芝的丈夫二環(huán)總不著家,有一次兩人吵架,焦蘭芝說自己守活寡。

        鄰里間關系不睦也是頭疼的事,出來進去腦袋能撞個疙瘩。

        眼下,焦蘭芝睡得四仰八叉,肉團團一樣的小豬崽在它身邊偎得亂七八糟。焦蘭芝這次生了十四個孩兒,把李進樂蒙了,可轉(zhuǎn)天早上豬崽就剩下了十一個,另三個都讓焦蘭芝壓死了。焦蘭芝倒下喂奶時,一點也不像小花那樣會清理現(xiàn)場,它磨盤樣的身子橫下一倒,不管不顧?!敖固m芝你不識數(shù)吧,你這個傻媽?!崩钸M氣哼哼地說?!澳憔筒荒芨』▽W學,把孩子當個寶?”焦蘭芝像是知道自己犯了錯,兩只毛毛眼木呆呆,大長臉上像是有悔恨。“知道錯了就好,下次注意點?!边@樣的事果然再沒發(fā)生,焦蘭芝用嘴朝前一鑊,把小豬兩邊分開,自己再小心地躺下去。李進在焦蘭芝生下小豬那幾天緊張得要命,每天都盯得緊緊的。十幾天以后,小豬知道躲就好了?!坝鲆娔菢拥钠茓寷]轍。”他對小豬崽說,“可它的奶好,你們將就點,自己多注意吧?!?/p>

        焦蘭芝是公豬配種,小花是人工授精。書上說人工授精有優(yōu)越性,少傳染疾病,豬崽生得多。李進信書上寫的,堅持讓小花人工授精。可小花總沒焦蘭芝生得多。他嘴上不說,心里也犯嘀咕。這差不多成了李進的心病。

        小花與焦蘭芝,不只是兩只母豬,它們還是李進的兩塊試驗田。可小花總處在下風,讓劉大芳說風涼話。劉大芳在外對別人說看書的好,說人工授精比自然配種好,回家來卻與李進吵架。小花這次發(fā)情時,劉大芳把在街上招攬生意的公豬請回了家,卻讓李進攆了出去。李進還是主張讓小花人工授精,而且自己親自動手。李進暗暗希望小花這次能夠打敗焦蘭芝。它比焦蘭芝懂事,就該比焦蘭芝生得多,這樣就縫了劉大芳的嘴。

        李進的這些心思劉大芳都知道。他們夫妻倆,彼此是彼此肚里的蛔蟲,誰動啥心思對方一清二楚。雖然劉大芳與鄰居焦蘭芝現(xiàn)在也不說話,可在對待兩只母豬的問題上,劉大芳一視同仁。她不像李進看重一個還看輕一個,話語間總露出輕薄。焦蘭芝也是母豬,憑啥對它另眼相待?管它什么小花大花,屁股上長花又能如何?肚子里的貨少,就是瞎耽擱工夫。他們家?guī)桩€地承包了出去,所有的用度開支都在這幾個豬圈上。別人家的男人都能外出打些零工貼補家用,只有李進把自己拴在豬脖子上。偏偏他們家又比別人家多需要錢,兒子兆松和女兒兆梅都學習好,兒子讀大學,女兒讀高中。說出去都是顯鼻子露臉的事,可提起硬通貨——錢,都能把人愁死。

        劉大芳愁在臉上,李進愁在心里。可不管怎樣愁,李進什么時候看見豬,臉上都是笑的,心上都是暖的。豬哼哼的聲音,就像唱詠嘆調(diào)一樣能給他解除許多愁煩。每一個早晨他都要把所有的豬瞧一遍,摸摸豬耳朵,拍拍豬脊梁。高興了,還把豬頭摟在懷里抱一抱。豬們都和他親,有時候他出去趕大集,半天見不著面,他會想豬,豬也想他。他乍一走到院子里,豬會集體把頭抬到矮墻上,嘴巴朝向空中,一同發(fā)出“嗚哇嗚哇”的聲音,致集體歡迎詞。雖然劉大芳說那是因為豬餓了,在要吃的。那是她不懂豬。很多時候劉大芳是個幼稚的人,一點也不像個成年女人。

        豬們吃圓了肚子,排著隊去墻角喝水。墻角裝著“鴨子嘴”,是一種水龍頭的別稱。只不過這種水龍頭是扁扁的模樣,中間有“鴨舌”。豬的嘴巴咬上去,鴨舌自動朝下壓,就會有自來水從里面汩汩流出。也就是說,豬們像李進一樣喝自來水。村里養(yǎng)豬的有幾十戶,李進是第一個讓豬喝自來水的人。過去豬喝的水都倒進一只缸盆里,水撲騰得哪里都是,豬又愛在水里打滾兒,一個一個滾得泥猴一樣。李進給豬圈裝自來水時,別人都笑話他,劉大芳也笑話他,因為“鴨子嘴”是銅的,造價也高??伞傍喿幼臁毖b上以后的效果就顯出來了,圈干凈了,豬也干凈了。最重要的是,豬能喝上干凈水,生病的概率大大降低了。家家都來找李進取經(jīng),問他在哪兒買的“鴨子嘴”。劉大芳高興地給人介紹經(jīng)驗,仿佛“鴨子嘴”是她發(fā)明的。李進就喜歡看她這個時候的樣子,進出像跳舞一樣。不用李進張羅,她主動進廚房油炸花生米,用蔥花炒雞蛋,再倒上滿滿一杯酒。是那種喝水的玻璃杯子,一杯有三兩。劉大芳這樣破費李進都不好意思。平時劉大芳可手緊了,家里的酒瓶子經(jīng)常讓她藏得不知去向。李進若是找得緊,劉大芳就說給她爸留著。李進的丈人桿子是個酒鬼,三天兩頭來。人家說酒給爹留著,李進就什么也不說了。

        豬和“鴨子嘴”接完吻,一個一個忙著打嗝放屁。李進看了這個圈看那個圈。母豬和小豬都讓他心寬。讓他心里發(fā)窄的是那幾個裝成年豬的圈,都是兩百多斤了,再長也成小驢子了。李進去年就養(yǎng)了一窩小驢子,差點沒把劉大芳氣死,也在村里成了笑柄。豬成年時,本來是八九塊的價兒,賣了不賠不賺??衫钸M不甘心。伺候了半冬半春,天氣日漸暖了,桃花杏花都開了,人們正是有食欲的季節(jié),不賺錢的買賣咋能干呢?他咬著牙不賣,賭五一黃金周。按常理,黃金周的物價都上漲,城里的人吃把韭菜也比平時貴上許多。雞、鴨、魚、蝦、海鮮、水果、干貨,啥都漲。李進每天都去摸市場,趕大集,騎車跑幾十里地到鎮(zhèn)上。鎮(zhèn)上人流如潮,賣棉花糖的貨攤都被擠得水泄不通,可就是豬肉攤前少有人問津。賣肉的都把刀戳在案板上,伸長脖子看街上的風景。他們不急,肉今天賣不了還有明天。明天賣不了還有后天,少賺幾個就是。急的是李進,他的嘴里瞬間就起了一層燎泡,嘴唇翻翻著,都被燎泡排滿了。那天正好是五一的前一天,這天肉價再沒有動靜,就一切就都完了。幾十里的路程,李進好不容易騎車回了家,腳蹬子就像有千斤重,每蹬一下都像在透支身體。人就像置身于冰窟窿,周圍都是寒氣。路上正好碰見收豬的桂皮,平時李進不愿與桂皮打交道,桂皮在這一帶名聲不好,死豬病豬也要。做哪行都有規(guī)矩,你不按規(guī)矩來,別人就有看法。桂皮也不愿與李進打交道,他總宣稱自己的豬沒吃瘦肉精,比別人要價高出三五毛。其實豬吃沒吃瘦肉精,關養(yǎng)豬的什么事?關賣豬的什么事?充其量與吃肉的有那么一點點關系??沙匀獾呐c養(yǎng)豬的距離有多遠,隔著豬皮豬肚豬腸子呢。在桂皮的眼里,李進就是那不通氣的人,窮酸。又窮又酸。跟他說話就是搟面杖吹火——憋得慌。那天倆人狹路相逢,桂皮游戲樣地隨口搭了句,老板有豬賣嗎?桂皮一點也沒指望李進會與他說句話,李進那種人,說不說話也無所謂,說不說話桂皮都不拿他當個鳥。桂皮已經(jīng)騎車過去了,不料,李進突然說,來吧。

        路上原本講好的價,九塊三,這與年初的八塊八差不多,因為飼料漲價了。多喂的這一個多月,幾十頭豬,能吃山那樣大的一堆飼料。而那些飼料,一斤一斤都要花錢買,都是精飼料。李進已經(jīng)有吐血的感覺了。見了豬的面,桂皮又變卦了。他嫌豬太大,膘太厚,都長成驢子了。這樣的豬肥多瘦少,出肉率低,買了一點都不合算。他非要把價格降兩毛。李進一生氣把桂皮轟跑了,豬又在手里砸了兩天,劉大芳每天都跟他吵,氣得連飯也不吃。如果多賣一分錢,李進也不會那樣憋氣,可最終的結果是,李進一分錢也沒多賣——他總算沒跳河,可心臟擰著花地疼了好幾天。疼,也不敢對人說,說了也沒用。自己跑到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買了盒速效救心丸。醫(yī)生讓他做個心電圖,鎮(zhèn)上的醫(yī)院也大半天等不來一個病號,看著哪個病號都像寶貝??衫钸M哪里有錢,有錢他會多買幾盒速效救心丸。走出醫(yī)院門,先把幾粒藥吞了。自己坐在橋底下望著河水養(yǎng)了半天神,總算把那塊心病養(yǎng)過去了。

        養(yǎng)豬的風險這些年增加了若干倍,有了去年那一場,李進的心堅忍多了。別人家賣豬,都要把豬喂圓了肚子才肯過磅,李進也學著這樣??韶i販子也不是好對付的,他們把豬四腳朝天捆起來,像粽子一樣擺滿一院子,可就是不過磅。自己抽煙喝水聊大桿兒,豬們難受得吱嗚亂叫。光亂叫不行,它們得拉,尿。什么時候把肚子拉癟了,豬販子才會懶懶洋洋站起身。誰都拿豬販子沒轍,可李進卻要豬屎錢。豬捆上以后就算你的,過好秤要多加幾塊。否則休想把豬拉走。較過幾次勁,李進認死理,豬販子有時能認,有時一拍屁股走人,剩一院子的豬四腳朝天,讓人欲哭無淚。他們曾經(jīng)相約都不買李進的豬,可同樣的品種,李進的豬比別人養(yǎng)的豬毛順,品相好。做買賣不是斗氣兒,誰的東西好買誰的,總會有人這么想。

        李進也思忖自己都能干什么,輕省又能掙錢的事他找不著,苦大累的活又找不著他。年輕的時候被包工頭卷了錢,從此他對那些建筑工地充滿了恐懼??沙诉@樣的地方,還有哪里收留他這樣身份的人?如今長了幾歲年紀,對身體的承受力也越來越?jīng)]把握。除了養(yǎng)豬,他還真不清楚哪一行更適合自己。而且自從養(yǎng)豬那天,他就愛上了這個行當。與啞巴牲口打交道,省心,有趣,不用心機和算計。李進不善于與人打交道,他當了三年自聘老師,和他一起干的人都端上了鐵飯碗。如果他稍微懂得變通,也不會是眼下這個結果。劉大芳的腸子都悔青了,說當初該給誰誰去送禮,李進也許能繼續(xù)留下任教,等來轉(zhuǎn)正那一天。李進倒不這樣看,他說自己命里就該養(yǎng)豬。這個行當總要有人干,他這樣的人不養(yǎng)豬,還有哪個該養(yǎng)呢?

        圈起完了,用水管子沖刷干凈了,這一個早上的活計就算告一段落。李進的肚子也餓得呱呱叫了。他奇怪地朝玻璃窗里看了一眼,這才意識到,往日這個時候里出外進嘮里嘮叨的劉大芳今天一直沒動靜。他有些奇怪,到屋里看了看。劉大芳還面朝墻里側臥,小背心壓出了許多褶皺。劉大芳不是覺多的人,也很少睡懶覺。李進看見劉大芳的臉,嚇了一跳。劉大芳的臉像烀熟的豬頭一樣又紅又亮,臉頰和額頭結了深紫色的血嘎巴。她的眼睛緊閉,看不出是醒著還是睡著。李進這才想起昨天傍晚時的爭斗,劉大芳的臉搓到缸壁上。只道是出了些血,原來搓得這樣重。天沒黑劉大芳就躺下了,只當她是賭氣,李進沒理她。他經(jīng)常這樣冷處理他們之間的關系。他從屋里逃了出來,站在院子里發(fā)怔。劉大芳為什么摔跤呢?是因為來撞自己。為什么來撞自己呢?是因為自己罵人了。她沖撞的時候自己躲開了,要是能接住她就好了?;叵胱蛱炷且煌R,李進忽然踢了那缸兩腳。他素來看不起罵女人的男人,覺得那是層次低??闪R人原來這樣爽快,這樣過癮,這讓他沒想到。他很想告訴劉大芳,自己只是想罵人,罵的不是你。只是……這話說出來連自己也不信。李進忽然很難過,墮落的感覺突如其來。過去他覺得自己永遠都不會成為罵女人的男人,他看不起這樣的人。原來成為這樣的人易如反掌。過去劉大芳總夸他與眾不同,夸了許多年。

        3

        一團毛毛在頸窩里搔了搔,劉大芳激靈一下睜開了眼。她用手去摸,摸到的是自己的長發(fā)辮。劉大芳還像做姑娘時那樣留著麻繩一樣的辮子,每年都鉸,但每年都留下一尺長。這一點也與村里的女人不同。村里她這個年齡的女人,都是短頭發(fā),都不去理發(fā)店了。自己照鏡子鉸幾剪子,頭發(fā)朝天了,也不會給理發(fā)店送錢。也有人問劉大芳養(yǎng)頭發(fā)有啥用,劉大芳說不出。她做姑娘時就喜歡長頭發(fā),現(xiàn)在也喜歡。劉大芳自己說不出,但有人能替她說出來。那時候她和鄰居焦蘭芝要好,劉大芳家有個風吹草動,焦蘭芝都知道。焦蘭芝說,劉大芳養(yǎng)頭發(fā)是為了李進,男人待見??匆娝拈L頭發(fā),李進就一臉熱望。這樣的情景焦蘭芝不止撞見過一次。這話讓劉大芳紅了臉。她不是一個愛紅臉的人,但一提男女情事,她還能像小姑娘一樣害羞。李進喜歡她的頭發(fā)不假,但那是年輕的時候。現(xiàn)在李進早沒工夫看她了??伤€是不舍得把長發(fā)剪短,有時候?qū)χR子看里面五十歲的女人,劉大芳拒絕承認那個人是自己。她的心,還很年輕呢。

        劉大芳像抓蟲子一樣把頭發(fā)朝外甩,卻打在了李進的臉上。李進手里端著一只大海碗,里面是熱氣騰騰的面條荷包蛋。李進說,老婆,快起來吃飯。喊了三聲,劉大芳沒動。李進把碗放到了一旁的圓桌上,又動手掀劉大芳,劉大芳心里有了溫熱,決定順坡下驢。她在炕上坐了起來,定定地瞅李進,表面氣呼呼地,心底卻另有盤算。李進摸了摸劉大芳的臉,說疼吧?劉大芳說,你昨天罵我了。李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劉大芳又說,肯定半個莊子的人都知道你罵我了。說了這話,眼淚就從眼縫里擠了出來。劉大芳還想說,早知道你會罵人,當初就不該嫁給你。這句話,是劉大芳的口頭禪,婚結了二十多年,這話也不知道說過多少遍。每當她看李進不順眼,都會這樣說。只不過現(xiàn)在說得少了,是因為結婚的年頭太長了,再說這樣的話,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李進不說話,他不想說話。有現(xiàn)成的話擺在那兒,只是他不想說。他這些年沒有罵過劉大芳不假,那是他在委屈自己。很多時候劉大芳都該罵,她油鹽不進的時候,她胡攪蠻纏的時候,都該罵一罵。她經(jīng)常把李進氣得渾身哆嗦,李進會在心里罵她,狠狠地罵,不出口罷了。李進嘆了口氣,不說話,卻是使勁朝地下拽劉大芳,劉大芳的臉,讓他生出了愧疚。劉大芳順勢坐到了圓桌旁的椅子上,李進把湯碗往她面前推了推,說,吃吧。劉大芳說,你吃了嗎?李進說,我哪有空吃飯啊,干了一早上的活,哄了一早上老婆。劉大芳說,以后你不許再罵我。李進沒有言語。有句話他在腸子里翻了幾遍,但終于沒吐出來。他也不想罵劉大芳,可罵出來心里痛快呀,他想痛快。劉大芳仰著烀豬頭一樣的臉等著他。李進這才意識到,劉大芳臉上這道眼縫兒,也許都看不全人。一方面是缸壁蹭的,另一方面是哭的。昨晚劉大芳一直在抽抽搭搭,李進在一旁看電視,偶爾看她一眼,后來就把她忘了。李進看的是一部紀錄片,有關美國反恐的。紀錄片上說美國反恐越反越恐,片中提供了大量的數(shù)據(jù),讓李進著迷。李進除了豬就是關心國際局勢,這是劉大芳哭起來沒完沒了的理由。那個時候劉大芳會這樣想:自己還沒豬重要。

        “你以后不許再罵我!”劉大芳提高聲音說,“聽到?jīng)]有?”

        話雖說得像威脅,但語氣柔和多了,劉大芳是在給自己找臺階下。這樣的話是李進愿意接受的。可他木著一張臉,沒有說話。

        “你說話呀!”劉大芳搡了他一把。

        李進在炕沿坐了下來。他不愿意接劉大芳的話,是覺得那些話都很幼稚。這樣的保證有意義嗎?沒意義的。罵人是不對,可那是我想罵嗎?是你逼的啊!這話在舌頭底下轉(zhuǎn),到底沒有說出去。李進輕輕嘆了口氣。劉大芳以為他口羞,他的嘴比棉褲腰都笨。她湊了過來,柔聲說:“聽我的話,今天貴賤也把豬賣了。剩下兩只母豬和小豬我來養(yǎng)。你明天就出去找事做。”

        李進“噌”地站了起來,說:“我能做什么?”

        劉大芳提高聲音說:“未必你什么都不能做吧?都是男人,別人做得,你怎么就做不得?”

        李進皺著眉頭說:“你就是想累死我。”

        劉大芳不屑地說:“換了我,累死也讓老婆孩子過上好日子?!?/p>

        李進說:“那你就去找能讓你過好日子的男人吧?!?/p>

        李進說完這話出去了,把劉大芳晾在了那兒。劉大芳挑起的面條沒法朝嘴里送,她把筷子很響地摔在了桌子上,朝窗外嚷:“你是不是想把我們娘幾個餓死!”

        李進的聲音已經(jīng)飄遠了,但風還是把他的話完整地送了回來。李進說:“哪天餓著你了?”

        傍中午的時候,丈人劉用來了。劉用住的村莊離罕村十里路,他騎上自行車悠悠地要走多半個上午。劉用一共育有三女兩兒,女兒中劉大芳是老大,她上邊是兩個哥哥。女兒都孝順,但日子都過得艱難,劉大芳這里算是好的。另外兩個女兒,一個離了婚,在外漂著。一個女婿有病,干不了體力活。兩個兒子都過得不差,但一個比一個不孝順。劉大芳與爹親,自己手里多緊,也不虧著爹。劉用也愛到大女兒這里來,他愛與李進坐成對面喝酒。劉用與女兒的心氣一樣,當年訂婚時,都不嫌李進窮,都覺得李進這個高中生是個值錢的招牌,日后有發(fā)達的那一天。李進成了眼下這個樣子,他們誰都沒料到。女兒沒料到,丈人也沒料到。劉用今年七十九了,身板硬朗得像小伙子。他的自行車是古老的樣式,死沉死沉。他一般不往院子里推,進院子是個小上坡,費勁。而是靠在外面的柴火垛上。進到院子里,他第一眼先看見了滿圈的豬。高門大嗓吃驚地嚷:“你們的豬咋還沒賣,這幾天又掉價了!”

        然后便自言自語說,大貴把豬都賣了,連豬崽子都賣了,人家看得透事兒!大貴是他小兒子,連聲爹都懶得叫,但做爹的服氣兒子,常把兒子掛嘴邊。說兒子有眼光。豬行情好的時候撈一把,牛行情好的時候撈一把。行情差了,就趕緊脫手,光掙不賠,誰也沒有人家那份本事,口氣里滿是榮耀。李進在焦蘭芝的圈里給豬崽洗澡。他喜歡給豬崽洗澡,豬崽像個小玩物,在水里撲騰撲騰地調(diào)皮,把李進的胳膊當成獨木橋,像小耗子一樣往上攀爬。李進不討厭丈人桿子,他是個孝順女婿。但他反感丈人桿子管他家的事,一進門就咋呼說咋沒賣豬,這讓李進不喜歡。李進更不喜歡的是,他用大貴做參照,話說得夸張了。養(yǎng)豬不是三天兩早上的事,行情好了你現(xiàn)養(yǎng),來得及?等不到養(yǎng)大,行情說不定又下去了。大貴善于搞投機,養(yǎng)殖只是副業(yè)??用晒镇_的事也做一些,所以他家的日子顯得活絡。事情不像丈人說的那樣輕巧,丈人是個有一尺說一丈的主兒。李進是認準了養(yǎng)豬這個行當,不圖富貴,能糊口就行。眼下行情是不好,但會有好的時候,李進堅信這一點。他不喜歡丈人這個時候來,他正煩著。李進從豬圈里往外探了下身子,擰著鼻子說,您快屋里坐吧。

        劉用大聲說:“我們村家家都清圈了,你的豬再不賣,白給都沒人要了!”

        李進說:“就是因為家家都清圈了我才不賣。豬價已經(jīng)掉到底了,我就不信它不反彈。”

        劉用說:“你就是犟,你就是總吃犟的虧。誰都知道豬價會反彈,問題是你撐得住嗎?飼料這么貴?!?/p>

        李進沒好氣地說:“我也沒跟別人借錢?!?/p>

        劉用自嘲地說:“你跟我借我也沒有,我七十九了,把皮揭下來也榨不出二兩油了?!?/p>

        李進專心給豬崽洗澡,話不投機,他不想再跟丈人搭話。丈人經(jīng)常來,他也不拿他當客待。丈人這些年喝的酒,順著溝渠能流五天五夜,能匯成一條河。那些酒,都是他的閨女給買。劉大芳舍不得給自己買件新衣服,甚至舍不得給李進買個新褲頭,卻要把酒錢納入家庭預算,這筆錢是他們家一筆不小的開支。李進不是舍不得給丈人買酒,是嫌丈人心里沒有這筆賬。只要想酒喝,他一準來。這筆賬還不能跟劉大芳說,一提她就急。就說她爸養(yǎng)了那樣大的閨女白送給你,喝你些酒不應該?李進心里煩,盼著丈人快去屋里跟閨女說話去。丈人顯然不這樣想,他站在柵欄門外,看李進給豬崽洗澡。李進已經(jīng)洗了五六個,洗好的放這邊,沒洗好的在那邊等,差個色兒。水流從皮管子里出來,沖洗完小豬順著墻根下的溝槽流走,院墻外有化糞池。小豬崽子都哼哼唧唧,享受至極的樣兒。洗了的這樣哼唧,沒洗的那樣哼唧,都像是在跟李進撒嬌。焦蘭芝在一旁臥著,毛毛眼兒安然地看著一群兒女,很是享受天倫之樂。丈人說,你把豬崽洗成俊閨女也沒用。不會多賣一毛錢。李進說:“我不賣。”劉用說:“不賣你就等著賠。這幾年,哪年行情好過?”看李進不說話,劉用又說:“書讀多了的人就是死腦筋,愛想用不著的。”李進突然爆炸似的說:“我就是愛想用不著的,用您管?”

        嚇了丈人一跳。

        劉用虎起臉說:“王八羔子,咋說話呢?我這是為你好,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收起這一套吧!”李進氣哼哼地說。

        李進用皮管子沖洗墻壁,用手捂住一半,增加水的壓強。邊沖邊說,大芳在屋里呢,您快去屋里跟她去說話吧。丈人卻偏不去屋里。他的嘴咕嘟著,唇很厚,人中很長,兩片嘴唇閉緊時,自有一股子威嚴相。他等著李進終于關了水龍頭,把皮管子一圈一圈盤好,拎出了豬圈。劉用嚴肅地說:“李進,我今天是為你的事來的。你不賣豬的事,左鄰二莊都知道了,你這樣不行。都成毛病了。你別養(yǎng)豬了,干點別的吧。天底下沒有你這樣養(yǎng)豬人,還讓豬聽音樂,還給豬洗澡,還領豬去溜達,你這哪里是養(yǎng)豬,你這是糟蹋人!”李進的心窄了一下,他不愿意聽這樣的話。小花有一次感冒,他領小花去了大堤下的陽坡上,小花吃了些青草,感冒就好多了。后來他也領焦蘭芝出去溜達,他在前邊走,焦蘭芝在后跟著。它們都不亂跑,有時還跟李進搭個話。李進養(yǎng)的豬跟別人家的都不一樣。但這種不一樣不能強化,容易讓人說是非。李進不愿意別人說是非。丈人又說:“我跟你的舅子說好了,你如果想搞運輸,就跟著大舅子。你如果想倒騰買賣,就跟著老二,你別養(yǎng)豬了,你得學大貴那腦瓜子,啥來錢干啥?!崩钸M“騰”地躥出一股火,他清楚丈人是紅口白牙瞎說,丈人是個喜歡隨意說話的人,就像吹牛不用上稅一樣,從不考慮結果。李進搶白說:“他們聽您的嗎?他們要是真聽您的話,先要些酒錢出來!”李進清楚丈人要不出來,農(nóng)村很多兒子窮富都不愿意管父母,很不幸兩個舅子都是這樣的人。丈人在這里牛氣烘烘,見了兒子卻低三下四。劉用人老心不老,腦瓜兒轉(zhuǎn)得很快。他高聲說:“你是嫌我喝你喝多了?”李進覺得自己把話說重了,聲音不由自主往下低。他說:“我沒這樣說。”

        “你還要怎樣說?除了喝你幾瓶酒,還沾你啥光了?瞧你那窮酸樣,是能讓人沾光的人嗎?”

        音兒放得很高,很尖細,是把心中的一點什么情緒強壓著,卻又把另一些東西挑了起來——劉大芳從屋里出來了。這個早晨,劉大芳很郁悶。她這些日子都郁悶,可沒有哪天的郁悶像今天這樣濃稠得密不透風。她的眼睛還濕著,臉腫脹著,皮膚顯得又紅又亮。在日光底下,那些紫紅色的血嘎巴顯得分外搶眼。劉用一看女兒的臉就愣住了,這個女兒是他的寶貝疙瘩。從小到大他沒捅過一根手指頭。雖說閨女老得都有白頭發(fā)了,在劉用的心里,那還是心尖尖上的一塊肉,誰碰一碰,那就是擰他的心。他的臉陡然變顏變色,對李進怒氣沖沖說:“是王八蛋你打了她!”李進分辯說:“是她自己不小心摔的?!眲⒋蠓疾还懿活櫟厝拢骸笆悄懔R了我。你還罵我媽!我媽礙著你啥了?她快八十的人了,還挨你罵!”

        這是李進最恨劉大芳的地方,年輕的時候動不動就跑娘家訴委屈。兩口子的事隨便往外嚷,從不考慮后果。這樣的心性,到老了也改不了。倆人因為這些沒少生氣。劉大芳把李進罵人的話學了幾遍舌,場面一下子就難以收拾,李進暴跳起來,那些罵人的話又沖口而出,而且加了許多修飾詞,添了許多分量。也不知是在罵劉大芳還是在罵丈人還是在罵其他別的什么人,他想罵,就一下子罵了出來。罵出來就像滔滔下瀉的河水,一發(fā)而不可收。李進的臉漲得通紅,眼球玻璃珠似的似乎要彈出眼眶,唾沫星子在空氣中胡亂飛舞,像下了一場密集的小雨。日光都被他的罵聲扯碎了,像鳥兒一片一片脫落了自己的衣裳。他是豁出去了,拍著胸脯扯著脖子說,我就罵了,你咋著吧!劉大芳你他媽愛咋就咋著!卻沒提防劉用猛熊一樣撲過來,一個大巴掌扇在李進的臉上。劉用說,你再罵,還反了你了!我這里忍你半天了,你還沒王法了!他簸箕一樣的手掌在空中揚著,隨時準備劈頭蓋臉往下落。李進的臉上有了深紫色的印子,像用燒紅的烙鐵燙的一樣。李進蒙了似的原地轉(zhuǎn)了一圈,他似乎想找件湊手的東西,半路又作罷了。他的眼里含了淚,捂著腮幫子大步朝外走,半個頭都轟鳴有聲。門縫里扒著許多人,許多人的眼球同時落在了李進的臉上。李進發(fā)現(xiàn)那些人都很眼生,其實他們都是左鄰右舍。李進一下就從他們中間沖了出去。

        他出了門口以后朝東拐,二環(huán)的媳婦焦蘭芝喊他的名字,問他干啥去。李進怔了怔,本能地想咧嘴,才想起焦蘭芝很久沒跟他說話了。她站在自家門口,有些憐憫地看著他。他知道焦蘭芝素來對他有好感,雖然她在外說壞話,那是跟劉大芳有矛盾。李進頭一低,匆匆走了過去。焦蘭芝喊:“你要去哪兒?”

        李進想,她一定知道了他被打的事,貓悼耗子。

        4

        院子里忽然變得很安靜,一絲響動也沒有。所有的豬都把腦袋放在矮圈墻上,垂著兩只大耳朵。它們像是給驚著了。它們是膽小的一群動物,身子像牛一樣壯,膽子像雞一樣小,稍有風吹草動,就失魂落魄。它們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院子里的那一對父女,陽光從頭頂上潑灑下來,把人映得白茫茫,像披了鎧甲一樣。人像木樁一樣被鎖定,許久都不會動一動。劉用望著虛空,神情盡是懊喪。他是來找酒喝的,不是來跟李進吵架的。上去呼人家一巴掌,別的女婿行,李進小性兒,會記恨一輩子。都是讓李進氣的。他想。李進如果順當把豬賣了就不會有這些事,眼下就可以踏實喝酒。他不單不聽勸,還罵人打人。他打人在先,瞧大芳的臉被打成啥樣,我就該拿刀劈了他!這死心瞎肺的東西不成器,閨女嫁給他算是倒大霉了。

        這樣的想法他來之前還沒有。從他家的劉莊來罕村這條路,他走了無數(shù)趟。每次走都是愉悅的,心情舒暢。想到前方有好酒好菜等候著,還有啥不滿足呢!活到這把年紀,就剩這一個想頭了。固然他對李進不滿意,那畢竟是閨女的日子,他管不了,他想得開。眼下的局面不是他想要的。他呼哧帶喘,心里翻騰著一些想法,一把鼻涕狠狠抹在了豬圈墻上。他幽怨地看劉大芳,覺得她應該攔住李進。咋能把人放出去呢?劉大芳忍著悲傷朝焦蘭芝家的房子方向望,那里有一棵拍手楊,一摟粗,上面有一只很大的喜鵲窩。焦蘭芝曾說,知道我家為啥日子過得好吧?都是喜鵲帶來的好運氣。為啥喜鵲能帶來好運氣,因為這院子里有地方安家。劉大芳的家院子里的樹都砍了,日子總過得不順。這些雞毛蒜皮有時啥也不影響,但有時啥都影響。

        很多年前,劉大芳與焦蘭芝好得就像一個人兒,吃吃喝喝不分彼此。有一天劉大芳指著院子里的一棵楊樹對焦蘭芝說,前不插桑,后不栽柳,中間不養(yǎng)鬼拍手。你趕緊把這棵樹伐了吧。焦蘭芝家的宅院與劉大芳家的一樣大,焦蘭芝在院子靠前的位置又蓋了層大房,那大房蓋得鐵筒一樣。劉大芳家則蓋了滿院子豬圈。當年劉大芳不支持蓋豬圈,是受了焦蘭芝的蠱惑。焦蘭芝說,家財萬貫帶毛的不算,老言古語都是這樣說。你看哪一個靠養(yǎng)帶毛的發(fā)財了?這豬圈有蓋的一天,就有拆的一天,不信等著瞧。作為一個近鄰,誰愿意每天跟著聞豬屎味呢,所以她總是想著法地說服劉大芳。劉大芳是這樣的人,蠻橫起來不管不顧,但轉(zhuǎn)彎子也快,一旦看出焦蘭芝的用心,她就堅定不移地站在了李進的一邊。焦蘭芝家的兩層房子中間出來一棵楊樹,不是移栽的,是自己長出來的。關鍵是,它長在了幺當院,被劉大芳發(fā)現(xiàn)時,樹冠已經(jīng)從高墻里邊冒了出來。劉大芳對這高墻不滿意,包嚴了焦蘭芝家的院子,與房子的前檐同等高。反襯著自家院子里的豬圈又破又矮,就像遭了高門大戶遺棄。劉大芳的那句話,是李進常掛嘴邊上的。她不知道,李進也跟二環(huán)說起過。前面的院子不種桑樹,因為“喪”。后院不種柳樹,因為“流”,有流放之意。中間的幺當院不能種楊樹,它另個名稱就叫鬼拍手,不吉利。李進跟二環(huán)詳細解釋,讓二環(huán)聽出了弦外之音。二環(huán)對焦蘭芝說,他們哪里是看樹不順眼,是看墻不順眼,是看房不順眼。這棵小野楊樹原本不想養(yǎng),既然這么著,那就不伐了!

        焦蘭芝剛從外邊打麻將回來,贏了幾個錢,走路的姿勢都不對了。她過來跟劉大芳說機密,都是從牌桌上聽來的。劉大芳不想聽,拿這棵楊樹說事兒,焦蘭芝一下子火了,高門大嗓說,我們家不吉利,把吉利都留給你們家行了吧?看你們能把日子過上天去!

        心底里的積怨一旦擺在臉上,一而再,再而三,兩家人的感情就降到了冰點。起先還不咸不淡搭個話,后來就能不碰臉就不碰臉了。劉大芳出去,得先看好胡同有沒有人。

        罕村大人小孩都知道“鬼拍手”這個說法。但劉大芳說話時的表情耐人尋味,仿佛因為這棵白楊樹,下一刻焦蘭芝家就有災禍發(fā)生了。女人之間的心思,女人再明白不過了。事實證明這些說辭都屬子虛烏有,焦蘭芝家一直順風順水。二環(huán)做豬經(jīng)濟,在全縣都有名。他的業(yè)務拓展到了外省,用車皮從東北往關里運豬肉。哪里價高價低他都知道。過去二環(huán)也曾幫助李進。后來產(chǎn)生了嫌隙,與女人回家說是非有關,也與李進的表達方式有關。李進從不鄭重表達感謝,碰上了,才隨意說一嘴,讓二環(huán)心涼。他們打定主意不伐那棵樹,焦蘭芝勤奮地給它澆水施肥,如今又粗又壯,跟房子齊平了。楊樹威風凜凜,給宅院提了許多精神。劉大芳什么時候看那楊樹,心里都不是滋味。

        同為女人,焦蘭芝長得破大車一樣,每天穿得干干凈凈去打麻將,就像終身職業(yè)。再看自己,整天置身于臭烘烘的環(huán)境里,夏天蚊子蒼蠅在空中飛得密密麻麻,也不敢打藥,怕對豬有損害。再加上這兩年行情不好,劉大芳越來越覺得抬不起頭。原來占上風的話,現(xiàn)在也羞于出口了?!岸际抢钸M害的!”她憤憤地想。

        看見那棵拍手楊,她就想什么時候能招來災禍,就像讖語里說的那樣,讓焦蘭芝追悔莫及。有時候,她連怎么安慰的話都想好了。可想象中的災禍從來也沒有發(fā)生。焦蘭芝公開說她家的風水好,連喜鵲都愿意來她家做窩。劉大芳家沒鳥兒落腳的地方,把樹都砍了?!耙惶斓酵硐氚l(fā)財,你得有那發(fā)財?shù)拿?!”焦蘭芝每天搓麻將,她有充足的時間說閑話。后來因為李進胳肢窩底下夾本書劉大芳與她吵了一架。這是說得出去的理由,可以干得明火執(zhí)仗。李進給老母豬取焦蘭芝的名字,多少算扳回一局。但這樣的事不能出院子,傳揚出去,自己也覺得難為情。

        此時劉大芳想,自己挨罵的事很快就會被焦蘭芝傳播開,真讓人沒法活了。

        劉用忽然揮舞了一下拳頭,他在想拳頭比巴掌有力量。他的拳頭很大,直指空中??蛇€是把豬們嚇著了。豬們“吱”的一聲叫,齊刷刷地都把頭隱了下去,爭先恐后往圈里藏躲。劉用是一個有肚量的人,天塌下來該吃吃該喝喝。他看著女兒劉大芳傻子一樣直著眼睛看一棵樹,不滿地說,我餓了,給我買只燒雞來,我要好好喝兩盅。平日里劉用不挑飯菜,都是女兒盡可能地做好吃的。今天他是氣著了,這個李進,居然罵了他。兒子媳婦罵他不上火,被姑爺罵,他難咽這口氣。劉用進了屋里,在炕上躺了個四仰八叉。他這是耍賴的節(jié)奏。劉大方下意識在后跟著,又下意識地朝外走。她還沒有回過神來。她今天也被嚇著了。先是被李進的樣子嚇著了,后來又被劉用的樣子嚇著了。兩個男人,平時都有溫順的一面,忽然表現(xiàn)出來的張牙舞爪,她都不好接受。街坊鄰居都在路邊看著她,都不敢和她打招呼。她自顧往前走,連對面來了車子都沒閃躲。車子驟然朝右一停,閃躲了她。小賣部離家有一百米,她沒法像過去一樣堆出一臉笑。雞要大個兒的,酒要好的。二十塊、三十的不要,要五十的。賣東西的知道她的家底,也知道她的心性,她是好面子的人,愿意買貴的東西。店家還恭維她舍得花錢?;ㄥX的時候劉大芳也心疼,花出去心就不疼了。況且她這樣想,是為爹花錢,他都七十九了,還能再活個七十九?

        她不愿意給別人摳摳搜搜的印象,她做姑娘時就是人尖上的人,就是命不好,讓人甩了一回,就從天上甩到了地下。她對李進不滿意的地方,從不在村里說。她把李進的缺點放大了回娘家說,把李進的優(yōu)點放大了在村里說。她的心里總是不太平,罕村兩千多口人,每一個她都覺得與自己有關聯(lián)。

        今天似乎是把一切都戳穿了。就像個大氣球,原本是壯碩的、飽滿的、光鮮的,忽然就被戳破了,成了垃圾似的一堆殘物。她還沒有從那種窘?jīng)r里走出來。她仰著腫脹的臉,不太愿意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F(xiàn)實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現(xiàn)實應該有的樣子是:他們家雖然沒有大富大貴,但兒女出息,衣食無憂,夫妻和睦,讓人羨慕。別人有的自己有。別人沒有的自己也有。這才是劉大芳想要的生活,劉大芳想要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

        從小賣部出來,她碰見了楊大把。她本能地一低頭,想過去。楊大把卻把她叫住了。楊大把問她臉咋了,她說栽了跟頭,蹭了一下。楊大把說,咋蹭成這樣,李進打的吧?楊大把是經(jīng)營豬飼料的,李進養(yǎng)的豬,就是從楊大把那里賒的料,講好的賣豬還料錢。楊大把堵住了劉大芳的路,眼睛盯著劉大芳手里酒和雞,仿佛那就是他的飼料錢。劉大芳有點不好意思,趕忙說,我爸來了,你去我家喝酒吧。楊大把說,我哪里有喝酒的命,連麩子都快吃不上了。我正要去找李進,正好碰到了你。你們的豬還不賣?劉大芳說,豬又跑不了,我們在等行情。楊大把說,你等行情你等,該還我錢還我錢。這話等于放屁,聽上去就是胡攪蠻纏。劉大芳不覺提高了聲音,說:“當初說好的賣豬還錢,咋還說了不算,你是個男人嗎?”楊大把聲音更高,說你們一輩子不賣豬,我是不是要等你們一輩子?劉大芳用膀子撞了楊大把一下,繼續(xù)往街里走。楊大把哼了一聲,看看前后無人,悄咪咪地說,還說我不是男人,要不給你瞅瞅?劉大芳愣了一下,停住了腳步,突然回頭笑了下,說,還是給你家相好的去瞅吧。楊大把嘆了一口氣,做出正經(jīng)的樣子,說若不是當莊住著,我早就上門去討了。我知道你家沒錢,可這樣壓著我也受不了,我還得進貨呢。就不能讓李進活泛點,先把豬賣了?劉大芳大步往前走,說我們家的事不需要你管。你做的就是讓人欠的生意,我們欠你是瞧得起你。賣豬飼料的又不是你一家,當初你是求著給我們賒料的。

        楊大把氣得翻白眼??粗霓p子拖在背上,從背影看還像個姑娘。心想李進真是好福氣。這樣的福氣好那樣的福氣就不好。這樣想,莫名笑了下,沖劉大芳的背影說:“快讓李進賣豬吧,再不賣就來不及了。天氣一天比一天熱,別想著豬價再走高,不會有行情了?!眲⒋蠓继嶂坪蜔u邁著理直氣壯的腳步,嘴里說,還是操心你自己吧。

        劉用吃了一只雞,喝了多半瓶酒,午后睡了一大覺。醒來以后圍著豬圈轉(zhuǎn)了轉(zhuǎn),他的氣已經(jīng)消了。上午發(fā)生的事,就像從來沒發(fā)生過一樣。這是酒精的好處,他也是這樣心性的人,事情過去拉倒。閨女的脾性也隨他。劉大芳的臉開始消腫,锃亮的皮膚上出現(xiàn)了細密的皺紋。吃了飯她就鼓動老爹回家歇著,可劉用不懂女兒的心。他指著那些豬說,大的小的都應該賣,不能聽李進的,他眼光不準。劉大芳說,您快別瞎說了,該不該賣李進心里有譜。

        “他有個屁譜!”劉用中氣十足地說。

        大大小小的豬已經(jīng)不是早晨的樣子,都少了精神。也許,因為多半天沒見著李進,它們已經(jīng)開始思念了。它們的哼哼聲似含了怨氣,都不拿正眼瞅劉用。

        “小花這肚子,下豬也超不過五個?!眲⒂弥更c著說。

        “還有那個老母豬,應該住在向陽的圈里?!彼f的是焦蘭芝,他不知道這豬也有名字。

        焦蘭芝是生產(chǎn)之前倒過來的。天氣開始熱了,它們已經(jīng)不那么需要陽光了。對老父親的自以為是劉大芳有看法,她不應答,也不分辯,實行了軟抵抗。

        劉大芳突然想起今天還沒給豬放音樂,豬們也沒進食。往日這樣的事情都是李進做。她有些心慌,小音箱放在女兒墻上,她一摁按鈕,鋼琴曲就裝滿了整個院子。

        豬們一只一只支棱起耳朵,用“哼哼”聲表達著不滿。

        “狗長犄角,純粹的狗長犄角!”劉用馬上怒氣沖沖。

        劉大芳手忙腳亂端了些飼料,倒進豬食槽子。她知道應該先喂母豬,尤其是正在哺乳的焦蘭芝。她不知該攪拌些什么,索性就什么也不拌。焦蘭芝幽怨地看著她,那些小豬也似含了怨氣,在圈里氣鼓鼓地站成一排。她不耐煩地對父親說,您再不回去我媽該擔心了,趕緊回家吧。

        劉用被女兒趕著往門口走。門口有一棵香椿樹,因為旁邊堆了豬糞的緣故,葉子黑綠黑綠?!澳銒寱严愦蝗~都腌成咸菜,再老就不能吃了?!?/p>

        “我們吃香椿芽就夠了?!眲⒋蠓家呀?jīng)沒了好聲氣。

        劉用走到柴火垛旁去搬他的自行車,原來是靠在那里的,不知誰家孩子淘氣,給掀翻了。眼下兩只車輪朝天,一只車輪還在緩緩地轉(zhuǎn)動。他扶起來的時候有些費力氣,劉大芳想過去幫一把,但因為隔著幾步距離,她沒動。她有些心緒不寧,做中午飯的時候就這樣,炒韭黃切了點肉,險些切手。她覺得吃飯的時候李進應該回來,他也是個貪杯的人,愛跟丈人桿子喝兩盅。她偷偷撥了下李進的手機,預備接通了就說小話。李進軸,但怕劉大芳哄,他吃這一套??墒謾C在另一個房間丁零零響了起來。劉大芳心里開始毛躁。劉用喝酒時,她焦灼地到街口看了好幾遍。她從來沒有侍弄過豬,最多給李進打個下手。泡料、喂豬、掃圈、沖水、給母豬接生、往院子外倒騰豬糞,所有的活計都是李進干。劉大芳充其量給他披件衣服,或提著燈照亮。李進不讓她干埋汰活,這也是劉大芳傲嬌的理由。她不知道李進去了哪里,手里有沒有錢,有沒有吃中午飯。她把焦灼掛在了臉上,希望父親能發(fā)現(xiàn),吃了飯麻溜走人。今天這一巴掌,該是李進后半生的夢魘,她有點替李進疼得慌。不是臉疼,是心疼。李進是個高傲的人,這樣的折辱,哪個男人受得了。她拼命想父親為啥打李進。李進罵人了??闪R人就該挨巴掌嗎?李進這么多年也沒罵過人,是這些日子的污糟讓他改了性情,也包括自己的擠對。李進臉上的紫色掌印特別醒目,劉大芳想起來心都要打哆嗦,她急于想出去找李進。罕村三面環(huán)河,她特別想去河邊轉(zhuǎn)轉(zhuǎn),她怕他想不開??芍灰娏司?,劉用眼里就啥也看不見。他一邊喝一邊發(fā)表高論,那些車轱轆話每次都說,但每次說得都不同。都會加進去新的作料。他經(jīng)歷中一些人和事都是他吹噓的資本,從打年輕的時候打尜、掰手腕、在雪地追兔子、根治海河時推拱車子、吃酸梨跟人打賭,他總是那個能贏所有人的人。

        日頭偏西了,只有屋頂上落下了一片日影。成百上千只飛蟲像聽到了什么號令,一團一團在上空打轉(zhuǎn)。院子里惡臭難聞。一只豬發(fā)出了一聲嚎,像是一聲領唱,所有的豬異口同聲地嚎在了一起。粗的細的嗓子,高的低的聲調(diào),往日的安詳不復存在。劉大芳從來也沒聽過豬的嚎聲那么凄厲,刺激得耳膜都要穿孔。豬們都把頭仰了起來,長嘴朝天,小眼睛瞪圓了用力,像是在跟劉大芳示威。劉大芳終于想起豬們是餓了,她中午投喂的那些料,只夠母豬塞牙縫。送父親時出去找李進,就把其他的豬的忘了。她來到大堤上,先往南走,后往北走,一邊走一邊唱小調(diào),假裝悠閑。李進不會想不開,他舍不下這滿院子的豬。這樣想,她眼里就有了風景。對岸堤上的柳樹映到水里,水里就像有另一個世界,綠意盈盈,婀娜多姿。有人問劉大芳走河邊干啥,劉大芳愉悅地說,看水。這水多好看啊!拐過一道河灣,她朝向西走,陽光從高空潑灑下來,眼前金光萬道。劉大芳舒展地張開了胳膊,大聲說:“李進,我原諒你了!”

        她在河邊溜達夠了回家,才發(fā)現(xiàn)豬們都要造反了。關鍵是,焦蘭芝率眾也在那里叫,起哄似的。那些小豬明顯想吃奶,焦蘭芝卻不肯倒臥,它拖著胖大的肚腹在狹小的圈里轉(zhuǎn)屁股。劉大芳一下動了肝火。她大聲喝道:“焦蘭芝,中午喂你飯了,你還狼嚎鬼叫。挨千刀的貨,就配餓你三天。瞧你散腰破肚那德行,你咋不躺下喂奶?焦蘭芝,你不配當媽!”這話嚷出來,劉大芳有幾分快意,連著喊了好幾聲焦蘭芝。焦蘭芝果然出現(xiàn)了,她從大門口顛著腳步跑進來,就像一團會飛的影子。她從后面一把攬住了劉大芳的脖子,只一擰,就把她撂倒了。

        5

        一輛公共汽車從西向東開,路過罕村村口,汽車停下了。賣票的小姑娘從車上下來,對正在橫穿馬路的李進說,您上哪兒?

        李進說,我哪兒也不去。他說我沒朝你們招手,你們是自愿停下的。小姑娘沒聽他廢話,看著下車的人走下來,自己上去了。李進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他摸了摸口袋,搶在車門關上之前登上了車。

        李進還是沒有想去哪兒,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輛車要拉他離開罕村了。李進的心中很悲憤,那種悲憤像河水一波一波地翻涌,一陣一陣地讓他的眼睛深處濡濕。他的悲憤有多種情由,有劉大芳的,有丈人劉用的,有鄰居二環(huán)的,有豬販子桂皮的,等等等等,還有很多不相干的人,他的想法總與他們不一樣,他總是很難融入他們。他們看李進的目光讓李進不舒服。李進覺得這是因為自己一直過不好,他總是運氣差,他的估算與現(xiàn)實有偏差。他不只一次想養(yǎng)的豬突然能變成金豬,自己搖身變成大款,讓所有的人都趨炎附勢。這個想法是有一天與二環(huán)說話時突然冒出來的。二環(huán)叫李進哥,他只比李進小三天。二環(huán)也叫哥,說話貌似恭敬,可骨子里有種輕視和鄙薄,李進能感覺到。那天二環(huán)來借一柄長條鋸,修理樹的枝杈。他挨著豬圈瞅了瞅,說,哥,你別養(yǎng)豬了,你養(yǎng)豬都養(yǎng)出毛病了。李進問什么毛病,他以為豬本身有什么毛病。二環(huán)說,你養(yǎng)了這些年豬,得了什么好處了?既然不得好處,你費心巴力養(yǎng)它干啥?

        “養(yǎng)豬是最低端的產(chǎn)業(yè)?!倍h(huán)隱忍地說,“哥有文化,不該干這個?!?/p>

        其實哪里會沒有好處。從幾年前的三棵樹變成兩只母豬和幾間豬舍,到現(xiàn)在大豬小豬裝滿了圈,一家子的吃喝用度都由它們生出來,怎么會沒好處。只是這些好處二環(huán)看不上?;蛘哒f,二環(huán)假裝看不上。因為他反對李進養(yǎng)豬。作為近鄰,養(yǎng)豬對環(huán)境的影響顯而易見。他一直反對。李進心里明鏡兒似的。所以他把墻修得那樣高,變相把自己家搞成監(jiān)獄。他不舒服,李進也不舒服。李進起初有些歉疚,見了二環(huán)總是主動打招呼。但二環(huán)是一個心機很重的人,有話不直接說,而是用各種方法表達不滿。比如,他會把車停在胡同的正中央,示威似的。有一次,正趕上李進賣豬糞,卻聯(lián)系不上二環(huán)。李進真想把豬糞澆到那車身上。后來二環(huán)板板眼眼走過來,一句道歉的話也沒說,開車走了。

        這樣的積怨在心里,李進經(jīng)常需要長出一口氣。

        李進坐到了公共汽車的最后一排。這個時候他就想走,遠遠地走,永遠都不再回來。日子過得總是憋屈,與他的設想南轅北轍。李進對自己說,夠了,真是過夠了。他把兜里的錢拿出來確認一下,有張一百的,還有幾張散鈔。有整錢就好,他心里一下有了底。這一百塊錢是他趕大集的時候撿的。顏色有些暗,他疑心是假鈔。特意去附近的村鎮(zhèn)銀行驗了下,是真鈔。家里劉大芳當家,他花一分要一分,也是沒奈何的事。他打年輕的時候口袋里就不留錢。那時他當民辦教師,手里有十塊錢劉大芳也不放心,她怕男人去溜須女同事。怕路過小寡婦家的門口被勾引。李進一表人才,手指修長,有玉樹臨風之相。劉大芳便覺得世界上的女人都覬覦自己的丈夫,若是跟女人握個手,她也覺得受不了,逼迫他反復洗手。兒女長大成人了,這種感覺還在。劉大芳覺得,是自己的愛還在。一切的根源都源于愛,是不能承受之重。李進仔細把錢折疊好,放進了兜里。這時才發(fā)現(xiàn)沒帶手機。沒帶也好,劉大芳聯(lián)系不上他,正好讓她著急。他有時氣她氣到不行,恨不得把她的嘴縫上。那種磨叨,話不說一千遍不罷休。她抱怨最多的就是李進的死倔。遇到不公平的事就撂挑子,結果被校方順理成章地除名了?!澳阋悄苻D(zhuǎn)成公辦,現(xiàn)在也能掙好幾千?!边@都是啥年月的事了?劉大芳日子過得不順心了總要叨叨。他養(yǎng)豬也是為賭一口氣,夢想有朝一日成為養(yǎng)豬大王,建現(xiàn)代化養(yǎng)豬場,成為電視里明星樣的人物。可那一日總是遙遙無期。撿錢的事他刻意沒有告訴劉大芳,但也一直沒舍得花。他盤算閨女兆梅什么時候回來送給她。有一次,兆梅用一塊花布縫女孩用的小物件,恰好被他撞上了。兆梅臉紅了,他的臉也紅了。他看見兆梅的膝上放了兩粒紐扣和一把剪刀。那兩粒紐扣一黑一白,怎么看怎么覺得不能把這樣的兩粒紐扣縫在一件東西上。他覺得兆梅過于懂事了,除了必要的開支,從不多花一分錢。她多要劉大芳也不給。她總鼓勵兆梅艱苦樸素。兆松則很少跟家里要錢,他甚至用上了助學貸款。是他跟同學聊天時偶然被李進聽到了。李進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開了。他經(jīng)常想起兆梅那紅紅的臉蛋,想他若是做母親的,會把兆梅手里的活計拿過來看。他想不透兆梅是在縫什么,可看她嬌羞的樣子,李進就明白這里有女兒的秘密。他什么也沒問,就從房間里退了出來。

        他心里不好受,就因為當時手里沒有錢。一批豬苗剛買進來,是高價位的一批。他知道很多東西可以在商店里買,兆梅親手縫,就是因為要節(jié)省。

        沒想到這些錢今天有了用場。他用手在兜里摸了摸,那些卷起來的紙幣讓他心安神定。即便手里有幾千幾萬也不過如此。他把三塊錢給了賣票的小姑娘,他沒說去哪兒,小姑娘也沒問。三塊錢是最低票價,最多只能到鎮(zhèn)上。李進閉目養(yǎng)了一下神,鎮(zhèn)上就到了。鎮(zhèn)上有四層高的樓房,有稍微大些的商場。他毫不猶豫下了車,在商場門前站了會兒,直接去了農(nóng)貿(mào)市場。

        李進忽然有了明確的目標。

        農(nóng)貿(mào)市場是過去的老煤站改建的,多少年過去了,斑駁的水泥地還有黑漬。當年那些煤黑浸透了水泥地的紋理,呈現(xiàn)一種倔強的質(zhì)地。順著一溜果筐擠成的窄胡同走過去,里面是賣五谷雜糧的,再里面就是賣肉的。李進在市場里隨意地轉(zhuǎn),瓜果、蔬菜、米面的價格都問了問,最后才倒背著手,來到了賣肉的攤子前。一個一個的攤子走過去,賣肉的問他買不買,買幾斤。他像買主先問價,翻起豬肉看了看皮,搖著頭走開了。他買肉挑剔。他能把眼前的肉復原成一只完整的活蹦亂跳的豬,是長臉短臉是圓屁股尖屁股還是面條型蟈蟈型,他搭一眼就看個八九不離十。他嘴里嘟囔著長白與大約克的肉不同在哪里,漢普夏與杜洛克的肉有什么差距。吃到嘴里都是肉,你管他豬是什么品種呢?可李進就是要管,他還說他養(yǎng)的豬肉質(zhì)細膩滑嫩,因為他養(yǎng)的豬都是聽音樂長大的,細胞雀躍,肉質(zhì)就不會死板。有人好奇地問他的豬都聽什么音樂,他如數(shù)家珍地說出一長串人名和曲目。那些拗口的外國人的名字在他嘴里就像順口溜,讓兩旁賣肉的都把耳朵伸了來。有人問李進到底是做什么的。李進說,你看我像做什么的?旁邊一個女人插話說,養(yǎng)豬的。你們瞧他那身豬食嘎巴。人們哄地笑,但笑得都很友好。一個年輕人說,老哥你為啥養(yǎng)豬呢,你養(yǎng)豬可真是屈才了。李進神氣活現(xiàn)地說,依你看我該干些啥?年輕人說,再不濟也應該當個老師。這年頭老師也吃香,工資高,福利好。這話差一點嗆出李進的眼淚,他很想告訴這個年輕人,他是當過老師的人,整整當了六年。因為糾正學校里的不正之風他被排擠了。那是一次評選優(yōu)秀,明明是他當選了,可校長說選舉不作數(shù),重新選。他就是因為這個撂挑子,沒想到正中人家下懷,否則他現(xiàn)在還在講臺上站著呢。他教數(shù)學,學生們都喜歡他講得深入淺出,比科班老師講得好。只是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呢,人群里一個熟人也沒有。他往下一個肉攤走,年輕人問他捎不捎著兩斤肉,他說,要先去辦事,回來再買。

        肉攤是一字排開的,帶一個拐角。那個角朝里拐,里面有個肉案,賣肉的是兩個女人。看得出她們都寂寞,買肉的很少走到這里來。李進和她們聊了聊,她們是同村人,一個管另一個叫嫂子。嫂子是整臉子,半天也不笑一笑。小姑卻活潑得多,她像打量熟人一樣仔細看李進的臉,吃驚地說,大哥你的臉咋了?兩邊不一樣呢。她還讓嫂子看。嫂子顯然沒興趣,敷衍地掃了一眼,沒說什么。小姑興致很高地張開了自己的手,往李進臉的方向比畫。小姑說,大哥你辦錯事了。李進說,何以見得呢?小姑搖晃著那只巴掌,鬼魅地說,人家發(fā)火了吧?李進知道自己臉上的手指印還留有痕跡,他用手朝那里摸了摸,皮肉有些僵硬,但并不覺得疼。李進不以為意,他佯裝幽默,說:“誰讓我有本事呢?!?/p>

        那嫂子白瞪了一眼。小姑卻笑得張狂,就像猜到了什么隱秘。

        說起豬肉的價格,小姑感嘆說,養(yǎng)豬的難,賣肉的也難。豬肉越便宜越不好賣,真就像便宜沒好貨一樣。都兩年了,豬價總是不死不活,也不知道那些養(yǎng)豬的都怎么過。李進說,不會總這樣吧?家家都清圈了,都養(yǎng)不起了。價格上不來是因為養(yǎng)豬的太多,說不定明天就好了。小姑說,做夢吧。你知道我們賣的肉是從哪來的生豬嗎?東北,內(nèi)蒙古。黑龍江,吉林,多遠的都有。還有從遠東過來的,成車皮地往這邊拉。咱們這里清圈沒有用,都是小門小戶,清不了多少。這話讓李進的心有點涼。但這小姑說話顯得有見識,他愿意跟她說話。他問小姑的豬肉賣多少錢,小姑說,我賠本賺吆喝,大哥如果要,連肥帶瘦一起走,十二塊五一斤,你要多少我有多少。

        嫂子在一旁假聲咳嗽,她覺小姑在跟這個男人白耽擱工夫。男人看上去就不像買肉的,是買不起肉。再便宜他也買不起那種,是沒心思買。

        李進私下算了算,按眼下的行情,毛豬的價格還在掉,算出這筆賬,李進頓時沒了聊天的興致,他正要到別處轉(zhuǎn)去,忽聽有人喊他“李老師”。

        那個人伸過來厚墩墩的手給他握。胖子,蒜頭鼻子。頭發(fā)很短,像剛割過的草的草根一樣透著茁壯。他驚喜還能有人這樣稱呼他,這讓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他記起了這是鎮(zhèn)小的夏老師,很多年沒見了。沒想到在這里還能碰到老熟人,心情陡然升溫。夏老師卻沒有李進的驚喜,他雖然把手伸出來,只是象征性地握了握。他口氣不屑地說,早就不當老師了,在鎮(zhèn)上的高中當食堂管理員。李進說,難怪你胖得都讓人不敢認,連鼻子都添了不少肉。這話惹得小姑咯咯地笑,說夏管理員今天照應一下我們吧。夏管理員指著李進說,你們認識?李進還懵懂著,小姑卻“哦哦哦”地連連點頭,說這是我表兄。邊說邊朝李進擠了下眼。夏管理員說,給我來三十斤前槽,五十斤肋條。小姑連聲道謝,趕忙揮刀斬肉??车断掳l(fā)出骨斷筋裂的聲音,骨頭渣子飛出去很遠。夏管理員打量了一下李進,問他現(xiàn)在在哪發(fā)財。李進不好意思地說,還發(fā)什么財,修理地球呢。夏管理員說,現(xiàn)在農(nóng)民也幸福,免了稅費,收割莊稼用機器,累不著。這個話題讓李進的胃里冒了酸水。他想把酸水吐一吐,可看夏管理員沒聊天的興致,就把酸水咽下了。

        夏管理員是開三碼車來的。他把肉放到車的后斗里,是多半個豬的模樣。肋骨清晰地凸顯在皮肉邊緣,被齊鴉鴉地分割成條狀。李進已經(jīng)許久不吃豬肉了。他不是吃素,只是不吃豬肉。這種感覺是在養(yǎng)豬生涯中慢慢生成的。豬生病時他著的那些急,豬分娩時他付出的那些辛勞,成豬賣給別人時那些聲嘶力竭的叫喚,他放音樂時大大小小豎起的耳朵,他回家時豬唱的那些詠嘆調(diào),都在李進心中留下了點什么。日積月累,他也搞不清自己跟豬之間算怎么回事。他知道它們的去向。他愿意把它們賣大價錢。但若是在李進面前宰殺分割燉出一鍋肉來,李進是不吃的。有一次,劉大芳包了謊稱羊肉餡的餃子,被李進一口就吃了出來。夏管理員對發(fā)呆的李進說,以后我會多照應。然后就拉開車門,坐進了駕駛室。他說的照應,自然是照應賣肉的小姑,小姑很高興??蛇@個照應與李進沒關系,還讓李進無緣無故欠了人情。小姑滿面春風向他道謝,李進心里不是滋味,臉上皮笑肉不笑。

        當年夏老師去罕村的小學聽課,李進請他到家里喝酒,那時兒子兆松剛會扶著窗臺走路。倆人投緣,有說不完的話。喝著喝著感覺聲音不對,一回頭,兆松把尿尿到了小鐵碗里,嘩鈴鈴地響,一滴不漏。李進有些難為情,喊劉大芳快把孩子抱走。夏老師卻很高興,說這么小就能把碗端穩(wěn),這小子將來會有出息。這些李進都還記著,夏老師卻早忘了。不知啥時他從老師變成了管理員,脖子粗得就像豬脖子似的。今天久別重逢,夏管理員并沒說句客套話,這讓李進感受到了涼薄。李進渴望跟他到哪里坐一坐,現(xiàn)在的他需要跟人交流。他仿佛看透了李進的心事,擔心一張嘴李進就會黏上他。夏管理員匆忙上了車,簡直像要逃竄。

        李進的腦子進了風,呼扇著把剛鼓脹起來的熱氣吹沒了。窘迫中他想起了兆梅,便把夏老師喊住了?!案叨攸c班的李兆梅是我閨女,中午能不能把她喊出來,我們爺倆見個面?”這話重點在“重點班”上,李進說出來后臉上放出光來。

        “李兆梅?”他重復了一下。

        “我找她有點事?!彼嵵卣f。

        “那就等十一點四十放學吧。”夏老師半個頭探出狹小的駕駛室,車子發(fā)出了突突聲。

        6

        李進在鎮(zhèn)上的那條主街上走得很是疲累。他的肚子呱呱直叫,他早上就沒吃飯,給劉大芳煮了碗面,因為劉大芳不起來,他也沒了吃飯的熱情。他們夫妻坐成對面彼此搶著吃,能吃得熱火朝天。“到老了我們也這樣吃飯,只要還能搶飯吃,我們就活得有勁頭?!眲⒋蠓冀?jīng)常能說出這種富于感染力的話,這是李進佩服她的地方。她不僅有好臉蛋,好腰身,思維也有異于常人的地方。他反復想她說過的一些話,吃驚地發(fā)現(xiàn),都是有趣的、有意思的、有溫度的話。那些傷人的話,一句也想不起來了。他承認有些想念她,也不知她的臉有沒有消腫。看日影已接近中午,丈人這個時候應該在喝酒,丈人一個人也能把酒喝得熱火朝天。他能吃能喝能說,愛吹捧聊哨,就是說話沒把門的。李進有時愛聽,有時不愛聽。丈人在李進的感覺中有些特殊。李進從小沒有父親,有點當他是父親。當年他不嫌李進窮,崇尚他有文化,讓李進甚是感動。后來才知道,劉大芳被人甩了以后魔怔了,夜里不睡覺,滿大街跑。劉大芳等于是被家里逼嫁“逼”出來的。得知這些消息李進有些不快,后來被歲月蕩平了。劉大芳跟他一心一意過日子,魔怔再沒犯,是婚姻救了她。他們有點彼此拯救的意思。李進年輕的時候一表人才,高考僅差一分。若不是差的那一分,怎么也不可能娶劉大芳。他們的結合有命定的成分。劉大芳一眼就看上了他,他也一眼看上了劉大芳。劉大芳的團圓臉蛋清麗脫俗,說話軟聲細語。若是日子往上走,劉大芳的層次和格局就不一般了,她是一個能見風轉(zhuǎn)舵的人。往下走就不行了。嘮叨。情緒不穩(wěn)定。見人愛訴苦。還愛耍小孩脾氣,耍起來不管不顧。但劉大芳的矯情有時也是優(yōu)點,李進吃這套。生活平淡乏味,女人使個小性兒拿個小酸兒也是作料。但不能過分。只要李進一翻臉,她立馬就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眼下她也許正在家里著急,聯(lián)系不上李進她愛往歪處想。投河,跳井,上吊,鉆火車道,她比編小說的想象力豐富。這樣想,李進嘴角漾出一抹笑。

        他在背陰的墻腳站了會兒,想自己的婚姻和家庭。不是多圓滿,但也沒有多么不堪。劉大芳私自把豬販子叫家來,也許是及時止損。觸動李進神經(jīng)的除了低價位,還有他的好面子。沒有比他更好面子的人了。都是自己時運不濟,才把日子過成這樣。這茬豬出欄趕在好時節(jié),估算的價格在高位,他們一直這樣估算。但天不遂人愿,天不遂人愿哪!也難怪大家都跟著著急。劉大芳著急,丈人劉用也跟著著急。李進卡著不賣,一方面是對明天懷有希望,另一方面也有賭氣的成分。你跟誰賭呢?誰在乎你呢?誰又能替你分擔呢?說了歸齊還得自己扛著。罷了罷了,來日方長。過了今天還有明天。賣了這批還有下批。小花過些日子就生了。焦蘭芝生的那十四個壓死仨,剩下的也就都剩下了。十一個也不少。日子總歸要往前走,誰能讓長江黃河水倒流?想起劉大芳被缸沿搓傷的臉,他很內(nèi)疚。薄薄的一層面皮,多疼。劉大芳忍著不去衛(wèi)生所處理,是怕丟人。她在村里人面前愿意呈現(xiàn)李進好的一面。這其實是自卑。越是窮人越是要臉面。因為除了臉面再沒別的了。李進不罵人是優(yōu)點,是層次高。劉大芳總在外宣傳這一點。今天不單罵了人,還當著丈人面,還招來了左鄰右舍。這比被缸沿搓了臉更讓劉大芳難堪。李進咧了咧嘴,牙疼一樣吸了口氣??梢哉f她虛榮,她其實也是心思活泛,不鉆牛犄角。這樣的人在鄉(xiāng)村就屬可愛型,因為村里多的是倔驢型的人物,像搟面杖吹火不通氣兒,撞了南墻也不回頭。要不能生那么聰明伶俐的一雙兒女?頓時,李進覺得命運待他不薄。雖然日子緊巴,可誰過的不是一份尋常生活?他賭氣跑了出來,有些事慢慢想通了。岳父雖然指責他,到底還是心疼女兒,為他們好。自己在長輩面前使性子,挨一巴掌也是應該的,不算啥。

        走過十字路口,他的心跳突然急促了。這條街他熟悉。前邊閃出一道彎,再往前走就是座大橋,橋與十字街的夾角就是那座學校。當年李進也在這座學校讀書。打籃球,演小品,參加演講或作文比賽,跟同學室友玩吹牛說大話,夢想能高出天去。那時他們都喜歡詩詞歌賦,蘇東坡的《赤壁懷古》,課文還沒學到那里,宿舍里人人會背。也喜歡另一首《十六字令》,是毛澤東的“驚回首,離天三尺三”。他們開玩笑說,我們離天不是三尺三,是離天三尺!還有岳飛的《滿江紅》,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迫歌》,都是能讓年輕人血脈僨張的詩句,有很強的感染力。吾國吾民。吾心吾身。生當作人杰。萬物生光輝。新婚之夜他給劉大芳數(shù)說那些歲月,隨口吟出的短句華章讓劉大芳崇拜不已。劉大芳偎在他懷里,嘴里說你背,你背,我愛聽。劉大芳說,她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只上了小學三年級。父母接連生了二妹和三妹,她背孩子把指頭勒得變形。說到最后,李進一下委頓了。宿舍六個人,五個都考出去了。李進想回學校復讀,寡婦娘說啥也不出這兩千塊錢,以死相逼。后來就用這錢給他娶了媳婦,就覺得一輩子人生圓滿。眼下寡婦娘八十多了,住老宅的三間小破房,彼此很少打攪。他和劉大芳從打結婚就立下志愿,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兒女讀書。這是他們與上一代人的區(qū)別,也是他們夫妻志同道合的地方。

        鎮(zhèn)子哪哪都變了,很多建筑看著陌生。但格局和建制沒變。街道三橫兩縱,電線桿的位置,鐵皮書報亭以及學校大門口的位置沒變。他到門口打一晃,問一個過路人幾點了。那人看了眼手機,說十一點半多了。李進有點激動。再過幾分鐘就可以看到兆梅了,他還從沒到學校來看過她。自打出了校門,他從沒到這里來過。馬路對面的不遠處有個煎餅攤,李進用最快的速度沖了過去,說攤一鍋煎餅,放兩個雞蛋。等待的空閑他踅進了一個小商店,買了幾個橘子和蘋果。買完又狐疑,擔心夏管理員沒捎話,兆梅不知道他等在這里。那就留著自己吃。這樣想,他把蘋果和橘子又朝外邊撿。煎餅正被翻過兒。蔥花、香菜、辣醬、黑芝麻,上面放個薄脆,熱氣騰騰地折疊起來,裝在紙袋里。外邊套上塑料兜,那袋子很小,他用兩根指頭勾著,指背熏得麻酥酥。他想再攤一鍋,跟女兒一起吃。他吞咽了一口唾沫,打消了這個念頭。他還是擔心兆梅不出來,多攤的那一鍋就浪費了。已經(jīng)有孩子出了校門口。他擔心兆梅看不見他又跑走。學校食堂可緊張了,去晚了就沒飯。李進疾步往學校門口走,剛一站定,就見兆梅風箏一樣跑了出來?!鞍?,你咋來了,我媽呢?”

        李進說,他來市場看行情,順便來看看寶貝女兒。把煎餅提起來給兆梅看,兆梅高興地說:“咋知道我想吃呢……我可想吃了,聽同學說,煎餅最近也漲價了?!鄙抖紳q價,但豬價不漲。李進隨口說了出來?!鞍帜銊e擔心,凡事都有規(guī)律。只要按照規(guī)律辦事,會越來越好的?!闭酌氛f話不擋用,但李進愛聽?!耙?guī)律”兩個字被他聽進去了。這茬豬該賣不賣,就是反規(guī)律吧?回去就找豬販子,不論賣多少,就算翻篇兒了。他心里琢磨。否則家里不太平,心里也不太平。這日子整天吵吵嚷嚷也不是個事兒。他問兆梅早晨吃的啥,兆梅回答說,今天跑得慢,到食堂就剩饅頭了。“還有個同學連饅頭都沒撈著吃,就喝了一碗小米粥。”他說自己上學的時候根本不用這樣搶飯吃。兆梅說,校長在會上說了,那時平行班四個班,一個班四十個人?,F(xiàn)在平行班十四個,一個班六十多人。像馇粥一樣。

        爺倆一邊說話一邊朝北走,拐過街角,是僻靜的一條街道。原來這里最繁華了,是連接跨河大橋的一條通衢。如今外邊修了環(huán)路,就只有鳥雀打此路過了。街上有郵局、供銷社、新華書店和食品廠。點心的甜香氣味能躍過街道飛進學校去?,F(xiàn)在這些建筑都消失了,只有供銷社像只老貓蹲在那里,一面坡的臺階上,偶爾接納幾個來曬太陽的老人。第三級臺階被老人的屁股擦得锃亮,被太陽曬得燙屁股。爺倆坐了上去,兆梅順勢蹺起了二郎腿。

        “您還認識夏管理員。他到我們班門口喊,李兆梅,誰是李兆梅?我走了過去,心說他喊我干啥。你爸找你來了……這丫頭,咋長這么水靈。”兆梅模仿夏管理員說話,一臉的嬌俏。

        李進笑盈盈地看著她,氣早沒了,餓也忘了。兆梅皮膚雪白,眉毛黧黑,就像畫中的女孩。這張臉像劉大芳,年輕的時候怎么也看不夠。他回憶跟夏管理員的交往,他來家里吃飯,兆松剛會站著,還沒有兆梅。兆梅調(diào)皮地問:“那時我在哪兒?”

        李進胡嚕一下她的后腦勺。

        問她的學習情況、室友情況、晚上幾點休息、早上幾點起床、中午能不能午休之類。都是平時見面常問的,問清楚了心里就踏實。兆梅起初狼吞虎咽,后來細嚼慢咽,她飯量小,半套煎餅就能吃飽。李進很想說,吃不了就別吃了。但沒好意思說出口。

        “你還給我媽念詩嗎?”兆梅問得出其不意。

        “壞丫頭,我啥時候念詩了。”

        “有一次我問我哥將來找個啥樣的媳婦。他說,能聽我念詩的就好?!?/p>

        “聽你哥胡咧咧,騙你的。”

        “他也喜歡朗誦?!闭酌氛f。

        就像偶然想起,李進拿出了一百塊錢塞進兆梅的衣兜,說這錢就留著買煎餅,甭干別的用。兆梅揚起胳膊接受了??鋸埖卣f:“爸你哪來的錢啊。”

        “撿的。”他故意輕描淡寫。

        “瞎說吧?”兆梅咯咯地笑。

        不知不覺煎餅吃完了,兆梅拍著肚子說,實在太撐了。李進讓她快回去休息。兆梅說,爸你不用惦記我,我在學校挺好的。突然一個反手,又把錢塞了回來。“去飯店炒兩個菜,我知道你肯定還沒吃飯?!迸艹鋈撞接终f,“我吃了這一次,就再不想吃了?!?/p>

        李進特別不好意思。家里的狀況兆梅知道,家里的關系兆梅也知道。劉大芳就像葛朗臺,錢在手里攥得緊,花一分錢也得攥出水來。家里進項少,這是其中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不讓李進手里有錢,擔心他有錢變壞。即使他整天臭烘烘伺候豬,她仍然這樣想。有啥辦法呢,沒辦法呀。兆梅在前邊疾步走,他在后跟著。一直看她進了校園,揮了一下手,就躥跳著跑遠了。李進恍惚記起當年的自己,也是這樣躥跳著跑,就像前途無量。

        老師說他們這一屆,都是前途無量。

        7

        李進靠在電線桿上,看著學校的電動門一躥一躥地往前走。他以為自己眼花了,定睛再看,電動門確實在一躥一躥地閃跳,身上的金屬光澤像是能折疊,不時變成夾角。李進上學的時候這里是兩扇鐵門,整日大開著,晚上值日的同學有時關有時不關。院墻外是那座周河大橋,睡夢中能聽見清脆的馬蹄聲。雨滴打在花崗巖毛石板上,迸濺出玻璃翠樣的幾何圖形。夏天的傍晚,同學有人去河里游泳,被一條大魚把腿撞青了。很多個同學們就都去河里求那魚撞,他們管這種玩法叫刻舟求劍。李進一次也沒去過。他喜歡參加文娛活動,辦校報,搞演出。他嗓子好,朗誦就像播音員。這些個優(yōu)長在高考中沒發(fā)揮作用,但打動了一個叫陳碧霄的女同學,每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頭轉(zhuǎn)。高考結束后,她跟他回了一次罕村,學著他媽盤腿坐炕上吃飯。把客人送走,李進的媽說,別打那女同學的主意,你配不上人家。

        “咋配不上?”他有些氣惱。

        “門不當戶不對。”媽冷靜地說。

        “咋門不當戶不對?”他額上的青筋暴出,兩眼像充了血。

        “她媽是商業(yè)局長,你媽是個寡婦?!?/p>

        一句實話,讓李進險些一頭撞死。

        這些過往李進很多年不想了。他年輕的時候有許多想法不切實際,一些苦果慢慢自己吞咽消化了。陳碧霄考上學一走就再沒消息。李進也從沒找過她。包括那些室友,聚餐時喊他,李進一次也沒去過。好像是,他自打從學校出來,就與這里的一切恩斷義絕了。痛苦和悲傷只能藏心里,否則,還能如何呢?平心而論,復讀的事除了母親不支持,李進也有心理障礙。他覺得,自己的腦子亂了,一天到晚有鐘聲在里面敲。腦仁像攤開的雞蛋,一眼看上去清是清黃是黃。但如果想把它聚攏復原,就比登天還難了。下一次考,如果還不如這一次,真就沒法活人了。他這樣想,卻從不這樣說。干啥都是一輩子。沒有誰比誰活得更像個人。樸素下來他就低到了塵埃里,自詡是閑云野鶴。與啞巴牲口打交道,他覺得是這輩子干得最正確的事。

        他用自己的經(jīng)歷敲打完兆松又敲打兆梅。他們都知道兩千塊錢補課費的事,奶奶不給拿,他與大學失之交臂。其余的事情,他不會講給孩子聽。兆松和兆梅都讓人省心。他們說,學?,F(xiàn)在除了做廣播體操,根本沒有啥文娛活動。別說晚上去河里抓魚,連樓道都出不去。

        兆松考上了省城的大學,他已經(jīng)不擔心兆梅了。

        李進不知在這里靠了多久,身后的電線桿像長在了脊梁溝里,與身體組織纏繞在了一處。他頭有些暈,眼前金光閃閃。學校里隱約傳來電鈴聲,他激靈一下,想起那些豬。電鈴聲混雜了些豬的叫聲,有些撕心裂肺。他的心一下子就抽緊了。不知劉大芳有沒有喂它們進食,進食的時候有沒有放音樂。它們都習慣了在音樂的曼妙中有節(jié)奏地吞咽。小花和焦蘭芝,都得加強營養(yǎng)呢。這樣想,他就恨不得一步邁到家里去。他沖鋒樣地闖進了一條胡同。他記得很清楚,這里通向酒廠,巷子深處就能聞到酒糟味。那邊有條寬闊的路,可以直通主路上去。

        酒糟味讓他心里空曠了一下,饑餓感洶涌而來。他像岸上的魚張大嘴巴四下尋望,想坐哪里吃口飯。手伸進口袋里觸到了那一百塊錢,心中泛起酸澀。兆梅這丫頭,從小就心思通透,沒有她看不穿的事??蓛蛇吶瞿浚际琴u五金小百貨之類的店面。他朝胡同深處走,給自己打氣說,你離餓透還遠著呢。

        “這不是……大哥嗎?”

        摘下油浸浸的圍裙折疊了兩下,用反面抽打褲腳。每天賣肉回來趙玉河都這樣做。抽打完一抬頭,發(fā)現(xiàn)李進拖著腳步朝這邊走。午后的日光像尾巴在他身后跟著,他朝前走一步,日光就抻扯一下。與上午見到時相比,他少了許多精神,像行腳僧走了很遠的路,背都塌了不少?!澳氵@是走哪兒去了,看起來累壞了……快進屋歇歇腳?!壁w玉河一臉關切地邀請,“還沒吃飯吧,我也才剛回來,正好我們一起吃?!?/p>

        李進虛浮的笑敷在曬出來的油臉上,瞬間有了討好。他沒想到還有這樣的運氣,遇到才剛認識的熟人,就像前世積了功德?!澳阍谶@里???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彼蛄讼赂闪训淖齑剑ぷ永锵袷茄b滿了沙子,話說出來帶著摩擦聲。“多虧我走了這邊,事情居然這樣巧……”他嘀咕。

        “無巧不成書么?!彼匾饪戳讼滤淖蟀脒吥槪呀?jīng)看不出異常。上午那里有非常清晰的指痕,讓她印象深刻。她扭身朝里走,高聲說:“我出去十秒鐘,就撿了客人來。這位大哥幫我賣了好些肉,我正愁沒處去答謝呢,沒想到在門口碰上了?!?/p>

        “我們真是有緣分?!彼仡^朝李進笑了下,“那位嫂子的肉沒賣完,現(xiàn)在還沒回家呢?!?/p>

        “好像我是故意幫你的?!崩钸M突然心情愉悅,開起了玩笑,“有圖謀?!?/p>

        門簾挑了起來,候著李進進屋。一個瘦高個子的人在門里迎著。他穿一條深色牛仔褲,玄色上衣,扎到皮帶里,顯得板板實實。李進熱切地伸出手去握,眼神往上一搭,手臂又垂落了?!岸皇悄惆桑俊倍h(huán)先一步看清了李進,頓了一下,倉促地說:“我當是誰……你咋到這兒來了?”

        趙玉河疑惑地問:“你們認識?”

        二環(huán)含混地應了聲,轉(zhuǎn)過身去掏煙。抽出來才想起李進不吸煙,插進了自己的嘴里。屋里都是飯菜香,圓桌放在屋子中央,幾盤幾碗都擺得用心,中間居然插了一簇花,顯見地都是庭院里長的,矢車菊、野百合、小葵花,長長短短,插在剪開的可樂瓶子里,把一桌子飯菜都照亮了。李進好奇地朝前院看了一眼,院子里草木蔥蘢,花枝招搖?,F(xiàn)在流行水泥板,家家院子像打谷場一樣。在餐桌上插一束花,這感覺奇特而又溫馨。墻上掛的一只小相框撞了李進的眼睛。是二環(huán)。像電線桿一樣站著,身后拖著斜長的影子。李進有些摸不著頭腦,他疑心自己餓暈了。使勁眨巴眼睛,定睛再看,確實是二環(huán)。他一直很瘦,五官在臉上顯得突兀,一眼就能讓人看出特征來。“這這這是……”,“二環(huán)”兩個字到底沒有說出口。

        “這花可真漂亮……快坐,快坐。這一桌菜都是高進的手藝。平日里他懶得做飯,今天就像知道要來客,做了這么多?!?/p>

        李進看著二環(huán),他大名連小名,就叫高二環(huán)。高大環(huán)八歲那年溺水了,趴在一口鍋上,在河邊控水,到底沒有控過來。河里每年都有水鬼來拽人,平均三年死一個。村里人都這樣說。他想問,高進這樣的名字是不是受了李進的啟發(fā)。這樣想,他突然笑了下。

        “我又不知道有客人來?!倍h(huán)瞥了眼李進,嘴里咕噥:“今天是你的生日。”

        “所以你買了新鞋子?哎呀呀,你不說我都忘了?!?/p>

        “是你喜歡的牌子?!?/p>

        “啥牌子不牌子,一個賣肉的,配嗎?”

        “誰說賣肉的就不配,賣肉的才應該穿得好。”

        二環(huán)嘴里叼著煙,去拿新鞋子。鞋盒子擺在床邊,二環(huán)從里邊提拎出兩只棕色的方口鞋,鞋面系著鑲鉆的蝴蝶結,顯見地高檔。他們完全是老夫老妻的做派,一點也不硌生。二環(huán)讓她上腳先試試,趙玉河擺了下手,說先吃飯先吃飯,我都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她是看見了李進眼里的饑餓,那眼白冒著藍光。他是挨打出來的,臉上曾經(jīng)有指痕,那得下多狠的手。口袋里說不定一毛錢也沒有。瞧他的狼狽樣,看見食物就像餓狼的眼睛一樣。她把李進摁到一把椅子里,自己扯過來一只方凳坐了上去。嘴里緊著說:“大哥,別嫌屈尊。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親大哥,我就是你親小妹。你就是來祝我生日快樂的。高進,滿酒滿酒。大哥,吃菜吃菜?!?/p>

        潛意識里,李進知道自己不該繼續(xù)留下。他的腦袋嗡嗡響,心窩里像是有無數(shù)只小耗子在啃噬。臉面上掛的羞慚不敢示人,所以他一直沒好意思正眼看二環(huán),倒好像自己偷了人一樣。他偷偷去摸筷子,眼睛巡視著桌面,琢磨伺機把筷子伸向哪里,他已經(jīng)急不可耐了。

        8

        她們在豬圈中間的甬路上扭成一團,那些豬成了看客。有那么一陣,它們都安靜極了,支棱著大耳朵,被那個龐然大物嚇著了。焦蘭芝穿著闊大的肥腿褲,上邊搭一件短款黑風衣,像只巨大的蝙蝠一樣飛進來,豬們以為是沖它們來的,齊齊地往圈的里邊閃躲。頭扎到頂棚的陰影里,外邊露出圓滾滾的屁股和麻線繩頭一樣的小尾巴。

        劉大芳與焦蘭芝過手,氣勢上從沒贏過。潛意識里,她有幾分討好焦蘭芝,管焦蘭芝叫蘭姐,做了好吃的會端著碗送過去。那時二環(huán)跟李進也交好,在外碰上,會蹲墻根底下嘮嗑。基本上是李進聽二環(huán)講他的生意經(jīng)。這次去了山海關,上次去了海拉爾,他不光往內(nèi)地倒騰豬,還有牛、馬、驢、羊、鹿、駱駝。長城景區(qū)的幾峰駱駝都是他從新疆的牧場買來的,騎駱駝的游人能排長隊。“二環(huán)這家伙講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他真去了海拉爾?”轉(zhuǎn)過身去李進就不當真,他不相信一個人能跑那么遠。因為二環(huán)不太著家,焦蘭芝不按時做飯,有時就在商店隨便買一口。她說自己胖,正好可以減肥。兒子向東在城里打工很少回家來,她也樂得省心。

        睦鄰友好關系也許是結束在二環(huán)蓋房那一年,也許結束在李進養(yǎng)豬那一年,也許結束在兆松考上鎮(zhèn)上重點中學那一年,還也許結束在李進和劉大芳在墻根下卿卿我我那一年。那天二環(huán)剛從外面回來,在幺當院看焦蘭芝舀水澆新栽的秧苗。就聽隔壁劉大芳說,你還像當初那樣愛我嗎?愛。李進回答得甕聲甕氣。劉大芳說,可我經(jīng)常覺得你不像過去那樣愛我了。那我愛誰。李進說,除了這些豬我就愛你一個。然后便是劉大芳夸張的尖叫,她撲上去擰李進的臉。焦蘭芝的臉像天上的晚霞一樣通紅。她不好意思看站畦埂上的二環(huán),二環(huán)穿一套新西服,像新郎官一樣。焦蘭芝忽然低聲問,你愛我嗎?二環(huán)愣了一下,陡然一個轉(zhuǎn)身,走了。焦蘭芝的臉瞬間失了血色,手里的舀子奮力朝空中扔去,水像珍珠一樣鏈成串,一直灑落到隔壁的院子里。鋁制舀子落到鐵皮棚頂上,發(fā)出硌楞楞的響,滾落到了豬圈里。李進想給扔回去,被劉大芳攔住了。劉大芳清洗干凈放到了外邊門口的石頭上,還把摔癟的地方用拳頭杵了杵,沒起啥作用。這件事誰都沒再提,彼此心照不宣。知道墻是薄的,劉大芳后來加了小心。

        向東老早就輟學了,在外面逛,謊稱去學校。后來瞞不下去了,就去修車廠跟人學噴漆。他們之間的梁子是一點一點結下的。話戧著說,事情往壞處想。往昔的一切友好,都像含了蓄謀。今天李進家里不太平,丈人桿子把姑爺打了。他們吵嚷的時候焦蘭芝就在院墻外,她不好意思去扒門縫??匆娎钸M腮幫子上的手掌印,她同情地搭了一句話。但李進不領情,覺得她是貓悼耗子。她出去打了兩圈麻將,手氣差,很快就回來了。如果手氣好,離開牌桌人家不應允。但手氣不好啥時離開都行,身后有人隨時補位。

        午覺醒得遲,她睜開眼,就聽見李進家的院子像吵翻的蛤蟆坑。大豬小豬的叫聲有分別,但都很難聽。叫跟哼的聲音不一樣,哼的時候不用張開嘴,是溫和的,像重金屬的中低音。叫就不一樣了。張大嘴巴,朝天,像河東獅吼。尤其這種一根筋的動物,恨不得潑出命去嚎。眼下,焦蘭芝聽到的就是這種潑命似的嚎叫,像遭了劫難。她躡手躡腳走過來,想查看一下究竟,剛好聽見劉大芳罵焦蘭芝。一句又一句,挨千刀,散腰破肚,不配當媽,真切而又真情。不像罵豬,就是在罵人。焦蘭芝的火“騰”地躥了起來。她明白,這是把自己的名字安在了豬身上了。這樣的奇恥大辱如何能忍。她撲上去,勒住了劉大芳的脖子。劉大芳嚇了一跳,沒提防隔墻有耳。脖頸被勒得透不過氣。她想從對方肘彎里縮出腦袋,焦蘭芝用盡力氣兜住了她。劉大芳窩在了她腋下一團柔軟的皮肉里,動彈不得。倆人在那里支架子,劉大芳斷斷續(xù)續(xù)罵:“死胖子,快,快撒手!”焦蘭芝并不答話,她身子一擰,把劉大芳撂倒了。劉大芳撈著她的腿死命抱住不放,幾番用力,焦蘭芝也摔趴下了

        天空藍得耀眼,一絲風也沒有。白楊樹滿頭綠油油地矗立,使勁朝天空伸著脖頸,看上去與鬼拍手毫無關系。甬路被水泥抹得溜平,被水沖得潔凈,被太陽烘烤得像通了電的餅鐺。倆人一個頭朝東南,一個頭朝西北,聽著彼此呼哧呼哧喘氣,都摔得不輕。這一番撕扯,都用盡了氣力。兩人嘴里不閑著,你一言我一語地對罵,可因為沒了氣勢,就更像嘮叨。焦蘭芝說,劉大芳,你不念個人。你把我比喻成豬,你自己是個啥?劉大芳自覺理虧,自己這小身板,再動手一點也不占優(yōu)勢。她趕忙說,都是我不好。豬賣不了,我心里著急。李進不在家,我連給豬喂食都不會,不知他都摻些啥,摻多少。我剛才念你的名字,是想起了你早先養(yǎng)過豬,比我有經(jīng)驗。焦蘭芝說,你當我信?我知道你是巧嘴八哥,嘴跟心不對著。劉大芳說,我哪里不對著?我跟李進經(jīng)常說你跟二環(huán)的好。當初我們新搬過來,連碗筷都跟你家借,缺油少醋就去你家拿。兩家好得像一家,我們嘴上不說,心里都記著。

        “記著個屁!”焦蘭芝側頭啐了一口,說鄰居住著,你養(yǎng)這樣臭的豬,害得我們夏天不敢開窗戶,二環(huán)連家都不愿回。我們倒了八輩子霉,碰上你們這樣的鄰居。

        “你以為我們愿意聞臭味?是沒辦法呀!”劉大芳突然抽噎了一下,說,“二環(huán)能出去掙錢,瞧你活得多滋潤,衣服穿時興樣式,打麻將是活兒。你這一輩子才是沒白活人。李進就是個倔葫蘆頭,出去掙一分錢也難。除了養(yǎng)豬他啥也不會干。你幾時看我穿過新衣服,我好幾年沒添置一根布絲了!褲子是兆松穿剩下的,褂子是從娘家撿來的。我經(jīng)常覺得沒臉見人。我們一年就指望這些豬,可連著幾年行情不好,真要把人愁死。蘭姐,這日子我一天都不想過了,我今天就想找根繩上吊得了,我不想活了!”劉大芳突然哭出了聲。

        “耶耶耶?!苯固m芝覺得劉大芳是在博同情,她善于演戲。“你還沒臉見人?你都有臉見天了!整日價我們李進長,我們李進短,好像只有自家爺們兒是個人物。你們在村里都成招牌了,快別裝可憐了?!?/p>

        “這不打臉了么?!眲⒋蠓颊f,“我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李進對你好,別人又不是看不見?!?/p>

        “好個屁!”劉大芳突然惡狠狠,“上午被我爸打了一巴掌,不知道死哪去了。手機也不帶,到現(xiàn)在也聯(lián)系不上。歲數(shù)越大越犯死豬心,哪能跟老人一般見識?!?/p>

        “打人不打臉?!苯固m芝向著李進說話,“老人也不能這樣跋扈,姑爺又不是兒子,哪能真扇。那臉上的五指印一個不少,這是使了多大的勁,好像跟姑爺有仇似的?!?/p>

        “是他先罵人?!眲⒋蠓技饴曊f。

        “肯定是讓你們擠對的。”焦蘭芝坐了起來,“李進那么好性情,又是個文明人,咋會平白無故開口罵人。若不是你往死里擠對,他會罵你?”

        “我哪兒擠對了?”劉大芳也坐了起來,她倆可笑地對視著。

        “嘖嘖,不經(jīng)男人同意,就把豬販子領回家。你的膽子比倭瓜都大。豬是你養(yǎng)的嗎?這樣擅作主張,你讓男人的臉往哪兒擱?!?/p>

        “再養(yǎng)都成了小驢子。再不賣,窮家都掉底兒了?!?/p>

        “那也得商量著來?!苯固m芝鄙夷地看了眼劉大芳,她除了有個好臉蛋,其余一無是處。她一向覺得劉大芳的任性有不懂事的成分,這一點,特別像她爹。隔三岔五來找酒喝,不知道閨女日子艱難?!袄钸M對你的好,在罕村不屬頭排也屬二份。臟活累活從不讓你干,把你養(yǎng)成了貴婦人。你卻一點都不理解他。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p>

        “我哪來的福?”劉大芳錯愕,從不知道焦蘭芝是這樣的看法。

        “兒女省心,男人寵著。平時嘰嘰歪歪還給你念詩,你還要啥福?”

        “你咋啥都知道?”劉大芳更吃驚了。

        “連你夜黑里叫喚我都能聽到。你說我啥不知道?”

        劉大芳臉紅了。她是有放開嗓門叫喚的習慣,欺負一院子都是啞巴牲口?!胺凑@日子我是一天也過不下去了?!彼f。

        “是沒有李進過不下去吧?”焦蘭芝狡黠地眨動著小眼睛。

        “沒有二環(huán)你過得下去?”劉大芳翻了一個白眼。

        “我有沒有他都那樣。”焦蘭芝有些落寞地說,“爺們兒如果不像個爺們兒,就跟當街走道的沒啥區(qū)別。他就給了我一個窩,還有一個兒子?!彼檬謸沃叵胝酒饋?,撼動一下身子,卻沒能如愿。劉大芳趕緊起身去攙扶?!拔堇镒鴷喊桑m姐?!眲⒋蠓颊\懇地說,“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咱姐倆說說話,我可想你了?!?/p>

        9

        窗外烏蒙蒙的,屋里不知啥時亮了燈。李進有些慌,左顧右盼,這屋子只他一個人,面對著一桌子殘羹冷炙。“二……環(huán)?!彼谧雷由希瑹o力地喊了聲,舌頭在口腔里呈平板狀,想要攪動一下也難。突然想起二環(huán)在這里叫“高進”,他激靈一下坐直了身子,查看左右,暗暗慶幸沒人聽到?!摆w……”他恍惚記得那個妹子姓趙,長了一張秀美的臉。他們之前并不認識,在市場上偶然遇到,偶然幫了點小忙……“秀美”這樣的詞,在市場上初見時并沒派上用場,她戴著帽子和口罩。坐在對面,脫下圍裙換上家常衣裳,李進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好看的女人。頭發(fā)烏黑,重眉重眼。圍裙掛在了門后的墻上,若不是那些油漬的斑點提醒,絕難想到她是賣肉的……三個人,坐圓桌的三個面,怎么坐李進都是在兩人中間。這想法讓他覺得好笑。他坐中間看二環(huán),或看她,都很方便。什么都瞞不了李進的眼……他拿起杯子看了看,想喝點水。但只有少量液體被他倒進了口腔。不是水,是酒。他麻木的口腔感受到了一絲滋潤,此時水和酒在嘴里都一樣,沒區(qū)別。他站在二環(huán)的角度打量她,她就站在門口,長了張鵝蛋臉。“我們真是有緣分?!彼恍z酒窩,遠不是那個焦蘭芝可比。當然,也跟焦蘭芝沒法比。焦蘭芝打麻將是活兒,她卻要去市場賣肉,一天一頭豬。揮刀斬骨,血肉橫飛,風吹日曬雨淋……那她也是好看的……上帝對人真是公平,給你什么,不給你什么,都在裁度和計量之中……她就站在那個三尺寬的攤位前,有人來就先賠笑臉,大哥大姐地亂叫……她圖什么,難道就圖生日有人給買一雙鞋?

        即便那是雙好鞋……也說明不了什么。除非……李進從沒給劉大芳買過禮物。他一大早晨就去伺候小花或焦蘭芝,然后再去照看其他圈里的豬。起圈、沖圈、給豬撓癢癢,拌好的豬食倒進槽子里,在柔曼的音樂中跟它們說說話……劉大芳嫉妒,放出話來冷言冷語,說你就跟小花過吧,別回來了!焦蘭芝的奶頭多,你趕緊去搶吃的吧!說完自己躲被窩里笑。活干完了,劉大芳也起來了,對著鏡子梳理長頭發(fā),編成一根麻花獨辮。從后背看,還像個姑娘。他撩開門簾說:“老婆,生日快樂!”劉大芳倏然轉(zhuǎn)過身,面色緋紅。短暫的驚愕以后,笑得跟朵葵花一樣。她從來也記不住自己的生日,年年如此。劉大芳年年都滿足于這樣一種表達,面色緋紅,像初潮的少女。

        一雙鞋重要嗎?

        李進嘴邊掛出一絲冷笑。他想,二環(huán)是壞人,這樣搞欺騙的二環(huán)是個壞人。他在罕村人模狗樣,當豬經(jīng)濟,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把家里的大房蓋得像宮殿,卻在這里充當拉幫套的角色。他是什么樣的人,焦蘭芝知道嗎?趙……妹子知道嗎?

        “他是拉幫套,還是……”李進困惑地扭過頭去,看鏡框里的照片。二環(huán)瘦丁丁站在一片假山石前,一本正經(jīng)。這是啥時照的?啥時給到趙妹子手里的?二環(huán)總是一本正經(jīng),像所謂的成功人士,見了面就給李進做人生導師,告訴他不該養(yǎng)豬。

        “你成功個屁!”李進打了個飽嗝,往地上吐了口痰,“你在外面都干了些啥?若讓罕村人知道,你人設就塌了?!崩钸M自言自語說完,咧嘴笑了。“人設”這樣的詞以往都是在網(wǎng)上看見,沒想到身邊的人也能用上。

        酒壇子敦敦實實坐在桌子中央,與裝花的可樂瓶子并列,花都熏萎靡了。不得不說,李進的到來改變了這餐飯的性質(zhì)、氛圍與格局。時鐘叮當響,神不知鬼不覺把下午送走了。壇子小口大肚子,是十斤裝,也不知喝了多少。二環(huán)說這是泡制的桑葚酒,雖說用的是高度酒,因為多放了桑葚,稀釋了酒的濃度,就像汽水一樣,可以放開了喝。搬上來時是滿的,啟封時一股子甜香的氣息像妖風一樣彌漫。是二環(huán)執(zhí)意要開這個壇子酒,嘴里說,我知道你的酒量,咱倆一瓶根本不夠喝。李進不好意思地看了眼趙玉河,說有量也不能這樣喝。趙玉河說:“大哥,沒事兒,多喝點。難得今天遇上了。”李進四處撒目,他本意是想找水壺,但還是把壇子用雙手搬了起來,手抖得對不準杯口,倒外面的比倒進杯里的多。若是在家里,他會把臉匍匐在桌子上吮吸,在這里卻絲毫也不心疼?!斑@壇子有點像焦蘭芝,沒脖子?!崩钸M聞著自己噴出來的酒氣,俏皮地自言自語。壇子不是好壇子,酒卻是好酒?!斑@到底是酒還是汽水?”李進覺得已經(jīng)喝不出味道了。

        二環(huán)這個王八蛋,滾哪兒去了?

        玻璃窗是兩截,上面為豎,下面為橫。但都窄小,是老式的結構。房子也是老式結構,顯得低矮。這是20世紀80年代的排子房,唐山大地震以后,是這個地區(qū)的經(jīng)典樣式。左右鄰居都翻修了,高出一截。但趙玉河的房子仍是原始的模樣,坐在屋里,稍一仰頭就能看見屋檐下的椽子,有麻雀飛來飛去。

        院子里都是花草。好歹栽下了,卻沒人打理。顯見地倆人都忙。許是土壤肥沃,一院子的郁郁蔥蔥。有些地方分不清是草還是花。它們就那樣隨意纏繞著生長,紅、藍、黃、白,招搖了一院子。中間點綴著一些青菜,見不起人似的,窩在草叢里。生菜、油菜、燕麥菜,不仔細分辨根本看不出。它們也跟著幾朵花上了餐桌,不知二環(huán)摘花和青菜時有沒有想起罕村的家,焦蘭芝和兒子向東,以及家里的深宅大院。李進想,罕村二環(huán)家的院子,可不是這樣亂糟糟,菜畦橫平豎直,一根草也沒有。想起這些,二環(huán)還能在這里坐得安心嗎?

        肚子里稍稍墊了底,李進就有心思四處撒目。他好奇,也別有用心。這些年,二環(huán)總是沉沉地壓他一頭。房子那樣高,院墻那樣高,還有那棵白楊樹像無中生有一樣躥出來,映襯著李進家光禿禿的院子。丈人劉用有時會看著東街坊出神。他站甬路上,雙手叉腰,從院墻和房山的夾角處看巴掌大的一扇紫紅的窗,嘴里嘖嘖有聲。有時候他和劉大芳探討,人家為啥有錢?咋掙的?女人又去打麻將了,就不干點啥?劉大芳說起二環(huán)的能耐,就像她親眼得見一樣,比小說家還能虛構和描寫。逢到這個時候,李進就躲他們遠遠的。到屋里看電視,或到外面抹糞堆,或拿了家什到河里去清洗。等爺倆抒夠了,再一同進屋。李進從來也不怪罪丈人,他嫌自己沒能耐,自己豈止沒能耐,運氣還差。丈人嫌,自己也嫌。謎一樣的二環(huán),此刻像謎底一樣呈現(xiàn)在眼皮子底下,李進想不探究也不可能。前三杯酒,都是虛讓。二環(huán)還沒從尷尬中解脫出來。他很少看李進,端杯、碰杯,一杯一杯地喝,似乎是想以酒遮臉。最起碼,李進以為是這樣。李進則沉著地看他,他喝李進就跟著喝。李進自信比他有酒量。高度酒都不在話下,何況甜絲絲的桑葚酒,兩人喝酒的時候,趙玉河看了這個那個,她沒細究倆人認不認識,似乎有諱莫如深之嫌。趙玉河也喝了幾杯,跟李進碰杯,也跟二環(huán),不,是跟高進碰杯,臉像染了桃花一樣粉紅。

        她也是在以酒遮臉。李進想,她的神情越來越不自在。

        今天打哪兒來?哦,從塤城。是為生日特意回來的。鞋子在哪買的?哦,在專賣店。過去看好了,但沒號。店員今天特意打了電話,趕在他回來之前拿到了貨。多少錢?你別管,穿就是了。老公你真好,你對我總是那么好,來,我敬你一杯。兩個人的杯子撞到了一起,就在李進的眼皮子底下。李進看看趙玉河,又看看二環(huán),兩人的目光都有些黏稠。這不是夫妻之間的眼神,尤其不是老夫老妻之間該有的樣子。我是不是不應該待在這兒?他想,喝了這杯就走。趕緊走,家里還有事呢。豬不知喂了沒有。這個劉大芳,就是一張巧嘴巴,干事情丟三落四,干東忘西。要是讓她去賣肉,能丟半扇豬。

        10

        李進一直提醒自己該走了,該走了。千萬別喝多。這樣的酒有欺騙性,喝著甜絲絲,特別能醉人。開始時這樣想,可李進總是很躊躇。心里這樣想,屁股卻不愿動。這與喝酒的氛圍有關。二環(huán)逐漸放飛了自我,就像兩人在罕村喝酒一樣隨意。李進每每說差不多了,二環(huán)就說:“忙啥,好不容易出來一次,你也盡盡興。”這話讓李進無話可說。養(yǎng)豬這些年,他極少跟外人打交道。他跟二環(huán)坐一起喝酒是十年前了。除了老丈人,李進也沒機會出去應酬。偶爾吃個喜宴,就像屁股底下有電鉆,根本坐不住。惦記豬是一方面,還有一方面,他不習慣滿目都是外人,這讓他內(nèi)心緊張。他已經(jīng)有些“社恐”了。今天這場意外的局,因為二環(huán)的緣故,他從闖入者變成了偷窺者。他從初始的惴惴不安,變得隱隱有些興奮。就像在臺底下看戲,心里都是對下面劇情的猜測。

        看你們還能鬧哪樣。李進有些幸災樂禍地想。二環(huán),看你怎樣解釋。

        就像回應李進心中疑問,他們說起亞寧八歲時候的事。在村東的火車站,亞寧不知從哪鉆了進去,在火車啟動的一剎那上了車。那時還開一輛小破車,高進追火車的事,全村人都知道。那是一輛綠皮車,多虧跑得慢。追到下一站,火車??繒r把孩子吐了出來,孩子嚇得哭,高進把孩子摟在懷里開車,回來的路上亞寧開始發(fā)高燒,高進開車直接去了醫(yī)院,進了急診室。亞寧全身抽搐,臉變得青紫。醫(yī)生說,多虧送得及時,否則孩子非常容易自殘。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補充細節(jié),都是生活中的瑣碎和庸常,與普通夫妻無異。李進聽得困惑。他們到底想傳遞什么?是不是想告訴李進他們才是原配夫妻?真搞笑。焦蘭芝是李進看著娶進門來的。家里擺了幾十桌席面,他們拜天地時李進都在場。現(xiàn)在你想說,那個婚禮是假的?

        嘁。李進自顧喝了一杯酒,他因為陷入沉思經(jīng)常忘了二環(huán)的存在。趙玉河小心地問:“哥……你到底有多大量,沒事吧?”

        李進毫不在乎地說:“沒事兒。你去忙你的。”

        趙玉河臉上的笑疲倦而尷尬。她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好歹洗漱一下就去市場占位置。一只小塑料凳子藏案板底下,見有人來得趕緊站起身?,F(xiàn)在的顧客要求高,你一旦沒站起來,他會覺得你沒禮貌,昂首挺胸就從你的攤位前走過去。

        他們難道是在講述時間?這話肯定是說給自己聽的。李進臉上露出詭秘的微笑。下一刻,他覺得,還有更好的戲看。

        二環(huán)開始吹牛,說他這些年遇到的化險為夷的事,和氣生財?shù)氖?,行俠仗義的事,仗義疏財?shù)氖?,無一例外都在遙遠的外省。那些人名、地名、城市的名稱就像串串燒一樣在嘴里流淌,顯見地已經(jīng)說得非常熟練。他就像個說書人,把自己包裝成了豪杰人物,可以縱橫四海。趙玉河欽羨地看著他,眼里都是情愫。李進很想告訴趙玉河,他除了腦瓜靈活,沒有那么多好的品質(zhì)。小時候偷瓜,打群架,放火燒毛毛蟲把豬圈燒著了,大人來了他假裝若無其事,把火柴塞到了別的小孩子手里。他啥樣李進全知道。今天坐到這里,李進覺得魔幻,就像不小心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平行世界。二環(huán)是一個陌生人,他的底細與他全無關聯(lián)。李進突然有些灰心。

        當然這不是真的。他在等待時機。李進想,有些話,他不能當著趙玉河的面說。

        下一刻二環(huán)會握緊李進的手,面容變得可憐巴巴?!案?,哥,我求你一件事。”

        李進當然知道他想說什么。他要讓李進保守好秘密。沒有比這更緊要的事情了。這是設定好的一個程序,就像電燈的開關一樣,就像喝酒必須吃菜一樣。李進拔起身板,有當“哥”的儀容。大剌剌地揮手說:“你放心!”二環(huán)必是不放心,更加可憐巴巴說:“嫂子那里……”劉大芳嘴不好,罕村人都知道。若是讓她守住秘密,比登天還難。李進好好思忖了一下,這是在貶低劉大芳。這不行,再不好女人是自己的,我說可以,你說不行。“我不會跟她講。”嘴里這樣說,心里想的卻是,他們夫妻之間根本沒有秘密,有秘密那還叫夫妻嗎?

        但這樣的場景沒有發(fā)生。一直也沒有發(fā)生。即使趙玉河離開了屋里,桌子對面只剩兩個男人,李進還是沒有等來這個結果。

        二環(huán)的牛吹完了,桌子上有了短暫的沉默。兩個人又到了無聲喝酒模式。李進實在憋不住了,問:“你咋在這兒?”

        李進這是明知故問,二環(huán)不耐煩地敲了一下桌子說:“不關你事!”

        “怎么不關!”李進吼起來,“你對得起……”

        “好了好了?!倍h(huán)的口吻變得輕賤,“把你自己管好就行了。”

        余下的話,韻味深長。

        李進就是從這個裉節(jié)醉意越來越濃。他的心突然刀絞一樣難受。他覺得,二環(huán)瞧不起他,二環(huán)一直瞧不起他。就是現(xiàn)在,二環(huán)還是瞧不起他,二環(huán)不覺得自己是騙子,這是李進最難受的地方。

        他把酒杯倒?jié)M,一飲而盡。

        拐過墻角,李進回了一下頭。感覺像是有人在問:“你去哪兒?”

        李進停下踉蹌的腳步,緩慢轉(zhuǎn)過身來,“不去哪兒?!彼f,“我回罕村,家里的豬還沒喂呢?!?/p>

        二環(huán)和趙玉河都不知去向,堂屋里卻充滿了鼾聲。李進好奇地推開了對屋的門,借著堂屋微弱的光亮,看見那兩人在睡覺。粗的細的鼾聲,是從那兩張張開的嘴里發(fā)出的。他倆都躺得四仰八叉,睡相很難看。

        “不知羞恥的東西!”李進狠狠罵了句。

        村莊外的天空黑透了,天上地下到處是黑暗的影子。李進聞著酒味走。他不知道酒味是自己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模糊的意識中,他覺得酒廠在南邊,是黑黢黢的一堆建筑。那里有一條路通向國道,順著國道就能走回罕村,他是這樣打算的。胸中有火苗不斷騰挪,他覺得自己應該喝口水,或游個泳。對,讓那條大魚撞一下。后來很多同學都說被那大魚撞了。那是條鯉魚,扁擔長。有人說撞在了心窩,有人說撞在了腰眼,還有人說撞在了大腿。他們其實是去撞運氣,只是嘴上說玩刻舟求劍。后來運氣就真的來了。他們那一班,是歷屆高考上線最多的。沒上線的只有五個人,李進頂讓人吃驚。他成績不差,咋就沒上線呢!“他從沒下過河。他睡覺從不脫長褲,他的內(nèi)褲有補丁。”室友私下說被他聽到了,他從此再沒見過他們?!案叨h(huán),高二環(huán),高二環(huán)。”他嘴里嚷嚷著,并不知道要說什么?!案哌M高進高進。”喉嚨一汪,卻沒有什么吐出來。吐出來的僅是這個名字,跟自己一字之差,卻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停下了腳步,仰頭望著天,大口吞咽著清涼的風,意識越來越淺。腹內(nèi)脹得厲害,他下到路邊的田里,使勁抻扯褲腰帶。腰帶沒有扯開,他一頭栽倒了。

        土地開始是溫熱的,后來一點一點涼。蛐蛐的叫聲一驚一乍,蚱蜢瘸著一條腿飛了起來。星星跳出來一顆,又跳出來一顆。彗星拖著尾巴檢閱,快速在天上劃過。這里離酒廠還有差不多50米,空氣中都是甜曲味。人們說,這味道也能醉死人。瞧,果真醉死一個。

        這片玉米是水果玉米,田壟里還殘留著早春使用的塑料薄膜。像汪上去的一片河水。

        有人說,今年可不吃水果玉米了。

        責任編輯 張頤雯 丁莉婭

        99久久99久久久精品齐齐| 国内精品极品久久免费看| 99成人精品| 免费福利视频二区三区| 校园春色日韩高清一区二区| 国产国产裸模裸模私拍视频| 亚洲成a v人片在线观看| 国产美女免费国产| 精品一二区| 国产影院一区二区在线| 国产亚洲综合一区二区三区| 中文字幕乱偷无码av先锋蜜桃| 精品久久亚洲中文无码| 九九精品无码专区免费| 蜜桃在线观看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激情一区二区三区不卡av| 国产成人av在线免播放观看新| 亚洲欧美日韩中文无线码| 99热这里只有精品久久6| 一本大道综合久久丝袜精品| 亚洲天堂精品成人影院| 麻豆国产原创视频在线播放| 中文字幕不卡高清免费| 精品视频一区二区杨幂| 青青草免费手机直播视频| 中文字幕日韩三级片| 熟妇人妻AV中文字幕老熟妇| 久草国产手机视频在线观看| 在线不卡精品免费视频| 最新国产毛2卡3卡4卡| 国产欧美日韩a片免费软件|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在线中文| 中文字幕在线看精品乱码| 精品少妇人妻av无码专区| 一本一本久久久久a久久综合激情| 国产精品三级在线不卡| 日本va欧美va精品发布| 亚洲AV无码一区二区三区日日强| 久久麻豆精亚洲av品国产蜜臀| 亚洲av久播在线一区二区| 一本色道久久综合亚洲精品不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