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5日,記者來到盱眙縣實驗小學時,正逢大課間,學生們排隊陸續(xù)走出教室,準備去操場做操,幾名領操的學生見到王偉時主動打招呼問好。
今年秋季學期,王偉被選進這所學校教六年級數(shù)學,同時還參與學校的德育工作。他說:“進校后,教的學生多了,工作量比之前增加不少,新學校的老師都一心撲在教育、教學上,我也讓自己像一個新教師一樣去工作,從頭開始。”
今年上半年,王偉還在盱眙縣希望小學教書,他在那所學校工作了24年,從青蔥少年成長為骨干力量。再算上在希望小學讀書的時間,他和希望小學的“緣分”更長。
于他而言,希望小學不僅僅是一所學校,早已成了埋藏于心底的另一個“家”。
不讀書就沒出路
1991年初夏,淮河流域發(fā)生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洪水沖進鄉(xiāng)村,沖倒房屋,沖毀農田,也沖垮了時名仁集鄉(xiāng)(現(xiàn)為淮河鎮(zhèn))的3所學校,大批孩子失學在家。1992年,由中國青少年發(fā)展基金會發(fā)起、臺灣同胞捐贈20萬元興建的江蘇省第一所希望小學盱眙縣希望小學在明祖陵鎮(zhèn)落成。在當年9月的首場開學典禮上,300多名新生卷著褲腿,赤腳踏在泥地里參加升旗儀式,仰望五星紅旗的一張張小臉上寫滿了興奮和憧憬。
到了上學的年紀,王偉成了希望小學村教學點的學生。但是,他要面對一個新的處境——留守兒童。他剛入學,父母都去了無錫謀生,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回家一趟,因通訊不便,兄弟倆平時和父母基本沒什么交流。他說:“那個時候,迫于生活壓力,有的家庭面臨兩難選擇:留在家鄉(xiāng),除了種地沒有太多收入;外出謀生,又不能帶著孩子?!?/p>
王偉和弟弟只能跟奶奶生活。奶奶沒讀過書,無法在學業(yè)上提供指導,只能照料吃穿。放學回家,校園里的生活找不到人交流;娛樂活動很少,鎮(zhèn)上有一家錄像室,但是不讓學生進,他唯一的快樂便是跟村里的小朋友玩耍。
因此,他從小就對“家”的概念比較模糊,親情缺失的狀態(tài)造成兩個結果:一個是不重視“家”,另一個是更渴望有個“家”。
到年底,和父母見一次面,父母給王偉和弟弟在為人處世方面定了一些規(guī)矩。過完年,父母又走了,短暫的相處時光總感覺彌足珍貴。
好在鄉(xiāng)間重學的風氣濃厚,村民們都會養(yǎng)豬養(yǎng)牛貼補家用,有的家長對不愿意學習的孩子說“不讀書就養(yǎng)豬放?!?,沒有什么出路。有的家長會對孩子耳提面命:誰誰誰家的小孩考上大學了,你也要好好學習。
耳聞目睹,幼小的王偉不想養(yǎng)豬放牛,把學習當成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對待,而老師一些不經意的舉動為他未來的人生埋下一顆種子。
有一年冬天,天降大雪,厚厚的積雪模糊了道路和路兩邊的溝渠的界限,王偉步行上學途中不慎滑入溝中,衣服沾上雪后慢慢就濕了,等他趕到學校已經遲到了。他站在門口喊“報告”,正在上課的董老師就問他為何遲到,他說完原因后就哭了。董老師先找其他老師代課,然后趕緊把他帶到學校的鍋爐房里取暖、烘衣服,還陪他聊天。當時,兩人聊了什么他現(xiàn)在有點記不清了,但董老師淳樸的舉動讓他心里產生一股暖流。
在希望小學,師生之間類似的“鏡頭”有很多,王偉說:“老師做這些事情都是出于本能,表達的也是最純樸的感情,面對學生,哪些事情該做就做了?!?/p>
帶著這些感動,日子一天天往前過,小學畢業(yè)、上初中、考入師范院校,2001年,16歲的王偉學成返鄉(xiāng),成了希望小學的老師,給五年級的學生上課。
因政策調整,王偉從師范院校畢業(yè)時不再包分配。上班伊始,他只能當代課教師,一個月拿200多元工資,“日子過得真是不容易,先是步行去學校,后來買了一輛舊自行車代步。”父親知道后勸他,這點錢連生活都保障不了,不如去無錫求職,月薪可能有10倍之多。
王偉跟父親說,自己想當老師,想再試試。
“兩個10年”,管生活又管學習
年輕的王偉似乎有點“言不壓眾”,班里有兩個留級的學生跟他年齡一樣大。學生經常追著他問年齡,他一直沒說。
2002年,王偉通過考試,成為正式教師。
在希望小學,老師在正常的教學工作之外,還得關心學生們成長過程中碰到的各種事情與困難。
王偉把過去24年分成 “兩個10年”,前10年,他把超過50%的精力放在學生的生活上。
學校里超過一半的學生是留守兒童,這些孩子在學校里的表現(xiàn)往往趨向兩個極端:一個是自卑、內向,很少跟人交流;一個是“顯眼包”,在學校里盡情露臉,他們只有在學校里才有人關注,回到家就“偃旗息鼓”了。他要隨時關注這些孩子的心理狀況。
有的孩子雖不是留守兒童,但家庭條件確實不太好,冬天上學就穿著一件單薄的衣服,坐在教室里被凍得不成樣子,王偉只好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給孩子穿,自己硬扛;很多小孩經常不吃早飯,有的孩子,其家人在農忙時天不亮就下地干活了,根本顧不上他們,讓他們自己起床去上學。王偉還得想辦法給這些孩子找點吃的。
有的家長和孩子相處遇到問題,第一想法不是在家里解決,而是去找老師幫忙。有時候,王偉會送學生回家。到學生家一看,家里的老人在地里收花生,老人年歲大了,干活干不動,他就留下來幫著干一會,晚上再騎車回家。
為了讓留守兒童更好地學習和生活,希望小學在政府的幫助下設立了校外輔導站,需要部分老師參與管理,跟孩子們同吃同住,王偉第一時間報了名。白天,他在學校里認真完成教學任務;晚上,他與100多名孩子相伴入眠。晨起鳥鳴、日落黃昏,他和孩子們做游戲、講故事。晚上睡覺時,看看孩子睡得老不老實,替孩子掖掖被子,這樣的生活對這批孩子來說是幾乎沒體會過的,他們很珍惜這段時光。他從學生心目中的“大哥哥”變成“代理爸爸”,這批孩子中,很多人從考入大學到現(xiàn)在,仍跟他保持聯(lián)系。
到了2008年,王偉發(fā)現(xiàn),學生們的家庭經濟狀況逐漸好轉,吃穿各方面都有改善。
在希望小學工作,王偉心中久違的“家”的感覺變得清晰,這里有曾經教過他的老師,有自己的長輩,有同齡的兄弟姐妹,大家在一起共事,相處得就像一家人。他說:“學校特別注重營造‘家’的氛圍,希望小學就是一個大家庭?!?/p>
2012年,希望小學迎來新一任校長。王偉來到了第二個“10年”。
新任校長注重教育公平,盡量讓鄉(xiāng)村學校的孩子也能享受到跟城里孩子一樣的教育,那該怎么辦?先從老師開始,學校創(chuàng)造條件,讓一批年輕、有想法的老師外出“充電”。
“我工作兩年后去淮安市參加教研活動,第一次看到了投影,知道了‘PPT’‘FLASH’?;貋砗?,我決定買電腦。當時,我每月的工資只有600多元,一臺電腦花了近一年的工資。前一個‘10年’,除了開會或業(yè)務學習,我?guī)缀鯖]離開學校?!蓖鮽フf,“一開始外出學習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城里的老師看我們的眼神都不一樣,我們一開口,城里的老師就知道我們是鄉(xiāng)村學校出來的?!?/p>
他不管別人怎么看,開始研究新東西。自己在網上學,也在校長的引領下學,慢慢地,他覺得自己有點開竅了。
等到跟城里的老師同場競技的時候,他忽然發(fā)現(xiàn),差距好像不太大了,后來甚至超過城里的老師,能拿一等獎了。
他的教學信心一下就提升了。
不舍的告別
一花獨放不是春。校長告訴他,得帶動一批老師提高教學水平,讓更多學生享受到外面那個看不見的課堂。此后,這樣滾動式的學習、培訓持續(xù)推進,學校教師的教學業(yè)務能力越來越好。
王偉的“曝光率”變多了,到淮安市參加比賽獲得一等獎,相關部門的領導很關注他;到省里參與項目,接觸的是省級相關部門的領導,他同樣迎來關注的目光。蘇南一些學校干脆拋來“繡球”,邀請他去任教。一些傳言開始發(fā)酵,“王偉肯定要走的,這里留不住他?!庇械呐笥岩姷剿苯訂枺骸澳悴皇且呀涀吡藛幔俊睂@些說法,他一笑了之。
經過一段時間的沉淀與思考,他毅然決定留在家鄉(xiāng),繼續(xù)在鄉(xiāng)村學校為盱眙的教育貢獻力量。
上小學時埋下的那顆種子已經在他心里長成了參天大樹,他說:“最終我還是要回到課堂,我把班里的孩子教好了,才有精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老師最終的立足點和服務對象還是學生,其他的都是附加或次要的?!?/p>
一個變化讓人有點措手不及,王偉得再次定位事業(yè)的坐標。
從2016年開始,希望小學里的學生開始減少,有的孩子去城里上學了,有的孩子到父母工作的城市去了。隨著嬰兒出生率逐年走低,學校里的學生越來越少,師生比逐漸失衡,曾經喧囂的校園一點都不熱鬧了。
為了調配教師資源,縣里出臺政策,從鄉(xiāng)村小學選一批老師到城里的學校教書,王偉在列。
要不要走,到底是走是留,他有點困惑。他很想守在希望小學,但領導和前輩告訴他,不要為了堅守而堅守,那樣只是守住一個鄉(xiāng)村教師的“標簽”,真正的好老師應該是哪里需要到哪里去,服從變化的趨勢,把自己的光和熱播撒給更多孩子。
在希望小學學習、工作近30年,王偉在這里收獲溫暖、傳遞愛心,這里有付出,有感動,有“希望”,這里就是他的“家”。
王偉對希望小學太熟悉了,希望樓、思源樓、景行樓,學校里的土路變成水泥地,操場鋪上了塑膠跑道,音樂教室里飄出了鋼琴聲……24年的陪伴,王偉心里依依不舍,傷感的情緒說不清道不明,雖然人事關系還在希望小學,但他只得在心里跟它告別。
今年暑假之前,他帶著學生拍了一個小短片,拍攝在教室里上課的鏡頭時,他跟學生說:“這可能是我教你們的最后一節(jié)課了?!睂W生聽了很奇怪,可有的孩子一下就反應過來了,問他:“老師,你是不是要走了,不在學校教書了?”
拍攝完視頻,王偉送幾名學生回家,一位名叫小雅的孩子自顧自往前走,不跟他說話。他就喊:“小雅,你今天怎么不跟我說再見了?”等小雅回過頭,他發(fā)現(xiàn)小雅流著淚水。
對話
《風流一代》:進入新學校工作,你如何跟學生拉近距離?教學方法上有沒有新變化?
王偉:我在新學校教的是畢業(yè)班,并不過分關注學生的考試分數(shù),而是先從關注他們的心理入手。
我覺得,想提高考試的分數(shù)不是很難的事情。如果提高成績是靠熬時間、大量刷題這種方式,那不是我想要的,盡管這是一種效果明顯的方法。
在新學校工作兩個多月,我關注的是學生喜不喜歡我這個老師,在課堂上是否能輕松愉快地學習。我最喜歡聽到的不是哪個學生考了多少分,而是學生家長跟我說:“王老師,我的孩子在家里張口閉口都是王老師怎么說,王老師要求怎么怎么樣。”這說明學生接受我了,喜歡我了。接下來,我會培養(yǎng)他們的學習習慣,然后在后續(xù)的時間里全力付出,讓他們的小學生涯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同時,也讓家長看到,孩子的心理狀態(tài)和學習成績都有明顯的好轉,盡己所能給家長交上一份滿意的答卷,也給新學校一個答復——我對得起自己的本職工作,也對得起每一位學生。
說實話,小學階段,我覺得學生只要養(yǎng)成良好的學習習慣,把基礎打好,到了初中學習成績都不會差。家長在小學就過于關注孩子的分數(shù),考不好就批評,孩子的壓力會越來越大,慢慢就對學習產生抵觸情緒。學習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小學就這么大壓力,后面怎么辦?初中、高中繼續(xù)加壓?小學階段的壓力大到無法承受,到了初中、高中,孩子的心理很容易出問題。
《風流一代》:周末或節(jié)假日,你會不會回希望小學看看?
王偉:一想到開車往那個方向走,心里就很矛盾——想去看看,但是去了又后悔。之前我在那里任教,一到大門口,保安打開大門我就進去了;現(xiàn)在,我往希望小學門口一站,保安會問我:“你回來有什么事?”那一刻,于學校而言,我已經是客人了,我不想體會這種感覺。
我曾經說過,等哪一天希望小學需要我了,我會毫不猶豫地回去。我堅信,不管到哪里,沒有任何場景能替代留在希望小學的青春時光,現(xiàn)在只能把希望小學放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