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謝無量是二十世紀著名的書法家，其在學術、詩文和書法方面均有精深造詣，他的書法自然率性，天真質樸，在當時和后世產生了很大影響。二○二四年九月，榮寶齋出版社隆重推出《謝無量翰墨研究》，該書由何應輝主編，彭弢副主編，中央美術學院書法學院編輯?！吨x無量翰墨研究》包括書法評傳、名款芻議、作品考釋、學術年表等，收錄了謝無量的藝術生涯精品五百余幅，研究文字近三十萬言，系統地展現了謝無量先生書風發(fā)展的完整過程。為幫助廣大讀者進一步了解謝無量書法藝術，本刊特精選何應輝先生的《謝無量書法評傳》及作品，以饗廣大讀者。

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前期，中國社會在空前的內憂外患之中經歷了推翻帝制、走向民主共和而又曲折跌宕的千年未有之巨大變局。其間，在『道出于二』的語境中，思想與學術文化亦充滿激烈動蕩與深刻變革。在中西新舊的交鋒纏結、多元互滲之中開啟了現代轉型，出現了雖肴變混沌但卻風云際會、元氣淋漓、大器多成的新氣象。謝無量便主要活動于這一時期。他既是一位反對皇權專制，熱烈追求民族獨立、民主進步和思想自由，立于時代前沿的革命宣傳家和踐行者，又是一位終生以民族文化傳統在新時代條件下的揚棄光大為己任，具有極為深厚的國學素養(yǎng)而尤精于集學，著作等身，博通趨新，并力行啟蒙而富于開拓性的大學者和杰出詩人，以卓異的天才，高曠的胸襟識見和自然超妙、獨標高格而自樹一幟的藝術創(chuàng)造，成就為二十世紀一流的書法大家，其影響越塵俗所蔽而至于今。

一 謝無量生平與書法之發(fā)展

（一）家世與早歲成長

謝無量于一八八四年六月廿八日（光緒十年五月初六）生于四川省樂至縣龍門鄉(xiāng)金馬溝村（今三星橋金馬村）一自耕農家，初名蒙，又名大澄、澄、沉，字仲清，號希范，別號嗇庵，后改字無量。

謝氏太始祖?zhèn)鳛檠椎凵褶r氏姜農，其下傳六十三世。西周申伯（姜誠公）以功受封于河南謝邑（今河南省南陽市宛城區(qū)金華鄉(xiāng)東謝營村），遂以謝為姓，申伯為謝氏始祖（據蘇軾《謝氏寶序》火球注釋）。姜氏下傳八十七世孫謝廷國（一五九二—一六四八）明末由湖北麻城入蜀，定居樂至縣，成為謝氏入川始祖。謝無量曾祖父謝朝建（一七八二—一八四○）為謝氏入川七世孫，其從謝氏故地樂至縣泉水灣遷至其新購地樂至龍門場三星橋金馬溝藍水塆，改地名為謝家塆。謝無量祖父謝紹?。ㄒ话硕浚樽愿r，即生、葬于此地。謝無量父親謝維喈，字鳳崗（一八五三—一九二七）為謝氏入川九世、總一百五十七世孫，亦生于此地，始讀書為學，步入科舉仕途。謝維喈元配詹氏（早年病故），續(xù)弦唐氏，共生九子五女，無量系唐氏生，排行二（兄亡），為謝氏入川十世孫。關于謝無量祖籍與世系，二○○六年劉長榮、何興明所著《國學大師謝無量》，誤指其祖籍為梓潼。后在作表謝無量先生親屬的樂至謝經緯先生，謝無量曾侄孫的詳考與參與之下，該書二○一○年第二版已作更正與增補，但因系謝家后裔私人籌資，此版印數甚少，世所稀見，故該書第一版之失竟誤導其后多篇有關謝無量研究之文。為此，拙文特布如上，以正視聽。

清光緒乙酉（一八八五），已在樂至教授鄉(xiāng)邑的博士弟子（秀才）謝維喈（三十三歲）以選拔生貢于京師朝考入選第二等，得知縣，分發(fā)安徽。剛滿四歲的謝無量在『提抱之中而從父母赴當涂始任，后履職多縣』①，從此與其家人在安徽定居。其時，在經歷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戰(zhàn)敗和太平天國運動的打擊之后，面對巨大危機，為挽救皇朝統治，晚清政府在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展開了『師夷長技以制夷』、意圖『求富』『自強』的洋務運動。作為中華文明發(fā)展重要區(qū)域的安徽，有著晚清經世派的骨干力量。謝無量父親履任的當涂、廬江、青陽、桐城、天長及最后定居的蕪湖諸縣地處長江下游的皖中東部，近沿海一帶，經過洋務運動二十余年的發(fā)展，民族資本主義的興起與中西文化的沖突交融均頗得先聲，社會思想日趨活躍；西式醫(yī)院、學校、礦業(yè)、郵政、出版等近代化行業(yè)的初步繁榮也同時伴隨著皖省各地連年頻發(fā)的水、旱、風、蟲自然災害和迭起不息的反洋教運動，直到所謂『同光中興』在甲午戰(zhàn)敗后破產；而學術文化方面，在中國傳統學術整體上呈崩壞斷裂的大勢之下，『對經典的研習在安徽仍蔚為風氣……古學的保存和傳承、文教事業(yè)的發(fā)展乃至學術風尚的嬗替，固不乏開放而前瞻的一面，但大體仍是在傳統中變的演進脈絡』②。所有這些，構成了謝無量兒童與少年時期心理成長所從之出的社會歷史背景。

幼而聰慧過人的謝無量，從父在當涂教館就學起，一直親承父親的朝夕教誨。其父從科舉仕途的要求出發(fā)，始課為『四書五經』，并令其開始習字。他四歲始背誦唐詩，六歲即能隨機賦詩，曾自訂為一本，歲至暮年尚能憶其一二：『兒童心懷巧，剪紙作飛鳶。不是麻繩系，乘風直上天。云聚天欲雨，云散天欲晴。晴雨都不定，搔首問太清?！黄湓婎H見生機天然，第二首竟猶饒余味。

他八歲已能作小文，九歲讀畢『五經』，學作八股文，十二歲時可完篇，然頗覺八股文窒塞思想，厭而少作，『因知八股文及科舉制度都是有害于中國的』。實則明末清初開拓學術新風的顧炎武早已指出科舉制度之弊，認為『八股之害，甚于焚書』。至道、咸之后，晚清學人廣讀雜書的傾向已較盛行③，故謝父并不強其所不欲。于是十二歲以后，謝無量得以多覽古籍，尤好史書，學為古文，頗喜論古今興亡成敗與文人學士事，并時從父親那里得聞各類知識，從而逐漸積養(yǎng)和提高了對文史的興趣與寫作能力，同時熟練掌握了書法的基本功。

整個青少年時期，除問學外，對謝無量人格性情之塑造、成長產生重要而深刻影響的，首先是父親，其次是老師湯壽潛先生。當然，父親的影響更為潛在而長久。

他的父親謝維喈出身自耕農家，『王考兄弟三人，皆隱德力農』，但他憑著天資聰敏和勤勉力學走上了讀書仕宦道路，從此改變了自身前途和家庭命運。入仕之后，長期做縣知事，身處基層，貼近百姓與社會實際，終其一生而滋養(yǎng)成自己的人格特征。其德行感人之處，據謝無量在父喪后所敘有四：一是精勤篤學，『平生……喜自勤勉，老而彌篤，數十年恒昧旦起，秉燭文書』，履職與耕讀之余，著書有《勸學篇》《盤學篇》等十三集；二是正直公道，『與人言，務反復盡是非，有不善輒面折之』；三是務實、恤民、博識，故能『上極政術得失、天人道藝精微之理，下及市井產業(yè)衰旺、農畝果實嬴絀、柴米凌雜之數，委曲綜達，聞者莫不忻悅、莫不意滿』；四是『雅志超淡，觀世如容』，故能不以勢利而平等待人，廣善人緣，『自薦紳者，以至商旅販夫、農豎走卒，來咨請先君，皆等夷視之』。因此，及其卒，而『行路鄙人聞其遺事，識其深情，踵門啼泣，不能自去。德之感人有如此矣！』（見謝無量《誥授中憲大夫謝公諱維喈字鳳崗行狀》）凡此四者，在謝無量先生一生言行中，時或隱見其遺風。

其次是湯壽潛先生。一八九八年，十五歲的謝無量從父命拜湯壽潛為師，并與湯婿馬一浮結為終生至交。湯壽潛（一八五六—一九一七），本以文學見稱，青年時曾長浙江金華麗正書院，光緒十八年（一八九二）中進士，一八九四年授安徽青陽知縣，數月即辭，后受聘作幕僚，游歷各省，與謝維喈結識當在這一時期。湯壽潛是晚清經世實學的踐行者，又是清、民易世之際立憲派與革命派轉化合流的代表人物，辛亥后被推舉為浙江省軍政府總督，堅決反對復辟帝制，再后又任浙江省鐵路公司董事長，成為著名實業(yè)家。著有《危言》《爾雅小辨》《文集》等數十卷。他一生力倡『發(fā)憤為學，合群進化』，主張變革趨新，而個人則淡泊名利，不畏權勢，清廉奉公，有『布衣都督』之稱，與很多入民后得居高位而官僚氣味十足的革命派中人形成鮮明對照?！簻壬獰o量多讀顧炎武、王夫之、黃宗羲的著作，又向他介紹龔自珍、魏源、康有為、梁啟超的思想，使之樹立了崇尚實學、積極入世、追求自由、維新救國的精神?！虎苤x無量后來回憶：『那時從浙江學者湯壽潛先生受學。湯先生熟悉時務，研究經世之學，于我啟發(fā)甚多。』謝無量拜湯為師之時，正值一八九五年甲午戰(zhàn)敗后，『外患日急，人心激昂』，由此而引起的戊戌變法運動達到高潮并迅遭扼殺之時。維新雖敗，但其歷史進化的社會發(fā)展觀念及資產階級民主思想對啟蒙民眾仍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一九○○年，十七歲的謝無量欲出游一廣眼界，『先到上海見湯先生，繼往北京』，時值義和團舉事，八國聯軍已攻占塘沽，將陷京，局勢混亂緊張，遂與友人避于張家口，再往太原、翼城，經河南繞道皖北回蕪湖。此行途程數千里，睹亂局中朝廷之腐敗無能、民生之喪亂、反帝聲浪之亟；又經太行、黃河，『飽領北方風味』。亦『題詩吊古，極有興趣』，在太行山下有《庚子欣聞義和團舉事》⑤詩：『酒酣拔劍當作歌，意氣直與山嵯峨。瘦馬孤騎正無奈，讀書識字復如何。入關稍喜見草木，年少慷慨游山河?？蓱z喪亂紛在目，越石吁嗟徒枕戈?！?/p>

這是謝無量結束少年時代步入青年時期，由書齋走向生活的第一次遠游，目擊現實，大增見識，使他萌發(fā)了直面社會的革命意識。

（二）走向上海

一九○一年春，謝無量又至上海見湯先生，已決意不應科舉，湯先生勸其進學堂。當年四月，謝考入南洋公學特班⑥（同窗有邵力子、黃炎培、李叔同等）。七月，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在北京簽訂，民族危機陡然加劇，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放棄對清政府改良的幻想，革命怒潮不可抑制。在二十世紀最初十年中，腐朽沒落的清廷雖廢除科舉、實行『新政』，但難挽頹勢，帝王專制迅趨崩潰。中國社會『五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杜亞泉語）正式拉開帷幕。此間，以孫中山、黃興、章太炎（地方有湯壽潛、蒲殿俊、湯化龍等）為首的民主革命派與以康有為、梁啟超、張謇為代表的君主立憲派兩種思潮相互激蕩，有激烈交鋒的一面，也有殊途同歸的一面⑦。與此相牽連，西學東漸之勢日盛，受到尖銳質疑的作為中華民族精神重要載體的傳統文化學術（中學—國粹—國學）如何存續(xù)？中國這一歷來重史珍文的古老大國如何在新的世界格局中實現不可避免的轉型？在對此重大時代課題的思考、探求、爭論之中，上海即成為大批精英及豐富學術成果云集的中國近代化的前沿重鎮(zhèn)，『二十世紀初年，中國已初步形成了一個以上海為中心的具有相當規(guī)模的信息傳播網絡』，『形成散播革命輿論的「東京·上海軸心」』⑧。青年時的謝無量正是在這樣急劇變革而又人才輩出的時代條件和特殊的環(huán)境中迅速成長起來，并確立了自己人生的價值取向。

一九○一年至一九二五年間，是謝無量一生中最重要的時期。

（三）歸心革命" 發(fā)憤積學

一九○一年至一九○二年，他始求學于南洋公學，在與馬一浮、馬君武、邵廉存創(chuàng)建『支那翻譯社』辦《翻譯世界》，介紹西洋新學的初步社會活動之后，即經歷了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思潮的洗禮，在蔡元培、章太炎、章士釗等先驅人物的直接影響下，成為一個敏銳勇敢，以文筆無情揭露、抨擊清廷專制，宣揚民主、開啟民智的革命者；與此同時，又在其間擇機沉潛，發(fā)憤力學并兼涉中西，展現出卓異的才具，為自己日后的學術道路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焊锩慌c『力學』成為他以后十年中的兩大主題。一九○二年南洋公學因一個『墨水瓶事件』掀起了包括謝無量、黃炎培等在內的一批學生退學抗議的風潮，并在東南各地產生強烈反響此后，謝無量又經歷了《蘇報》案發(fā)，以及一九○七年其北上主筆《京報》，『日日發(fā)文抨擊政府』，揭露朝廷高官腐敗而遭查封。此間，湯壽潛的好友、當時力倡新學、主張革命的教育家蔡元培先生是影響他這段歷程的關鍵人物。當時，在南洋公學特科班擔任總教習，并任中國教育會會長的蔡元培，帶領退學的南洋公學學生組建了『愛國學社』，謝無量由此得與章太炎、鄒容、章士釗等相識，并成為《蘇報》撰稿人。《蘇報》被封后，幸得脫身的章士釗又與陳獨秀、張繼創(chuàng)辦《國民日日報》，繼續(xù)宣傳革命并批判國民劣根性，謝無量亦成為該報時評的撰稿人。該報遭封后，謝遠走日本。據謝無量《自傳》云，在『愛國學社』期間，謝無量『并與鄉(xiāng)人楊玉詹、蘇人廖世勷（時為中學教員）謀發(fā)起四川革命，當時我已歸心革命』。一九○六年一月，謝無量在上海又與章太炎、于右任、陳家鼎、汪允中等相交甚密，在進步報刊上發(fā)表時評十余篇，其思想之敏銳、行文之遒暢感人，深為長他五歲的于右任所賞，故在一九○九先后創(chuàng)刊《民呼日報》《民吁日報》，又邀其撰文發(fā)表。于右任兩報的刊布與被禁，反映出辛亥前夕革命與專制之間的激烈沖突。謝無量與于右任由此結下心志相通、意氣相投的情誼，非止簡單的文字之交。

在這『歸心革命』的十年中，謝無量結識的蔡元培、章太炎、章士釗、于右任等長者，均為一時豪杰，既是民主革命先驅，又是積厚之學者，他們的思想、學識無疑對謝無量的精神世界和學術素養(yǎng)有著直接的影響。因此，在預流于時局的同時，謝無量決心為豐富與提高自己而不失時機地發(fā)憤力學。其一，一九○三年至一九○四年，去日得馬君武助，與馬君武及自美來日的馬一浮從日本鳥瀉隆三補習日、英、德文，研習西方哲學并習作翻譯，初讀英文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其二，一九○四年秋回國，在安徽公學短期任教詩詞格律；一九○五整年與馬一浮同住于鎮(zhèn)江西海庵，繼而又在西湖廣化寺潛心覽閱古籍與西方哲學、文藝諸作，『兩人一面讀書養(yǎng)性，一面從事翻譯和著述，介紹外國文化，抨擊時政』⑨，并進行了充分的學術交流。兩年間，謝無量的學問素養(yǎng)得以精進，于一九○七年至一九○八年間翻譯了英國社會達爾文主義之父斯賓塞著作，又有《詩學指南》《詞學指南》之草成，間中曾從金陵楊文會習佛學，并識梵文教習蘇曼殊。其三，一九○三年至一九○九年間，以時評、政論文和詩作活躍于南北多種報刊的謝無量，已得到四川進步學人的賞識，遂有一九○八年學部左臣喬樹柟、四川高等學堂總理周紫廷之推薦，四川政府擬聘謝無量出任新辦存古學堂監(jiān)督事（一九○七年，謝在京即與周等有恢復蜀學會之前緣）。一九○五年與馬一浮隱學于鎮(zhèn)江時，謝曾有詠懷二首，可見其憂時之沉郁：『肝腸狂熱久輪囷，天地悠悠不見春。海水萬年枯作井，蟠桃一夜瘦成薪。女蘿山鬼愁人世，明月江妃夢水濱。如此虛空誰可語，蒼茫獨立看流塵?！唬ā蹲〗股轿骱ｂ帧罚憾庞畎暡豢陕牐瑧{高獨立望滄溟。煙青跖里人肝熟，日黑吳山鬼目醒。灌木被風終歲哭，毒龍吹雨一春腥。男兒未死中原在，極目斜陽只涕零?！唬ā兜墙鹆瓯睒O閣》）

一九○九年歲末，『川中招我回川辦理存古學堂，我離故鄉(xiāng)已久，亟欲藉此回去一看，是年我已二十六歲』。自此始至一九一二年春夏之交，謝無量在成都寓居兩年期間，除間與川省立憲與保路運動之外，主要精力仍致力于治學。

謝無量兒時離蜀去皖，此是首次回鄉(xiāng)，其偕三弟希安乘舟溯長江而上，一路月余，飽覽三峽風光，心緒難平，賦詩多首⑩。己酉十二月二十一日，臨出發(fā)前即去信告知馬一浮，信中述及謝氏始祖，充滿對蜀文化的熱愛、向往和身為謝家子弟的自豪之忱，并提及馬一浮少時在成都之事，且云：『王逸少之方行天下，恨未見益州耳，嚴君平、揚子云定足為懷……』

四川存古學堂是一九○五年科舉廢除后，書院凋敝，四川學人與官紳憂于『歐風橫扇，國學消沉』的困境，沿鄂、湘、蘇等省設存古學堂之前例，以特種學堂的方式保存國學并傳承與發(fā)揚蜀學傳統，直接由四川提學使趙啟霖籌劃，得政府批準成立起來的。它是清季官方『新教育』體系的一部分，選擇年僅二十六歲的謝無量做首任監(jiān)督（校長），充分說明四川有關方面不以資歷、輩分，而唯實才用人的開明態(tài)度。該校期于深造精研，儲后來之師資，維本國之學術。『民國肇始，前清存古學堂失去依托后，四川存古學堂卻在新政體、新民智下獲得存續(xù)和發(fā)展空間……直接與今天的四川大學銜接』，『川人對所謂「國學」的看重，在清末民初可能是全國獨一無二的』。

謝無量在存古學堂——四川國學館任上，『謙遜地拜名宿吳之英為師，既是校長又當學生，一時傳為美談』；又聘請廖季平、羅時憲等三十余位名流來校任教。除在存古講授辭章，他又同時擔任四川高等學堂、通省師范講席，并在吳之英幫助下，將已停辦的尊經、錦江兩書院的全部圖書資料由存古學堂接管下來。『此兩年中，我一意專力舊文學，不談政治，與尊經老宿如廖季平、吳伯朅等均為忘年之交，深相契合。惟其時之進步人士仍不斷接觸，如蒲殿俊、楊滄白及今之副主席張瀾，皆于是時結識?！粎遣畺A與廖季平均為經史辭章方面深具造詣的著名學者，謝從其獲益匪淺：『廖吳把臂談經學，齊魯風流嗣古人。』存古學堂培養(yǎng)了一大批人才，著名學人蒙文通、李劼人、張秀熟等皆出其門下。謝無量在此期間的辦學、執(zhí)教也極大地促進了自己的治學，既對四川近代教育、學術的發(fā)展做出了歷史性的貢獻，又是他自身學問厚積深蓄的重要階段。

早期書法。謝無量的學書，始自四歲隨父入廬江教館時，其父親自課以『四書五經』并令其習字。其少時書跡至今無從得見，但當時習字自當從科舉考試要求出發(fā)。自明已降，開科選仕之試卷均要求工整的楷書，臺閣體自此始。入清后，『康雍之世，專仿香光，乾隆之代，競講子昂；率更貴盛于嘉、道之間；北碑萌芽于咸同之際』（康有為語）。謝父成長于咸豐前期，北碑方處萌芽，故其時科舉試卷之書寫，自當多屬趙、歐。但從現所僅存的謝父在青陽任上撰書的《九華山志序》（一九一○年，四十七歲）看，則明顯出于趙孟，然于俊秀中加以渾融，規(guī)范而并不板滯。我們不難由此推知謝無量幼時從父學書以楷書起步的大概。但從謝無量天賦之靈異與性厭八股、科舉來看，必不喜四平八穩(wěn)、矩度森嚴的『館閣體』，而傾心于雅逸流動，便于性情發(fā)抒的帖系行草，這便是情理之中的事了。目前，我們所見最早的謝無量書跡是一九○六年其致鄧繩侯書札，內容述及他前兩年在鄧家盡覽其先世法書及所藏古書畫金石，并為馬一浮求鄧贈其所藏明人馬中錫《東田漫稿》事（一九○四年謝與鄧繩侯曾共事于安徽公學）。謝無量此札行氣流貫而字勢多縱長欹側，然尚欠擒縱開合之變勢，用筆流懌而涉輕滑；體屬行草，氣息清雅，但確系一任己出而不見具體所本。又有與此作時差略異的《嗇庵揚州簡馬湛翁》，雖與前作一樣，短于結字的規(guī)范與用筆的沉著，但更充分地展示出謝在總體把握行草書行、篇時出眾的才情，收放自如，疏密變動不拘，尤其大膽的是對字中縱長筆畫不乏夸張的運用，由此而造成篇中布白的變化，從而對活躍全篇氣息產生了意外的效果。其時，馬一浮與謝交已八年，曾語其『不好臨摹而天才卓異』，確為知言。及至一九○八年四月與九月兩函，后者氣息依然清雅但增爽健，細勁的中鋒在流動中已較前沉著，體勢仍以縱長為基調，但已知正側交用；前者更增收放大小之變，情致更見豪縱精彩處。至一九一○年回川啟程致馬函，心緒難平，體勢依舊以縱長欹側為主，但以情掣筆，意氣縱逸，力度增強，墨氣飽滿，且輕重、方圓均因行氣之起伏而生變。雖然我們不能臆斷謝無量在二十至二十五歲之間是否臨習過『二王』，但從上述數稿可以看出其學書的基本特點：一是從自我性情和讀書養(yǎng)心的內在需要出發(fā)，傾心晉人行草無疑。他在一九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致馬一浮信中所云：『王逸少之方行天下，恨未見益州耳?！贿@說明他確在二十六歲之前的書法學習中對王羲之的《十七帖》甚為熟曉，因《十七帖》中共二十九帖，即有十四帖是王與在蜀都為官之友周撫的通信，充分表達出王羲之對蜀地風物喜愛向往之。二是不徒作刻鶴圖龍似的手追，而是首重讀帖的心會，重在把握前賢行草中意勢流貫、氣息雅逸的精神特征，而體勢以縱長欹側之變?yōu)榛{，則是上下貫暢的筆勢驅動所致。三是不同常人的學習方法，即在對前賢法帖的心摹手追中，堅持『我在』，以便于進入『落筆無古人而精神始出』（袁枚語）之境。至于技法能力的獲得，則主要通過『精察』與持續(xù)、大量的自我書寫實踐來加以體驗和認識的理性提升，從而逐步進行調適和積累。

（四）著述十年：勃發(fā)的學術能量

辛亥革命后，政治制度雖改，但千年皇權專制在思想、文化上對國民性的毒害至深，加上革命黨自身的局限，便導致辛亥到『五四』近十年中的諸多反復，使很多有識之士深感失望?！阂娺^辛亥革命，見過二次革命，見過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于是失望、頹唐得很了?！唬斞浮蹲赃x集·自序》）正是在這種社會氛圍中，謝無量在『志士多逃往日本』的情況下開始了他『潛伏書肆編書』的著述生涯。在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二三年的十年中，他以沉潛的毅力與極為充沛的精力在過去深厚積累的基礎上取得了奠定他一生學術地位與影響的豐碩成果，出版了一系列涉及中國文史多個領域的著作，其中專著二十三種，有十部多次再版?？疾炱鋭右蚣白谥迹x不開兩點：其一，民初的教育改革。一九一二年，教育總長蔡元培先生所提倡的以國民為本，德、智、體、美并重，『養(yǎng)成共和國民健全之人格』的教育思想，開平民教育之先聲，成為中國現代教育最有影響力的一股思潮。而民初極為活躍的出版業(yè)中，與謝無量合作的中華書局與商務印書館，又是最能切合新教育、新文化時務的兩家最有影響的機構。其二，清季民初，傳統的斷裂與傳承相交織，而且多歧互滲已然成為中國學術界極為活躍的鮮明特征。如果說，『清季民初中國趨新思想界中有一個關鍵問題：是推陳出新，在損毀傳統的基礎上全面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中國和中國文化，還是溫故知新，在損益?zhèn)鹘y的基礎上重建一個新的中國和中國文化』，那么，謝無量先生在他的一系列著述中所體現出的基本宗旨，則是后者。他的主要關懷是，欲使中國學術預于世界學術之流，而借助西學，來『科學』地辨析并重新闡釋，從而傳承和發(fā)揚優(yōu)秀傳統，并為現實的啟蒙實踐提供思想、學術支持。在那一思想異?；钴S且變動急劇的語境中，他始終以進化論——唯物史觀的歷史眼光與人民的立場步步推進，而且在若干領域成為學術轉型的先聲。他『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的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借陳寅恪語），而無意于陷入其時紛紜的學術爭端。也許，這也是一九一八年蔡元培、陳獨秀數次邀他往北大教書，而其『不愿離滬，托辭推謝』的原因之一？

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二三年間，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先后出版了謝無量涉及倫理、諸子學派、中國哲學史、中國文學史、佛學、古代政治思想、辭章學及國民修養(yǎng)等諸方面的著述二十六種，近兩千萬字。其中，《中國哲學史》為現代以來第一部哲學史著作，《中國婦女文學史》則是有史以來第一部以婦女文學研究為專題的文學史；《中國大文學史》《中國婦女文學史》《羅貫中與馬致遠——平民文學之兩大文豪》在文學史研究中獨標新義，對新文化運動做出了響亮的呼應；《詩經研究》《楚詞新論》在詩學領域獨樹卓見，而《楚詞新論》則對屈原作為南派文學創(chuàng)始人，推動中國早期平民文學發(fā)展的歷史地位給予了充分肯定，并對胡適等懷疑屈原之說作出了回應。其中，以白話文寫成的《詩經研究》《楚詞新論》《平民文學之兩大文豪》曾成為魯迅先生《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要》的引用參考書。而《王充哲學》則體現出敏銳的歷史眼光和明確的當代立場，在四十年后還受到毛澤東的贊許。一九一八年至一九四三年，共出八版的《中國大文學史》更是現代早期一部全面系統闡釋中國文學歷史源流演變且影響廣遠的巨著，展示了他精深的文史學養(yǎng)、獨到的見解與『世界眼光』，其『創(chuàng)造文學』『模擬文學』『國家文學』『平民文學』四個分期及『國家文學近于模仿，平民文學近于創(chuàng)造』說和『中國文學的特質』，不愧為振耀時流的創(chuàng)見卓識，此書亦成為那一時期不少大學文學課的教學參考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二○一一年出版九卷本《謝無量文集》，在《出版說明》中認為，在那時期『這一批近代學人中，謝無量獨樹一幟』。馮其庸先生則以『通、變、用』三字概括謝無量的所有學術著作，并進一步認為『把所有著作放在當時歷史條件下來衡量，一個「新」字，確實可以概括他的總貌』，同時指出『他能融通中西文化，視野開闊，見解超卓』，『不僅經、史、子、集貫通，而且還古今中外貫通，還能翻譯』，『是一位通儒』。

那一時期，除前述系列專著外，謝無量亦未完全脫離時事政治，還在有關報刊發(fā)表多篇有關時政與文學的文章；并于一九一四年加入南社。十年中，在《國學薈編》《丙辰雜志》《甲寅》《青年雜志》《中國學報》等多種刊物發(fā)表一系列舊體詩作，產生了廣泛影響。

在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二三年的十年中，謝無量以厚重的學術文化成果立足上海這一近代中國的重鎮(zhèn)，成為蜚聲海內的文化名流。此間，他也走上以著述為生的獨立學人的道路，將家眷從蕪湖移至上海定居下來。

（五）從『言說』到『行動』

謝無量埋頭著述期間，正值民國初建后的北洋時期。孫中山所領導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遭遇一系列挫折，社會陷入持續(xù)的政治動蕩。孫中山在為實現共和與軍閥勢力進行堅忍不拔斗爭的同時，也處于深切的焦慮之中。在張勛將欲復辟帝制、解散國會前夕，一九一七年六月六日，孫中山因關注到并十分稱賞謝無量《馬致遠與羅貫中》《中國婦女文學史》《古代政治思想研究》等著作，主動致函約見謝無量，并以『賢豪』相稱，其渴求人才相助之心情可知。謝屆時前往，『始見孫中山，談論頗洽，孫先生方著孫文學說，我頗參加意見』，謝的很多意見均被采納。孫中山的『雄才大略，高瞻遠矚』和人格魅力也深為謝所仰佩。從此，謝、孫相互引為信賴之友。陳雪湄說：『這是謝無量一生的轉折點，他找到了燃犀之照，從此投身革命，前進的步伐更堅定了?！粦斦f，孫中山『天下為公』的共和理想與三民主義，在謝無量思想中所引起的強烈共鳴，深刻地影響了其此后的一生。但真正的轉折要到一九二三年謝無量從『坐而言』到『起而行』的轉變。事實上，從新文化運動到北伐，中國社會，特別是關切國是民瘼的知識精英，總的轉變趨向也便是由文化轉向政治、由言說轉向行動、由個人轉向群體。一九一七年至一九二三年的五年中，謝無量還在『學理』上受到因俄國十月革命傳播到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其思想更受到『五四』愛國反帝運動的激蕩。

與謝約談次月，因張勛復辟失敗復出主政的段祺瑞拒絕《臨時約法》和召集國會，孫中山在廣州發(fā)動『打倒假共和，建設新共和』的護法運動，并成為中華民國軍政府（南方政府）的海陸軍大元帥。其欲討伐『毀法賣國』的北洋軍閥，但一再受挫。在求助英美援助而不可得的情況下，因共產國際的推動和中國共產黨的支持，他開始籌備國民黨改組與國共合作，并進行推倒北洋軍閥、實現全國統一的北伐戰(zhàn)爭。謝無量應孫中山之邀，于一九二三年二月由滬至粵，在廣州大學短期任教后，開始了直接參與民主主義革命的行動。一九二三年三月，他被孫中山聘為大元帥府特邀秘書，次年五月被任命為大本營特務秘書，九月改任大本營參議。一九二四年七月，孫中山在經過此前兩三年復雜艱巨斗爭之后，決定不失時機，在第一次直奉戰(zhàn)爭中促成孫、張、段『三角聯盟』的基礎上，繼續(xù)聯合奉系（張作霖）、皖系（段祺瑞）力量，推倒控制北京政權、企圖消滅廣州革命政府，以曹錕、吳佩孚為首的直系軍閥。經反復考慮，孫中山決定派孫科、謝無量、陳劍如秘密北上。謝無量一行持孫中山親筆信，先至奉天聯絡張作霖，再至天津說服段祺瑞，又密與直系中反對曹、吳，同情革命的馮玉祥、胡景翼等商討合作。此行促成了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推翻曹錕為首的直系軍閥政府、吳佩孚敗走南逃的結局。謝此行不辱使命，順利完成任務回到上海。此戰(zhàn)中的十月二十三日，馮玉祥、胡景翼、孫岳在京發(fā)動政變，囚禁曹錕，占領北京，次日馮玉祥等發(fā)出通電，邀孫中山北上共商國是。孫中山又邀謝與其北上，先會于天津，然謝無量抵津時，孫卻不幸身臥病榻。謝探望守候在側，『臨危仍受命』，兩人頗有交談。孫囑謝先往北京等他，但中山先生扶病到京后，竟遽然逝世。其時已是一九二五年三月。

孫中山晚年為維護共和，反對帝國主義，與南北軍閥進行艱苦卓絕斗爭的精神，令人動容。謝無量為此悲痛情切，在京參加追悼，詠之以詩、聯，而且三十三年后在北京孫中山九十周年誕辰紀念會間，又作長詩緬懷他的偉大歷史功績，并抒發(fā)自己的情志。從謝無量先生追隨孫中山的這一段革命實踐，不難見出他們之間相契甚深，也體現出謝無量為人之忠誠、睿智與出色的社會活動能力。第二次孫、張、段聯盟與馮、胡北京政變成功所造成的結局，若中山先生未逝，或更有可觀處，但其意義至少是一時改變了北方局面和南方革命政府的處境，一定程度上為后來北伐之推進準備了條件。謝無量在這一時期中，結識了一大批追隨孫中山和同情革命的朋友，并磨煉了意志，擴展了眼界與胸襟，客觀上有利于他后來的學術與藝術人生。一九二三年三月，謝無量在廣州應時任大元帥府秘書長的川中老友楊滄白之囑，書自作詩長卷贈楊，其中所錄該年三月任孫中山特邀秘書后所作《癸亥四十生日有詠》二首，其一云：『長世真如寄，微生只自勤。三十仍學幻，四十愧無聞。旅發(fā)晞朝露，禪心起凈熏。由瓢原可棄，未擬背人群?！?/p>

此尤可見出其時雖參與革命實踐而又堅守謙抑、志學，既合群而又清竣的讀書人本色，他并未加入任何黨派。謝無量一九二六年與馬一浮信中有云：『古人發(fā)憤則為詩。吾以外物干志，失于恬靖，然后知莊惠之不可易及也。』真實地反映了他在那一時期的心境?！涸娧灾尽?，這首自述詩，對于我們理解謝無量的一生經歷與精神世界，有著重要的意義。

二十年代書法。一九一一年至一九二一年這十年中，謝無量書法的變化過程尚缺乏更多可靠作品確證（僅有謝德晶在《謝無量文集》卷尾文《回憶我的祖父謝無量》中所云謝曾于一九一五年書贈陳獨秀之龔自珍詩，具體日期卻并未能確定，而從《國學大師謝無量》一書所載圖版看，作書時間則尤可質疑），但從本書收入的一九二二至一九二六年的十一件作品及一九二九年七月為魯蕩平所作《松柏——英雄》聯觀之，除丙寅十月十三日致馬一浮函略見前期書札遺風之外，可以顯見三點變化：一是在以情遣翰、爽利流動的同時，運筆已有藏頭護尾增其渾健的沉著意識；二是字勢不再一味縱長欹側，而始出以斜正相宜、大小錯落之變，并摻以橫向開張之勢，明顯地增強字內空間橫向疏闊的張力，顯現出松活洞達的意向；即是《詩經注釋》那樣一格一字、排布密致的小行書，亦因字內、字間空間的恰當處置而有跳宕的節(jié)奏之美；三是對漢隸，尤其是對北魏民間墓志古拙稚樸之美心領神會，對作品篇章變化而又統一的把控能力亦已走向成熟。這一顯著變化，首先體現在一九二三年冬在廣州為楊滄白所書手札長卷，其仍出于帖系行草筆調，但筆法活潑簡化，風致蘊藉松秀，雖骨力稍弱但結字則隱見北魏墓志之稚拙天真，而又能自出機杼、變化多端；且四米二之長的橫卷，行氣生動，意連勢全，前后照應妥帖。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乙丙（一九二五—一九二六）之際，錄前人諸文所成之《消搖集》，其有《錄曹學·蜀中詩話》之體作楷行，筆致瘦健，在化取北魏墓志的樸拙之外，頗見鄭逸梅先生所評『有時故作稚拙，如出孩兒之手，但別有一種風格』的己意。而更為別出異彩的是同一冊中的《節(jié)錄鄭叔問醫(yī)故》，雖字法多為行書，但勢以草出，連綿遒密，貫暢始終，與這一時期常見應世之作的意含北魏樸拙迥然不同，可以顯見他對帖系草行書之筆法變化與意勢流貫起伏已有純熟的把握，且因系自作筆記而略無顧忌，體由己出，一往率任，兼糅稚拙亦泯去『故作』痕跡?；蛟S，這才是那一階段謝無量日常書寫最為真切的反映。冊名『消搖』，亦正可見出一九二五年孫中山去世后，謝避政歸學的心境。而前述一九二九年『松柏英雄』聯（發(fā)表于一九三○年《北洋畫報》第九卷第四三○期）則為二十年代之代表作，質樸簡勁，明顯出于漢魏刻石的筆致，稚拙疏曠、自出新態(tài)而又穩(wěn)健的字勢與妥善的章法處置——較之于早期的手札，這一顯著變化與提高的來由，除謝自身的天資與書法實踐之外，離不開清季民初碑學興盛后開始走向碑帖兼容而風格更趨個性多元的時代大背景，離不開二十世紀十至二十年代謝無量主要活動地上海的書畫風氣（吳昌碩、沈曾植、鄭文焯、鄭孝胥、章太炎、曾熙、李瑞清、黃賓虹、于右任等活躍于此）的陶染，更離不開謝本人長期生活的安徽所深具的碑學傳統的流風。以前述一九一四年謝在鄧繩侯處盡覽其家藏字畫為例，鄧本為鄧石如曾孫，其所藏必不少前賢之篆隸、行草。又，據王云凡先生回憶，一九一○年至一九一二年謝無量在存古學堂期間，以北碑盛名于當時的吳之英先生『長篇短札，主動書贈謝氏者為多。浙江沈曾植，亦雅愛謝氏才華，親書多幅贈之』。

王氏這一說法，尚無其他史料佐證，但似亦可聊備一說。

（六）抗爭于危難之中

孫中山去世后，國民黨高層很快陷入領袖權繼承以及『容共』、地域、派系等方面的分歧爭斗。對此，謝無量早已旁觀者清，雖深感失望但亦無能為力。他在所作《北京中央公園悼孫中山》詩后曾跋：『……友人張繼嘗謂：「中山死而黨亡，其后繼之者皆政黨，非革命黨也，聞者以為知言。」』事實上，其后蔣、汪掌權，特別是北伐結束，國民黨形式上實現全國統一后，便步入『訓政』時期的一黨專制，蔣介石憑借手中軍事實力，日趨獨裁，因此，謝無量的主要精力便轉而回到自己鐘情的學術、教育、藝術上來。一九二六年七月，他應聘于東南大學任歷史系教授兼主任，講授歷史研究法、古代政治思想等，『即以唯物史觀為主痛駁梁啟超之歷史研究法，為唯物史觀在中國之第一講堂』，『一學期后東大學生漸有被捕者，我亦有危險，離開學校』。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二八年，他又受聘于上海公學，任教授兼文學院長。在東南大學和上海公學，謝與同校的著名數學家、詩人、書法家何魯（四川廣安人）結下了長期的友誼。

一九三二年，謝無量又有《李白》《中國古田制考》兩書出版，此后未再有專著問世。蓋因自北伐始，整個時代氛圍較『五四』時期，便日益淡化『言說』而愈加突顯于政治與軍事的行動；一九二八年之后，更是內政與外交糾纏交織，時局日陷于動蕩多事之秋。『未擬背人群』的謝無量，難以再長時段伏案著書，只是在南京、上海、北京、四川等地的奔波流連之中，隨事觸緣，興感發(fā)于詩文，情動形于翰墨了。整個三十年代，作為其時已著名的詩人、書法家，他發(fā)表了多首詩作與不少學術或時評文章，亦常以書作贈友或鬻市。一九三○年九月，他的老友、民國著名書家譚延闿去世，據《民眾周報》當年第一四八期載：『書家謝無量與譚交誼垂二十年，平日詩酒往還，極為相得，特撰挽詩二章，獻諸靈前……』其詩之二云：『惠施當路容莊寫，秦佚呼天吊老聃。世上芊芊哀國士，懷中歷歷感詩篇。攢眉漫閱升沉事，撒手誰知大小年。從此成賢街畔路，只應一過一凄然！』

一九三一年，國民政府中央監(jiān)察院院長于右任聘謝無量為監(jiān)察委員，因與于為老友關系，謝無量允就任。謝無量雖比于閑曹虛以應之，仍在其后數年中六次與同仁聯署遞呈審查報告或彈劾書，但官場腐敗，『豺狼當道』，監(jiān)察院難以實現真正獨立的監(jiān)察權，貪贓失職者往往不得懲治，謝最終憤而提出辭職。是年，『九一八』事變發(fā)生，日本軍國主義與中華民族的矛盾成為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全國人民掀起轟轟烈烈的抗日救亡運動。謝無量在上海與阿英創(chuàng)辦《國難月刊》，主張改組政府徹底抗日，痛詆蔣、汪當局對日退讓態(tài)度。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七年間，東三省淪陷后，日本軍國主義步步進逼，民族危亡，謝無量滿腔義憤，辦刊物（《國難晚刊》）、發(fā)時評，先后參與宋慶齡、蔡元培、魯迅等組織的《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和沈鈞儒、章乃器、李公樸等組織的《全國各界救國聯合會》的活動，并兩次返川，向當局呈《四川政治經濟改革方案》《建設四川意見書》，體現了孫中山《建國方略》的思想理論，并預見到西南大后方建設對未來戰(zhàn)局的重要性。早在一九三一年十二月，謝無量書在贈馮玉祥好友鹿鐘麟的詩中，借古諷今，表達了他對未來時局的深切擔憂和對蔣、汪政府獨裁專制本質的洞見：『玄霜漠漠九邊陰，滿目流亡戰(zhàn)鼓沉。遼鶴未歸丁令夢，秦烽初激魯連心。尋常憂樂人皆見，每說公私義最深。起筮明夷三太息，龜山從古有愁吟?！?/p>

一九三五年，謝無量偶還成都期間，即有《飲唐波澄家即席》詩，中有『許瓢未改逃堯日，墨繭空驚救宋心』句，則又表現出在民族危難之際作為一介文人的無奈與內心痛苦。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導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應驗了謝詩『起筮明夷三太息』的預見。日寇瘋狂南下，形勢危急！十一月七日，謝無量作為監(jiān)察委員，在南京機場參與迎接慨然挺身出師抗日、備迎南京政府遷都入川的劉湘。十二日上海淪陷，謝無量急回蕪湖，在川中好友、時任抗日第七戰(zhàn)區(qū)副參謀長余中英的協助下，攜全家乘船溯江逃難西行。途中，謝暫留武漢，而家小旋至重慶住下，暫得以安。十二月，蕪湖、南京相繼淪陷。

在武漢滯留的兩月中，謝無量與陳獨秀等老友復有相聚，社交與詩書活動仍未有輟。在助陳獨秀去川后，謝于一九三八年二月應邀往澳門講學并避地香港。當年十月，廣州被日寇攻占，次年二月海南島亦遭淪陷，香港對外聯系被日軍切斷。謝困頓于港，雖偶有講學，但經濟窘迫，便賣字為生以觀時變，又一病幾殆，幸得陳雪湄一九三九年由歐經港，留居照拂，方得茍存，但其時日軍已擬攻占香港，局勢亟危。謝、陳一九四○年春成婚，相攜離港返渝；但僅兩月，便因心臟病無法在日機頻繁轟炸下久避防空洞而轉至成都。在渝期間，蔣介石召見，謝抗議遭特務監(jiān)視，蔣未予承認，謝當面提出辭去監(jiān)察委員職（后被擱至一九四五年方得準）。辭職之決定及其后久不去渝，體現了謝無量與蔣政府切割，堅決維護自身獨立價值的決心。

三十年代書法。謝無量三十年代在上海期間，家居徐家匯，一家七口人及同胞妹妹的生活、學習開支都主要由他負擔，加以社交應酬多，復時有賭博之戲，故賣字即成為他重要的經濟來源，且時有不濟之窘。據一九三一年至一九三二年間從謝無量游而師友兼之的王云凡（一九○九—一九七八）先生回憶：謝無量『為人謙自抑，有求必應。在上海寓居時，他曾半日間為筆者親書五尺七言聯五十副，均系臨時集唐人詩句，捷才至不可及』；『馬一浮氏素聞老友之生活狀況，慮以賭負累，因作詩規(guī)勸之。謝氏笑曰：「今日世界，誰非賭也，偶作游戲。庸何傷？」終不能改?！黄鋾鴮懼莶排c偶爾近于玩世之放浪形骸，由此可知。據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報章雜志所載，其時謝已有『海上書家』之譽，坊間亦時有其鬻字及相關趣聞流傳。這一時期，謝無量對于滬上碑帖與前賢書跡多有廣覽細研，興味甚濃。王云凡回憶：先生嘗語筆者，『人生到處是學問，隨時隨地，均可求學』，可見謝氏之志。曾因于冷攤所得《戲魚堂法帖》，為考其真?zhèn)?，謝便立赴靜安別墅于右任『鴛鴦七志齋』假得古拓一部，與王相與對勘，樂而忘食。一九三二年，謝無量在杭州見沈寐叟遺作，曾題詩云：『著花枯木通禪意，餐蕨高人伴歲寒。恰似西湖經夜雪，萬枝擎玉月中看。足可知其對于前賢書作會之以神的超卓能力?！?/p>

這一時期的謝無量書法，既有縱其筆勢不計工拙的行草，亦有工致而兼具活潑，自成規(guī)模的楷書。首先，以樸拙天真為突出特征的行草書獨幅作品形成一個獨特的系列，成為謝無量具有代表性的風格，這在民國時期的書法創(chuàng)作中，亦成為戛然的獨造。緊接著《消搖集》那樣對于漢魏多樣的探究以及文化聲名的遠播，他逐漸歸約為自由天真、凝練散朗與文雅貫暢的天然統一，并最終趨向于獨放異彩、步入成熟的階段。具早期書法簡瘦放逸而難免單?。恢衅跐u為豐厚，空間分布去其過散；后期則練朗多姿，變化自然，漸入二王。其中，較早時期的《贈新之集陸游十四言聯》，宏闊洞達、勁健酣暢，之后《贈群思集古賢句》七言聯奇拙縱逸，《贈仲強陶淵明詩》扇圓渾緊勁，再后《贈子晉杜甫句》七言聯與《贈新甫唐人句》七言聯之雄放，均堪為這一時期的代表性杰作。但尤其值得關注的是這一時期已自鑄風格的楷書，以一九三三年所書《慈溪金烈婦墓表》正文為代表。此表文由洪荊山撰，額由章太炎篆，幅面比四尺整紙大，正文共七百七十六字，顯為謝無量精心之作。此作以端雅、秀朗、整茂的氣象懾人，用筆有『縱筆勢之宕往』（康有為語）之美，而又頗饒奇拙活潑之意趣，結字則明顯地更趨自然，其體裁可見出謝氏在南北朝墓志領域心化手會之功和自出機杼的特出的創(chuàng)造能力。此作為后來二十余年中謝書之楷、楷行一路的發(fā)展脈絡奠定了基礎。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后期，謝無量顯然對于『二王』一系行草給予更多的關注與實踐，不僅泯去北魏墓志的痕跡，縱其筆勢，揮運自如，而且筆力的灌注、點畫的厚度、字勢篇章中諸多對立統一因素的處理水平都大為提高。大幅作品在率性揮灑中有十分精彩者（如為履安書《相望》條幅、為惠卿書《大?！窏l幅、為子成書《入春》條幅等）；有較為成功，略過草率者，也有一味恣縱不屑講究而擒縱、疏密、呼應等關系欠所適度不甚成功，但可賞其意氣沖蕩者（如重慶博物館所藏《在昔》《名園》《長世》數稿）。相比之下，其時之手札小行草似更為得心應手，其雅逸雋妙的自家面目已頗成氣候，有一九三五年為母喪致林山腴函為證，唯氣格偏于『南人之輕綺』而不如大幅作品之沖蕩。

（七）寓蜀耕耘十七年

在遍地狼煙、生靈涂炭的民族艱危之中，『離亂風花離亂心』，年逾半百的謝無量遭遇了人生的又一大轉折，在此前儒家經世致用思想和民主共和理想的支配下，歷經近二十年社會現實中的奮斗與挫折后，從軒昂走向了『窮居』，而心境相對沉靜，并對生命與宇宙本體進行了深入的哲學思考。

『慘淡憂天路，艱難向錦城。魯心長是陋，蜀目至今橫。分逐干戈老，猶憐水木清。漫游無揀擇，隨地寄浮生。蹙國民方怒，棲稽教已成。水行傳令急，風偃即戎輕。云鳥年年陣，沙蟲處處兵。可憐風鏑下，子弟盡蒼生?！?/p>

一九四○年五月，謝無量經艱難跋涉，一路見證了四川人民在抗戰(zhàn)大后方為反侵略戰(zhàn)爭做出的無畏犧牲和巨大貢獻，并親歷戰(zhàn)后的滄桑之變，在相對較為安定的西蜀居住達十七年，度過了他的筆耕文教與山川游歷生活。

在一九四○年至一九四九年間的戰(zhàn)亂中，謝無量在成都主要以賣字鬻文為生，蜀中友人間亦時有接濟，又先后在四川大學中文系任教，被聘為樂山復性書院、南林學院特約教授，靈巖書院特約講座。同時，與蜀中文化名流交誼亦甚而洽，時有文酒之會，多所唱酬與揮毫交流，并參與一些四川地方文化事業(yè)，跟抗戰(zhàn)中避難來川的書家于右任、沈尹默等亦有所交往。一九四一年夏，他養(yǎng)病于青城，陳雪湄棄重慶職至蓉，從此長相伴護。謝此間得以盡覽天師洞所藏道家典籍，探研老莊哲學，得詠青城雜詩一組，為古常道觀留下若干墨跡，尤以贈彭椿仙煉師七律《只為青城返故鄉(xiāng)》最為人嘆賞。一九四○年至一九四六年間，與在樂山辦復性書院的摯友馬一浮數得相聚，曾三次小住樂山，為學生講課答疑。一九四三年中每旬與馬一浮均有往來信件，唱和最多。十年間，多與訪友或游歷蜀中山水，足跡至青城、雅安、峨眉、川北、樂至等地，攝山川之靈氣，養(yǎng)心性之曠逸。已有豐富閱歷的謝無量在寓蜀期間的思想、問學與藝術創(chuàng)造，復更獲益于巴蜀歷史文化積淀與社會氛圍的滋溉。巴蜀文化自四千多年前的古蜀文化始，經歷史的演化、傳承，具有復合、雜交的優(yōu)勢和雄秀、詼詭、靈異、浪漫的特質。就學術而言，蜀中易學傳統尤著（宋程頤語）而道學（重玄派）發(fā)達，史學頗顯，文風（辭章）尤盛，經學的正統地位則相對較弱（此正切合于國學近代新變之整體趨勢）；而文史界由清入民的『五老七賢』在四川社會中仍有頗大影響，甚為活躍。故謝無量在十年喪亂中得漸擺脫特務監(jiān)視，物質生活雖簡淡樸素，亦足以自足于溫飽且怡然知樂，從而以充沛的熱情投入詩歌與書法的研究創(chuàng)作，取得了極為豐碩的成果并產生了很大影響。一九四八年，謝當選第一次國民代表大會代表，會間漫以應之，不投票給蔣介石，又借機于會后往滬、杭一游并繼續(xù)賣字，次年經渝回蓉。

一九五○年至一九五六年間，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一生追求政治清明、關切社會進步而又久享學術文化盛名的謝無量很快受到人民政府的重視和啟用，先后任成都市和川西人民代表、四川省美術協會及文聯委員、川西文物保管委員會主任委員、川西行署參議、四川博物館（今四川博物院）館長、四川省文史研究館館員，為四川文化事業(yè)竭誠服務，留下大量珍貴的詩書作品。其間，與四川文史館諸友詩書往來尤多，并與劉孟伉館長甚為相得，曾為其《冉溪詩稿》書題三十八韻長詩贊之。

這十七年，尤其是前十年，應是謝無量舊體詩與書法創(chuàng)作佳作迭出、精彩紛呈、成果最為豐碩的時期。據筆者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在京得覽陳雪湄先生所藏謝氏自存遺稿之統計，除文稿、書稿、信稿、讀書筆記之外，一九四○至一九四九年間，謝即著有自作詩原稿共十九卷，一九五○—一九五六年間，又有自作詩原稿五卷，共計二十四卷，存詩總計約三千首。

此間，除大量優(yōu)秀詩作外，亦偶有詞作。先生一九五一年遺稿《雜抄》卷中所記《柳梢青》詞，事牽二十年滄桑之變，托物寄情，意蘊高潔，格致清超。謝自跋云：『柳梢青，題廿年前后湖荷蕊，十一月十三日。一九三一年金陵大水，后湖荷蕊漂沒，有藏其片萼者，為賦柳梢青詞題于其上。頃在成都見之，復次前韻書其后』。詞云：『一抹殘陽，廿年重見，水佩風裳。錦里清歌，江南昨夢，并入秋光。莫夸時世新妝，誰剪碎，當時寸腸。碧葉全無，紅心不死，依舊芬芳?！?/p>

據《萬流屋嗇庵詩抄》及馮其庸《謝無量文集·序》所記，一九三一年之前詞則為：『劫外斜陽，凌波何處，空憶霓裳。流水依然，這回重到，瘦了湖光。錦顰霞縐啼妝，掩半面，羞紅斷腸。夢冷云沈，天荒地老，一寸孤芳。』

陳雪湄女士后來深情地回憶道：『留蓉的十七年，無量是既有耕耘，亦有收獲的。像君平賣卜一樣，他在市中，賣字糊口，高蹈隱晦，既擺脫了無謂的糾纏，又結識了書畫界和文史館一些氣味相投的朋友。他們以文字相砥礪，以道義相切磋，誠謂：「颙颙卬卬，如圭如璋」……這一階段的生活是值得留戀的?！?/p>

⒈居蜀十七年書法

學養(yǎng)積淀、艱難遭逢與思想境界的升華，同樣也為十七年中謝無量書法藝術的成就提供了重要的前提。陳雪湄說他『知恬交養(yǎng)，柔和淡泊，葆其天真』，老莊哲學及在蜀中山水間居游而親近自然，對他的書藝產生了深刻的潛在影響。道法自然、外柔內剛、目擊道存、技進乎道、守黑知白、神行于虛、得魚忘筌、大巧若拙、返璞歸真等等，均成為謝氏書法研究與創(chuàng)作的重要思想資源。與此同時，經歷了數十年世事滄桑、人生沉浮，一方面，以病軀進入老年的謝無量亦如其父當年『俯仰時變，觀世如容』，漸入『雅志超淡』之境；另一方面，也磨煉了他的風骨，滋養(yǎng)了他的『奇氣』。如他病后游江油水竹居詩句：『唯恐平生奇氣盡，又來此地聽灘聲?！挥秩缢痪潘牧暝诔啥假泟⒕菰娝疲骸好陀甏莼ㄈ杖諝?，河山垂淚發(fā)春寒。少年憂世成狂疾，老至無能始達觀。何限猿蟲隨劫盡，等閑鵬得天寬。千秋擾攘憑誰問，袖手滄桑仔細看?！粍⒕菡f，這是沉郁后的超悟、雄奇的超悟。這便是謝無量書法之所從出的性情本真。

這一時期，他在書法實踐上孜孜矻矻，蓄厚思深，專力積久，非以『余事』應之。他師法鍾、王，游心篆隸和南北朝碑刻，博采多家，積學醞釀，學創(chuàng)并進，產生了大量的優(yōu)秀作品，確立了自己風骨蒼潤，超逸簡遠，奇麗清新，直奪晉人神髓而又自創(chuàng)一體、迥異時流的獨立風格。其發(fā)展進程，以本書收入作品為主要依據，可概為兩條脈絡。

⒉楷書與行書

其一，初以一九三三年《慈溪金烈婦墓表》為起點，顯然基礎是南北朝刻石尤其是墓志而非涉于鍾、王，更不受制于唐楷范式，其審美取向就是否定科考館閣體。在此基礎上，他既簡化了用筆起訖、轉折處的筆法筆形，又突出了字內、字外空間的散朗之美，通篇氣息清曠、樸雅、自然。一九四二年，謝為唐光晉題《張猛龍碑》舊拓所云：『或大或小，或仰或欹，藏棱蓄勢，發(fā)為貌奇，雖存隸法，亦挾草情?！贿@正是他在此墓表中對楷書字勢、章法處理的要津。他又在跋《鄭文公舊拓》時指出：『《北史文苑列傳》序謂「南人貴乎輕綺，河朔重乎氣質」，匪惟文章則然，書法亦可以此例之……楷書之初變，不當以鍾、王為正宗也。』這充分說明他對南北朝刻石楷書藝術精神的準確把握和對楷書發(fā)展歷史的透徹理解。以此為起點，謝無量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大量創(chuàng)作實踐中又經歷了自家風格楷書演變的兩個階段：首先，是在三十年代后期至四十年代前期上溯鍾繇（以一九四一年為青城古常道觀所書《太清金液神丹經序碑》為例），重在對鍾氏古雅天然、隱含隸意、善蓄勢而筆短意長之藝術意蘊的攝取。此后，即將南北朝墓志與鍾、王楷書融為一體，鑄出自家面目。至一九四三年《為君惠書》聯展為大字，瘦勁渾凝，散朗含蓄，意兼稚樸；一九四四年《為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展賦書四絕》則渾凝而意態(tài)更多質拙，且以多字數布成大幅，顧盼呼應，意連勢全；而同期的《題三山雅集圖》《應梧堪書自作》詩卷及稍早且微帶行意的《題季剛遺墨》，則成為他自成一格的小字楷書的代表作，極精健、短宕、散朗而風致樸雅。茲后至四十年代中后期，用筆便更多地融入篆意，字勢易為縱長，尤為圓融渾勁，又是一番新意，以一九四八年《處士張君碑銘》為代表作；另有為寶光寺書『雙桂平湖』聯，字徑達二十厘米，為難得一見的大字楷書，氣象雍穆，但筆力氣勢稍嫌不逮。而一九四六年為灌縣二王廟所書的『威鎮(zhèn)江源』匾額，則出于完全純正的楷書，最足以說明謝氏在楷書上的造詣。它以簡略的筆法筆形，突出篆勢的中鋒圓筆與空前的尺寸（字徑近六十厘米），達到了渾勁簡靜的力量與通幅洞達朗徹之美。在其后這一階段，可以見得謝無量對出之以篆書用筆的南北朝碑刻藝術營養(yǎng)的深入發(fā)掘與吸納。他曾為唐光晉題《明拓鄭文公碑》云：『河朔貞剛見古鳳，北書無過鄭文公。南人姿媚徒相趁，變隸何妨有二宗。』陳雪湄曾回憶說：『鄭文公碑篆勢、分韻、草情，畢見其中，所以無量歡喜贊嘆，不能自已。北碑導源分隸，有定法而出之自在，故而雍容寬綽，筆短意長；南朝遺跡《鶴銘》《石闕》兩種，蕭散駿逸，殊途同歸，無量常置諸案頭，朝夕玩味。』由此，我們不難從前述謝氏自家楷書的衍變過程中，體味到他妙會『篆勢、分韻、草情』的來歷。其間，老子『既雕既琢，復歸于樸』的藝術思想對他的影響也是不難察見的。

其二，在自家風格楷書的基礎上，程度不等地挾入草情，衍化為行楷或行書，并在十七年中形成體裁與藝術風貌多樣變化而又統一協調的序列，其中不乏化取多方別呈異彩的作品。行楷如一九四○年《書杜子美詩》，雖見渾融，然略傷于軟緩，但其后的此類行楷、行書，幅式多樣，則概以勁氣內含，剛柔相濟，意態(tài)稚拙，風致蕭散簡遠并隨性變化，時出奇趣為總體特征。進入五十年代后，以為杜甫草堂所書系列大幅作品為代表，在承續(xù)的基礎上愈發(fā)簡渾質拙。十七年中，各具特色的作品甚多，如《贈佛如李商隱七言聯》之蒼潤渾勁，斂中肆外，《贈紫蔓詩軸》之渾融流懌，《題沈福文自制漆盤》之精健率暢，《題李士棻設色三秋圖》之渾古，《題江油水竹居》之蒼澀恣逸，《贈從云陸龜蒙》軸之隨任松活，《贈萬程先生山居平陽詩》之收放奇布，《贈懋功陸龜蒙詩》之疏宕簡逸，《贈民翼先生陸龜蒙詩》之遒潤率暢，《贈竹庵集宋人》七言聯之跳脫樸秀，《贈翼文集李白句七言》聯之生拙，《贈少儒集蘭亭字》八言聯之圓融簡靜……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確如古人所云：『達性通變，其常不主。』（虞世南語）但以用筆看，確大多得益于圓勁遒渾的篆分之勢。這類作品主要以條幅、對聯形式在戰(zhàn)時成都的字畫市場流通，也兼及重慶，其數量是很大的。

以上，基本上均為謝無量因事應人之作，大多出于有意于『創(chuàng)作』的主觀動機，也是為四十年代之后世人所熟知者。其間，可能曾因酬應欠周而引起吳宓先生腹誹，其評謝書為『逸而肆』，雖或略隱貶義，但亦差可一窺其時謝書風貌。但是，這還遠遠不是謝無量書法的全貌。

⒊行草書

這部分作品，則幾乎全是謝無量先生的自存詩稿、文稿、筆記、信稿，絕大多數寫在自制稿本上，亦偶有殘頁或小紙片，故謝先生在世時常人不得見，且數量尤多。據前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筆者在北京所得覽，這十七年所寫成冊者即達二十四卷。馮其庸先生二○○八年在《懷念國學大師謝無量先生》一文中提及，曾『親見他有厚厚的一本詩集，是他親手寫的，其書法之精美，令人永不能忘記』，即指此類，但其所見僅是謝先生自存詩稿中的一小部分而已。這類書跡，絕大部分體在行草之間，多是體裁為行而以草勢出之者，完全以草體出之者為數甚少。從一九四○年至一九五五年全部稿書中，可以清楚地見到謝先生作詩、為文、寫信起草與斟酌改易的原始面貌，反映出他極為嚴謹的治學態(tài)度。即與馬一浮這樣的一生至交往來通信并唱和，亦都先有草稿而后推敲改定，再謄抄寄出。而一九四○年至一九四六年間，謝氏曾手抄入蜀后之自作詩十多冊，或贈友人或售出，但均已非初稿底本，其價值自無法與手書底稿相提并論。無論從藝術或文獻的意義看，數量甚巨的這部分自存遺稿的重要價值都是顯而易見的，這是一個過往鮮見的謝書畛域，是最本然的『謝體』。

從藝術上看，這部分尺牘手稿較之于前述謝氏正式出手，或多或少有意于『創(chuàng)作』者，更為鮮活生動地反映出謝氏率性本真，信手自書，『無意于佳而自佳』的日常書寫狀態(tài)，是研究他的書法藝術最為珍貴的原始資料。據此，我們得以見出在居蜀十七年間，其行草書的發(fā)展大約可分為兩個階段。

其一，一九四○年至一九五○年前后。四十年代初期的作品如《抄錄太清金液神丹經序》稿，若與一九三五年《致林山腴函》相較，便清楚地反映出其時謝無量行草書本于『二王』的狀態(tài)：風神清超，姿致灑脫流動，雖筆力氣格尚有不逮，但卻可見他在三十年代后期對『二王』法帖所下的切實功夫。而次年的《萬慧滯仰光未歸和湛翁》則已顯有增進；《綿陽公園》稿則已是勁健、圓渾、遒暢，氣沖和而腕靈通，其作佳甚。陳雪湄先生說：『無量對右軍頂禮膜拜，老而彌篤。』在他所藏的閣帖中，可時見其所作釋注。他題張毅崛《宋拓圣教序》有詩：『右軍風格最清真，貌似如何領得神。浪比俗書趁姿媚，古今皮相幾多人?！魂愌╀赜终f：『無量書法源出「二王」，而能不囿于藩籬，自創(chuàng)新意?！煌ㄓ[謝無量一生稿書，信非虛言。

謝無量《題圣教序》詩，可謂攝右軍書法之要，那就是清淳真率、天然而脫俗的內在精神之美。而這也正是魏晉風度的特質。他非常明確地指出，后學者不可徒追皮相之貌似。僅就形式技法而言，謝無量也引唐太宗《王羲之傳論》來指明：『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勢若斜而反直?！凰菑男问郊挤ǖ膬仍谝?guī)律，『技』之『道』與『天地之心』之間的冥合、與主體精神運動之間的聯系來理解王羲之的。這就抓住了問題的關鍵。正如虞世南所說『字雖有質，跡本無為，稟陰陽而動靜，體萬物之成形，達性通變，其常不主』（《書髓》）；或如孫過庭所云『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窮變態(tài)于豪端，合情調于紙上』（《書譜》）。又如董其昌所直接指出：『古人作書，必不作正局，蓋以奇為正。此趙吳興所以不入晉唐室也……若形模相似，轉去轉遠?！弧河臆姇瑛P翥鸞翔，跡似奇而反正?！唬ā度菖_別集》）。這也便是我們理解謝無量行草書藝術的機栝。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謝無量的手札稿書正是在毫無造作、略無疑滯、自然本真而絕去流俗的自我精神統攝下，藝術書寫的自適流露。我們體味到的，不僅僅是文人的書卷氣，更重要的是他那種『與天地往來』的充分自由的精神狀態(tài)，故于右任評他的書法『筆挾元氣』。因此，便生成了他隨機萬變、略無定式、機趣橫溢而又無不合于形式美內在規(guī)律的自成一格的結字、行勢、篇章之創(chuàng)。具體言之，即較『二王』更為簡潔率宕而并不拘于細膩精致的技法形式、跡如火箸畫灰的用筆，欹側多變但較『二王』更多橫向而茂密內抱的字勢（與其化取鍾繇之楷或暗通消息，但又有別于其楷、行書之散朗），以及較二王更為密麗而空間節(jié)奏短快跳宕的行勢與篇章。此中，又因情境之變生發(fā)出各殊的風情面貌。這就是謝無量的『源出「二王」而能不囿于藩籬，自創(chuàng)新意』。本書中這一時期尤具代表性的作品有：不屑矜莊、松秀虛靈的《三車秘旨注釋摘錄》，渾雅遒密、機變流宕的《致蒙文通函》《題黃懋和犀浦草堂圖》《董母王太夫人八十壽序》，尤為繁密而短宕跳脫的《黃侃漢唐玄學論稿錄》，灑脫遒潤、風流跌宕、章法別具一格的《題魏子期花鳥》，朗健瘦勁而內蓄蒼莽、風神疏宕的《題楚詞新論》等等。

其二，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后期至五十年代初，謝無量行草稿書開始出現新的變化：用筆更為主動地引入篆意，字勢在生動變化中隱趨縱長（與這時期楷書之變亦應有消息相通處）。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筆勢縱向下引的連貫運動得以強化，筆致因中鋒束毫之用凸顯出圓勁、渾融、遒潤、婉暢之美，此以《窮居二首》和一九五一年的《自傳》長卷為標志?！蹲詡鳌烽L卷瘦勁圓融，遒婉而精氣內凝，一氣呵成而無不適意，給人耳目一新的感受。自此起直至一九五五年，在此基調上，或有更為流懌恣肆的《與真如詩》；或有純以沖夷和易、簡練疏宕的行書出之者，如詩冊《移居集》及大幅作品《書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詩軸》、手稿《和幼孳、敬于詩三首》等；或有以遒潤閑雅加之者，如《跋周岸登詞稿》及《一九五五年致程元直信》，而后者之風韻尤近于晉人。但在同一時期中又不乏變調，如中側方圓交用、風致拙樸頓挫的《題邠齋手書詩冊》和老拙澀厚的《百字令書奉劉孟伉》《為云生題香宋詞》等。除了筆意的變化，這一時期的行草書，總體上空間情調從遒密轉向疏朗沖和，而結字、章法均更為舒卷自如、變化無方。這確乎證實了陳雪湄先生所說，謝無量走的是魯公源出『二王』而自創(chuàng)新意的路子。短短五年間，其行草稿書精彩紛呈，有常而又富變，且質量之精無疑超越了四十年代，更上層樓，塑造出更為鮮明而成功的個人風格。

這當然是有歷史緣由和心理背景的。長期的戰(zhàn)亂結束后，自一九五○年起，人民政府對謝先生給予了充分的尊重和妥當的安排，加以過去十年中蜀中素有雅誼的一批文友，均各有所安，文酒之會更勝于前。謝先生以賣字糊口的一介寒儒，而『坐享鼎食』，又能安心從事自己所鐘愛的文化藝術事業(yè)，『中心怡悅』而氣和筆暢便不難想象了。他曾有詩：『少年有逸志，四海以為家。憂時曾累趼，懷舊每長嗟。天下看援溺，同心許折麻。光鳳千羽舞，和氣轉瀛涯?！?/p>

一九五五年二月，與何魯、稅西恒、馮灌父等十一人雅集成都三洞橋時，答何魯勸其遷渝之詩中表達了對成都的眷戀之情：『定教摩詰畫成圖，滿眼紅英換綠蕪。莫戀巴山聽夜雨，詩人自古住成都。』

⒋暮歲詩書老更成

一九五六年，七十二歲的謝無量迎來了人生的再一次重要轉折。是年一月，他應特邀赴北京參加全國政協第二屆第二次會議，并與黃炎培、陳毅、章士釗、邵力子、張奚若、葉恭綽、高一涵等故交老友重逢。其間，與衛(wèi)立煌受毛澤東主席宴請并合影。席間，毛主席對謝無量青年時期的著作《王充哲學》及他的書法給予稱賞，合影在《人民畫報》刊布。謝無量為有幸在一生中受到孫中山、毛澤東兩位領袖禮遇而深為感動。是年八月，由周恩來總理提名、吳玉章校長敦聘謝無量為中國人民大學語文教研室教授和顧問。同月，劉孟伉館長偕數十位謝無量居蜀期間的耆舊老友為之餞別，席間唱酬情深，從此傳為蜀中文史界之佳話。謝拈韻賦七律《餞席留別成都諸友》并書箋分贈諸友。詩云：『杯酒從容愜素襟，還鄉(xiāng)不覺二毛侵。余生尚有觀周日，遠別難為去魯心。邛竹一枝扶蹇步，秋光千里送微吟。山川草木懷新意，他日重逢感倍深?！?/p>

是年十月二十五日，謝無量離別寓居十七年、筆下詩書與山川共永的成都，奉調抵京。行前，他將自己所藏的一批古籍、碑帖捐贈與四川博物院。此后，謝無量先生在北京度過了以文學研究與教學為主，兼及寫作、書法和相關社會活動的暮年生涯，曾先后任全國政協委員、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一九五七年至一九六一年間，為學仍精勤不輟，又發(fā)表了《再論李義山》《漢語拼音方案讀后》《王韜——清末變法論的首創(chuàng)者及中國報道文學的先驅者》《紀念關漢卿——革命的戲劇家》《佛學東來對中國文學的影響》《簡談古玉》等文；自書詩稿、文，如讀書筆記《雜抄》卷及《雜筆》，詩稿《少年余事》《寸田集》《續(xù)寸田集》，筆記《碎金集》《碎金》《南湖禊集卷抄》，文稿《亥始談藝》等共十余卷。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七日，謝無量先生因心臟病逝世于北京醫(yī)院。十二月十一日《人民日報》發(fā)表訃告。以吳玉章為主任的十三人組成治喪委員會，于十二月十二日在北京舉行追悼會。馬一浮先生以挽聯與《嗇庵道長遷化志感》詩哀悼之，沈尹默先生亦賦詩哀悼，陳雪湄先生悲撰《無量夫子誄詞》。一九六五年，應陳雪湄之請，馬一浮撰《謝嗇庵先生詩序》。

一生歷經坎坷、辛勤耕耘的無量先生，臨終前一年臥于病榻時，曾重溫莊子而會心一笑。他辭世一年多后，一場巨大的災難性風暴橫卷中國大地，肆虐十載。陳雪湄整理發(fā)表謝無量一生詩作的夙愿終未能實現，成為永遠的遺憾……

⒌暮年書法

一九五六年至一九六三年間，謝無量先生的行草書進入迭出生機無定則，天真爛漫老更成，自由變化、姿態(tài)橫生、精彩四射的高峰時期。一九五六年六月至八月，調離成都前為鄒文奎夫婦所書自作詩冊，堪為這一時期的開篇代表作，其正值謝氏書藝爐火純青之時。通冊氣息老辣天真，元氣淋漓。其時，筆致正以篆為本而變化多方，高渾遒麗，老澀含潤；結字以欹側的縱勢為主，而又擒縱得宜，隨心所欲，如天女散花無不如意；章法則因具體書寫時間不同而偏草、偏行，各盡其妙，絕少雷同，但基調則以遒密秾麗為主。

此間，另有一九五七、一九五九年兩次為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所書杜詩大幅行書、行楷作品，仍如前文述及，在有意于『創(chuàng)作』的心態(tài)下所書，風格并無大的變化，只是愈發(fā)簡靜質拙，其中一九五九年五月《寄題江漢草堂》和《秋雨嘆》則尤為渾雅雍容。但是，真正凸顯這一時期最高水平的，還是長期不為人見的自存詩文稿書。繼《移居集》之后，又有《雜抄》《應酬小詩》《寸田集》《少年余事》《續(xù)寸田集》《南湖禊集》《碎金》等卷以及若干散頁，一直延續(xù)到一九六三年。這一系列書跡，正可以說已進入人書俱老，由絢爛而漸入平淡的化境。書法作為他的『心跡』，真如孫過庭所說『瀟灑流落，翰逸神飛』『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所能成』『莫不隨其性欲，便以為姿』，且時異事殊，跡各有別，變化莫測，這是真正如馬一浮所稱之『大家』的藝術創(chuàng)造。我們看：同在一九五六年九月，他寫的單頁箋《別劉孟伉》《和易均室游北郊詠》，郁屈老拙，其氣格古厚如此；而同月書扇《留別成都諸友》（所錄詩與《別劉孟伉》同）卻秀雅流懌，其氣清新和怡。兩者各隨意緒，而情韻大異，可知其鋒杪之系于心曲，敏變如此。又：同在一九五九年，有細密精健而率宕的《續(xù)寸田集》；有意欲以大草出之、放逸不計工拙的《少年余事》錄舊作詩稿；有《題云查臨書譜》之秀逸靈和及次年清明頭風病愈答馬一浮詩草之渾雅安詳；有散頁《劉知幾『史通』閱讀筆記》，一反五十年代以來多以篆意出之的常態(tài)，又側鋒迭出，方圓并見，翻折婉暢；有《文心雕龍?zhí)嵋?，幅面甚小，幾近『微書』，但率宕、精健，活脫跳躍，風神挺特而又蓄勢沉著，墨跡顯隱斑駁，極富木蟲蝕葉、鴻爪踏泥的意象之妙，旨趣遠在形跡之外矣。更為精彩的是單頁《錄舊作三首》《雜劇唱詞》《詩稿感舊》，頓挫郁屈、沉酣流宕、蒼渾天成，其線質風采，可謂遠紹顏真卿《祭侄稿》《爭座位》，如『熔金出冶，隨地流走，元氣渾然，不復以姿媚為念』，令人嘆為觀止！

至一九六○年，謝無量已是七十六歲高齡，仍勤奮異常，老筆紛披，從心所欲，一派神行，可見之于《碎金》冊中諸稿。一九六二年，為華青題《王雪濤畫冊》，仍堅持事前起草改定再正式落筆的習慣。此題之草稿殘頁，風骨蒼潤，筆墨之厚重，已然遠帖而近碑，遠華而趨樸，意趣十足。次年六月，謝翁心臟病漸劇，在即將入住北京醫(yī)院之前，又為中國佛教協會《鑒真紀念冊》題寫『法海圓融』四字并附贊語。據陳雪湄記載，正式寫成后所附贊語為七行，而本書收入者則顯為初稿，為謝之老友晏濟元先生所藏。據晏回憶，此系他去京探望謝先生時，謝已臥病榻且鈍于言語，故以手示意，將此稿與所草《壽毛澤東七十》詩稿一并贈晏以為存念。這兩稿，特別是后者，均為謝無量先生垂暮絕筆，質拙天真，散而復整，確乎是返璞歸真，如嬰兒之純真，毫無掛礙了。但究其筆意之拙厚、字勢之天成，則又完全歸于漢魏氣象了。

另，據有紀年的作品看，始于一九五六年，后約在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三年間，暮年的謝無量還曾在較大幅面上作過數量不多的楷書新嘗試。這類作品字勢多縱長內抱，空間情調極為澄朗疏落而安寧，筆致極細瘦簡拙，但細察之，有雖細瘦而能渾融含蓄且老成者，如《養(yǎng)疾一首》（一九五六）、《循環(huán)日報復刊敬題》（一九五九）、《和吳瑋廬其一》以及無紀年的《檢舊書》等；也有不免凋疏而氣骨較為單薄者，如《國慶天安門游步》（一九五九）、《四川飯店禊集有作》（一九五九）等。（至如近數年間所見部分此類作品，氣象凋疏、筆意怯弱，則很可能不免偽作了。）這一部分為數不多的楷書作品，似可視為嘗試新態(tài)而尚未臻于十分成功者，有的可能系因身體、精神狀態(tài)欠佳而出之。試比較一九五九年秋《四川飯店禊集有作》與次年清明后致馬一浮《賜半劑而愈頭風》，便可顯見。但此老暮歲作書心態(tài)之自由和平而不自設藩籬，卻足可由是而知之。

二 謝無量書法綜論

（一）歷史動因與審美特質

謝無量先生學術與詩書藝術主要活動所在的民國時期，因由清入民的巨大歷史變局，導致社會劇烈動蕩，在轉折中，東西方文明的交錯使思想與學術文化異?；钴S，故人才輩出，成果極為豐碩。民國前期，以吳昌碩、康有為、沈曾植為代表的一系列重要的書法家，挾嘉道以來碑學大盛之風，在藝術觀念與創(chuàng)作實踐上，成果卓著，對二十世紀中國書法的發(fā)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對于民國時期的書法而言，除了受因印刷術的進步而出現空前繁榮的書籍報刊、書畫展示交流方式的社會化、一系列書畫社團組織的產生與活躍、部分學校開設書法課程等諸種外在因素的推動之外，更為重要的影響來自四個方面：其一，清末民初，甲骨文、流沙墜簡、敦煌經卷、魏晉文書殘紙及大量鐘鼎、碑志、磚瓦等新的文字資料的發(fā)現，極大地擴展了書法傳統的涵容和文字學者與書法家的眼界，所謂碑學、帖學二元對立的書法史觀的局限性凸現，而碑帖之并重與兼取日益成為很多書家的自覺選擇和風格多元化的由來。其二，由于廢除科舉，硬筆引入和新文化運動中某些激進人士『廢除漢字』的片面鼓吹，書法雖一時遭遇空前尷尬，但毛筆在實用領域的漸趨式微，反而促成了作為藝術書寫的書法得以擺脫與實用書寫之間的長期糾纏，日漸走向自身的獨立；而新文化運動中的很多活躍人士，在自己的日常書寫中卻依然對操毫揮運興味不減，他們的書跡舊中有新，新中有舊，別具一番生氣；其三，千年帝王專制終結，『天下為公』、民主主義的追求成為不可阻遏的社會思潮，平民教育事業(yè)開拓發(fā)展，新文化運動播下平民覺醒的種子，在文學藝術史研究與創(chuàng)作領域中，『民學』勃興，而與『官學』成為并列之范疇。其四，梁啟超、林語堂、鄧以蟄、宗白華、黃賓虹、沙孟海等一批學兼中西的優(yōu)秀學者，站在哲學、美學的高度，以現代的、世界的眼光對中國書法藝術的本質及其重要歷史地位所作的深刻闡釋，對民國時期乃至整個二十世紀書法觀念的現代轉型起到不可低估的觀念支撐與推動作用。謝無量正是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繼吳昌碩、康有為、沈曾植等前輩書家之后，以長于草行楷書而獨樹一幟的藝術創(chuàng)造，得與于右任先生等雁行，成為民國第二代書家中的杰出代表和影響百年現代書壇之巨擘。其書總體風格是：風神蕭散疏曠，氣骨蘊質耀文，姿致奇變莫測，境界超逸天真，韻余于筆。對于謝書之審美特質，歷來評者不少，但最為精辟恰切者，依然是『筆挾元氣，風骨蒼潤，韻余于筆』（于右任）；『無量法書，上溯魏晉之雅健，下啟一代之雄風，筆力扛鼎，奇麗清新，株守者豈能望其項背』（沈尹默）；『師法「二王」而加以深化，雖變化多方而精蘊不渝。羲之的靈和，獻之的神駿，與南北碑刻的凝練散朗熔鑄為一，這正是無量先生書法的精詣所在』（劉君惠）；『一片清機出自然，真情至性聚毫端?？v橫揮灑超凡筆，不近柴煙炭火邊』（吳丈蜀）；『我于謝老書法素所心儀，歡其疏曠自然，無造作氣與標榜氣，是可自成家數』（蕭軍）；『平生字與詩，增光此世紀。字尤口皆碑，瀟灑絕塵鄙。尋春信馬蹄，簪花照秋水。孤劍出秦關，一嘯蒼山紫』（聶紺弩）。

（二）詩旨、人格與其書

藝術作品的主體是人。欲究其書，必欲究其人。對于作為詩人、書法家的謝無量，其詩與書旨趣多通，而詩亦是知其人的重要媒介。馬一浮一九六五年所作《謝嗇庵先生詩序》云：『論語末后之教曰，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后之君子欲知嗇庵之為人，求其詩而已足。』又云：『始予與嗇庵相識，年俱未冠，以言詩相得，及其耆艾，其所涉益廣，所感益多。當其羈旅行役，憂患疾病，觸事遇緣，未嘗不以詩相往復，咸自胸中流出，無一字之茍……以家數流派論詩者，固不足以盡之?！欢x無量一九四○年在為馬一浮所作《避寇集序》中，更直接表述了自己對詩的藝術主張。茲不贅引，略概為幾點：『辭誠相貫，庶幾得詩人之正者也歟』（按：修辭立其誠，自真性情出之，使人知其本然之相）；表達不浮泛，簡賅適度，暢達而語無失當；反對文勝其質，理過其味，追求質文相稱，理味兼具；反對淺陋背理、卑狹浮艷或雕琢狡黠；要變化同于自然之妙有，抒發(fā)人心之常情。由此，我們不難會通于謝氏之書法：自胸中流出之真性情；以質為本，文質相稱；暢達而簡賅適度，理味兼具；反對淺陋、卑狹、浮華與造作，歸于獨立創(chuàng)造而平淡天成。一九四三年，謝無量在《穉荃三十以前詩序》中又說：『詩之者，藝之事也。故大巧莫如天工，凡一花一頁之細，其交錯組纂，前后左右，無不精密工致，光色相發(fā)，是以成其美；使一切顛倒而無序，枯索而寡味，過者望望然去之，豈足為詠嘆之資哉！』（按：可知其對藝術作品有機整體內在諸要素之妙造而達于『天工』的講求）。又據早年從謝先生游的詩人、書家王云凡回憶：『謝無量論詩主張打破「三元關」（宋之元佑、盛唐之開元、晚唐之元和），實針砭「同光體」之爭相摹仿江西詩派之弊?！唬ò矗褐鲝埶囆g創(chuàng)造須從主體內在需要出發(fā)，不設宗派藩籬而突破前古）而謝無量先生的好友、學者劉君惠則在《謝無量先生書法管窺》中寫道：『我同無量先生朝夕相處，時時請益，論詩，旁及書法，先生以高、大、深三字相勉?！唬ò矗捍顺鲎詣⑽踺d《詩概》，更直接道出謝無量對于詩、書的高標追求：境界高、內涵博富、意韻幽深。）

謝無量一生詩作逾三千首，高潮期在居蜀十七年。此前詩作，南社同人鄭逸梅曾評為『瑰詭淵古，別饒奇氣』，而這十七年中，隨閱歷、學問之增長，復受釋、道浸染，而對老莊哲學興趣尤濃，思想境界更趨生命、自然之本體與天人合一，因而詩思愈益超妙幽微，出神入化，其作淵古猶存，奇氣不改，但漸入平淡天然，蘊藉精粹而時出新意，寄托遙深。

如果我們能細讀無量先生之詩，而證之以前文所述謝氏生平與本書年表，不難見出謝氏其人有三個突出特征：首先，是人格的誠正獨立（『不為勢利所動』、不加入任何黨派、不謀勢位）；其次，是養(yǎng)自于學問、山川之靈及社會實踐的曠達通脫的襟懷（如其父之『觀世如容』、交友不計位之貴賤與境之順逆，平等待人，珍視友情，每喜聚談書齋、好文酒之會，故『三教九流都認識』，人緣極廣而崇善守正）；再次，是從少年時期的不喜受死板教條、僵化程序之束縛起，到終生未改對專制的憎惡與對民主的追求，再到老年的『雅志超淡』，可知其對精神自由的向往，且其間時出不拘小節(jié)、莊諧雜出、放浪形骸的童心（見民國時期報載坊間所傳趣聞），故馬一浮先生曾謂其『風度玄遠，有時近乎玩世』。而其又非僅迷書本之讀書人，前述其與王云凡『人生到處是學問，隨時隨地均可求學』語，亦足知其對精神自由之追求?？傊员旧⑷?，而以『平生奇氣』自稱。有此三者，我們便可想見無量先生身上隱約可感的六朝士人遺風，也便不難理解，為何他能在同時代的名書家中，獨具對晉人書法神髓直入內質的超悟并成功地物化為他的新創(chuàng)了。在作品真實地而不是偽托地物化主體精神的前提下，人格、性情與作品之間實有最為直接的內在關聯。而學識與作品之關聯，相比之下則是間接而次要的了。

（三）直奪晉韻 自出新意

謝無量先生入古的切入點始為『二王』，本于自我之內在需要。而他始終強調的是『領神』，而非皮相的貌襲。從他的書法實踐觀之，他抓住了兩個要領：一是『縱其筆勢』。這是『二王』草行書消解隸草遺意而裁成今草（行）形制之要樞，即突出筆勢運動的合理連貫性及其導引空間形式營構的主動性，使線的意義更為純粹。這對于形成今草『以使轉為形質，以點畫為性情』的體裁，對于溝通筆勢運動與主體內心律動，構成空間形式的有機整體，拓展書法通于音樂、舞蹈的藝術表現功能，都至為關鍵。故『米元章為集古字，已為錢穆父所訶，云「須得勢」！自此大進』（董其昌語見《石渠寶笈·卷五》）。鄭逸梅評謝無量書：『他的書法，往往縱其筆勢，氣充神旺』，可謂知言。二是得晉韻。要而言之，即晉人蕭散簡遠、悠游自在的風神；俊逸奇宕，各盡字之真態(tài)從而神變莫測的姿致態(tài)勢；以及超逸絕塵，味之于形外的意趣。其所反映的是晉人精神解放、尊重個性、生機活潑的藝術心靈和遠樸趨華而又耀文含質的審美取向。與此同時，他淡化或簡省了『二王』草行楷因『雅化』而在技法形式中精致唯美的細致講求，更剔除了隋唐人以及其后若干『學王』書家試圖『凝固』『二王』之『法』所導致的對『二王』精神的異化，而通過自己的作品投射出『我神』。因此，還是陳雪湄說得到位：『無量書法源出「二王」而能不囿于藩籬，自創(chuàng)新意，他走的正是魯公的路子?！磺叭嗽?，魯公『淹有魏晉而自成一家』，謝無量行草書也正是如此。不過魯公雄秀，無量超脫，所謂『雖學宗一家而變成多體，莫不隨其性欲，便以為姿』（孫過庭《書譜》）也。中唐的顏真卿正是在領『二王』風神的基礎上，出于主動的藝術立場借古開新，引籀、篆入行草，省約『二王』的形制，改變『二王』的線質，開創(chuàng)了新的風范。故黃庭堅云：『余嘗論「二王」以來書藝，超軼絕塵惟魯公、楊少師，相望數百年來，若親見逸少?！唬ā渡焦阮}跋》）蘇東坡則評顏行書『信手自書，動有姿態(tài)』，此亦恰合于謝之稿書了。我們看一九五○年前后開始的謝書線質之變，確也正是得益于主動地引篆入行草，但是他并未直接師顏，而是經由南北朝上溯至先秦兩漢，得以悟入。一九四六年丙戌重陽，謝無量曾有短札談及顏真卿書，雖言其楷，但亦可以見得他對王羲之書的卓識：『顏魯公書骨里藏棱，微病肥重，故雖森峻有勢而天機不暢，未能如右軍之清真神妙也。后人學之益失其本來面目，故作傖佇之狀，南園尤甚，瓶庵亦未得也，不如東坡師東方畫贊，猶得顏之髓?！凰麖娬{的，還是天機（本性）之清真、神妙！故當年在成都曾請益謝無量先生的陳子莊后來認為：『學王容易落入俗套，謝無量善學而自成一家風貌。』并認為謝書經過錘煉，返本歸樸，會『天人』之境，故能逃出『法網』而近于逸品（見《石壺論畫語要》）。在整個二十世紀的書壇上，謝無量獨奪晉韻而自探靈苗，就他的藝術創(chuàng)造所臻至的自然之境，與基于主體精神自由的『神變』而言，超越了同代甚至上一代若干書家，給我們提供了『二王』一系文人草行書優(yōu)秀傳統在今天如何繼承發(fā)揚的深刻啟示，是值得那些師法『二王』，特別是始終在『二王』風范與格局之內求發(fā)展的書家深思的。

（四）對秦漢魏刻石書法的化取

陳雪湄說：『無量平日除師法「二王」以外，又復精研篆隸及南北朝碑刻，博采眾長，構成了自己書法的獨特風格?！贿@也是切近事實的知言。謝無量所處的時代，恰值帖學較碑學勢弱。在清季民初碑學大盛的基礎上，如前所述，書法家們因金石學、考古學的一系列新收獲，面對著遠比前人所見更為廣闊而深邃的書法歷史傳統，同時又有由清入民第一代書法大家們優(yōu)秀成果的啟示，以及前代碑學書家在理解和詮釋傳統時的某些偏頗乃至失誤，如何批判地借鑒、選擇和化取這些歷史遺產？謝無量與他同時代的一批卓有見地的書家、書論家的優(yōu)勢在于，既有傳統文化的積養(yǎng)，又經歷大變動時期新思想、新文化的洗禮，因而視野開闊、思想開放、氣度包容，既利用了晚清金石學、碑學所積淀的歷史成果，又擺脫了碑帖二元對立書法史觀的偏狹，而得以在一系列不斷涌現的文字、書法新史料的基礎上來觀照整個中國書法歷史傳統。呈現在他們眼前的，便是先后相承互為銜接，并在其后續(xù)發(fā)展中交互影響，而非二元對立的兩大系統：以先秦兩漢為源頭的篆、隸、隸草、隸行、隸楷書，以『二王』為發(fā)端、文人為主體的今草（行）、今楷書。而在后一系統的后續(xù)發(fā)展中，顏真卿正是最早主動借篆隸之古而開新路的大家，因而沙孟海便說，顏是兼有帖學、碑學之長的——帖學和碑學，本沒有截然的區(qū)別。因此，謝無量兼收并蓄、為我所用的新創(chuàng)，與古賢魯公真有『心通』之處。與其詩旨一樣，他向來主張突破派別的藩籬，博采眾長，獨立創(chuàng)造。由此，他對南北朝刻石的精研與化取，至少在主觀上不存碑帖兩派對立相斥的偏見。他更多看到的，恰恰是二者淵源本來共通。正因為此，他才會在題《張猛龍碑》的跋語中，看到『亦挾草情』『兼嗣蘭亭』，在南北朝墓志、造像中看到如晉人行草般的字各盡其真態(tài)而千變萬化的神理。這樣，他也就避免了康有為尊碑抑帖的片面性。在他的行草、楷書中，我們感受到質樸與文雅、古拙與敏巧、天真與老辣、流懌與澀勁等要素，如鹽入水般溶化為一，而無法確指其出于某碑某帖、某家某派，真可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而一派天機流蕩。但就其總體，我們仍可以突出地感受到他在『二王』一路文人高格的基礎上，對來自秦、漢、魏的遒渾、古拙與空間情調凝練、散朗、機變之美的重點發(fā)掘和化取。其間，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引篆入行草——我們至今并沒有見到謝無量的篆、隸、楷臨摹本，但比較他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期之前、后兩個長時段，尤其是暮年作品的線質，并不難感受到他在這一點上的進展。從陳雪湄在《漫談謝無量的書法及其他》文中不止一次引到包世臣論書語，尤其是關于篆、隸用筆之『中原古法』『中實』『氣滿』的論述，我們當不難想見，以謝無量『目擊道存』之卓異天才，對此應是不乏心會，并付諸毫端的。四十年代中，曾與幾位前輩書法名家有過接觸的陳子莊先生即說：『書法用鑿筆倒鋒向外行，運筆如刀，近人書法常如此。余見于右任、謝無量、馬一浮寫字都是如此』『書法每苦落筆為難，雖云峻落逆入，亦言其意耳，欲尋模范，仍當從漢分中求之』（見《石壺論畫語要》）。謝正是在此基礎上，加以對鍾繇善于蓄勢、筆短意長經驗的吸取，而最終統攝于自己的『神行』。如此，對他書法點畫的基本審美特質，我們便不難獲解了。

（五）書法的『民學』與『官學』

清代金石學、碑學對于先秦、兩漢、魏晉大批新史料的發(fā)現與研究，清季以來現代考古學的一系列新成果，結束千年帝制邁向民主共和的政治大變動及中西文化的沖突與互滲，給民國時期思想與學術文化的發(fā)展帶來了勃勃生機。在文學藝術的研究與創(chuàng)造中關注平民、『民學』勃興，便是情理之中事了。從蔡元培的平民教育，到白話文運動，又到謝無量對中國文學發(fā)展分期中以『平民文學』與『國家文學』并列，且提出『國家文學，近于模擬；平民文學，近于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與模擬之后，廣臻文學之極規(guī)矣』，再到黃賓虹先生在《國畫的民學》講稿（一九四八）中所指出：『我國號稱「民國」，現在又為民主時代，所以說「民為邦本」?！凰鞔_指出：『君學重在發(fā)表，在于迎合人，民學重在精神，在于發(fā)揮自己。所以，君學的美術，只講外表整齊好看，民學則在骨子里求精神和個性的美，涵而不露，才有深長的意味。就字來說，大篆外表不齊，而骨子里有精神，美在骨子里。自秦始皇以后，一變而為小篆，外表齊了，卻失掉了骨子里的精神。西漢的無波隸，外表也是不齊，卻有一種內在的美。經王莽之后，東漢時改為有波隸，又只講外表的整齊。所以六朝字美。唐太宗以后又一變而為整齊的外貌了。據此等變化，正可以看出君學與民學的分別?！挥诖?，我們也正可以看到『二王』書法藝術在東晉本在的自由精神和謝無量在秦漢與南北朝刻石中對民間、山林風致之藝術精神本質的深刻理解，于是便不難理解他在師法『二王』的同時對『稚拙』『古拙』『樸野』等審美特質的傾心與化用了。一九四二年他題唐光晉舊拓《石門頌》云：『漢人書碑，隴蜀自為一派。由文翁作宰，蜀學之盛比于齊魯，書法何獨不然？《石門》《西狹》及《開通褒斜道》刻石皆隴蜀書之代表，筆勢放縱，足以發(fā)紓其山川之奇。因漢碑例不著寫碑人名氏，古人論者稱漢隸率皆伯喈。伯喈唯石經最為典重，傳至梁鵠，便形拘泥，無足觀矣。故余論漢碑當師隴蜀，以藥淺狹板滯之弊。』一九六○年十二月十三日，謝為聶欽明題《廣武將軍碑》拓本云：『近人書法源流論稱《好大王》《廣武將軍》如雙峰并峙，吾友夏竺生云：「《大王》本分，有定法、有定勢；《廣武將軍》本籀，縱筆為之，變更部位，錯落天然，其妙不可方物，擬之為草篆……」碑中多西羌部落名，或冠以《大王》，可補史之缺』，并題詩二首贊之：『廣武本來有篆法，史官掘出新發(fā)蒙。開張氣貫千鈞弩，疏秀春回二月風。投鞭猛氣正開張，氣勢猶堪啟晉唐。百載草深埋古碣，世人偽本競商量?！?/p>

同日又為聶氏題《姚伯多造皇老像》拓本：『北朝造像甚多，屬于道家者極少。姚伯多兄弟造皇老像在魏太和二十年，此是較大者。葉燮生《語石》尚未之見，或以其險勁簡古出于嵩高靈廟，毫無姿媚之態(tài)。龍門各造像知澀而不知拙，此則拙澀兼之，遂成隸楷。拓跋以后未足語此。欽明同志以為如何？』又題詩二首：『嗒然喪偶始通玄，似昧愈深象帝先。黃面瞿曇應拜倒，流沙一別幾多年。此是人間隸楷師，運毫拙澀乃成奇。區(qū)區(qū)羲獻夸姿媚，況到唐賢氣格卑?！?/p>

上述三則跋語與題詩，可見謝無量先生對出于下層、民間或邊遠地區(qū)書法高手的作品，不僅見廣識精，而且衷心歡喜。

謝無量對猶嗜北魏墓志的好友于右任先生的書法極為推贊，謂其『翰墨聲名四海高』；而長謝一輩，深得金石精髓和民間藝術滋溉的大書畫家齊白石先生亦成為謝無量書法的知音者。一九四二年夏，白石老人致函向謝無量索書扇頭，謝賦詩一首書呈齊老，詩云：『憂時羈緒但鰥鰥，一老崢嶸北斗間。已擲萬緣隨墮甑，尚聞白發(fā)對紅顏。云雷大輅開新國，猿鶴三湘感故山。肯映窗光捐尺畫，拋磚真得引珠還?！?/p>

八年后，九十歲的齊白石還在與姚石倩函中衷心稱賞道：『又得見無量先生手書，又不料此時之中國尚有此人也?！恢x書四十年代在蜀中有『孩兒體』之諧稱，原本是川人一種語言風趣的比擬說法，指其稚拙和不同常人之風貌，但以『文人精英』心態(tài)自居而鄙薄民間者或以此為貶義，至今卻有論者不斷地寫文加以辯說，其實根本是無謂之舉。何況，老子早認為能柔順自然如嬰兒，實非易事；趙之謙也有過『書家有最高境：三歲稚子，能見天質；積學大儒，必具神秀』之說。但趙說亦有不可不辨處：石壺在《論畫語要》中說，兩境實『區(qū)別很大。最初寫不來是「自然」之境，是自發(fā)的。經過鍛煉之后返璞歸真，是「天人之境」。最初是無法，后來是有法后擺脫了法……一切苦難都嘗過了，知道了里面的艱難，這與懵懂的狀態(tài)當然不同。學習中國書畫有三個境界，即三個層次：天然——功力——天人』。由此，石壺認為謝書近于天人之境，這也是符合實際的。以上前賢對『民學』內在精神的闡說以及謝無量在化取南北朝刻石中對民間風致的神會與提煉、活用，在距民國已去七十余年的今天，仍是深具啟發(fā)意義的。

（六）謝無量『皮襲為下』的『神行』

一藝之成，所關者甚多。就過程而言，即從學到創(chuàng)。先是學習、繼承，其必涉及到主體的思想方法。謝無量先生的繼承與創(chuàng)造，在民國以降的書法名家中，自有其不同凡響而值得借鑒處。目前我們所能見到他的論前人名作語中，宜以八字津要為概：『神行乃妙，皮襲為下?！划斍百t名作作為審美對象呈現于我們面前，其形、法、勢、意（神采），是融為一體而不可分的。但就觀照的層次看，形即形質（點畫、結字、章法），是形而下者，直接作用于審美主體的視覺感官，是意之所附麗者，亦即謝先生所謂『皮相』。它形成的直接動因，乃是由勢（筆鋒之運動勢態(tài)及其所生發(fā)的空間形式之動勢）所調動的技法。然勢主于意（情性、神采），由意所驅遣。意是作品的精神內核，是形而上者，唯可感會于心而不可盡于言詮。因此，審美主體心悟的能力與水平，涉及主體自身素質，是我們學習前賢、繼承傳統的關鍵。心悟的能力與水平從何而來？楊守敬曾引梁山舟論書語說：『學書有三要：天分第一，多見次之，多寫又次之?！粭顝驮鲆远骸浩犯吲c學富?！患殞彺苏f，品高與學富、見識及書寫實踐則主要由后天修養(yǎng)鍛煉造成。雖先天與后天皆不可廢，但先天之秉賦則非力求所可得，對于從事審美與藝術創(chuàng)造的人來說，天分，亦即李澤厚先生所說的『感性的原創(chuàng)領悟』，猶不得不列為第一。在古今眾多論者之中，作為清著名書家的梁山舟，所語確不虛。否則，功力雖深而難臻至境，『雖咫尺之隔，往往辛苦一世，未必夢見?！唬ㄅ颂靿邸墩摦嫐埜濉罚┰谛奈虻哪芰εc水平上，謝先生便是張懷瓘所說的『上才』。馬一浮先生在論晚近書家時曾說：『謝無量先生不好臨摹而天才卓異，隨手揮灑，自然佳妙。』也正是首先看到了這一點。值得注意的是，謝無量在國學領域積蓄廣厚，復深得老莊哲學精旨，更有助于他對古人法書『目擊道存』的超悟——此其一。

其二，從認識論的角度看，要成功地實現由學到創(chuàng)的飛躍，我們必經的認識途徑是從當代（寓于自我內在需要之中）立場出發(fā)，經由察于形、得于法、識于勢、會于意，并進而悟于道、通于變，終而達于情（我情）。其間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則是從會于意提升到悟于道。只有會于意，才能從內在精神上把握對象。但這還不夠，尚需由此而經過哲學的識與悟以至臻于道（本體）——天地之心（孫過庭：陽舒陰慘）的高度，方可達于成功的我情之變（達其情性，形其哀樂）。實現這『變』，當然必經創(chuàng)作的實踐，但這實踐及其所產生的創(chuàng)作成果，其驅遣者卻是自我的內在精神。在這里，古人的『他神』已轉化為『我神』，而作為呈現這神的形質，也便是『我勢』『我法』『我形』了。故陳子莊先生說『因意立法』。謝先生針對學習《張猛龍碑》而言的『神行乃妙』，雖指由其心悟所得的古人之神，但其間已必有『我神』之投射了。故此，謝云『皮襲為下』。事實上，要完全地做到皮襲貌似，本不可能，也無必要。因為，那古人之皮相與其神采本是不可分割的整體，何況，『神采為上』，神是主導。而時空既異，今之我神又豈能與古之他神盡合耶？會意領神已難，而悟道則更為不易，只因『大巧若拙，明道若昧，泛覽則混于愚智，研味則駭于心神』『心之通微，貫之而已，其同之者，心手相應，如輪扁斫輪，固言說所不能』（張懷瓘《評書藥石論》）。而前賢陳子莊先生則說：『藝術的基本功在于練眼、練手、練心，而練心乃根本之根本?！挥终f：『古人所謂心摹手追，須心摹有得，然后手追有成?！唬ā妒瘔卣摦嬚Z要》）謝無量先生之八字津要，應之于其書藝，給我們的啟迪，或可作此解。

（七）謝無量的一生筆硯書法實踐

書法、繪畫均為實踐性極強的藝術，非唯心悟、言說所即可成之。謝無量戛然獨造的書藝成就，來自他在巨量書寫實踐中的錘煉。評者如因他的學富或天資而輕視這一點，以為其學富而僅以『余事』事之，『無心插柳』亦可成蔭，實亦非知者之言，抑或即認識之誤區(qū)。質言之，從積學到主體之心性，再到藝術創(chuàng)造，其間必經兩種轉換。從積學到主體的性靈、風神之轉換為其一。因知識的積累（學富）并不等于文化的修養(yǎng)，不等于以文化人、以文養(yǎng)心、鑄就風骨，而須善于從文化學識和生活積累中化取養(yǎng)料來蒙養(yǎng)自己的內心世界。這些養(yǎng)料，康定斯基把它稱為『充實和陶冶了心靈的物質』，并說『它的價值是不可估量的』（見《論藝術的精神》）。這種養(yǎng)料來源于三個方面：人類文化的優(yōu)秀成果、作者的生活歷練以及自然萬象（前述謝先生生平及其藝術之成長已足可見）。藝術家的這種化取、蒙養(yǎng)、陶冶之功，在這第一種轉換中起著最為關鍵的作用。這是一個極為復雜的精神活動過程。要實現這一過程，關鍵在于：一、基于藝術立場的通感、通識，此指主體對前述三個方面各種事物之現象及其內在規(guī)律和它們之間相互聯系的認知、感悟、判斷以及藝術的遷想妙得；二、主體精神的覺悟，此指通過物我溝通的啟示，主體對自我內心世界的觀照、省悟、修正、煉鑄與提升。此兩者缺一不可，均關系到對『道』的解悟。正是通過這第一種轉換，主體得以養(yǎng)就一顆文心，培育性靈，樹立風骨。而前述第二種轉換，則是通過書內功的鍛煉（練眼、練手），通過技道一體的實踐，實現藝術創(chuàng)造所必須的合目的性與合規(guī)律性的統一，而最終物化為作品。值得注意的是，現實中并不乏這樣的例子：作者是學者兼書家，但學問多、性靈俗，作品的格調、品位、境界頗多庸俗氣，這是未能成功地實現第一種轉換所致；也有的學者書作雖不乏『書卷氣』，但僅可視為學者字，而不入書法創(chuàng)作之格，未能獲得藝術的合規(guī)律性，這是缺乏真正的書內功，無法實現第二種轉換。前文已述及陳子莊先生對功力的概括以及謝先生的心、眼之功，但他手上的功夫亦不可忽視。謝先生『不好臨摹』，存跡亦少， 然而綜觀其一生書法發(fā)展之歷程，在『神行』的統攝之下，其『心摹』有得之后的『手追』，則是巨量的，令今日之書家者無法望其項背。只是他的『手追』，并不以『皮襲』為尚，而往往直接化其心摹所得于『創(chuàng)作』之中，技巧也在這種實踐中逐漸自覺地加以調整與提高。這樣的學書之路，因前文所說『天分第一』之故，恐非多數對前人風格『先入后出』的學習者所易接踵，只能心慕之卻難于即之了。近百年間，抑或吳丈蜀先生庶幾近之？我們作如是說，并不意味著否定『先入后出』者成功的可能，因通向成功的道路與方法本在于因人制宜。謝先生在《關于格物致知的通信》中亦曾說：『……又，再讀二詩，似以脫樊籠為快，夫樊籠之內樊籠之外，各分垢凈，去彼取此，引以為高，非不可愧沉酣于流俗者?！唤璐?，亦可見到他在藝術實踐中對『入』與『出』辯證關系的深入認識，他絕不以『天分』而輕薄『入』與『出』的實踐。

謝無量先生在學術上自一九三二年出版《李白》《中國古田制考》兩書之后，因各種原因未再有成本的專著。發(fā)表的散篇學術論文亦不甚多見；而作為一位以書名家者的藝術實踐，大約始于二十年代后期，至老未懈。其間，因家庭經濟來源之需而常以鬻書為事，應始自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直到一九五○年。他在二十世紀第一個十年即已安家于上海。謝先生在謝家子女中排行第二，但長兄早夭，事實上他一直承擔著支撐全家經濟的長兄之責，特別在一九二七年其父去世之后。謝自己的子女共七人（含四弟謝大藩所托遺腹女祖佑），而弟妹共有九人（亡者不計），其中多人亦遷居滬上，包括三十八歲去世的三妹，臨終亦將未成年的兩個孩子托付與謝無量夫婦。謝先生的女兒謝祖儀曾回憶說：『三叔出國后，四叔又遭遇不幸……自此，父親把對弟妹的感情，全部集中在幾個未成年的妹妹身上。父親有子女六人，家庭負擔很重，他仍把幾位妹妹接到上海我們家居住，送她們讀書求學』。他的長孫女謝德晶二○一三年撰文回憶說：『我們家所有人的開支，包括我們孫輩的學費，祖父都是管到底的?！弧核牡苊萌谏虾Ｗx書，每年他要交所有的學費，而他自己的孩子也很多，負擔也很重，每次都是先給弟妹們交完學費，然后再輪到自己的子女?！贿@種狀況，一直延續(xù)到四十年代末。由此可知，謝無量家庭經濟負擔之重，加上他們夫婦和他自己的各種社交、應酬等，其開支甚巨；特別是抗戰(zhàn)期間，民生艱難，更可想見。查閱民國史料可知，謝即在校兼教收入也是很有限的。故此，在整個四十年代的十年中，賣字便成為謝先生主要的經濟來源。他先后在成都提督街、玉帶橋、西玉龍街等處設點賣字，而且通過報紙廣告啟事，遠及重慶等外地。直到一九四八至一九四九年，他參加國民代表大會后赴上海、杭州、重慶等地游的一年多期間，我們仍能在當時的《申報》《世界日報》《大公報》上看到他賣字的廣告啟事。由此，也足知謝先生之仁愛與責任擔當了。在成都賣字，謝無量大多書寫自作詩。因其詩文和書法之名，求字者眾，『磨墨不敷濡毫，深以為累』。曾有友人劉騫先生見此景況，『請工匠取都江堰所產磨盤石琢成一硯相贈，硯石質粗，然發(fā)墨快當，謝先生大喜，說「解我勞矣」！』故在此后的一九四八年賦詩贈劉騫（克謙）：『片石憑君琢硯田，浮生似磨費周旋。端溪割紫聊同滑，歙嶺嵌星未比堅。道德傳心期守黑，文章脫手任成煙。不修邊幅誰尤汝，相對神游太古前?！徊㈩}記云：『克謙老弟琢磨石為硯，發(fā)墨而堅韌，用之數年，頃始賦詩為謝。舊藏竹垞硯，邊幅不飾，其銘曰「邊幅不修，吾豈汝尤」，故末句用之。戊子新春，無量記?！?/p>

由上可知，其時謝無量書法實踐量與受眾之隆。而此題硯詩，亦堪稱民國時期詠物舊體詩之上乘佳作，以此當足知其襟懷之超曠！

那段歲月，真如陳雪湄回憶，是『賣字糊口』了。其間，『每游歷名山，必攀崇巖，尋求古刻，從字勢中吸取營養(yǎng)』『一生筆耕所得，大多用來購買字畫，朝夕展玩，尚友古人，以遣時日』；其所藏歷代法帖中王羲之草書部分，均可見其親筆釋文；『每遇舊拓，輒閉戶推敲，夜以達旦?！贿@十年中，謝無量先生書作數量之巨是無以數計的。如此精勤專注而長時期的實踐，非『職業(yè)書家』而何？又豈僅以『余事』視之而已哉？在前述所云『第二種轉換』中，謝無量先生于楷行草書下功之堅實，卻又能化為舉重若輕的藝術表現，所謂歷艱澀而出之以平易也，這正是其難能可貴處。他所取得的杰出藝術成就，來之匪易也！

注釋：

①謝無量一九五一年《自傳》手稿。

②安徽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安徽省志——大事記》（方志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安徽通史》所載安徽通史編纂委員會『總序』，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二○一一年版；見郭書愚《『在傳統中變』：清季安徽的學術沿承與『存古』履跡》，《四川大學社會科學》哲學社會科學版，二○一九年。

③羅志田《裂變中的傳承——二十世紀前期的中國文化與學術》，二○一九年版。

④《謝無量傳略》，載《金景芳學案》，北京：線裝書局，二○○三年版。

⑤謝無量一九五六年贈鄒文奎夫婦自書詩冊。按：關于義和團運動——慈禧太后扼殺百日維新后，在庚子事變中，始利用『義和拳』民間勢力，下詔對外宣戰(zhàn)，而在八國聯軍入侵后倉皇逃亡晉、陜，又暗與洋人議和，賣國投降，并鎮(zhèn)壓義和團，懲治支持義和團運動的相關官員。其宣戰(zhàn)之后，受到以浙江、湖南、廣東等南方多省巡撫之抵制，而有『東南互?！唬戏矫癖娦颐鈫蕘y，湯壽潛即與其事。魯迅先生后來說：『戊戌變政既不成，越二年庚子歲而有義和團之變，群乃知政府不足圖治，頓有掊擊之意。』李澤厚在《中國近代思想史》中指出：『夸大義和團的歷史作用和革命意義是不符合事實的?！?/p>

⑥南洋公學，一八九六年由盛宣懷創(chuàng)立于上海，是我國最早兼有師范、小學、中學和大學這一完整教育體系的學校。其經費半由商民（招商局、電報局）所捐，半由官助，是為公學。先涉師范院、外院、中院、上院，繼設鐵路班、特班、政治班、譯書院、東文學堂等。一九一一年，改名為南洋大學堂。特班之設，為其校總理沈曾植所倡議，而盛宣懷從之。『特班設一班，以待成材之彥之有志而學者』，課程重在西學（據上海交通大學校史網）。據周有光先生在《流年逝水》中回憶說：一九二五年『五卅運動』時，上海有兩個最有地位的學校，一個是圣約翰大學，一個是南洋大學，就是南洋公學。

⑦羅志田《中國的近代——大國的歷史轉身》：『五千年之大變——杜亞泉看辛亥革命』，北京：商務印書館，二○一九年版。

⑧《浦江清文集》第三卷：『張湯交誼與辛亥革命』，上海：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二○一五年版。

⑨丁敬涵《馬一浮交往錄》，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二○一三年版，第三七頁。

⑩謝在此行中所作詩有《萬縣山寺》《陰長生隱處》，詩前自序云：『己酉歲將盡，蜀人之招，自蕪湖還蜀，經漢皋，棹小舟上峽，正月始抵成都，峽中有數詩，錄短律二首?！唬ㄒ娨痪盼辶曩涏u文奎夫婦自書詩冊）；又有排律《己酉冬暮泊舟神女廟》（見本書《錄舊作呈何魯》考釋）及《寄會稽山人八十四韻》（見一九一五年十一月五日《青年雜志》第一卷第三號）等。

郭勇、張麗萍《四川存古學堂及四川國學學?？悸浴罚d《蜀學》第三輯，成都：巴蜀書社，二○○八年版；見《晚清改制學堂的嬗變：以四川為例》《貴州文史叢刊》二○一六年第二期。

羅志田《中國的近代——大國的歷史轉身》：『巴蜀文化的一些特色?！唬虅沼^，二○一九年版。

句出謝無量一九五五年《憶劉申叔五首》之二，見萬流屋手抄本《嗇庵還蜀詩抄》。

很有意思的是：據丁敬涵《馬一浮交往錄》第三五頁所載馬之『無量還蜀自峽中寄詩見懷此答之并示希安』札以及《中國書法全集——李叔同、馬一浮》卷第一三九—一四三頁所載《悲秋四十韻》《杜詩瘢并小引殘稿冊》札，可知馬氏其時之書跡亦曾有灑落不羈、散朗跳宕之風，意趣竟似與謝二十年代之書頗有相通處。

王建朗、黃克斌主編《兩岸新編中國近代史》下卷第八九八頁及該書第二十五章『由「學戰(zhàn)」到「思想戰(zhàn)」：民國時期的思想與學術』，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一六年版。按：與此直接相關的，則是走出科舉時代后的讀書人對自身新的角色與身份的探求。民元以來，報章雜志、新式出版業(yè)及大學等媒介較晚清尤為繁盛，其所提供的舞臺，展現出讀書人新的基本生活狀態(tài)（參見該書下卷第九二四頁）。

注三羅著第一八六頁。

謝祖儀《回憶父親謝無量》，載《重慶文史資料》第二十三輯，一九八四年十月版。

《謝無量文集》序，載《謝無量文集》第一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二○一一年版。

一九一○年冬，謝無量曾作長詩《寄會稽山人八十四韻》，一九一五年發(fā)表于《青年雜志》（見⑩），主編陳獨秀在按語中至為稱賞，但引起時在美國的胡適于一九一六年十月致函陳獨秀，對謝詩及陳之贊語提出批評，并提出『文學革命八項主張』；在此基礎上，又于一九一七年七月《新青年》第二期第五號上發(fā)表《文學改良芻議》。一九一七年胡適回國任北京大學教授后，遂與陳獨秀發(fā)起白話文運動，鼓動文學革命。以胡適古典文學之積養(yǎng)，自不必強于謝，其對謝詩中幾處用典之非議固可討論（謝并未予回應），但他批評的要點乃在于其主張『古典主義當廢』（見前云胡致陳函）。有論者認為此信對謝詩之批評即胡發(fā)起白話文運動之直接導因，則尚可商榷。因胡適后來在自己的口述自傳（見唐德剛譯注本第七章『文學革命的結胎時期』，遠流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二○一○年版）中，對白話文運動來由述之甚詳，卻只字未提評謝詩事。筆者認為：值得注意的問題，乃在于在白話文運動中，謝無量與胡適兩位先賢學術觀點之異同——這才應當成為相關研究領域關注的話題。

在白話文運動中，對于金元戲曲、明清小說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對平民文學價值的重新定位以及在實用領域中白話文的提倡與實踐方面，胡、謝實并無根本分歧，應該說大方向是一致的。二者之異，要在兩點：其一，胡適先生『有一條他沒有完全「證實」的「假設」，那就是文言文已經「全死」，它絕不可能與白話文在同一本教科書中「并存」』；而且他認為：『詩那時已成為白話文唯一有待克服的「堡壘」了。』其二，胡適認為『中國文學史也就是文學史上的語言工具變遷史』（以上有關引文均見《胡適口述自傳》唐譯注本），他對中國文學史的觀照僅限于『語言工具』的層面，而相對忽視文學的藝術審美屬性。以如今的后見之明，以上兩點，胡顯然存在片面性。而謝無量作為一個對中國古今文學變遷大勢有著深入理解的學者，則在以白話文寫作的同時，對中國古代文學有著『精神上之觀察』，并充分肯定古代文學，尤其是詩的『美之特質』，而且終生堅持在新的時代條件下進行舊體詩的創(chuàng)作，并取得杰出的成就。他對于古代文學菁華的認識，更近于王國維（參見浦江清《王靜安先生的文學批評》，載《浦江清文史雜文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也體現出他在『道出于二』的歷史語境中『溫故知新』的文化立場。但同時，我們也必須看到：胡適（及陳獨秀）所首倡的白話文運動，作為文學革命中的重要部分，在整個中國文化與社會的現代轉型中所建立的不朽歷史功績，至今光輝照人。而對于革故鼎新的開拓者在特定語境中難免出現的某些偏頗，我們則應當有『同情之理解，理解之同情』（陳寅恪語）。實際上，胡適在一九一八年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即對于自己上一年《文學改良芻議》之表述，也開始做出適當的調整。而與其關系甚密的歷史學家唐德剛先生后來在《胡適口述自傳》的譯注中，就此更有公允的評論。經過近百年中國漢語言文學的發(fā)展，上述問題的是非得失，其實已顯而易見。有趣的是，謝無量、胡適、陳獨秀三人均出自安徽，謝無量一九二一年在上海還專程拜訪過胡適并進行討論；他與陳獨秀之間更保持了長期的友誼。

陳雪湄《漫談謝無量先生的書法及其他》，載《文史雜志》一九八六年第一期。按：本文此后所引陳雪湄談謝無量書法之語句，均出于此文，不再一一標注。

邱捷《孫中山的北伐戰(zhàn)略和『三角反直同盟』》，載《團結》雜志編輯部《『孫中山北伐與梧州』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一九九九年版。

同。

同。

《丙寅十月致馬一浮函》考釋。

王云凡《記謝無量先生》，載全國政協《文史資料選輯》第八輯（總一○八輯，一九八六年版）。王云凡與謝無量系一度有直接交往的師友關系，故王文之可靠性，遠勝于八十年代以來其他若干僅憑聽聞轉述或抄錄他者所寫關于謝無量的文章。但王文中對一九五二年謝『因舊作風不改』而『卷入運動……幾殆』一事，實亦未確，因其時王已在湖北工作，也是限于耳聞。

謝無量一九五六年贈鄒文奎夫婦自書詩冊。

一九二○—一九二七年，正值中國學術現代轉型時期。梁啟超重要學術著作《清代學術概論》（一九二○）、《中國歷史研究法》（一九二一）、《研究文化史的幾個重要問題——對于舊著《中國歷史研究法》的修正與補充》（一九二二）、《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一九二三）、《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一九二六—一九二七）先后問世，其間引起了一系列學術討論與批評，反映出史學界在這一轉型期中的探索精神與不可避免的某些困惑。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經過一九二三—一九二四年的科玄論戰(zhàn)后，在中國亦得到廣泛的傳播，推進了其文化哲學的新發(fā)展。謝無量在此處具體所指，當是梁啟超的《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這正表明當時馬克思主義之學理對謝無量思想的影響。（參見彭春凌《『歷史研究法』與一九二○年代的梁啟超》、姚代玫《學術轉型期的困惑——梁啟超與〈中國歷史研究法〉》，兩文分別載《云夢學刊》二○○八年和《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二○○二年第六期）。

《天文臺半周評論集》一九三七年四月一四日第二版所載竹頭木屑撰文《謝無量『不敢放屁』》。

其時社會氛圍和知識分子的普遍心態(tài)，可參閱《逝年如水——周有光百年口述》 中『章乃器及救國會諸君子』，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二○一五年版。

謝德晶《我的祖父謝無量》，載《謝無量文集》第九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二○一一年版。

同。

同。

《謝無量書法》，成都：四川美術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

見《錄舊作三首》考釋。

一九四三年四月，謝無量有《賦于右任六十四壽筵》詩，同年冬有《癸未冬至尹默見過并示近作》詩。

萬流屋手抄本《嗇庵入蜀詩抄》，共有《青城山居雜詩》十五首、《青城消夏詩》二首。

丁敬涵《馬一浮交往錄》，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二○一三年版 第三八頁。

羅志田《中國的近代—大國的歷史轉身》：『巴蜀文化的一些特色』，北京：商務印書館，二○一九年版，第三九頁。

《中國書法全集·八四·近現代編·謝無量、劉孟伉卷》，何應輝文《劉孟伉書法評傳》。

一九四○年至一九四九年，謝無量先生詩作遺稿計有《柴棘余音》十三卷、《竇圌集》《竇圌隨筆》《問道亭集》《壬午春集》《縞余篇》《龍蛇小集》，共十九卷。其中，《柴棘余音——入蜀集》即自注『選百八十二首』。一九五○—一九五六年，有《柴棘余音》（壬辰集）、《物物吟》兩卷、《移居集》《應酬小詩》，共五卷。十七年間總計二十四卷。

同。

吳宓，一九四五年一月八日記原文，茲不全錄。其中云：『訪謁謝無量……于此接客甚多，均為來求書者。蓋謝無量以名士鬻書，書法逸而肆，然今在成都最為人推重，收入甚豐……宓呈《五十生日詩》，謝君未及閱，遽以授其客汪某等，宓頗不悅，阻之未及。』筆者按：其所云謁謝處，當正是成都提督街謝鬻書之所。從『書法逸而肆』句后緊接下句『然今在成都……』看，三字之評誠當，但吳自己并不見得一定稱賞這『逸而肆』，再見句后所云不悅之故，其或略隱貶義可知。又，云謝『原籍梓潼』，蓋因見謝早期著作自署『梓潼謝無量』故，但實誤（見本文前按語）；所謂『年六十四』，是年謝應為六十二歲，陳雪湄其時三十六歲。

烏以風輯錄《問學私人記》附《王興賢記十七條》之四，載《馬一浮集》 第三冊。

馬宗霍《書林藻鑒》，第一○○頁。

幾件散頁之書寫年代，見本書作品考釋。

同。

同。

『其實把天人結合起來思考，是傳統四川文化史上的一個典型再現（依揚雄所言，要能通天地人，才是儒）』，見羅志田《中國的近代——大國的歷史轉身》，北京：商務印書館，二○一九版，第七四頁。

謝德晶《我的祖父謝無量》，載《謝無量文集》第九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二○一一年版。謝無量交友之感人處，除與馬一浮、馬君武終生不渝的友誼之外，尤可見于他與楊滄白之交（見一九五六年贈鄒文奎夫婦自書詩冊中『戊戌在廣州贈楊滄白』及本書中有關作品考釋），與王白與、周岸登之交（見《跋周岸登詞稿》考釋），以及他與劉師培之間長達二十余年交往中的起伏（見《憶劉申叔四首》考釋）。其待人之平等，從與小他二十余歲的青年羅新之之間的交情則尤可見出（見《贈羅新之聯》考釋），等等。

孫郁《在民國》，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二○○八年版。按：由清入民而經歷『五四』的兩代讀書人中，頗有一些名士如陳獨秀、魯迅、黃侃、蘇曼殊等，其人格風采中，可窺六朝人之遺緒，蓋因特殊歷史時期之風氣使然，不過各人呈現的側面有所不同罷了。故馬一浮先生對謝無量有『風度玄遠，有時近于玩世』的知評。

鄭逸梅《世說人語》『謝無量』，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二○一九年版，第六四頁。

宗白華《藝境》，載《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北京：商務印書館，二○一一年版。

沙孟海《近三百年書學》，載鄭一增《民國書論精選》，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二○一三年版。

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載《謝無量文集》第九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二○一一年版。

《黃賓虹全集》第十卷《國畫的民學》，濟南：山東美術出版社、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二○○六年版。

謝無量《柴棘余音》第十四卷。

均見本書謝無量作品考釋。

張懷瓘《評書藥石論》，載《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

《馬一浮集》第三冊。

何應輝《書法家文化修養(yǎng)之我見》，載《中國藝術報》二○一五年三月二十四日。

目前所僅見者有二：《乙未正月上九日背臨王大令洛神十三行》，載《謝無量書法》卷上，成都：四川美術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第五九頁；《王羲之尺牘單字練習手稿》，載《神霄真逸——謝無量詩書文稿》，上海書畫出版社，二○一七年版，第一六一頁。

同。

同。

李興輝《我所知道的謝無量先生及其他》，載《文史雜志》二○一七年第五期。

（本文作者系中國書法家協會顧問）

（責編 楊公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