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講究自然,西方傳統(tǒng)藝術(shù)追求真實。中國一位畫家說:“畫畫如果和真實一樣,又何必畫呢?”中國藝術(shù)講究自然,是“天人合一”理念的結(jié)果。
討論這一問題,首先要明了自然和真實的關(guān)系。因為所謂“天”就是大自然,又叫造化。造是從無到有,化是從有到無。大自然中一切本來無,后來有了,“有生于無”,再后來又化為無。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山、水、樹、石、花木、動植物既是真實的,又是自然的。凡自然生成的,皆不是刻劃、雕鑿、精心制造出來的。凡是精心制造出來的,都不是自然的。
王充《論衡》有云:
天道自然,非人事也。
藝術(shù)作品,就是制造出來的。由此,藝術(shù)作品不屬于自然,但是真實的。藝術(shù)作品中的內(nèi)容又可以是不真實的,不真實內(nèi)容的藝術(shù)作品卻是真實的藝術(shù)作品。
西方傳統(tǒng)藝術(shù)作品,從學習古希臘到文藝復興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是不自然的。雖然他們畫出來的內(nèi)容(即畫中對象,或人或物或風景)是自然的,到了畫面上就是假的自然,因為是制造出來的自然。但是,如前所述,凡是自然的,都絕對不是刻劃、雕鑿、精心制造出來的。而西方傳統(tǒng)油畫正是精心描繪出來的,它完全是模仿人體、風景、物象等,一筆一畫地精心制作。一幅作品甚至制作幾年、幾十年,這不是“自然”,而是“復制”自然,描繪風景。不但風景本身不能改變,連光線都不能變。陰天了,夕陽西下光線變了,只好收工,待次日同樣光線才能繼續(xù)畫(描繪)。畫人像也如此。幾個月甚至幾年畫一個人,這個人衣服是相同的,人的姿勢是相同的,光線也不能變,才能對著對象描繪。畫到胳膊、手、腿、衣服部分,模特兒可以易人代替,但這個人也必須和原對象差不多胖瘦高矮,衣服也必須是同一件。這就是雕鑿、刻劃、精心描繪。天道是自然的,這樣制作繪畫就不自然了。制作繪畫是“人道”,也就是說人道不合于天道,天人也就不合一了。
中國藝術(shù),尤其是中國書畫,最強調(diào)“自然”,最反對雕鑿、刻劃和精心描繪。評價一幅作品,如果說“這幅畫(或書法)雕鑿氣太重了”,那么這幅作品便不可取。如果說其“刻劃”“太精心了”,也是不可取的,至少說“刻劃”得“太精心了”,“雕鑿”了,便不是好作品。好作品第一因素便是自然,古人說的“淡”,便是自然。董其昌在《容臺別集》中說:
大抵傳與不傳,在淡與不淡。
淡即自然,自然的作品便能傳下去,不自然的作品便傳不下去。又說:
蘇子瞻曰:“筆勢崢嶸,辭采絢爛,漸老漸熟,乃造
平淡?!?/p>
這句話見于蘇東坡的著作中是:
大凡為文,當使氣象崢嶸,五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
由絢爛到平淡,才達到最高境界,平淡即是自然。
米芾更是以“平淡天真”為標準論畫?!捌降奔词亲钭匀坏囊馑??!疤煺妗笔翘烊恢妫亲匀坏囊馑?。他把董源、巨然的畫評得最高,原因就是:
董源平淡天真多,唐無此品,在畢宏上,近世神品,格高無與比也。
巨然師董源……布景得天真多……老年平淡趣高。
米芾評畫評書法,處處以“平淡天真”為最高明的第一標準。反之,不自然的作品為“凡俗”。他說:
今世貴侯所收大圖,猶如顏柳書藥鋪牌,形貌似爾,無甚自然,皆凡俗。
另外,黃庭堅評畫,也以符合“自然”為最佳。他在《題李漢舉墨竹》中說:
如蟲蝕木,偶爾成文?!瓗椎焦湃瞬挥眯奶帯?/p>
“如蟲蝕木”就是非常自然的,而且黃庭堅說得好的作品,“幾到古人不用心處”也是古代評論家評論一幅好作品的重要標準。“不用心”即是“精心描繪”的反義。西方人傳統(tǒng)繪畫必是十分用心的。
徐渭說的“不教工處是真工”也是反對“精心描繪”的,他說的“信手拈來自有神”即是自然而成的意思。徐渭反復地說:“不涉安排”“天然真規(guī)矩”“天機無安排”“應機而動”“能知造化絕安排”“老夫游戲墨淋漓”等都是主張“自然”而反對“安排”(描繪、雕鑿)。
到了董其昌論畫更是“以淡為宗”,即以自然為宗。除上述之外,他反復講:
詩文書畫,少而工,老而淡,淡勝工……
董其昌類似的論述非常多,不一一列舉了。
董其昌把“元四家”捧得最高,又把倪云林捧為“元四家”中最高,原因就是倪畫更淡、更天真。他說:
元之能者雖多,然皆稟承宋法稍加蕭散耳;吳仲圭大有神氣,黃子久特妙風格,王叔明奄有前規(guī),而三家皆有縱橫習氣,獨云林古淡天真,米顛后一人而已。
“古淡天真”即自然到最高程度。
董其昌又在《畫禪室隨筆》中說倪云林:
及乎晚年,畫益精詣……一變古法,以天真幽淡為宗,要亦所謂漸老漸熟者。
“天真幽淡”和“古淡天真”同義,也是非常自然的意思。
董其昌更明確地反對“刻畫、細謹”。他說:
畫之道,所謂宇宙在乎手者。眼前無非生機,故其人往往多壽。至如刻畫細謹,為造物役者,乃能損壽……
西方畫細微地描繪對象,“如鏡取影”,絲毫不差,即是“為造化役者”,董其昌認為這種“刻畫細謹”,即是“為造化役者,乃能損壽”,是不可取的,就是因為不自然。
董其昌在《畫旨》中說:“北苑(董源)畫……即米畫之祖,最為高雅,不在斤斤細巧?!边@“斤斤細巧”即“刻畫細謹”,即不自然。
傳統(tǒng)繪畫處處反對“刻畫細謹”,反對不自然,處處提倡自然。例子太多,不可勝舉。
而且,世界上只有中國畫,把“自然”列為評畫的最高標準。唐代張彥遠云:
夫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精之為病而成謹細。自然者為上品之上,神者為上品之中,妙者為上品之下,精者為中品之上,謹而細者為中品之中,余今立此五等,以包六法,以貫眾妙。
一般說來,神品令人驚嘆,“神乎其技哉”,但神品仍在“自然品”之下,不能“自然”才“神”。張彥遠明確樹立了“自然者為上品之上”,即最高品第。
“謹而細”的畫,即“刻畫細謹”的畫,被列為五等中最低一等,就是因為畫得雖工,但不自然。
中國畫中也有工細的工筆畫,但中國的工筆畫也講究自然,也以“自然”為本質(zhì),不像西方畫那樣,過分講究光線、環(huán)境的影響。工筆畫的著色也是很自然的,不過著色的遍數(shù)多一些而已。但是工筆畫最高只能達到“神品”。中國畫后來的發(fā)展,主流和最受人注目的畫仍是寫意者,蓋寫意畫隨意而自然,“不為造物役”。中國畫叫“寫”,而不叫“畫”。蓋寫者,隨意而自然也;畫者,有描繪之意也;西方畫一直是刻意描繪,十分用心,不是寫。直到塞尚、梵高出現(xiàn),因為受了中國畫的影響,才改“描繪”為“寫”,已晚于中國畫千年也。
天道是自然的,不是雕鑿刻畫的。作畫是人道,人道要和天道一致,也應該是自然的,也不應是雕鑿刻畫的。中國畫“以淡為宗”,即“以自然為宗”,反對雕鑿刻畫。所以,中國畫也是天人合一的產(chǎn)物,它體現(xiàn)了中國哲學的天人合一原則。
(本文為新時代美術(shù)高峰課題組、中國畫“兩創(chuàng)”課題組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