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陽自西岸山頂上跌落,躲藏在山崖巖隙間的風,終于等來了自由,仿佛是沖出牢籠的巨虎,長出了翅膀,在飛跑中發(fā)出尖利的呼嘯!風是最怕太陽的,它一直在等待,終于等來了它最暢快的時刻。山的暗影連接深藍的江水,無邊的黑暗讓世界變得無限寬廣。風的嘯聲尖利上揚,江水的聲音低沉能彌漫到很遠。
他從下午四點多就“躺”在這江水里了,江岸是一片沙灘,沙灘與江水連接的是一片奇形怪狀的礁石。我坐在岸邊的一塊礁石上,守候著他。我害怕江水一下子卜漲把他帶走。當然.現(xiàn)在是三月.雨季還有兩個月才到,漲水的可能性不大,但我還是擔心,擔心伴隨著夜晚的來臨,尖利的風帶動著江水上漲,擔心他會突然間被江水帶走。金沙江從青藏高原唐古拉山一路走來,它有時歡笑有時悲傷,它像我們莫依德古村的男人一樣,也時常被憂愁浸泡得想要隨意地帶上一個人,沒有目的地走向遠方。我們村這樣出走的人歷來都很多,有的人走后留下了名字和一些故事供人們念叨,有的人什么也沒有留下。
這里畢竟是靠近岸邊的回灣處,水沒有上漲,波浪像女人的手一樣,無限溫柔地拍打著他,而他很難受,在水里翻去復來,嘴里不斷發(fā)出呻吟。
早上起來,他說今天地球轉得慢毬得很,心情一點都不好,他要請半天假。他跟領頭的張大哥說了一聲,一個人沿著成昆鐵路隧道往北走,這條隧道有3000多米,出了這條隧道走上1000多米,再穿過一座200多米的隧道,便到了拉鮮小站。后來他跟我講,好像當時有一座山在風雨中化作泥石流,奔涌到了他心里,他小小的胸腔怎么裝得下呀!憋悶得慌,他想好好在小站邊的館子里喝臺大酒,吃上一些東西,把心中的塊壘都消掉,可是到了館子里一看菜單上的價格,身上的錢根本不夠,只好買上兩瓶江津白酒往回走,路途上打開一瓶,邊走邊喝,回到工地時一瓶酒喝完了。正值下午四點多,正是金沙江河谷一天最熱的時候,天空那團熾烈的火球,把空氣點燃了。他說他的全身都著火了,心里也有一團火,他要被燒成灰燼了,他必須要到江水里冷卻一下。從雪山上來的江水,或許能澆滅他心里和一身的火。領頭的張大哥沒有辦法,只好同意了,并安排我去守護他。
他姓納,是我們莫依德古村的三大姓之一,名叫爾松,他們家和我家兩個家族間有多重的姻親關系,按最近的一重姻親算,我該叫他表叔。從親戚角度來說,我們兩家不算最親,可是走動得多,自然就很親近。爾松表叔讀過幾年書,能夠看懂小畫冊,報紙也大致能讀通,平時常到大隊部和小學校找書報來讀。雖然我們年齡懸殊十幾歲,但一點也不影響我和他之間的交往,他常帶我一起玩。這次到金沙江西岸做工,也是他帶我來的,因為有他帶著,父母也才放心十三歲的我出來做苦力。
成昆鐵路從攀枝花到元謀段,都是沿金沙江跑的,我們村對岸懸崖峭壁,岸頂直入云天,由于地崩山摧和泥石流,從山頂?shù)浇?,形成了幾條急促陡峭的河谷。這些河谷沒有水流,只有流沙滾石,直入金沙江。鐵路便從這些流沙滾石的河谷上過,為了安全起見,每年的冬春季,鐵路部門便要出錢請民工把鐵路橋下以及河谷上下游的泥沙和滾石清理干凈,迎接新的雨季來臨。也許是為了長久之計,今年鐵路部門下了決心,決定將沙河道清理后,河床底部澆鑄混泥土,河床兩岸打成???,利用七十度坡度的河道,使沙石順利流通到江里,而不在橋下形成淤塞。我們村張家跟承包這個工程的王老板是親戚,王老板是張家大哥的遠房舅舅。農閑季節(jié),大家都想出外掙一點錢,聽張大哥一聲召呼,便有十多人報名,組成一個小小的工程隊,開赴江對岸,對那一條堆滿沙石的河谷展開了強烈的攻擊。
由于天氣太熱,中午多休息了一會,張大哥帶著大家利用傍晚和天初黑氣溫回涼的時間,多干了一會,直到收工才帶人到江邊來。大家七手八腳把爾松表叔從江水里扶起來,抬回到工棚,強行給他灌了一碗米湯,他似乎不再難受,不一會就睡著了,呼嚕聲把小小工棚震動得顫顫巍巍的,壓迫下來的高岸也被他的呼嚕聲推開了許多,夜晚顯得不再那么壓抑了。
我和爾松表叔住一個工棚,我沒有早睡的習慣,加上他的鼾聲太響亮,我只好隨張大哥他們走出工棚。張大哥收繳了爾松表叔剩下的那瓶酒,幾個人聚在一起,用葷話下酒,為下半夜的美夢書寫腳本。我不會喝酒也不想聽他們的龍門陣,便爬到工棚旁邊的一個大石頭上,接受風的投懷送抱,感覺仿佛被傷害,又有一種非常不一般的快感。
二
我剛讀完半學期初中,決定不再讀了,父親逼我繼續(xù)讀,我說也可以,但每個月必須給我三十元生活費,父親很傷心,不再跟我講道理,也不再逼我下學期開學進學校去了。村里有人問起我時,我告訴他們,我要當作家,高爾基不是沒有讀過書嗎?照樣成為大文豪。我要到社會這所大學學習。真實原因其實是一個姐姐輟學了,她家無法供她讀書,把她許配給了江對岸一個親戚家。上學路上,再也見不到匆匆走在我前面的那個身影,我被同學欺負時,再也沒有人甩動書包瘋狂追打欺負我的人,學校對我沒有了任何吸引力。
爾松表叔和我不同,他學習成績很好,也特別喜歡讀書,但是他家里情況特殊,爺爺奶奶常年生病,父親身體也不好,本來他的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已經輟學了,父母咬牙想把他供出來,他也一心想要讀書,想要讀大學,然后離開家鄉(xiāng),走得遠遠的??墒菐е膲粝腼w起來的那對翅膀,在他小學五年級畢業(yè)時折斷了,他沒有逃脫姐姐哥哥一樣的命運。
爾松表叔身高一米七五,五官端正,唯一的缺點就是皮膚太黑。他回到家里啥活都干,每年能掙很多工分。沒過幾年就包產到戶了,按說土地分到各家各戶是好事情,可是他卻不會干農活了。過去在生產隊,隊長安排干啥就干啥,輪到需要自己統(tǒng)籌謀劃,他不知道怎么搞了。尤其是育秧撒種還要講究時令和技術,他更是頭痛。好在另立門戶的哥哥常給他指導,父母也還能幫上忙,勉強能夠維持下去。
在我們莫依德古,有句老話說:早栽秧子早打谷,早生兒子早享福。有兒子的人家都早早地為兒子提親,十六七歲就把兒媳討進家了。很多人家都是先把婚禮辦了,法定年齡夠了再去領結婚證??墒牵瑺査刹煌?,父母無論怎樣動員,甚至以死相逼叫他說媳婦,他就是不答應。
其實,只有我知道,爾松表叔心里裝著一個夢,這個夢無比美好,卻又彌漫著煙霞霧靄。曾經有一次,站在村邊高高的一個臺地上,遙望著從遠方云峰中飄出來再飄向遠方的金沙江,他對我講,他在學校時,在知青點的一個知青處借到過一本《龍云傳》,讀了好幾遍。他說,他和龍云是一個家族,按彝族姓,他們都是納吉家,由于我們這里受漢族影響大,趨于漢化,納吉家以納為姓。他說,龍云家也和我們一樣,生活在金沙江邊,而且離我們不遠,他掰著指頭算,從莫依德古往下游走,經過龍街渡、皎平渡、烏東德、白鶴灘,再往下就是龍云的家鄉(xiāng)了。他說,龍云到講武堂讀書前,曾經在金沙江上販運過木材,他們到過莫依德古,只是他們是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他說,都說龍云是一條龍,可是龍如果只在家鄉(xiāng)的小水塘里,就只是一條蟲,只有走得越遠,擁有更廣大的天地,才能變化成龍。那時我就知道,莫依德古太小了,容不下納爾松那顆充滿欲望的心。雖然我對他這種不切實際的夢想并不看好,但是我很崇拜他,那種無來由的莫名其妙的崇拜。
我曾發(fā)現(xiàn)納爾松的小秘密,我想,每一個人都應該是有秘密的,比如我堂姐小鳳的秘密都在一塊手帕上。去年,從云南來了一老一少兩個人,他們帶著一個爆米花機,在村里的大櫟樹下擺開陣勢,然后敲響銅鑼,大聲吆喝:爆米花噦!爆米花噦!村里最激動的是小孩子,催著父母和爺爺奶奶,將家里的米和包谷背去,炸成爆米花。
炸爆米花的少年十七八歲的樣子,嘴唇上的胡子長得有些羞羞怯怯,就像他人一樣。少年一說話就臉紅,沒事時就抱著一本書躲在一邊看。堂姐帶著小弟來炸爆米花,炸完了她叫弟弟把爆米花拿回去,弟弟不愿回去,她眉毛豎直,順手扯起一棵路邊的蒿子稈便開打,弟弟將手里的一大把米花往嘴里一塞,帶著裝滿米花的口袋跑了。
小鳳姐一直守在爆米花機傍,幫忙燒火、幫忙倒米,忙得不亦樂乎。幾天后,炸爆米花的一老一少走了,我發(fā)現(xiàn)鳳姐姐走路都走不好了,不似過去那般風風火火的了。她老愛坐在某個地方,手里拿一塊新嶄嶄的手帕,癡癡地半天不動。
爾松表叔的秘密就在學校,他對村小學校似乎著了魔,無論在哪里,他總是要往學校的方向看,學校似乎有一根無形的線,牽著他的目光,牽著他的心,在那根線的牽引下,他總是不由自主地要往學校去。他對學校的向往引起了我的好奇,幾次和兩個小伙伴尾隨在他身后,想探個究竟。原來,他到學校去是為了找小李老師。每次到小李老師住房的門口,他都要徘徊很久,最后走到門前,停留一會,然后運起千斤之力舉起手來,第一次看他的動作時,我很著急,怕他把小李老師的門拍壞,可是,他的手掌在接觸門面時卻是顫抖著輕輕地碰觸上去,變得無比的溫柔。
他一進到小李老師的房間里,我們便趕忙跑到后窗下偷聽。他坐在獨凳上,小李老師坐在床上,盡管開著門,小李老師還是保持了高度的警惕,微微側著身,好象隨時作好起身往外跑的準備。他說話結結巴巴的,但我們在外面聽清楚了,里面的小李老師也聽清楚了。他說他喜歡學習,小李老師肯定有書,他來借書。小李老師說,好啊,喜歡讀書好!然后翻找了幾本出來,遞到了他手上。
他后來常去找小李老師,借書、還書??墒切±罾蠋熞矝]有多少書呀,好多時候他總是白跑。小李老師總是跟他說,下星期回家了把新書找了帶來給你。小李老師家在十多公里外的鎮(zhèn)上,每個星期六下午回去,星期一一早趕過來。有一天,我們幾個小朋友正在學校旁的水塘邊玩,不知何時,小李老師突然站在我們身后,瞪著一對大眼睛,罵我們:看哪個還敢躲在我窗下偷聽。嚇得我們一溜煙跑好遠。
村里有了傳說,說爾松和小李老師處朋友了。后來聽說村長把爾松表叔找去罵了一頓,說他地上爬著的癩蛤蟆,不要去打望天上飛的天鵝。
我后來才知道,小李老師借給爾松表叔的書,多數(shù)他都看不懂,因為他的文化太有限了。
有一天,小李老師到村長和平時關心她的人家告別,當然也到了爾松家,一個年輕男人跟她一起,她說這是她男朋友,一起來幫他搬東西。小李老師調走了。
此后,爾松表叔和我的小鳳姐一樣,走路不會走了,完全的變了一個人。小學校又分來了一個男老師,可爾松表叔再也沒有去學校借書了。家里又逼著他說媳婦,他爽快同意了,但是有一個要求,就是女方要高中以上文憑。
半年前,有個媒人說阿拉依村有一個女高中生,問愿不愿意去看一下。爾松表叔的父母便天天催他去,他只好打上兩瓶酒,提上自家的兩掛臘肉,跟媒人去了阿拉依村。到了女方家,女方父母很熱情,那個讀過高中的姑娘,穿著整潔,外衣的學生裝上有一個小兜,上面別了三支鋼筆。從他們去到離開,那個姑娘沒有說一句話。爾松說,當時他覺得就有些奇怪?;丶液笳胰诉^去托那里的親戚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差一點上當。那姑娘只讀過小學三年級,因為智力問題,再也讀不走了,被勸回了家,但她總覺得自己還在讀書,不管在哪里,見到書便要拿回家,自己的衣兜上總愛掛上幾支鋼筆。
三
從那次醉酒后,爾松表叔顯得沉默寡言,白天,他拼命干活,晚上,他總愛坐在工棚旁邊的那塊大石頭上,很晚才回工棚睡覺。本來,那塊巨石,每個夜晚都是屬于我的,現(xiàn)在只好讓給他了。
我躺在工棚里看書,有些書是爾松表叔的,像《一千零一夜》《格林童話》等,這些書都是知青遺留下的,放在村文書那里,文書又不看書,就做個人情,送給爾松表叔了。我?guī)Я艘槐尽缎【起^》,一本《唐詩三百首詳析》和一套《歧路燈》,都看了幾遍了,找不到新的書可看,便翻去復來地接著看。
我知道爾松表叔沉默寡言的原因,他心中有一片荒原,太廣大了,看不見邊際,他不知道他處在哪個位置,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走出去。我問過他:你成天坐在那塊石頭上,想什么呢?
想讓火車帶我離開!
他的回答令我驚訝不已!我離開了學校,十三歲年紀,撐著瘦弱的身體,每天在烈日下艱苦勞作,勞動強度已遠遠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好在大家都是本鄉(xiāng)本土的,繞去繞來都是親戚,對我很照顧。每天天黑,吃完晚飯,力氣又回來了,便捧著書看,有時也在小本子上寫詩。我只想著把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以后成為一個農民詩人。沒有想到爾松表叔心那么野,在他心中有一個遙遠的遠方,氤氳著他無限的夢想。
讓火車帶我離開!
爾松表叔的想法,讓我也有了朦朧的想要離開、走向遠方的夢想。我注意觀察,爾松表叔坐在大石頭上時,他的目光是沿著鐵路延伸出去的,我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鐵路是從他的眼睛里延伸出去的。
五月初,為了趕工期,承包工程的王老板,在工地上安裝了幾盞探照燈,叫大家晚上也要趕工。王老板背對探照燈,一臉黑,用手指著大家,說:如果如期完不了工程,你們一分錢都別指望拿到。當過兵的張大哥,代表大家表決心,他舉起右手像是宣誓又像是敬禮,大聲說:保證完成任務。他的聲音有一些虛飄,被河谷風吹跑了。
為了能按期完工,也為了大家能夠拿到工錢,張大哥帶領我們沒日沒夜地突擊了一個星期,終于按時完成了清理河道的工程。最后那天,我感覺我身上每塊骨頭、每塊肌肉甚至每根毛發(fā)都不是我的了。我躺在工地邊的沙石上,什么也不想,就只想靜靜地睡去,哪怕再也不會醒。
這時,張大哥對大家說:他媽的,兩個月沒有沾油葷,天天吃能割破喉嚨的桂潮二號糙米,腸子都要割開了,整點油水來潤潤,大家今晚上山去,逮只羊來打牙祭。
張大哥的話太有號召力了,大家一下子來了精神,到廚房里三下兩下將幾碗糙米飯狼吞虎咽下肚,然后結伴朝江岸山上跑。
金沙江兩岸的村民,每家都養(yǎng)了很多黑山羊,到秋天糧食收進家后,各家便把山羊趕到山上,任其自然放養(yǎng),直到第二年五月底六月初雨水落地時,才上山將山羊趕回。我和爾松表叔一組,我們卯足了勁,一口氣從工地處沖到江岸山頂,沒有找到羊子,只好往回走。爾松表叔比我有經驗,他說山羊晚上一般會躺藏在山谷的巖隙里,我們于是朝旁邊的山谷插過去。在山谷的巖石邊,躺著三具山羊尸骸,羊皮被剝掉了,尸骸遺留在這里。為什么殺羊的人只帶走羊皮而不要肉呢!爾松表叔告訴我,羊皮比羊肉還值錢,一些收羊皮的商販,串入山里,偷偷將村民放到山上的山羊殺了,肉背不動,將羊皮帶走,專做這種無本生意,一張羊皮能賣幾十元,干一票比一個村支書收入還高哩!
無良商販們?yōu)榱艘稽c利益,竟然跑到山上來,將活羊剝了皮帶走,太殘忍了。我們正在感嘆時,突然聽見身后有石頭滾動,我們倆趕忙拽著一根樹枝,迅速躲到一棵大樹后。隨著石頭的滾動聲,走出幾個人來。領頭的一個老者說:好家伙,守了兩天,終于把你們給逮著了!我們連忙解釋,這幾只被剝了皮的山羊跟我們沒有關系。他們問,那你們到這山上來干什么來了。爾松告訴他們,我們在山下江邊干活,天太熱了,到山上來乘涼。老者說:你哄鬼嘛!另外一個年輕的說,別跟他們廢話,打一頓再說。老者攔住年輕人,對我們說:我們村的羊子不斷被人在山上剝皮,前天找到這三只羊,我們便在這里守候,現(xiàn)在抓了正著,還有啥話說呢,有理無理,跟我們走一趟吧。
幾個人帶著我們下山,爾松表叔一再解釋不是我們干的,他們不聽。爾松表叔只好退一步,懇求他們放了我,說我還小,才十三歲,還沒有成年。禁不住他反復哀求,老者發(fā)了善心,向我揮揮手,讓我回工地。
張大哥他們一伙,上山不遠,就在一個巖洞里逮到了一只山羊,我回去時,他們已在江邊支起一口大鍋,肉已煮熟了,正等著我們回去吃哩。我把爾松表叔被當?shù)厝水斖笛蛸\抓去的事告訴了他們,結果大家都因為剛偷了這個村的羊子心虛不已,不敢到村里去救人。張大哥說,這個村的人跟我們那邊都是親親戚戚的,不會把爾松怎么樣,明天再去找他們談判。聞著肉香,大家伙的口水早拖到地上了,不等張大哥招呼,圍著大鍋,唏哩嘩啦,大快朵頤。只有我沒有心思吃,端了碗飯,回到我和爾松的工棚里。他們個個都吃多了,走不動路,躺在沙灘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張大哥帶上兩個兄弟,懇求那個村里的幾家親戚,一起找到昨晚帶走爾松表叔的那個老者,經過反復協(xié)商,他們答應不報官,也不追究其它已損失羊子的責任,只要求賠償那三只剝了皮的羊子錢。張大哥怕事情再拖延,把昨晚偷吃羊的事也暴露了,只好答應賠償120元。張大哥回來叫大家湊錢,只有二十多元,張大哥無奈,找王老板商量,預支了一些工錢出來,才把爾松給贖回來。
后來的幾十年里,我因自己曾參與了一次偷盜以及爾松表叔經歷的一場冤枉,心中常感愧疚。
工程完工了,我們大家又回到了村里,過不久,我到鄉(xiāng)上辦的礦山當了一名礦工。在江對岸勞作的那幾個月,成為了義務勞動。剛完工時,王老板說,鐵路局的工程款還沒有劃下來,錢到了不敢耽擱,一定及時給大家發(fā)。可是等了一年多,討要了幾次,還是沒有拿到。后來聽說,王老板停放在江邊的一條木船被人用炸藥炸了。后來又聽說,王老板得癌癥住院,不久便死掉了。
幾年后,我參加了工作,之后就再也沒有見過爾松表叔。我每次回老家莫依德古,都要跟人打聽他的消息。有人告訴我說,他在村里的名聲太差了,混不下去了,外出當上了牛羊販子,賺了一些錢后再也沒有消息,也許是在趕牛羊的路上被黑吃黑,讓人做掉了。也有人說,他外出包工程做生意,賺了錢,討了一個富婆,過上神仙日子了。還有人告訴我,說他做生意,賺了錢,后來被人騙了,想跳樓,遇到貴人幫助,又起死回生,但是卻爛酒,有一次從外地坐火車回來,到攀枝花金江火車站,他嫌回家路難走,乘著酒興,騎了一根漂木從金沙江上下來。第二次再騎了一根漂木回來,將要到莫依德古的岸邊時,沉到江里了。但是,也有人說,他水性好,沉到江里并沒有死,在下游幾公里處又掙扎起來了,沿鐵路走到了前面的一個車站,坐上火車遠走了。還有一個我們莫依德古考取大學,在外工作的人在電話中告訴我,他在香港機場見到過爾松,他確定是爾松,只是人太多,一轉眼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責任編輯:沙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