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陽在區(qū)民政局婚姻登記中心工作。這天剛上班,就有一個老大爺和老大娘來到了他的窗口前。周陽抬起頭仔細一看,不由得笑了。這不是在自己家小區(qū)做保潔工作的徐大爺和他老伴秦大媽嗎,他們倆來這里干啥?
徐大爺叫徐春海,今年六十八歲,他老伴叫秦秀梅,比他小一歲。兩人老家在鄰省一個偏遠地區(qū),兩年前來到周陽家所在的玫瑰苑小區(qū),負責公共區(qū)域的保潔工作,一來二去就和他們熟識起來。
周陽站起身,微笑著說:“徐大爺、秦大媽,你們咋來了?今天不用打掃衛(wèi)生了嗎?”
徐大爺認出了周陽,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扯了扯老伴的外套,示意她趕緊回去。秦大媽卻一扭身甩開他的手,生氣地說:“來都來了,你還怕丟人?。?!”
秦大媽沖老伴發(fā)完火,又換上一副笑意盈盈的面孔,對周陽說:“周主任,原來你在這里上班???以前聽小區(qū)的住戶講,你在民政局上班,當時我還想,民政局是管啥的,原來是管結婚離婚的?。 ?/p>
周陽被秦大媽的話一下子逗樂了,笑著解釋:“秦大媽,我們民政局管的事兒可多了,三言兩語跟您也說不清楚,婚姻登記只是其中一項?!闭f完,周陽示意他們倆在窗口前的椅子上坐下,又問他們,“徐大爺、秦大媽,你們大老遠來我們單位找我,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沒事兒,沒事兒!我們?nèi)ナ欣镛k事,從這里路過,看到里面有個人長得特別像你,就進來看看,沒想到還真是你!”徐大爺神情忸怩地跟周陽說,然后又拽了拽老伴的衣袖,低聲下氣地對她說,“老婆子,咱別鬧了,趕緊回去干活吧,不然公司可要扣咱們工資了!”
“誰和你鬧了?我可是認真的!”秦大媽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來一張皺巴巴的紙遞給周陽。
周陽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打開一看,原來是徐大爺和秦大媽的結婚證。從事婚姻登記工作這么多年來,周陽還是第一次見到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結婚證,只見上面落款時間是一九七六年六月十六日。大紅印章是淄昌縣南孟人民公社革命委員會。
秦大媽白了老伴一眼,怒道:“你不是一直嘟囔著要離婚嗎,今天我就和你離!”說完,她又對周陽說:“周主任,我們倆是來離婚的,你給辦辦吧!”
周陽這才搞明白,原來這老兩口來找他是為了離婚啊。他趕緊收起臉上的笑容,一本正經(jīng)地坐好,讓他們講述一下離婚的原因。
徐大爺支支吾吾不肯講,秦大媽卻是個爽快人,竹筒倒豆子般把來龍去脈跟周陽講了一遍。
原來,導致徐大爺和秦大媽要離婚的,竟然是兩斤牛肉。本來呢,老兩口計劃回老家過年的,可算了算來回車票要不少錢,就決定不回去了。這不馬上就要過年了,徐大爺和老伴商量,打算買兩斤牛肉,用家傳秘方醬一醬。以前家里條件好時,徐大爺最大的愛好就是就著自制醬牛肉喝兩盅,可自從出來打工后,日子過得挺緊巴,一次醬牛肉也沒吃過,早就把他給饞壞了。他原以為兩斤牛肉也不算多,畢竟辛苦忙活了一年,老伴應該不會拒絕。誰知,秦大媽卻一口回絕了他的請求。秦大媽認為,牛肉那么貴,五十多塊錢一斤,吃不起,過年買斤豬肉包頓餃子吃就行了。結果,老兩口誰也說服不了誰,你一言我一語地戧起來。徐大爺越想越憋屈,辛辛苦苦干了一年,過年了連自己喜歡吃的醬牛肉也吃不上,真是豈有此理!于是,一怒之下就提出了離婚。這下可把秦大媽氣壞了。雖然后來徐大爺主動認錯,向老伴賠禮道歉,但好話說盡,秦大媽就是不肯原諒他。
聽完秦大媽的講述,周陽笑著對她說:“我還以為發(fā)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原來就為了這點小事兒。秦大媽,不是我說,您對我徐大爺也太摳了吧?徐大爺平常不抽煙不吃零食,也沒什么其他嗜好,忙活一年了,要兩斤牛肉吃也不為過??!”
聽周陽幫自己說話,徐大爺頓時來了勁頭兒,他委屈地說:“周主任說得對,這一年從年頭到年尾,我天天吃饅頭青菜,連點葷腥也撈不著。好不容易盼到過年了,原指望能過個肥年,誰知老婆子竟這樣對我……”
“你抱怨啥?你天天吃饅頭青菜,難道我天天吃雞鴨魚肉啦?我和你還不是在一口鍋里吃飯!”秦大媽瞪了徐大爺一眼,打斷了他的話,“你以為我是傻子,不想吃好的喝好的?我這么做,還不是為了能省點錢,早日把欠的債還上,好把壓在心頭上的大石頭早點兒搬開??!”
聽秦大媽這么說,徐大爺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耷拉著頭不吭聲了。
周陽見狀,趕緊問道:“秦大媽,您和徐大爺欠了很多外債嗎?”
秦大媽嘆了口氣,告訴周陽,他們有個兒子叫徐春,多年前,徐春在廣州打工,后來干夠了,就決定回家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他從親戚朋友那里借了十五萬元,又從銀行貸了二十萬元,承包村里的幾十畝地種起了藥材。在他的精心打理下,藥材大豐收。一家人歡天喜地,本指望能大賺一筆,先把銀行的貸款還上一部分,哪承想,最后卻被喪盡天良的藥販子給坑了,血本無歸。
徐春報了警,警察也立了案,但始終沒能把那個藥販子捉拿歸案。徐春又氣又急,在一次喝醉酒后突發(fā)腦出血,還沒送到醫(yī)院就撒手人寰了。
最后,徐大爺把兩處民宅和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變賣了,好歹湊夠二十萬還上了銀行貸款,卻再也拿不出錢來還親戚朋友。面對前來勸慰的親朋好友,老兩口向他們保證,子債父還,給他們五年時間,他們一定會把兒子欠的債全都還上。由于年紀大了,他們再也種不了地,就在親戚的介紹下,背井離鄉(xiāng)出來打工。保潔的活雖然又苦又累,他們租住的地下室也常年不見太陽,但他們的心里卻充滿了陽光。他們合計過,照這樣干下去,平常再節(jié)儉些,再過兩年就能把所有債還清了。
秦大媽的講述讓周陽一下陷入了沉思。沒想到,這對樸實的老人身上竟然有著如此辛酸的故事。世事無常,命運弄人。但他們并沒向命運屈服,而是選擇了抗爭,他們的精神令人欽佩。這手續(xù),不能給他們辦!
周陽正在那里出神呢,秦大媽和徐大爺?shù)臓幊陈曈职阉乃季w給拉了回來。他趕緊想了個理由,對他們說:“實在抱歉,因為你們結婚登記不是在本地辦的,所以我們無權給你們辦理離婚。如果你們非離不可,只能回戶籍所在地?!?/p>
“你說的是真的,沒騙我?”秦大媽兩眼盯著周陽,半信半疑地問。
“當然是真的了,我們可不能欺騙辦事群眾!”周陽信誓旦旦地回答。
秦大媽有些失望,把那張結婚證仔細折疊整齊重新裝進衣兜,然后站起身向周陽告辭。徐大爺卻高興得像個孩子,手舞足蹈地跟在秦大媽身后一起往外走。
眼看著兩人就要走出大廳,周陽又把他們喊了回來。秦大媽有些激動:“周主任,是不是能給我們辦了?”說著話,秦大媽著急忙慌地把手伸進衣兜里要掏那張結婚證。一旁的徐大爺,則緊張得變了臉色。
周陽卻沖他們擺擺手,回答道:“離婚手續(xù)我這里還是辦不了,我把你們叫回來,是想告訴你們,最近咱們小區(qū)有人在搞社區(qū)團購,價格超便宜,五十塊錢一斤的牛肉三十塊錢就能買到。秦大媽,我徐大爺每天起早貪黑也不容易,過年了就想吃頓醬牛肉,你呀,也心疼心疼他,通過團購群,給他買兩斤得了!”
“真那么便宜?!”聽了周陽的話,秦大媽頓時興奮得兩眼放光,但轉(zhuǎn)瞬間,她那高漲的情緒又低落下去,自言自語道,“唉,可惜啊,我們上了年紀,沒法加入那個團購群?!?/p>
周陽不假思索地接茬道:“這好辦,你們可以把錢給我,我通過團購群幫你們買!”
“那真是太感謝你了!”秦大媽說著,從口袋里摸出來一個破舊的錢包,小心翼翼打開,從里面抽出面值五十元和面值十元的人民幣各一張,遞給了周陽。
周陽接過錢,告訴他們,明天那個團購群的送貨員就會把牛肉送到他們手上,讓他們放心。秦大媽和徐大爺聽罷,又說了幾句感謝的話,然后歡天喜地地走了。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周陽正在小區(qū)里溜達,一個老大爺從遠處小跑過來。周陽仔細一看,原來是和他住同一個單元的趙秋生趙大爺。趙大爺手里拿著手機,一邊擺弄著一邊對周陽說:“大侄子,聽說你在社區(qū)團購群里能買到便宜牛肉,快跟大爺說說,是哪個團購群?我早上去了趟早市,好家伙,牛肉都漲到六十多塊錢一斤了,真是吃不起了。剛才我在樓門口碰到了打掃衛(wèi)生的徐老頭兒,他跟我說你加入了一個團購群,牛肉才三十塊錢一斤?!?/p>
周陽聽罷笑了笑,告訴趙大爺,他加入的那個團購群年前不搞了,送貨人員都回老家過年了,年后什么時候再搞得等群主的通知。趙大爺有些失望,怏怏不樂地走了。
到了傍晚,周陽坐到餐桌旁正準備吃飯,突然聽到有人敲門。他趕緊走過去打開門一看,原來是徐大爺。徐大爺手里拿著六十塊錢,不由分說就往周陽的手里塞。周陽一邊躲閃一邊說:“徐大爺,您這是干啥?”徐大爺笑著回答:“不干啥,就是補那兩斤牛肉的差價?!敝荜柤绷搜郏骸把a什么差價?那兩斤牛肉明明就是三十塊錢一斤!”徐大爺聽罷一下紅了眼圈:“周主任,你就別再演戲了,三樓的趙秋生已經(jīng)把真實情況都跟我說了!”
徐大爺告訴周陽,下午他正忙著打掃衛(wèi)生,趙秋生找到他對他說,他上午在小區(qū)門口碰到了那個團購群的送貨員,追問之下才知道周陽幫他們團購的那兩斤牛肉根本就不是三十塊錢一斤,而是六十塊錢一斤,送貨員還說他們團購的牛肉每斤也就比市場價低一兩塊錢,從沒有過三十塊一斤的時候。
周陽聽罷,氣得直怪那個送貨員泄露了“秘密”,又埋怨趙秋生一把年紀了還干這種招人煩的事情。
徐大爺把錢硬塞到周陽手里,感激地說:“周主任,當初你說團購群里的牛肉三十塊錢一斤時,我心里就有些犯嘀咕,即便團購會比市場上便宜一些,但也不能便宜那么多啊。聽了趙秋生的話,我才明白你的初衷和好意。你是個好人,好人一定會有好報的!你的好意我們老兩口心領了,你不用為我們擔心,下午我們接到了老家公安局打來的電話,坑騙我兒子的那個奸商抓住了,我們欠的債很快就能還清了。我老伴高興,許諾再給我買兩斤牛肉,好好過個年。另外,我告訴你啊,我和你大媽的感情好著呢,哪那么容易就離了,那天她就是想嚇唬嚇唬我,我們倆啊,誰離開誰都沒法過!”徐大爺笑著笑著,流下了眼淚。
周陽聽罷大為感動,不由得向徐大爺豎起了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