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是個聽話的娃。
大人說“不許下河”,于是我直到大學(xué)才學(xué)游泳;大人囑咐“不許摸電”,于是有一段時間我看見手電筒都繞著走;大人規(guī)定“一個人在家不許碰刀”,于是我常常跑出大門削鉛筆……不過大人從未說過“不許捅馬蜂窩”,于是我便順理成章地成了捅馬蜂窩的“專家”。
我兒時在河南的一個小縣城生活,所見的蜂子大致有三類:
第一類是蜜蜂。得益于歌謠和課本,孩子們對這種勤勞的昆蟲往往抱有崇敬之心,從不去招惹;第二類是黑蜂。它遍體黝黑,脊背上有一塊黃色,個頭兒比蜜蜂大三四倍。傳說它們能蟄瘋一頭牛,無論多皮的男孩,遇到它們也只有抱頭鼠竄的份兒;第三類便是馬蜂。馬蜂體型修長,細(xì)腰長針。大孩子說,和蜜蜂不同,馬蜂的針是直的,因此可以“噗噗噗”刺很多次。馬蜂兇狠好斗,很多孩子吃過它的虧。
馬蜂常在屋檐下做窩,形狀有些像洗澡時的花灑,眾多孔洞像一個個小隔間,開口向下,可以孵化蜂蛹,也能供馬蜂休息。蜂窩綿軟如絮,小的如酒杯,大的像個鍋蓋,蜂窩頂端長著一個小抓髻,牢牢粘在磚瓦上,我小時捅的便是這種馬蜂窩。
捅馬蜂窩講究時機,最好是夏季午后,太陽火一般熾熱,簡直能把石頭烤化,所有馬蜂都縮進蔭涼的蜂窩中休憩,連“警戒哨”也不設(shè)一兩個。我?guī)е桓銐蜷L的竹竿慢慢靠近馬蜂窩,將竹竿高高舉過頭頂,越平越好,然后緩緩伸出竹竿頭,穩(wěn)穩(wěn)抵住馬蜂窩的抓髻,緩一緩神,深吸口氣,后手突然用力平推,將抓髻從磚瓦上鏟落,之后拖著竹竿頭也不回地拼命逃。
蜂窩落地,馬蜂炸了一般飛出,它們暈頭轉(zhuǎn)向,四處巡察,仿佛想搞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躲在十幾米外,耐心等待。馬蜂最終會放棄蜂巢,它們會一陣風(fēng)似的離開,尋新的地點筑巢。馬蜂窩成了我的戰(zhàn)利品,里面的蜂蛹富含蛋白質(zhì),丟給自家養(yǎng)的雞,它們擠作一團爭搶啄食,像過節(jié)一般熱鬧。
老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有一次我躲藏不及,被馬蜂蜇了,大人知道后,便告訴我“不要再捅馬蜂窩了”。
我是個聽話的孩子,從此便把竹竿丟到一邊,但故事卻沒就此終止。
老家的房子大多四四方方,中間有個小院,根據(jù)方位修建北屋、東屋、西屋和南屋。我家南屋是間平頂房,屋頂用磚砌了一圈低矮的圍墻,屋外大人移植來三棵葡萄藤,插上竹竿引著葡萄藤爬上房,大人就著矮墻搭了葡萄架,葡萄藤葉便蔓延了整座屋頂。葡萄架低矮,只有我可以鉆進爬出,于是我承擔(dān)了采摘葡萄的重任。
那時物資匱乏,野葡萄、桑椹、槐花、榆錢……孩子們什么東西都敢往嘴里塞,因此葡萄架成了我心中的圣地,等到葡萄快成熟時,有事沒事,我總要爬上屋頂巡視一番。
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有串將熟的葡萄爛了。我仔細(xì)觀察,有兩顆葡萄癟了一大塊,汁液從一個細(xì)孔中流出,沾到其他的葡萄,整串便跟著爛了。
我正在心疼,發(fā)現(xiàn)幾只馬蜂飛來,圍著葡萄打轉(zhuǎn)。我在屋頂圍墻的一角尋到一個茶杯大的馬蜂窩,于是恍然大悟:罪魁禍?zhǔn)拙褪撬鼈儯?/p>
我氣呼呼地爬下梯子找竹竿,但想起大人的禁令,不由心中沮喪。不過這也難不倒我,哪能“死了張屠夫,就吃帶毛豬”。我找了一罐殺蟲劑,趁中午爬上屋頂,對著蜂巢一陣亂噴。
時間仿佛凝固,世間只有炙熱的陽光和微微的風(fēng)在悄然流動,突然,馬蜂如煙花一般四散飛開,大團的馬蜂向我沖來。我慌了神,斜著身子,沿著墻朝梯子那邊逃。
等我的兩只腳踏上梯子,我的心稍稍安穩(wěn),回過頭再看馬蜂,它們仿佛突然喪失了氣力,一只只斜躺在屋頂上,不多時便死去了。
噴了殺蟲劑的蜂巢不敢給雞吃,于是我丟進了垃圾堆,從此葡萄再沒有爛掉。我高興地向爸媽請功,大人結(jié)結(jié)實實夸獎了我一番,然后告訴我“以后離馬蜂窩遠(yuǎn)點”。
這種做法簡直是念完經(jīng)就攆和尚!
我問大人多遠(yuǎn)算遠(yuǎn)?
他們回答“能躲多遠(yuǎn)就躲多遠(yuǎn)”。
故事還沒有完。我有一個陳姓同學(xué),他家珍藏著很多小人書,每當(dāng)放學(xué),我都跑去他家寫作業(yè),趁機看書。
有一天,他神秘兮兮地告訴我,他家東屋平房上有個海碗大的馬蜂窩。
我仔細(xì)盤算了一番,大人只讓我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卻沒說不許我指導(dǎo)別人,于是我制定了“作戰(zhàn)計劃”。
一天午后,我倆穿著雨衣,爬上屋頂,我在遠(yuǎn)處指揮他把馬蜂窩捅了下來;然而百密一疏,那蜂窩落在了梯子附近,唯一的逃跑通道被馬蜂團團圍住。我們兩個傻了眼,雨衣只到膝蓋,我們只能蹲下來,把帽檐放下,任由馬蜂在我們四周橫沖直撞。
1分鐘過去了,10分鐘過去了……
雨衣密不透風(fēng),仿佛蒸籠,汗水汩汩而流,恐怕等不及馬蜂散去,我倆先脫水成了木乃伊。
于是我們蹲著緩緩移動,從陳同學(xué)家平房的另外一端,爬上鄰居家的瓦房,沿著斜斜的瓦房一路走,找到一棵梧桐。梧桐樹筆直高大,我們?nèi)酉掠暌拢е鴺涓蓮娜赘咛幜锵聛?。因為是夏天,我們只穿了背心和短褲,胳膊和腿難免磨出一片紅痕;不過我們并不在意,一點小傷算什么,勝利屬于我們。
此次事件后,我捅馬蜂窩的“教師資格”也被取消,與馬蜂窩的緣分宣告結(jié)束。
二十多年后,我?guī)е拮雍蛢鹤庸实刂赜?,那里新房林立,陳同學(xué)的家已然不見,我家的老屋也早已賣給了他人。
我圍著老屋轉(zhuǎn)了兩圈,房屋低矮,院墻斑駁。
“千萬別捅馬蜂窩,除非—”我突然沒頭沒腦地囑咐兒子說,“除非咱倆一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