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海南A站，一棵老齡樹死亡了。它是這片土地上最有優(yōu)勢的樹種，一經(jīng)倒下，林冠層便出現(xiàn)了空隙，為底下萬千的植物提供新生的可能。海南A 站就建立在這片林窗之地上，是一個野外科學(xué)觀測研究站。

闞月送去年年底剛來的同事離開時，對方問她：“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你，還打算留在這里？”她笑笑，滿不在意：“會有人愿意上山的?！?/p>

做守護公主的惡龍

海南太熱了， 越往南走，紫外線照射和海風(fēng)帶來的濕熱感就越重。面包車開到中部山區(qū)后，林北陸讓同事張越先去目的地，自己則下車找了家理發(fā)店，將半濕的頭發(fā)剪短一截，隨后才趕去山腳下的農(nóng)家樂。

一下車，林北陸就看見張越正和一個女生有說有笑，后者站在一輛摩托車旁，手里抱著一個安全頭盔。張越一本正經(jīng)地跟林北陸介紹：“這是A 站的闞月。”等私下時他又換了一副說辭，“那個闞月真厲害啊，一畢業(yè)就來這兒了，聽說她除了摩托車，還會開拖拉機呢！”

之后兩人要上山，張越坐上了護林員的車，讓林北陸坐闞月的摩托。闞月把唯一的頭盔遞給林北陸，林北陸沒接，闞月說：“你戴吧，如果發(fā)生意外，我學(xué)過側(cè)滾翻，摔下車后能保護頭部?！睗撆_詞：我能保命，但你不行。

闞月是A 站第一梯隊的重要研究員，林北陸他們這趟行程，是為了配合她拍攝自然科普視頻。這里熱到讓人頭腦發(fā)昏也就算了，蚊蟲還多得要命。林北陸隨口問闞月：“你們這兒蚊蟲多不多？”闞月欲言又止。

林北陸換了個問法：“那個頭兒呢？”闞月直接轉(zhuǎn)移了話題：“你怕蟑螂嗎？”

“不怕，怎么了？”林北陸皺了皺眉。闞月好似松了口氣，喃喃道：“那就好?！?/p>

結(jié)果當(dāng)晚林北陸回到農(nóng)家樂后，突然感覺左腿很癢，撩起褲子一看，只見小腿上腫起了兩個巨大的包，而右腳踝不知何時被螞蟥咬了一口，鮮血直流。這時，他才明白了闞月那個蟑螂的“比喻”。雨林的蚊蟲和南方蟑螂一樣，又多又大。

林北陸立馬下樓找農(nóng)家樂的老板娘要了兩斤艾草，一口氣全熏了，人被嗆得雙眼通紅，蚊蟲倒是瀟灑依舊。那晚，林北陸通宵失眠，想不通這么要命的活兒為何會砸在自己頭上。

第二天，林北陸的薄眼皮直接腫出了雙層褶子。按計劃，闞月今天要帶林北陸他們?nèi)ヌ擞炅稚钐?，拍攝A 站新建的監(jiān)測樣地?？匆娏直标懙牡谝谎?，闞月就問：“你還好吧？”

林北陸道：“好，沒被‘蟑螂’咬死，還能喘氣。”但是林北陸沒想到，他前腳剛提到蟑螂，后腳進雨林時就應(yīng)驗了——一只渾身油亮且巨大的蟑螂直接竄到了他背上。闞月反應(yīng)極快，一把擒住了它，換來張越極為兇猛的一聲驚嘆：“牛?。　绷直标懙哪抗鈩t緊緊盯住了闞月，表情復(fù)雜——徒手抓蟑螂，可真有她的。不僅如此，闞月還貼心地告訴林北陸：“這里生態(tài)環(huán)境很好，所以你之前可能沒見過這么大的蟑螂，害怕的話可以隨時找我，我?guī)湍阕ァ！?/p>

林北陸斜斜地看了闞月一眼， 抓蟑螂而已， 誰不敢？！可林北陸不知道的是，闞月敢徒手抓的東西，遠不止蟑螂。

到達目的地后，張越等人去另一邊拍攝植被，闞月和林北陸留在原地，檢查監(jiān)測系統(tǒng)是否受損。這片樣地主要是為了監(jiān)測猿類的行動，所以有好幾個紅外夜視監(jiān)測儀都被放在了樹上。只見闞月擼起袖子，雙手一張就打算爬樹。林北陸上前一把扯住闞月的背包，震驚且疑惑：“你怎么什么活兒都干？”

不等闞月解釋，林北陸就把攝像設(shè)備塞到她懷里，扯開了礙事的外套，就要往上爬。他但凡還能喘口氣，就不能讓女生爬樹干活，自己在下面瞪眼看著。

磕磕絆絆地爬上去，檢查完后，又磕磕絆絆地下樹。剛落地，只聽闞月低聲開口，回答了他剛才的問題：“我也不想什么活都干，但沒辦法?！?/p>

林北陸垂眸，只見她額發(fā)間滿是細密的汗，眉眼也被熱氣浸濕幾分，像一塊溫水細磨的徽州墨。林北陸的鏡頭里裝過無數(shù)人，但從沒有一個人像闞月這樣，幾乎全能。

她說：“如果我想守護一樣?xùn)|西，必須努力做更多的事?！?/p>

林北陸揶揄道：“你把自己當(dāng)什么了，保護公主的騎士？”

闞月認真思考了一下，說：“應(yīng)該是惡龍更貼切吧，又要搶公主，又要守護寶藏，還要趕走騎士和王子……要學(xué)的東西比騎士多多了?！?/p>

林北陸沒忍住彎起唇角——怪不得她會開拖拉機。他忽然有點想坐闞月開的拖拉機了。

上午的工作結(jié)束后，林北陸隨口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張越，后者沉默良久，驟然醒悟道：“你打什么算盤呢？就算你從拖拉機上摔下來，該干的活還是得干，別想當(dāng)大爺！”

這個女生真的很特別

科普拍攝工作上四休一，這天，大家去山下碼頭聚餐，林北陸沒去，留下來趕著導(dǎo)片審片，中間還抽了點時間去洗澡。

就在他剛脫掉上衣，低頭準備脫褲子時，直接和一條黑黃相間的蛇對上了眼——三角頭的蛇，還可能是重點保護動物。林北陸一聲驚叫，太陽穴瞬間突突疼了起來，一動都不敢動，直到闞月聞聲趕來。原來，聚餐后闞月沒去KTV，而是幫林北陸打包了一份燒烤回來。然后，就在浴室門口看見他踩著一條蛇，渾身僵硬成了木頭。

“你去報個警……”林北陸求救的話還沒說完，卻見她靠近蹲了下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褲管：“你抬抬腳，這蛇沒毒，但是要被你踩死啦?！本W(wǎng)上有很多判斷蛇是否有毒的方法，看蛇頭是不是三角形是流傳最廣的一種。但這并不準確，毒蛇未必都是三角頭，反之亦然。

跟著闞月把蛇放生后，林北陸終于松了口氣，癱坐在路邊的大石頭上，任由晚風(fēng)從周身縈繞。他“喂”了一聲，問闞月：“你怎么在這個鬼地方待下來的？天熱、蚊蟲多不說，下水道還能鉆出蛇來。”

“前兩天剛離職的同事也是這么問的。但我喜歡動物，萬物有靈，不管是微小的，還是龐大的，都自有魅力?！标R月偏過頭看向林北陸，聲音中有種清澈感，“你是不是不知道，這次科普宣傳的活動，是我向上面申請的?！绷直标懘_實不清楚。

闞月繼續(xù)說：“我在申請報告中特別要求，希望你來擔(dān)任攝像師?！?/p>

林北陸愣?。骸澳阏J識我？”

其實也不算認識。林北陸所在的單位和A 站有長期合作，闞月曾在官網(wǎng)看到過他拍攝的視頻。“你拍的兔猻很可愛，又踩尾巴又打哈欠……”說著，她模仿了一下兔猻的動作，“從視頻里能感覺出你很喜歡動物?！?/p>

他按了按腦袋，飛快反駁：“可我不喜歡蟑螂?！?/p>

闞月笑起來，忽然轉(zhuǎn)了話題：“對了，聽張越說，你想坐拖拉機？下周剛好有拖拉機進山，我載你吧?！?/p>

林北陸在心里罵了張越一句，但沒有拒絕闞月。不知是否因為，會開拖拉機和會徒手抓蛇及蟑螂的人……真的很特別。

闞月說下周拖拉機進山，其實是為了退耕還林的事。從2002年起，海南島開始實施退耕還林工程，闞月入職A 站接手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調(diào)查耕地面積，協(xié)助林業(yè)局播種樹苗。當(dāng)初為了工作方便，她特地去考了開拖拉機的G證。

出發(fā)前，闞月把一個軟乎乎的粉紅色坐墊遞給了林北陸：“待會兒你用這個墊一下，就不會那么顛了?！北惶厥庹疹櫟牧直标懚行┌l(fā)燙。拖拉機后面拉著近百棵小樹苗，他只能和闞月一起坐在前面。不知是拖拉機太顛，還是其他原因，林北陸感覺自己的心跳貌似越來越快，可能是暈車，在吃了闞月大半包酸橄欖后也不見好轉(zhuǎn)。

更讓林北陸頭疼的是，他干了一件要命的事。

闞月說：“給我一顆橄欖?！彼胍膊幌?，直接把橄欖遞到了闞月嘴邊，與此同時，闞月伸出了自己的左手。旁邊有一輛車剛好駛過，張越從車窗探出了頭，嗓門大得可以上村口當(dāng)喇叭：“好你個林北陸！你這是在坐拖拉機還是在談戀愛，算盤原來打在這兒呢！”

闞月下意識要解釋，結(jié)果一張口，差點咬到了林北陸的指尖。林北陸手一抖，那顆倒霉的橄欖直接滾落泥路里。橄欖的清香和酸澀，就這么輕飄飄地從她唇邊擦過，留下過于難忘的記憶。之后兩人一路無話。

這個插曲雖然很快就過去了，但到了晚上，林北陸思緒紛亂，十幾秒的片子，硬是審了七八分鐘。他問張越：“心跳紊亂是怎么回事？”張越笑得直打跌：“怎么回事，你不知道嗎？難不成你有心臟病啊。”

不就是喜歡唄，還能是怎么回事。

大自然有自己的選擇

林北陸抓心撓肝了好幾天，還刻意避開和闞月的獨處。工作時產(chǎn)生的喜歡難以分辨是否足夠真誠，畢竟合作走獨木橋時，對誰都容易產(chǎn)生依戀的情緒。

直到拍攝的最后一天早上，闞月收到了紅外監(jiān)測儀發(fā)來的圖片，一只長臂猿的腰上長了疙瘩，于鏡頭前匆匆一晃，像是外傷，又像是腫瘤。

林北陸一來，就見她帶著醫(yī)療箱，火急火燎地往外趕。問清緣由后，他脫口而出：“最后一場拍攝了，一起吧。”闞月一愣，時間過得真快。兩人一路沉默，都不知說什么好。

那只長臂猿死了，腰部的疙瘩其實是紅腫的傷口。闞月找到它時， 尸體還有點溫?zé)?，大概是從樹上掉了下來，身體有些撕裂。她戴上手套和口罩，從醫(yī)療箱里拿出針線，幫這只離去的長臂猿簡單縫合起傷口，最后鄭重地葬在了樹下。

林北陸蹲在闞月身邊，幫她挖土又幫她掩埋，最后輕聲說道：“哭出來會好一點?！?/p>

林北陸等伏在自己肩頭的闞月止住了嗚咽，才抬手用指骨蹭掉她眼尾上的淚珠。

闞月茫然道：“是不是我做得不夠多，所以才保護不了長臂猿？它們在這里只有幾十只，已經(jīng)極度瀕危了啊……”他拉住闞月微微顫抖的手，輕輕說：“有很多事，即使我們付出一百倍的努力，也做不到力挽狂瀾，能把人事盡完全，就已經(jīng)是種圓滿了。大自然會做出自己的選擇，也會看到你的保護?！?/p>

闞月剛平復(fù)好情緒，天忽然一沉，風(fēng)雨洶涌而來。林北陸扯了衣服給闞月當(dāng)雨衣，兩人跑了十來分鐘才到附近的野外綜合樓。張越等人發(fā)來的信息也隨之跳了出來。原來，途經(jīng)瓊州海峽的臺風(fēng)突然轉(zhuǎn)向，以極快的時速登島。先前他們在沒有信號的雨林區(qū)，沒收到撤離的消息，只能暫時被困在樓里。

綜合樓老舊，剛進去沒多久，一扇玻璃窗就在狂風(fēng)暴雨下碎成了渣。緊接著，地板忽然晃動了一下。林北陸驚疑：“地震？”闞月往窗邊看了看，說道：“應(yīng)該不是地震，剛剛有一棵樹倒了?！痹捯魟偮?，窗外白光驟亮，雷聲炸響在耳邊。林北陸下意識把闞月拉進了懷里，可闞月的話卻沒有停：“一棵大樹倒下后，林窗就出現(xiàn)了，底下的樹木會競爭頂上的陽光，然后生長拔高……很快就會覆蓋林窗，讓一切恢復(fù)原貌?！?/p>

他問：“很快是多快？”

闞月在他懷里抬起頭，聲音十分溫柔：“一兩百年?！?/p>

他問闞月：“你很喜歡林窗效應(yīng)？”

“林窗會翻倍提高樹木更新的密度，帶來無數(shù)新的可能。透過林窗看星空，是最接近月亮的時候了……”說到這里，闞月又想起那只長臂猿，眼睛忽閃，“也許你是對的，大自然有自己的選擇，而我們可以在選項上做更好的詮釋，讓它看到?！?/p>

林北陸出神地看著她。她在感慨，而他在心動。

之后風(fēng)停雨停，臺風(fēng)登島又離島，還天色清明。下山的路上，他告白了。“我喜歡你，闞月，能不能給我一個追你的機會？”

闞月沒有第一時間答復(fù)，他渾身濕透地回到農(nóng)家樂時，才收到一條消息。

月亮：好啊。

尾聲

林北陸和闞月在一起了，但剛開始就是難熬的異地戀。他的工作性質(zhì)注定要各地拍攝，而闞月一般待在雨林里，很少下山。

林北陸和張越共同拍攝的科普片登上網(wǎng)絡(luò)平臺后，帶來大量的流量，新聞社對A 站也進行了一次報道。闞月最先出鏡，當(dāng)時她正在帶兩個新入職的同事熟悉科考工作，面對鏡頭，她笑得很甜，還感謝了林北陸所在的單位?！笆指兄x視頻的制作者，每一幀畫面，都凝聚了他們的心血……他們?yōu)锳 站帶來了新的關(guān)注，新的力量?！?/p>

有人在下山，也有人在上山。而林北陸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后者。同年十二月冬，林北陸因為后期宣傳工作再次來到海南島，此時的海南溫度適宜，風(fēng)輕日暖。

當(dāng)晚，闞月要在A 站值班，林北陸留下來陪她過夜，這也是他第一次在雨林中看夜色。舉目是雨林的窗戶，視線越過輕輕顫動的高樹枝頭，漫天的燦爛星河正在一步一步跨過數(shù)十光年。林北陸告訴闞月，他向領(lǐng)導(dǎo)申請了調(diào)崗，明年年初來A 站長期配合他們的野保宣傳工作。“我是來追月亮的。”他說。

她一愣， 撲進他的懷里，飛快地親了下他的唇角。

天上沒有月亮，因為月亮在林北陸的懷里。

（摘自《南風(fēng)》2024年第10期，本刊有刪節(jié)，八方留白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