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繪畫斷代史,也是中國繪畫藝術史研究的里程碑。書中首次將西方現(xiàn)代美術理論和中國傳統(tǒng)藝術史研究結合起來,清晰地講述了中國唐宋時期的繪畫發(fā)展。本次全彩插圖版新增100余幅繪畫名作,完美地呈現(xiàn)了這部經(jīng)典之作的藝術魅力。
滕固
詩人、作家、畫家、美術教育家、考古學者。近代中國第一位藝術史專業(yè)博士,藝術史研究的奠基人,被譽為“中國現(xiàn)代美術史學之父”。曾任民國時期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常務委員、故宮博物院理事、中華全國美術研究會理事、中國藝術史學會負責人(也是發(fā)起人之一)、國立藝術專科學校(中國美術學院前身)校長等職。著有《中國美術小史》《唐宋繪畫史》等。
士大夫畫含有種種意義:
第一,將士大夫作者從畫工中分別出來。從晉代以來,歷南北朝至唐、宋,論畫者都曾注意及此。晉王廙畫《孔子十弟子贊》中說:“學書則知積學可以致遠,學畫可以知師弟行己之道?!?陳姚最評梁元帝的畫說:“天挺命世,幼稟生知,學窮性表,心師造化?!?以上二說,一可以看出以繪畫納入于儒家的功利論;二可以看出,畫家須有才有學,非庸工所能希冀。此種思想,到了唐、宋時代,尤復如此。張彥遠說:“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四時并運?!庇终f:“自古善畫者,莫非衣冠貴胄,逸士高人,振妙一時,傳芳千祀;非閭閻鄙賤之所能為也?!?郭若虛說:“文未盡經(jīng)緯而書不能形容,然后繼之以畫也?!庇终f:“竊觀自古奇跡,多是軒冕才賢,巖穴上士,依仁游藝,探頤鉤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畫。人品既高矣,氣韻不得不高;氣韻既高矣,生動不得不至?!?以士大夫作者別于畫工之身份的立論來歷很遠,不過到了唐、宋刻意發(fā)揮罷了。
第二,不以畫為畫而為士大夫的余興或消遣。吳鎮(zhèn)說:“墨戲之作,蓋士大夫詞翰之余,適一時之興趣,與夫評論畫之流,大有輪廓。嘗觀陳簡齋畫梅詩云:‘意足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皋?!苏嬷嬚咭??!?此種為士大夫余事的墨戲,在宋代文與可、蘇軾等特別提高了后,靡然風從。
第三,從畫的體制上以士大夫作者別于院體作者。此種論評起于明末的南宗論者。莫是龍說:“趙大年平遠絕似右丞,秀潤天成,真宋之士大夫畫?!?董其昌說:“米家山謂之士大夫畫?!?沈顥說:“今人見畫之簡潔高逸,曰士夫畫也。” 還有其他不少細微的含義,然而細細咀嚼,總不出乎這三者。
在這里,我不想剽取任何一義,以作立論之張本。因為翻開中國畫史一看,自古及今的作家可以說沒一個不是士大夫。不過,我覺得這“士大夫畫”一個言辭很可以幫助了解中國繪畫發(fā)展的特質(zhì),我的意思是中國繪畫上某時期在宗教影響下或在帝王影響下,作者身份無論是否是士大夫,都必受宗教或帝王的牽制。獨是士大夫自己占有了后,才得以充分發(fā)揮士大夫精神,才做了士大夫社會的華表。
自盛唐以來,士大夫作者無日不在掙扎奮斗,以求脫離宗教與帝王的桎梏而自由自在地發(fā)展。繪畫的發(fā)展里有若干波折、若干新萌,皆士大夫取繪畫為己有的一種戰(zhàn)跡。最明顯地表示勝利狀態(tài)的,要算是宋代中期的那個短時期里,墨戲畫興旺之際。此時期雖短,卻含有些小變的意義。董其昌所謂唐人畫法,至宋乃暢,至米又一變耳。但此時期不僅僅是墨戲的發(fā)達,其他畫風亦同時展開,成了錯綜發(fā)展的形勢。所以我特別作文來說明。
文同,梓潼永泰人,熙寧中為司封員外郎秘閣校理。他是一個有名的墨戲作者,作墨竹,作淡墨的古槎老枿,都不以畫為畫的一種態(tài)度出之,所以他在那時的士大夫間十分被推重。他的畫竹尤為時人稱不絕口,《宣和畫譜》卷二十論他的畫竹說:“至于月落亭孤,檀欒飄發(fā)之姿,疑風可動,不筍而成;蓋亦進于妙者也?!标搜a之的詩中有一段說:“與可畫竹時,胸中有成竹。經(jīng)營似春雨,滋長地中綠。興來雷出土,萬籜起崖谷?!边@就是所謂士大夫的興之所至托墨消遣的一種情形。
他同時是一個詩人,來自倏忽余音不絕的他的墨戲和他的詩是不可分離的。我們舉出他的《重過舊學山寺》一詩來看:“當年讀書處,古寺?lián)砣悍?。不改歲寒色,可憐門外松。有僧皆老大,待客轉從容。又有白云去,樓頭敲暮鐘?!睔v代的文人作幾首詩作幾筆墨戲來作為唯一的消遣,嚴格地說,就是從這時候起的。他又善作山水,惟其作品傳世極少。孫承澤看見他的二幀墨竹中,其一題“巴郡文同與可墨戲” ,可知當時的墨戲是有意識的產(chǎn)品。
蘇軾(1037—1101),眉山人,他的一生是被人們熟知的。他是多方面的天才,文學作品在宋代取得了很高的地位也是人所熟知的。在繪畫上,他也是一個墨戲作者,并且是不以畫為畫而為士大夫遣興的一個典型的作者。他是文同的中表,作墨竹深得文氏的影響。他作竹往往從地上直升至頂。有人問他為何不逐節(jié)分?他說:“竹生時何嘗是逐節(jié)的?”他不但用墨作竹,還用朱作竹,這是一種乘興游戲的極度的表現(xiàn)。他還擅長作枯木寒林,鄧椿說他:“枝干虬屈無端倪,石皴亦奇怪,如其胸中蟠郁也?!?
他是好酒的人,往往醉酣興發(fā),潑墨作畫,自題郭祥正壁詩說:“枯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寫向君家雪色壁?!笨勺魉淖园卓础O承澤記他的墨竹說:“東坡懸崖竹一枝倒垂,筆酣墨飽,飛舞跌宕,如其詩,如其文,雖派出湖州而神韻魄力過之矣。朱晦翁云:‘東坡英秀后凋之操,堅確不移之姿,竹君石友,庶幾似之。百世之下觀此畫者,尚可想見也?!尬讨u,誠有然者!”
他的論畫對于“形似”不遺余力地排擊。跋孫知微畫水說:“古今畫水,多作平遠細皺,其善者,不過能為波頭起伏,使人至以手捫之,謂有洼隆,以為至妙矣。然其品格,特與印板水紙,爭工拙于厘毫間?!庇炙麜w陵王主簿所作《折枝》詩中有幾句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本推淅碚撆c實踐來看,不能不推為士大夫墨戲之典型的作者。
米芾(1052—1108),太原人,初仕校書郎,又遷書畫學博士,擢禮部員外郎。后以事罷官,遷居吳中。他是一個有癖性的人,衣冠作唐人裝,和當時的所謂名士縱情于詩酒間。他初時本不作畫,后來李公麟病臂,他才開始。他對于吳道玄、王維等前輩作家都不很滿意,因為他也是一個墨戲作者,不甘處在因襲之下,不甘為繩墨法度所拘束。
鄧椿記他的二件作品說:“其一紙上橫松梢,淡墨畫成,針芒千萬,攢錯如鐵。今古畫松,未見此制。題其后云:‘與大觀學士步月湖上,各分韻賦詩,芾獨賦無聲之詩?!w與李大觀諸人夜游潁昌西湖之上也。其一乃梅松蘭菊,相因于一紙之上,交柯互葉,而不相亂。以為繁則近簡,以為簡則不疏,太高太奇,實曠代之奇作也。”他的特色在于把墨戲運用到山水上,這一來,把往豐富圓滿之路上走的山水起了一個波折。
他的山水是所謂特有的米家法,信筆綴點,多以云煙掩映樹木,不取工細,而成蒼茫蒙瞳之景。趙希鵠說:“米南宮多游江浙間,每卜居,必擇山水明秀處。其初本不能作畫;后以目所見,日漸摹仿之,遂得天趣。其作墨戲,不專用筆,或以紙筋,或以蔗滓,或以蓮房,皆可為畫。紙不用膠礬,不肯于絹上作?!痹谶@幾句話里,米氏不以畫為畫的一種態(tài)度也可看出了。
他的兒子友仁亦曾為畫學博士,宣和中為大名少尹。鄧椿說:“天機超逸,不事繩墨,其所作山水,點滴云煙,草草而成,而不失天真,其風氣肖乃翁也。” 但湯垕說:“子友仁,略變其尊人之所為,成一家法?!?以臆逆推,則友仁的山水畫比他的父親更饒有墨戲的成分。他的名作《云山圖卷》 最可看出與前代作者以及南宋畫院作者的不同處。所謂米家法,所謂山水發(fā)展上的一個波折,在這畫中表示得非常明顯。這畫中的特點在于云水的表現(xiàn):一方面直接寫出籠著連山的云煙,另一方面運用其特有的“米家點”,于是水氣磅礴,云煙叆叇,而郁出空蒙的天趣。此畫作于庚戌年(恰當公元1130年),題有一詩說:“好山無數(shù)接天涯,煙靄陰晴日夕佳。要識先生曾到此,故留筆墨在君家。”他活到八十歲,假使米芾生他的時候是四十歲,或他作此畫時也是四十歲,則他的生卒年可暫推定為元祐五年生,紹興三十年歿。他當在南宋時代還是活躍的。
李公麟(1049—1106),舒城人。他的父親虛一嘗舉賢良方正科,任大理寺丞贈左朝議大夫,好藏名家書畫。公麟自幼耳目濡染,耽習書畫。熙寧三年登進士第,后官至朝奉郎。平日博求鐘鼎古器,圭璧寶玩。他是一個繪畫的全才,人物、山水、獸畜皆所擅長。鄧椿說他的鞍馬逾于韓幹,佛像追吳道玄,山水似李思訓,人物似韓滉。《宣和畫譜》卷七說他:“始畫,學顧、陸與僧繇、道玄,及前世名手佳本,至盤礴胸臆者甚富,乃集眾所善,以為己有。更自立意,專為一家。若不蹈襲前人,而實陰法其要。”在這里,似乎他是一個集大成的人,然而他的特色卻不在此。以繪畫為士大夫所有,而刻意表出士大夫的面目,是他的作品的唯一特色。
他的山水雖然學李思訓,但已混進了不少墨戲的成分。董逌跋他的《縣霤山圖》說:“伯時于畫,天得也。嘗以筆墨為游戲,不立守度,放情蕩意,遇物則畫,不計其妍蚩得失。至其成功,則無遺恨毫發(fā)。此殆進技于道而天機自張者耶?嘗作《縣霤山圖》,遂畫其山林朦朧,使人見面,如在山中,不假他求也?!?不過他的墨戲成分不若米家父子那樣極端,他沉潛在李思訓的著色山水中,還保持著以畫為畫的態(tài)度。他的畫馬也不像唐人那樣地寫實,而是把胸中的馬寫出來,蘇軾詩所謂:“龍眠胸中有千駟,不惟畫肉兼畫骨。”孫承澤記他的《韋偃牧放圖》臨本說:“公麟以妙筆臨之,遂覺吞牛汗血之奇,備盡卷中,馬至萬余,牧者千余,而林木坡陀沮洳不與焉。真奇觀也?!?這樣縝密而需要長時期經(jīng)營的作品,又不是草草寫胸中物的作品一樣地單純了。
他喜學佛,有一天他的方外友某僧對他說:“不可畫馬,他日恐墮其趣。”于是他便不作馬了。他的佛像人物也是士大夫眼光下的佛像人物,李廌則說:“今觀此像(公麟的《長帶觀音》)固非世俗可以仿佛;而紳帶特長一身有半,蓋出奇眩異,世俗驚惑而不識其勝絕處也。比見伯時為延安呂觀文吉甫作《石上臥觀音像》,前此未聞有此樣,亦出奇也。” 從這里我們可以明白,他的觀音不是平民禮拜的對象,而是上流社會中貴婦人的化身。他的佛畫在日本藏有若干種。東京美術學校藏有他的羅漢像,溫文爾雅,予以士大夫式的端莊。日本侯爵黑田長成藏有他的《維摩像》,維摩坐在炕上,衣冠、眉目、須髯全系漂亮士人優(yōu)雅的腔調(diào)。天女在旁,比閻立本所作的“宮女”更形秀麗,無疑是當時貴家小姐的榜樣。畫中線的節(jié)奏迂回蕩漾,為閻立本的作品中所找不到的。
他本來是善于從身份上識別人物氣品形狀動作的人,《宣和畫譜》說:“尤工人物,能分別狀貌,使人望而知其廊廟、館閣、山林、草野、閭閻、臧獲、臺輿、皂隸。至于動作態(tài)度、顰伸俯仰、大小美惡,與夫東西南北之人,才分點劃,尊卑貴賤,咸有區(qū)別?!币虼怂娜宋镒髌反_含有重大的歷史的意義,確有不同于前時代之處。鄧椿說:“吳道玄古今一人而已,以予觀之,伯時既出,道玄詎容獨步耶?!?孫承澤說他的《袁安臥雪圖》,“自龍眠而后未有其匹,恐前此顧、陸諸人亦未及也”;又說他的白描《九歌圖》:“昔人稱其人物似韓滉,瀟灑似王維,若論此卷之妙,韓、王避舍矣。他不具論,即如《湘夫人》一像,蕭蕭數(shù)筆,嫣然欲絕,古今有此妙手乎?”
他的白描屬于所謂“鐵線描”,抑揚回旋,和人物行動的作用相湊泊,竟和歐洲文藝復興后的素描同一程度。此點在法國巴黎鳩末博物館(Musée Guimet)所藏他的《鬼神故事》白描中可以充分地看出來。 所以李公麟在那時候不但是繪畫上的全才,還是一個最高地位的取得者。
王詵,太原人,后居開封,娶英宗女蜀國公主,官至利州防御使。其私第筑寶繪堂,貯藏古今書畫,日夕展玩。他是士大夫而享受豪華富貴的人,米芾的《西園雅集圖記》一文就是當時以他為中心的豪華和風雅之士大夫生活的寫照。其中說:“……后有女奴,云鬟翠飾侍立,自然富貴風韻。乃晉卿之家姬也。”這還不算稀罕,《宣和畫譜》卷十二說:“至其奉秦國失歡,以疾薨。神考親筆責詵曰:‘內(nèi)則明淫縱欲而失行,外則狎邪罔上而不忠?!彼穆暽畩首匀徊皇菍こH怂上胍姷牧?。
他畫山水學李成,蘇軾謂他得破墨三昧,但他的環(huán)境和李成不同,不能單從李成的影響下發(fā)展,所以他還從事李思訓的金碧法,這才適合了他的富貴生活的型式。孫承澤記他的《設色山水卷》說:“晉卿文藻風流,掩映當代;所作畫,水墨仿李成,著色則師李將軍。此卷乃仿李將軍,樓閣橋梁,極其工致,濃郁中饒有青蔥之色,趙千里不能及也。至末段遙山遠浦,更極畫家妙致。” 因為生活在富貴豪華中,在畫面上不能不反映出細膩與豐富;因為本質(zhì)上是士大夫的天稟,在畫面中又不能不保留江湖的青蔥之意。所以王詵的作品是兩者交錯的凝集。此點在今人關晃鈞所藏的《萬壑秋云圖》長卷上足可驗出。實則王侯、貴族、士大夫是一條沿線的,不過士大夫中有積極參加治國平天下的,有消極而遁入山林的,因此生活型式不免分裂,而繪畫上的風格亦隨之而歧異了。
趙令穰,宋宗室,官光州防御使。少年時,極愛誦杜甫的詩,又喜仿寫畢宏、韋偃的繪畫。后來專意山水,效王維作雪景,又學蘇軾作小山叢竹,其作品雖缺乏豪壯的素質(zhì),然而優(yōu)雅溫柔,完全切合其貴族生活的狀態(tài)。當時宗室有遠游之禁,他足跡不出京洛,對于天下佳山水沒有機會享受。每作一圖,以新意經(jīng)營成的,人即戲他說:“此必朝陵一番回矣!”意謂他雖不涉足名山大川,朝陵時得了些新的印象了。
其遺跡《春江煙雨圖卷》 可以說是合了王維與李思訓的筆法而成。那種優(yōu)柔深遠的氣韻是在宋代前期董、巨、李、范的作品上所找不出的,既沒有崇山峻嶺,又沒有枯木寒林,乃一平淡而自然的江村。筆法細膩平靜,不帶墨戲作者的英颯逼人之氣,而帶有樂天順命的平和之氣。凡此數(shù)點,與前時的山水作家以及同時代的墨戲作者都是相異的。但他畢竟不是王維,沒有王維的輞川生活的經(jīng)驗,所以他的《柴桑賞菊圖》 中叢篁亭館用細膩工致的筆法,而山樹則用較流動的寫意筆法,未免不甚調(diào)和。然而他還是保持著自己的優(yōu)柔平靜,所以他所有的獨自的地位是不動搖的。莫是龍說他的畫是士大夫畫,當然不是士大夫是做不到這步田地的。他的弟弟令松亦善繪畫,學李思訓風格。李思訓在當時不但未為人拒絕,且上述之李公麟、王詵皆很歡喜他,趙氏弟兄亦是李氏的追慕者。因此明末南宗論者硬把他和文人絕緣,顯然是不合理的。
晁補之,濟北人,元祐中為吏部郎中,紹圣中謫監(jiān)信州稅,后又出知泗州。他是詩人兼畫家,其前輩蘇軾折輩與交,一時頗負聲譽。其詩,有人評為凌厲卓犖,風骨遒勁,直追昌黎之室。茲舉出其《約李令》一詩為例:“茅檐明月夜蕭蕭,殘雪晶熒在柳條。獨約城隅閑李令,一杯山芋校離騷。”他是山水畫的作家,有人說他學王維,作自然景物,但遺跡無存,我們只能從他的詩中略窺其概。留春堂大屏上自畫山水題云:“胸中正可吞云夢,盞里何妨對圣賢。有意清秋入衡霍,為君無盡寫江天?!庇肿援嬌剿娜嗽疲骸盎⒂^他年清汗手,白頭田畝未能閑。自嫌麥垅無佳思,戲作南齋百里山?!睂懡?,寫百里山,我們只可想象他所作的是清曠平遠之景。
他的四弟說之也是畫家。年未三十,蘇軾薦至著述科,后官至中書舍人兼吏官詹事。補之題《四弟橫軸畫》云:“黃葉滿青山,枯蒲凈寒水。鳧雁下陂塍,牛羊散墟里。擔獲暮來歸,兒迎婦窺籬?;㈩^無骨相,田野有余思?!眲t說之的畫是充滿田家景象的東西了。他又作《雪雁》,黃庭堅曾為詩以稱揚。
宋子房,鄭州滎陽人,官至正郎。其伯叔宋道、宋迪皆善山水寒林。而子房的山水則富有獨創(chuàng)精神,所謂不古不今而有新意。但以蘇軾的跋語觀察,他是幾乎近于著色山水的,所謂“若為之不已,當作著色山也”。然而他具有士大夫的英俊氣概,所以仍舊不失為士大夫中錚錚的作者,所謂“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乃若畫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櫪芻秣,無一點俊發(fā),看數(shù)尺許便倦,漢杰真士人畫也”?;兆诹媽W,子房任博士,命題典試,極盡鉤心斗角,因此他的作品更為當時所推崇。
此時期帝室貴族、高官顯爵的士大夫作家產(chǎn)出很多。司馬光、王安石也曾從事繪畫,司馬光仿李思訓作著色山水,傳王安石的畫亦甚工細。可知當時士大夫畫家之間存有各種體制,不局于一隅一派,也不限于取意取形的偏頗見解。就上述各家而論,最顯然的,不以畫為畫的一流,認真作畫的一流,介乎兩者之間的一流,交錯地發(fā)展過去。雖則其中有曲折騰挪,而把初期的成果愈往豐富圓滿方面推進,乃是無疑的事。且此時期的末葉,圖畫院的作家就現(xiàn)些緊張的狀態(tài)了。不過有那些帝室貴族、高官顯爵的士大夫作者擋在前面,院中雖不乏杰出的人才,未免被遮掩而處于學生或技師的地位。然而他們的準備與業(yè)跡,終于在后期充分地發(fā)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