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師愛徒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內(nèi)涵,既要求家長對自己的孩子負有教育的義務,也要求老師對自己授業(yè)的學生有嚴格的要求,有責任,有擔當。昔日少兒的開蒙讀物《三字經(jīng)》講:“子不教, 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多少年來,這已經(jīng)成為家長和教師的座右銘。特別是在京劇界,也包括一切從事藝術(shù)的人員,幾乎成為一條守則。去年深秋的敬老節(jié),就演繹了三個京劇花臉典型的尊師愛徒的故事。
一架飛機,載著中國戲曲學院的花臉教授舒桐,和他的學花臉本科學生梁同同,兩個人在敬老節(jié)之際,心急火燎地飛往國際大都市上海,去看望拜謁中國劇協(xié)名譽主席,凈角藝術(shù)家尚長榮先生,也是舒桐先生的師父,梁同同的師爺。
我們都知道,尚長榮老師是四大名旦尚小云的三子,生在北京,長在北京,現(xiàn)在雖然是上海京劇院的花臉藝術(shù)家,可他更是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的名譽主席,是全國戲曲界的國寶人物。 尚長榮先生雖然遠在上海,卻心系北京。尤其對北京的民俗,更是念念不忘,至今對于北京的甜食更是心常系之。我和尚老師,交好甚厚,常聽他念叨這些。作為他的學生自然知道。這次舒桐師生去上海,特意給老爺子帶去了北京稻香村的點心:自來紅、自來白,兩斤五香花生米,特別還有一包麻豆腐,花錢不多,這個情意可不輕,這是北京人最愛吃的東西啊。這爺倆一路勞乏,不遠萬里去上海為了什么呢?難道就是為了送這些北京小吃?當然不是,為了一條:聽師父師爺講臺上臺下的奧秘,好長能耐,長本事,所以才不顧旅途勞累而去往上海受教。
唱一輩子戲,練一輩氣
舒桐爺倆在上海京劇院尚長榮工作室見到了師父。甫一坐下,老師便問起梁同同學習的情況,唱念做打都問了一遍 ,接著就讓梁同同打了一段《回荊州》張飛的“引子”。尚主席聽一句矯正一句,學生努力念,師爺用心改,一個字一個字地改,并且說明為什么要給你這么改。最后師爺把這段大引子從頭至尾又給念了一遍,看得出老藝術(shù)家對年輕一代的愛護和期望。這時長榮師爺總結(jié)了,說了金子一般的語句:“我們京劇演員,唱一輩子戲,練一輩子氣!”所謂這個氣,是指丹田氣,“要練丹田氣 ,要會用丹田氣”。演員無論是唱還是念,必須用丹田氣,但又不能“努”、不能“擠”,要“通”。尚老師說的這個太重要了,說出了京劇演員唱戲的奧秘,必須遵守的個中三昩。但是要“通”,何嘗容易?必須要練氣,還要練唱。這時尚主席問起了梁同同,學院安排了練聲的課程沒有?梁同同沉默了半晌,很不好意思地回答:“沒有……”尚主席也沉默了片刻,又問同來聽講的,來自全國四面八方的上海戲曲學院的本科生,學院有沒有安排每天清晨練聲喊嗓的課程。5個學生異口同聲說沒有。聽后尚老師立即皺起了眉頭,馬上大聲說:學員“倒倉”的前后,清晨找地方喊嗓子是非常重要的!音樂學院人家安排了練聲課,我們戲曲學院為什么就沒有呢?不管是唱文的唱武的,都要張嘴唱呀,沒有這個課程的安排是不合理的,應該向?qū)W院的領(lǐng)導反映。
筆者認為,尚主席適時提出了這樣一個重要問題,這是一個值得重視并且馬上要解決的問題,不能靠學生的自覺,愿意喊就喊,不愿意喊就睡懶覺。想當年馬連良先生,富連成科班出科以后,都成了名角了,還每天天不亮,036785ee04bef6440d9995fa47d85d3c就和自己的父親打著燈籠到城根去喊嗓子,所以才有后來馬先生那甜美蒼勁的好嗓子。長榮兄這個課題的提出是太及時了,也太須要落實了。特別是戲曲院校,應該立即補上這一課。
談話暫告一段落,尚先生帶著徒弟和這些學生去往上海京劇院的排練場,他讓梁同同穿上“褶子”走一下架子花臉戲《黃一刀》姚剛的“走邊”。學生拿出120分的精力表演完了,靜聽師爺?shù)脑u語。出人意料的是師爺沒有給他評分,反去問他體重有多少?答:198斤。梁同同真是有些胖。師爺又問,《蘆花蕩》中的朝天蹬(把腿抬起到眉間)還能夠搬起來嗎?答:能搬起來。那你三起三落(搬腿眉間三次,搬腿屈蹲三次)行嗎?學生不好意思答:那就免了吧……接下來,尚先生嚴肅地對學生說:你知道為什么不行嗎?你身上這身肉耽誤了你,從今后你給我減肥10公斤。學生面有難色,師爺誠懇地說,當年我62歲拍《廉吏于成龍》京劇電影時,我說我要減肥,每天針灸、吃藥、練功,結(jié)果減肥8公斤。你才20多歲,有什么不可以的?你買兩件T恤衫,每晚起碼練功兩個小時,打“小五套”(槍架子)、正反“圓場”、三個“邊掛子”(走邊),每天出兩身透汗,幾個月以后你就可以減肥10公斤,然后再來匯報。尚先生給學生出了一個絕好的減肥妙招。是啊,演員的體重是個大問題,架子花臉雖不要求像武花臉那樣精悍挺拔,但是太胖了,連張飛《蘆花蕩》里的“三起三落”都做不了,那戲就別唱了,所以演員的這身肉是誤事的,必須要減下來。
回到工作室 ,尚先生對花臉的唱提出了很重要的看法。銅錘和架子花臉的唱,是有區(qū)別的,是有不同的味道的。為什么?因為銅錘和架子花臉扮演的角色類型不同,這就是我們唱的味道不同的原因,我們要以不同的韻味來塑造不同的人物。這個味道太重要了,是剛,是柔,是剛中有柔,還是柔中有剛?什么地方聲音要美?什么地方聲音要爆?這就是唱明白戲。
死學活用要牢記
接著尚老又提出了他演戲的一個重要觀點:臺上演戲必須要死學活用。死學指你要完完全全地繼承傳統(tǒng),一招一式、一句唱,一段白,一定要學得瓷瓷實實,不準走樣。但你到了臺上就不同了,演戲、塑造人物。需要根據(jù)你學到的最基礎(chǔ)的東西,靈活運用,服務于塑造的人物;活學活用可以嗎?不可以,活學是瞟學,基礎(chǔ)不扎實,沒有根,你就是沒有手段,怎么能夠塑造好人物呢?
尚先生這理論太正確,基礎(chǔ)的根脈一定要掌握,不能偷懶,要死學,毫無挑選地全部接收下來,不走樣??墒巧狭伺_,根據(jù)你所演的人物,就要靈活運用這些學到的基本程式來塑造人物,這樣你所演的人物,便不是千人一面,人物的個性也就出來了。
演員,要加強個人的修養(yǎng)
回到工作室以后,尚主席誠懇地說:為了能夠準確地塑造人物,演員要加強個人的文學修養(yǎng),要學學中國的古詩詞,這里面有學問,有意境有情懷。說著說著,老爺子便深情朗誦起毛澤東主席寫重陽節(jié)的佳作《采桑·重陽子》來:
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 ,戰(zhàn)地黃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里霜。
并且邊讀邊握筆在筆紙上書寫起來 ,他那渾厚深情的聲音,和他那一手骨氣內(nèi)含的書法,令在場的弟子們無不贊嘆欽佩。
最后,尚長榮老師又意味深長地自問自答,怎么樣才能夠做最好的演員?最后拼的是文化。想當年同光十三絕中的梅巧玲,擅長隸書,“得者寶之”;四大名旦,梅蘭芳畫梅、畫佛像,尚小云善畫花卉,荀慧生喜畫山水,程硯秋雖然不善畫,但他的書法也是很好的。而老生泰斗余叔巖、言菊朋、楊寶森、奚嘯伯,哪一個不是熟讀經(jīng)典,能書善畫,故能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吸收藝術(shù)滋養(yǎng)。所以他們塑造出來的人物都有書卷氣,有著不同于其他人物的個性光輝。所以,演員提高自己的藝術(shù)素養(yǎng)非常重要。
對學生的囑托和希望
最后,尚主席領(lǐng)著舒桐和梁同同參觀了老的上海京劇院。那時的條件當然不行了,房屋都很窄小,而且破舊。尚老師講數(shù)十年前,他懷揣著《曹操與楊修》的劇本,坐著綠皮火車,一路顛簸來到上海。不是為了要領(lǐng)略欣賞上海的繁華,而是心中默念的上海,是一個開放創(chuàng)新的城市,能夠接納閃爍著創(chuàng)新光芒的劇本。他懷揣美好的夢想,叩開了上海京劇院的門環(huán),為了事業(yè),上海京劇院給他一間狹窄的房屋,當時也只有這個條件。這間房三面都被太陽曬,在蚊帳內(nèi)能夠被熱死,出了蚊帳能夠被蚊子叮死。他每晚用四盤蚊香殺蟲,直到五點多鐘,四盤蚊香燒完了,他便即刻起床吃早點,然后到排演場參加排練,在著名導演馬科的指導下,用了近半年的時間,終于排出了這出獨樹一幟與眾不同的新編戲《曹操與楊修》。他說當時我們拍這出戲的時候,每一個演員都跟瘋了一樣,全身心地投入 ,那可真是守正創(chuàng)新的范例:沒有基礎(chǔ),排不了這出戲,沒有創(chuàng)新精神,這出“曹楊”更是 推不上舞臺?!恫懿倥c楊修》一經(jīng)演出 ,便在京劇界產(chǎn)生了小小的轟動,這就是遵循了守正創(chuàng)新的原則的結(jié)果。
最后,尚長榮主席對學生們深情地說道,我們作為一個戲曲人,是要向社會貢獻點什么,而不是索取點什么。接著又對梁同同這些青年學子寄予深切的希望,你們“一定要做一個有靈魂有本領(lǐng)有品德的戲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