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球最近有篇論文，提及吳興華在一九三七年的一篇《談詩選》，言及年方十五歲的天才詩人，在介紹外國詩歌重要選本時提到一種“公元前一世紀(jì)麥勒亞澤（Meleager）的《詩選》（Anthology ）”。

我從事《錢鍾書手稿集》研究，很看重“閱讀史”的證據(jù)。猜測吳對“麥勒亞澤《詩選》”的知識，不過出于“耳學(xué)”?！墩勗娺x》僅說此選本相較他書而“更有無比的價值，許多極有價值的古代詩歌都倚仗這書而保留下來”而已，沒有涉及任何細(xì)節(jié)。一九三一年，上海開明書店出版過胡仲持翻譯的《世界文學(xué)史話》（The Story of theWorld's Literature），作者是美國人約翰·瑪西，第七章“希臘的抒情詩”，最后一部分就提到了“紀(jì)元前一世紀(jì)的詩人麥勒亞澤”的“《詩選》”。專有名詞的特別譯法往往不會偶然雷同，十五歲的吳興華可能只是轉(zhuǎn)述外國文學(xué)通俗讀本里的信息。從來沒有一部古希臘詩選英譯本，是以“麥勒亞澤《詩選》”冠名的，原因是此書早已亡佚，被輾轉(zhuǎn)匯入后世的其他選本中。

以名從主人的翻譯習(xí)慣，“麥勒亞澤”當(dāng)譯作墨勒阿革洛斯（Meleagros），是公元前一世紀(jì)人。他編輯的《詩選》，原題本義是“花環(huán)”。將近一千年后，拜占庭學(xué)者刻法剌斯編的十五卷選集，吸收了墨勒阿革洛斯的《詩選》以及公元一世紀(jì)和六世紀(jì)的另外兩種選本，這部選集的抄本手稿，在十七世紀(jì)初才被學(xué)者所發(fā)現(xiàn)，因見于海德堡的帕拉廷圖書館，而名為《帕拉廷英華集》（Anthologia Palat ina ）。拉丁文anthologia 出自希臘文，意思就是“采擷（最好的）花朵”，或謂蜜蜂于花朵中采蜜，汲取精華。

歐洲學(xué)者在《帕拉廷英華集》之前，所見的古希臘詩歌集，是由拜占庭僧侶普蘭努德斯編輯的一部七卷本，內(nèi)容上和《帕拉廷英華集》能對得上，相當(dāng)于一部節(jié)略本。十五世紀(jì)以后，各國學(xué)者就開始校勘、注疏、翻譯這部《普蘭努德斯英華集》（AnthologiaPlanudea ）， 最早的刊印本問世于一四九四年。而《帕拉廷英華集》直到十九世紀(jì)才得刊布流傳。今世遂以《希臘英華集》（GreekAnthology ）稱呼以上述兩種文本系統(tǒng)組成的古希臘詩歌總集。英語世界的整理本，以哈佛大學(xué)出版社“婁卜古典叢書”的五冊希英對照本最為著名。這套“婁卜”本問世于二十世紀(jì)初期，編譯者威廉·羅杰·帕頓，譯文頗經(jīng)得起考驗，近年哈佛才開始出版原譯的修訂版，目前僅更新了第一冊。

查看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的燕京大學(xué)舊藏本，“婁卜”本《希臘英華集》第二冊借書卡上，出現(xiàn)過吳興華的簽名，時間已是一九六一年十月三十日。一九五七年后，吳興華才開始自學(xué)拉丁文和希臘文。《希臘英華集》第二冊主要收錄墨勒阿革洛斯《花環(huán)》中的喪葬雋語詩，也算是接近“窮其源”的詩學(xué)興趣吧。但由于種種歷史原因和客觀條件，現(xiàn)在可以看到吳興華的研讀產(chǎn)生了什么成果。但是，這五冊借書卡上都出現(xiàn)了錢鍾書的簽名，借閱時間在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由此可判定《錢鍾書手稿集》里《希臘英華集》讀書筆記的具體時間。巧合的是，錢鍾書這部分筆記，按第一、四、五、三冊順序排下來，唯獨(dú)沒有吳興華曾借閱的第二冊。

錢鍾書涉獵《希臘英華集》的時間頗早。一九四八年問世的《談藝錄》初刊本第九則就引述過里面一首詩：

長吉《將進(jìn)酒》云：“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浩歌》云：“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唯澆趙州土。”按希臘古詩有云：“為樂須及生時，酹酒墳前，徒成泥淖，死人固不能飲一滴也?！币奊reek Anthology， tr. by Burgess， p. 276 。 則略同高菊澗《清明日對酒》所謂“人生有酒須當(dāng)醉，一滴何曾到九泉”之意，視長吉更進(jìn)一解矣。

這是一八五四年的一部倫敦中學(xué)生讀本，配合古典語文課使用。人名拼寫有誤，應(yīng)指喬治·伯吉斯，他不是譯者，不過采選西敏寺公學(xué)、伊頓公學(xué)，以及牛津圣愛德華國王中學(xué)幾個學(xué)校自選譯本，編成此書。不可小覷當(dāng)時的這些中學(xué)讀物，十九世紀(jì)初最早翻譯《希臘英華集》為英文的人物就多出自這幾所學(xué)校的教務(wù)人員。根據(jù)上下文和頁碼，錢鍾書此處指的是圣愛德華國王中學(xué)校長一八二五年選譯本里的第三百五十三首。但《談藝錄》增訂時已將出處換作“婁卜”本，我們今天看到這里的出處就改成了“The Greek Anthology ，BK XI， No．8，‘ Loeb’， IV， 70-1”。在錢鍾書讀書筆記中可看到英譯全文，帕頓的新譯文與一百年前的舊譯差別并不太大?！墩勊囦洝烦蹩蚋锌爸刂畣蕘y，圖籍無存”，與吳興華相同，錢鍾書正式接觸《希臘英華集》也只能是在五十年代借讀“婁卜古典叢書”。

《管錐編》里引《希臘英華集》，多至近二十處。常提及的“古希臘小詩”，多是小名家的逸篇或大哲人的偶作。雋語詩原本效仿碑銘形式，以精巧短小而清新警切取勝。錢鍾書看重詩文的立意翻新和生動理趣，自然能從這部橫跨上千年、總數(shù)達(dá)四千五百多首的古希臘短詩總集里找到很多適合發(fā)揮的例證。比如，討論《左傳》里的“惟食忘憂”，想起“一古希臘小詩云：‘居喪諒闇，而亦飲食；荷馬有言，哀悼以心不以腹’”，所謂“荷馬有言”，是《伊利亞特》第二十四卷，阿基琉斯勸特洛伊老城主進(jìn)食時提及的尼奧柏（Niobe）為自己十二個兒女不幸死亡“哭累了，想起進(jìn)食的事”（第六百一十三行，羅念生譯文），史詩結(jié)尾也有赫克托爾的父母親友們在葬禮結(jié)束后回宮“吃一頓豐盛宴席”；亦可參看《奧德賽》第十二卷：“在他們滿足了飲酒吃肉的欲望之后，他們懷念起親愛的同伴，不禁放聲哭泣。”（第三百零八至三百一十行，王煥生譯文）錢鍾書注意敘事文學(xué)大家善用的家常閑筆，又言“后世小說家有悟于斯，故塞萬提斯寫吉訶德病危將死，其侄女餐飯如常，其管家婦不停酒杯”，并引《堂吉訶德》另一處楊絳譯文“肚子吃飽，痛苦能熬”。下文還提到《英華集》另一首“小詩”：“患相思病者之對治無過饑餓”云云，以印證飲食之欲大于男女之欲?！豆苠F編》成稿于物質(zhì)生活貧瘠和日常欲望壓抑的年代，于飲食欲念的人生瑣屑再三致意，在中西典籍中尋覓符合人性的生活秩序之話語基礎(chǔ)，頗令人敬服。

《管錐編》還摘譯出這樣的小詩：“汝曷不思汝父何以得汝乎！汝身不過來自情欲一餉、不凈一滴耳?！保╔. 44，Palladas）謂父母生子女出于情欲（古希臘原文實更直白），正與“人生如寄”之喻里“以父母之身為寄宿處”一解相通。錢鍾書讀《詩經(jīng)》里“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不滿意鄭箋所謂“此夫婦相警覺以夙興，言不留色也”的高調(diào)，以為“尚戀枕衾”之意，于是說起“古希臘情詩每怨公雞報曉，斥為‘妒禽’”。又譯琉善小詩，“幸運(yùn)者一生忽忽，厄運(yùn)者一夜漫漫”，擴(kuò)充了錢鍾書早年《論快樂》的材料。更具智慧的警句，在引前蘇格拉底哲學(xué)家安那克薩哥拉之言“人生不論何處首涂，赴死則同”時，找到《英華集》里一篇真的碑銘（其他作品很多是文人擬碑銘體的創(chuàng)作），題曰“無論你從雅典還是莫洛埃出發(fā)，道路都直通冥王黑帝斯”，構(gòu)思竟然相類。也譯述大哲學(xué)家恩培多克勒的小詩，“自言前生為男子、為女人、為樹、為鳥、為魚”之作，乃是他信持靈魂轉(zhuǎn)世說的證據(jù)。我們還看到一首，謂“蝮蛇嚙一人，其人無恙而蛇則死矣，蓋人毒于蝮也”，錢鍾書指出后世關(guān)于這個題目的仿作很多。原作者是來自米利都附近勒洛斯島的德摩多科斯，可能生活于公元前六世紀(jì)，而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xué)》里也引他嘲諷米利都人的詩句。詩中比毒蛇還毒的人，是個卡帕多西亞女性，該地區(qū)位于今日土耳其安納托利亞高原。英譯文只譯作“卡帕多西亞人”，沒有涉及性別。錢鍾書類比至柯勒律治“此婦兇于疫鬼”一語，似已通其隱情。

《管錐編》引伏爾泰語，說駝背之人難以矯直，但是雖為畸形不失強(qiáng)?。活愃普f法早見于古希臘詩人，只不過角度不同：一名庸醫(yī)用三塊大石頭壓住駝背患者，“人是壓死了，但他腰背比一柄尺子還直”?！队⑷A集》中有多首小詩記述古代外科大夫蠻干而殺人的事跡，比如此處同一作者的下一首詩，寫另一位醫(yī)生動手術(shù)把病人害死了，還辯稱“要是他活著，他走路跛腳指定好不了”。錢鍾書對照中文典籍，以為殷蕓《小說》里的“平原人有善治傴者”，“上背踏之”，也是狡辯“趣令君直，焉知死事”，很可引為同道。按《管錐編》這里本來是由鐘嶸《詩品》說起，認(rèn)為此書于永明“四聲八病”規(guī)則不甚理會，造成隋人不滿，斥為“病入膏肓”，良醫(yī)難救。錢鍾書為鐘嶸辯護(hù)，言及“治患者之病而不顧患者之命”一理，遂有上述引證。我們讀這些不同文獻(xiàn)段落拼接起來的獨(dú)特論述，不必停留在詩之聲律問題上。正如魯迅也說過“革命并非是叫人死，而是要人活的”（《上海文藝之一瞥》）。錢鍾書于艱難時代寫成著作，難道只想講講中西的古代笑話？

“西方古希臘詩人亦謂書簡端為朋友設(shè)，分首遠(yuǎn)隔而能促膝密談”（IX 401， Palladas），這篇作者為亞歷山大的帕拉達(dá)斯，公元四世紀(jì)詩人，基督教流行時代里憂困煩悶的古典學(xué)問傳承者，《英華集》收錄他的雋語詩作一百五十多首，最有名的是他為被迫害慘死的女古典學(xué)家希帕提婭寫的哀悼詩。錢鍾書頗喜愛帕拉達(dá)斯的作品，上文已提及《管錐編》所引的另外兩處。此處他形容知心友人可借由書信而“萬里對面”，看起來清新家常，又有一種意在言外的寂寞。《容安館札記》里，曾提到帕拉達(dá)斯詩中屢有感嘆教書生涯清苦、學(xué)生賴其束脩之事（IX. 169， 173， 174），此時錢鍾書剛回到大學(xué)執(zhí)教，想必對詩人唇干舌燥地講授《伊利亞特》開頭幾行詩而大動肝火引發(fā)“致命的憤怒”（典出《伊利亞特》第一卷頭兩行）的心情頗有體會。

《錢鍾書手稿集》所收篇幅浩大的《容安館札記》，是從讀書筆記到學(xué)術(shù)著述的過渡性文本，不僅是錢鍾書學(xué)問思想的演練場地，也是洞察其種種幽微心曲的一面鏡子。我們在其中可以看到若干受錢鍾書青睞卻沒有用于《管錐編》中的《希臘英華集》詩句。比如第八十一則，論“萬事折中，無過不及”為希臘古訓(xùn)，從哲學(xué)家的言論角度自然早經(jīng)梳理而題無剩義，然而“推之求歡選色”，也可舉出若干證明，如言“女子以肥瘦適中為佳”“女于男宜在不迎不拒之間”“男求歡宜不卑不亢，執(zhí)兩端而用其中”等，還有聲稱“縱體入懷與脫身避抱皆非佳品，愿得中行者而與之狎”者?！豆苠F編》論宋玉《好色賦》，“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云云，只涉及形貌審美，故也就僅僅提及魯菲努斯的前一首而已（以貼近原文的方式改譯作“不太纖，不太秾，得其中”）?！豆苠F編》他處論中道之理，均無暇引申到這么褊狹曲折之處了。

《英華集》里的這些希臘小詩，時代古老，用語卻又很生動?！度莅拆^札記》第一百二十四則，言及冒辟疆論陳圓圓的話，“婦人以姿致為主，色次之”，就上溯至《英華集》某篇，謂美貌而無魅力，徒能取悅而籠絡(luò)不住，就好像漂浮的誘餌沒有魚鉤一樣。下文又列舉卡圖盧斯的拉丁文詩（公認(rèn)為美女而毫無可愛之處），伏爾泰的《哲學(xué)辭典》的“優(yōu)雅”（Gr ce）條目（美可能缺乏邀人關(guān)注的吸引力），以及拉封丹與龔古爾兄弟的評論（美是靈動的，不存在于條條框框的物質(zhì)限定中）。錢鍾書以為這些都可作為“姿致”一詞之“的解”。而這種討論可移植到文論中去，即賀拉斯《詩藝》言詩不能徒有美感，還要有引人入勝的魅力。并謂古希臘文論家也將魅力（ δον ）區(qū)別于美（τò καλóν）。按δον 似不及《英華集》詩人所用的χ ρι? 一詞更恰當(dāng)，可惜錢鍾書于此沒再著墨。第二百七十則論史文朋書信集，言文學(xué)批評家是詩人墮落而成，好詼諧的錢先生突然話鋒一轉(zhuǎn)，想起墨勒阿革洛斯有首詩云“蜂出于牛尸”，正好可參看維吉爾《農(nóng)事詩》里也說“殺牛陳其尸，腐則化蜂”（quoque modo caesis iam saepeiuvencis / Insincerus apes tulerit cruor），正與中文典籍如《化書》或陸龜蒙詩中所謂腐朽之物生化出魚蟲小物的說法類似，令人噴飯叫絕。又如第四百四十四則讀“普德能”英譯本《堂吉訶德》，鄉(xiāng)野夜間旅途中的桑丘內(nèi)急，“要干一件別人替代不了的事”，錢鍾書引如惺《高僧傳四集》中的“著衣、吃飯、屙屎、放尿、馱個死尸路上行”為“替不得”諸事及其他中西文獻(xiàn)為修辭比對的佐證，這些都見引于《管錐編》。然而對于塞萬提斯在小說里隨后描述桑丘憋悶難挨的緊急狀況，錢鍾書札記手稿里提到了弗洛伊德心理學(xué)派的“肛門性欲”說，但他更同意阿珈提雅斯連續(xù)詠士麥那郊外茅廁的三首詩作里的描述，承認(rèn)是一種劇痛：“頭痛哀吟，腹中作聲，咬牙不語”云云，難為他古人形容得出。第七百三十八則，論十七世紀(jì)意大利巴洛克派宗師馬里諾長詩《阿多尼斯》中的攬鏡自照，引申至文學(xué)作品中對自我鏡像的迷戀或是厭恨（所謂narci s s i sm與nemesism 的兩個極端）。錢鍾書以英文寫道：“物極必反：無論愛恨，都同樣源自對自我倒影的某種誤會?！边@一大段中也引到《英華集》的一首詩，作者警告一個叫奧林匹庫斯的人，不要效仿納喀索斯臨水自照，否則看清楚自己的臉，會恨恨而終。聽起來像是一篇諷刺世人東施效顰之作。但如果翻原書，此篇之前還有同作者另一首詩，說這位奧林匹庫斯在成為一名職業(yè)拳擊手之后就毀掉了自己的鼻子、下巴、前額以及雙耳和眼瞼；因此這里的諷刺乃是特定情景下的詈罵之詞，與前后討論的話題頗有偏差。第六百六十八則有論題重復(fù)處，亦引此詩。又比如第二百五十三則論造化弄人，引帕拉達(dá)斯詩“人生如命運(yùn)女神的玩物，被她當(dāng)成皮球時而拋下，時而揚(yáng)起”；第二百八十七則（諷刺寄食之文人）和三百零五則（諷刺文本?？钡母澹?，都引及古希臘小詩里的“書蠹”（σελ?δηφ γο?，字面意思是“嚼食書頁者”）一詞，等等。

錢鍾書讀《希臘英華集》還用過一種選譯本，就是《容安館札記》第八十八則專論“婁卜古典叢書”里的《希臘抒情詩集》提到的《〈希臘英華集〉雋語詩選》（Select Epigrams from the Greek Anthology ，1890）。編譯者麥凱爾，曾任職于牛津，譯過維吉爾，寫過一部非常流行的拉丁文學(xué)史。錢鍾書從中引詩人墨特羅多魯斯酬答馬其頓詩人波西迪普斯（主要生活于公元前三世紀(jì)）的作品。波西迪普斯在原作里提出人生道路如何選擇的問題，感慨每一種選擇都有困厄與遺憾，最終哀嘆最好的選擇只有“從未出生或降生后隨即夭折”。根據(jù)《大保利古典學(xué)百科全書》，墨特羅多魯斯可能是位拜占庭時代的語法學(xué)家，他的唱和之作里彌漫著與原作截然相反的人生態(tài)度，以為處處皆有可為，比如有家室則以妻小為貴，無家室則閑云野鶴，頗為通達(dá)，或可視為破解“圍城”之法。其中說“居鄉(xiāng)野則知自然之趣，居海濱則求自然之利”，前一句錢鍾書原本舉出幾個例子，用以證明，“希臘詩中有道天然景物悅性怡情者”；札記前文提及，德國古典學(xué)宗師維拉莫維茨曾指斥法國唯美派作家皮埃爾·路易在《碧麗蒂斯之歌》里杜撰古希臘描摹自然風(fēng)景的文字，乃是受到東方美學(xué)觀念影響的結(jié)果，錢鍾書想證明的無非“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只不過，在《希臘英華集》同卷，埃及的尤利安有首詩（IX. 446）就與此作立意文詞大致相仿，讀書筆記卻于此疏漏，略失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