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郎人回眸一視,留下神秘的身影。
然后拋棄陳舊的歷史,再也不管孰大孰不大。
這個號稱“倮姆”的地方,自此從地面走向地下。
兩千多年,撮泰吉晃動的面具里,憂傷夾雜歡樂。
一個聲音很熟悉,我喜歡這個尚未消失的詞語。
這是他們留給地面的唯一信號。
壩子依然開闊,草木披蓋大地,河源仍在流淌。
烏蒙山的苞谷快熟了,洋芋已出土,坪頂的韭菜花正在綻開。
滿山飽滿的核桃,隨時準備敲打海底泛白的石頭。
他們知道地面發(fā)生的一切。
漢磚里的炊煙忽然升起,活著的夜郎人,照著火把收拾他們的玉佩和銅鐲,挽起他們的魋結,耕種與狩獵。
火光沖天時,夜郎人通體透明,聚在他們的城邑,徹夜阿西里西。
它就是一件煮食用具,再也普通不過。
只不過以它的大小和裝飾,曾出入于旺族與貧寒之家。
塵煙厚薄,既是悠悠歲月也是沸騰歷史。
于是,隨人居守與遷徙。甚至身兼法器,驅邪逐穢,端守和正判著夜郎人的是是非非。
釜底抽薪成為一種象征,搖身一變,一面可以擊響的銅鼓,聲音穿透大山,給夜郎人帶來莊嚴時刻,禮敬天地祖先,剩下的都是徹夜狂歡。
不管大釜與小釜,都經歷勝利與失敗,豐收與災年;
不管是大家與小家,熊熊火光照耀的都是淚流滿面的祈望。
英雄落幕,百姓歸根,頭與腳罩上銅釜入墓,有人說離天最近,有人說離神最近,這都是后人的猜測。
其實,隔絕塵念,單單純純,不再看見身前身后的世界。
死去的人好想,活著的人也好想。
夜郎的虎必須立起來,眼光才能看到山外,在似立非立之間,就像一張弓逐漸拉滿。
揚起千鈞之尾,嘯聲擦亮利牙,目光如炬,向世界宣示一個峰巔時刻的到來。
虎追英雄,英雄追虎,數萬大山在他們腳下起起伏伏。
三百年夜郎是一部奔跑的歷史,最終定格于一尊立虎,啟示天下大事也啟示日常生活。
威猛成為一種儀態(tài),沉潛在泥土深處,圖騰散發(fā)著韌性的優(yōu)雅,延續(xù)著精神的血脈。
兩千多年過去,虎嘯的回聲里,一尊立虎在我的書房成為突出意象,從來沒有趴下。
斑紋飄舞,是雪,是月,虎首凜然,如飛沙,如走石。
沒有紋飾,更沒有錯銀和鎏金,十足的民間牛燈。
牛是夜郎的黃牛,背上的燈盞是夜郎的土碗。
牛馱一盞油燈,微弱的閃爍,照亮一隅光芒。
驅逐層層恐懼,臉與臉相見,不再有孤獨。
我想,夜郎人的夜晚一定很迷人。
許多夢想在燈花里綻放,許多故事在燈影里延續(xù)。
牛永遠是行走的,青牛在尋找守燈人?
守燈人是堅貞的,永遠守著青牛的燈光。
感佩那個造燈者,讓銅燈行走于牛背,讓牛行走于夜間。
兩千多年,青銅銹跡斑斑,而牛仍在努力馱行。
它證明過許多黑暗,也締造過許多光明。
在牛燈的行走與停留間,也見識過許多不可告人的密謀與算計。
牛燈終于逃走,沉入泥層深處。
燈光已枯滅,守燈人再也沒有回去。
當牛燈再次出現(xiàn),子孫們已不認識它了。
牛燈最終沒有找到守燈的人。
盯著赫章可樂遺址第122號墓,尋思了很久。
第一次見到銅鍪,還是鎏金的。
考古專家說是炊具,但回憶老家的古老炊具,沒有一件像這個樣子。
敞口粗頸,深腹底圓,單環(huán)耳,三獸足,通體流金。
我記住這個模樣,以致于在博物館對旁人我一口氣就能介紹它。
據說,挖了那么多古墓才出現(xiàn)這一件。
可見當時這戶人家就很特別。
我想,要待上等賓客到來,才能拿出來烹飯或溫湯。
或許以其尊貴尚禮在人際交往中解決了不少難題。
當然,在夜郎這個崇實尚儉之地,山是山,水是水,物是物,華美之物不過就是一件炊具,至少主婦是這樣想。
在她手下,煮過洋芋,蒸過玉米,燜過蕎飯,煨過酸湯,甚至提著它去擠一罐羊奶也未嘗不可。
主人的一生是辛勞偉大的一生,堪比鎏金銅鍪,于是,物主同歸,各得其所。
夜郎有女初長成,作為父母,樂壞了,也憂死了。
一雙素手不能空閑著。已經是青銅時代了,身上不可能老是掛那些骨管、瑪瑙、玉片、串珠、綠松石吧。
午夜醒來,火光飛濺,銅光閃亮,一副銅手鐲在錘子的起落間正在成型。
怎樣做成綠松石紋帶,怎樣把孔雀石鑲嵌上去。
顯然寬邊比窄邊更大氣,多層紋路比單層紋路更有韻致。
打一副,再打一副,一雙手戴四個更華美。
纖纖玉手,套上一圈一圈閃亮的銅手鐲,雙手就會揮舞起來。
銅匠想象過千萬雙眼睛齊刷刷飛來,想象一舉手一投足間的優(yōu)雅與魅力,甚至想象止兵息戈就在某一神奇的瞬間。
一晃兩千多年,這兩副銅手鐲在博物館的玻璃柜里一動不動,端莊靜美。
綠銹如花,時光并沒有老去。
我有責任尋找誰家的女子,誰是銅匠,誰是她的俘虜。
文字層面的夜郎遺物,《史記》留下兩條:
一條是“西南夷君長以什數,夜郎最大?!?/p>
這是事實,太史公寫得很正式。
另一條是“滇王與漢使者言曰:‘漢孰與我大?’及夜郎侯亦然?!?/p>
司馬先生善于搜集傳說,描寫細節(jié),再加點幽默。
之后,留下一樁兩千多年的懸案:夜郎自大。
而滇王不自大嗎?
最后,夜郎被滅。
從僰阿蒙三世孫夜郎朵,再到煌煌夜郎國,三百多年,歷戰(zhàn)國、秦、漢,他們做了些什么?
十萬精兵開疆守土,在大山中過著“耕田有邑象”的生活,西漢政府授予金印,顯然朝廷是滿意的。
許多地方的人們都自稱夜郎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果然,一段枯樹樁出土,長著綠葉和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