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論“天大旱,人大干”的口號喊得有多么響亮,人與天的抗爭,常常會在悄無聲息的時間推移中走向人們意愿的反面。
1972年,晉西北遭受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實事求是地講,在靠近溝渠河壩等有水源的地方,偉大的群眾性的抗旱斗爭,還是收到了或多或少的成效,而在我們那個要啥沒啥的土石山區(qū),成千上萬畝“擔水點種”了的坡耕地,當時轟轟烈烈,層層疊疊,好不壯觀,甚至還讓人心潮澎湃,熱血沸騰,可最后掰著手指頭一算,籽種、化肥、人工、牛工等費用,統(tǒng)統(tǒng)栽進去了。
那年,我們村子的莊稼幾近絕收。社員們說,那一年的賬很好算,有投入沒產出,投多少就賠多少。
靠天吃飯,賠并不可怕。怕得是賠得一干二凈。
農民們望著赤日炎炎的老天,聲聲哀嘆:抓瞎了,抓塌了,沒底子的年景遭下了!
父親當過國家干部,六二年下放回村,算是光榮過那么短暫的幾年。他好學習,好思考,每臨大事在院子里踱步的習慣一定是在當干部那幾年養(yǎng)成的,因為其他農民沒有。
“這一大家子,今年好歹還有些底墊,可明年……明年,老天爺,明年怎辦呀?”父親背著手自言自語地在院子里來來回回走動。
“不怕,大,明年我跟著你討飯去。”剛走進大門還背著書包的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跟父親說道。
“你,你不念書了?這天年放下了,也放大了,我翻《山西日報》,看到全省各地都有旱情,只是程度不同。這種情況下,怕是討吃要飯也沒個去的地方了!”父親猛一愣怔之后,對著我很認真地說道。
“念書,肯定想,我又不是懶學生??墒牵饪磕阋粋€人出去,孤孤單單,沒個照應,那哪能行?我見那乞討的人多數(shù)都是結伴而行的,不然連個狗都招架不住?!笔鍤q的我,此時此刻,好像瞬間長大了許多。
“也不是不行,你爺爺去世時,我才十三歲,比現(xiàn)在的你還小兩歲,就撐起了這個家,犁耬耕種,點籽抓糞,甚不得自己干?正應了那句話,有奈出自無奈,赤腳跑到五寨?!蔽夷苈牫鰜恚赣H的話語既包含了同意,也包含了鼓勵,甚至還包含了期冀。
“那我好歹把初中這幾個月圪且下來,領個畢業(yè)證,就,就……”說到此,我的心里五味雜陳,不由自主地哽咽了起來。
“念書,自然重要,只有念書這一條路可以改變咱們農民的命運,這我懂得,可是這天紅更更的,一點雨水都沒有,眼看著一過年就揭不開鍋了。你說,要是吃不上飯了,這念書還怎么繼續(xù)?”一貫重視教育的父親,此時在吃飯與念書的選擇上,已經有了明顯的傾向性。
就在全村人哭爹喊娘為了吃飯問題犯愁的時候,三八老黨員世德爺爺不失時機地出現(xiàn)在了群眾大會上。
只見他挽起袖子,站在人群中間,揮了揮拳頭,把口腔里的聲音咬得又脆又亮———
我是個老黨員,天生是個樂天派,不像你們有些人,一有事就急,就死呀活呀的。我聽說有的人準備逃荒去,有的人準備要飯去,有的人把后事都安頓了,有的甚至把上吊的繩子都拴到了房梁上。至于嗎?有那么可怕嗎?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實話說,眼下旱災遭下了,也遭大了,幾乎是顆粒無收,這是事實,誰也改變不了,擔憂是很正常的??梢膊灰獔蟮锰珒?,把形勢看得一團漆黑。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我們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光明,要看成績,要提高我們的勇氣。這個時候,光明哪去了?成績哪去了?勇氣哪去了?大男人也變成小腳女人了?怕什么怕,我們有共產黨哩。有黨,我們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再說啦,過去風調雨順,我們每年都要為國家交那么多的愛國糧。你們想想,現(xiàn)在遭災了,黨能眼睜睜地棄我們于不管不顧?道理上也講不通嘛。而且,今年的遭災,又不同于1960年。1960年的災害是全國性的,哪個地方都不好過,哪個地方都沒辦法,誰也顧不上誰,所以才出現(xiàn)了餓死人的情況。今年就不同了,今年遭災是局部的。我聽廣播說,全國好多地方,夏糧喜獲豐收,大秋作物長勢喜人。不是有一句話叫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嘛!就算是山西黑了,還有山東哩,還有河南哩,還有四川哩,我們國家是社會主義國家,社會主義大家庭溫暖著哩,請大家盡管放心,一百個放心,我們的吃飯問題絕對有人管哩。我今天把話撂在這里,要是出現(xiàn)了舊社會一遭災就要死人的情況,我會拉著縣委書記打官司去。不把他這個不作為的縣委書記撤了職,我發(fā)誓不回來見你們。
會場頓時活躍了起來,世德爺爺?shù)囊环?,如一陣清風掠過全村人愁緒籠罩的心頭。
幾十年過去了,直到現(xiàn)在,我還經?;匚妒赖聽敔斶@段講話。他確實是個老黨員,也肯學習肯思考,可連小學都沒畢業(yè)的他,怎么可以把話講得那樣簡潔明快、刻骨銘心、地動山搖?真是玄了!
果真,一入冬,如世德爺爺所言,公社干部就來到村上將缺糧情況細細統(tǒng)計了一番。過不多久,村里就派出了八輛小平車,將一年的救災糧和救災菜從韓家樓糧站拉了回來。
我記得,救災糧是高粱面和玉米粒,菜是清一色的帶著冰凌碴子的圓白菜。這些糧和菜顯然是從很遠的地方運來的。有人說是從山東運過來的,有人說是河南,有人說是天津,說法很多,沒個準頭。但有一點大家的看法卻是相同的,那就是這些東西肯定不是本地產的,因為本地從來就不會大面積種植這種東西。
我還記得,糧是按每人每天七兩供應的,大白菜是每人四十斤。菜僅供眼下食用,因為那東西無法長時間儲存。
父親回到家,像中央電臺報告原子彈爆炸成功那樣激動:共產黨員就是不一樣。還是你世德爺說得對,還是你世德爺有眼光,救災糧來了,我們餓不死了,也不用討吃去了。
后顧之憂解除了,全家人都沉浸在見到了救命糧的喜悅之中。過了好一陣,好像是站在當?shù)爻橹√m花的大哥問了父親一句:“每天七兩,不咋夠吃哇?”
父親趕忙接過話來說道:“已經很不錯了,這東西沒個正經,多了多吃,少了少吃,至少不用我們逃荒要飯去了,冬天我們節(jié)省點,明年開春,有了野菜就好辦了,野菜搭配上供應糧,夠了,沒問題了。這日子能夠過了?!?/p>
因為當?shù)夭辉竺娣e種植高粱和玉米,所以有“小雜糧王國”的美譽,土著們吃起這些東西來就顯得很不習慣,絕不像他們做莜面做豆面做蕎面做糕面那樣得心應手而花樣翻新。他們經過反復實踐,發(fā)現(xiàn)這些供應糧只能做兩種食物:一種是將紅面壓成來吃,因其成品紅里透亮、質地堅韌,人們就形象地稱之為“紅繩繩”。一種是將玉米磨成面,然后多少捏一些堿面兒,蒸成空了心的窩窩頭來吃,因其色如銅其狀如鈴,所以人們就稱之為“銅鈴鈴”。
毫無疑問,接下來的一年當中,紅繩繩和銅鈴鈴,就統(tǒng)治了全村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大概還是個生活習慣問題,吃了沒幾天,村上的人們就紛紛去找赤腳醫(yī)生。他們反映,這紅繩繩和銅鈴鈴吃在嘴里倒是無所謂,好吃難吃,多用些水,總不愁把它咽下去??梢坏侥c胃,就完了,就不頂了,嘰哩咕嚕的,總是不好好行轉,有時還一陣一陣,左右圪擰的,說不準是脹還是痛,反正怪難受的。
赤腳醫(yī)生意識到,這是個大事,絕不能等閑視之,況且自家人也深受困擾,于是就跑去公社衛(wèi)生院,進了好多山楂、大黃、杏仁、蓖麻等既經濟實惠又立竿見影的中藥材,發(fā)放到每家每戶,供大家改進和加強肚子里的潤滑機制和蠕動功能。
不管好過還是難過,日子總還是一天挨著一天過著。到了十二月份,我如期拿到了初中畢業(yè)證。想起那次和父親關于乞討的約定,我就主動去和父親商量接下來該怎么辦?是繼續(xù)念書呢?還是干脆和大人們一起操持一家人的生計。
父親斬釘截鐵地說,繼續(xù)念吧。不是萬不得已,念書絕不能半途而廢。此一時,彼一時。說討吃是彼時的情況,說念書是此時的情況?,F(xiàn)在有了救災糧,原來的計劃也就自動放棄了。放棄了乞討計劃,那就書歸正傳,該務農的務農,該上學的上學,各行其道。至于以后,你能念到什么程度,那就看你的造化了。倘是時勢允許,你也爭氣,你就給咱一直把它念下去。
一是時勢允許,二是自己爭氣。父親的話何其美妙!一個外因,一個內因,內因通過外因而起變化;一個主觀,一個客觀,主觀符合了客觀才有事物的發(fā)展。我常常覺得,平民并不平庸,百姓并不敗興,偉大而深邃的哲學思想,其實很接地氣,它就植根在人民大眾的土壤中,閃耀在普普通通的生活中。倘若一種思想遠離大眾遠離生活,高深莫測故弄玄虛,你還會覺得它偉大嗎?
二
1973年1月,因為教育路線回潮,我國破天荒地舉行了一次初升高的考試,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五寨師范。復試完,成績出來了,我名列全縣第二,卻因為文教辦領導一句荒唐的“年齡太小”未通過政審,被刷了下去。我據(jù)理力爭,卻求告無門。
1973年3月下旬,帶著被命運捉弄后的巨大的傷痛,我退而求其次,來到了三岔高中報到。我比新生入學遲到了整整一個月。因為別的同學青春作伴徑直而來,我卻繞到師范那條令人屈辱的路子上跋涉了苦痛不堪的一圈。
當日,教務處把我分到了柳老師當班主任的高五班。
柳老師三十來歲,個頭不高,白白凈凈,一副文弱書生的樣子。能夠看得出來,柳老師對我的到來不僅不歡迎,甚至還有點排斥。一見面他就用他那特有的脆脆的聲音跟我說:“來就來吧,沒辦法,后來進來這,都是后門兵,誰想要哩?六班不想要,我們五班同樣也不待見。你要知道,現(xiàn)在不同過去了,整天介考試,要上你們,準會拉了我們班上的后腿。希望你能夠聽明白我說的話?!?/p>
我哪里能夠聽明白他說的話?他的話讓我一頭霧水,徹底蒙在了那里———我,究竟是前門進來的,還是后門進來的?后來進來的難到就一定是后門進來的?我,竟然是這樣多余?這樣遭人嫌棄?上師范被人家蝬了出來,孤苦伶仃的我轉了十八個彎,現(xiàn)在好不容易來到三岔高中,又是六班不想要,五班也不待見,那讓我上哪去?
當然,來到三岔中學,還有一件事,讓我喜出望外,那就是學校每天都能吃上細糧。我為能夠迅速擺脫紅繩繩和銅鈴鈴對我生活的束縛,而感到格外高興。
那時上高中轉糧,一轉糧,一夜之間就由農村戶口變成了市民戶口,但它不是永久性的,高中一畢業(yè),戶口隨人又回到了農村,屬于暫時性的城市戶。暫時性的城市戶口和永久性的城市戶口在糧食供應上是沒啥差別的,每月每人30來斤(崗位不同會略有增減),粗細糧比例也是相同的。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都知道,平常年份晉西北市民供應的粗細糧比例是85:15,也就是說粗糧占85%,細糧占15%。細糧單指白面,粗糧則包括了小米、玉米面、高粱面、莜面、豆面等等。幾十年一貫制,改革開放以前不曾變過。
那時的城鄉(xiāng)差別實際是蠻大的。比如在吃糧問題上,中間就橫著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因為產量低,本地很少種小麥,因此農民一年到頭是吃不上幾頓細糧的,也就是中秋節(jié)和春節(jié)才有可能吃到一兩頓白面,平時絕無可能。因為城里人能吃到15%的細糧,所以農村人就羨慕地稱他們是吃細糧的。
以物資匱乏為特征,把人分成吃細糧的和吃粗糧的兩大群體,現(xiàn)在想來有點滑稽,可這是歷史在行進到票證時代留給我們的一段真切的記憶。
一進高中,第一頓飯就讓我驚呆了。那是一對冒著熱氣、又虛又胖、銀光閃亮、散發(fā)著濃郁麥香的饅頭。這種家鄉(xiāng)稀有的食物,能在這樣的年頭這樣的環(huán)境里吃到,簡直不可想象。那香味,隨著絲絲的熱氣,悠悠然飄著,好像一首打了節(jié)拍的旋律,忽大忽小,忽緊忽慢,忽強忽弱,反反復復地刺激著我的感官,調動著我的胃口,讓我完全沉醉其中。我咽了咽口水,盡力克制著吃的欲望,把那饅頭拿在手里,轉著圈兒,打量了好大一陣,然后舉到鼻尖上,深深地聞了幾口,好像是怕那美好味道跑到別的地方白白浪費了似的。
同學們早已吃開了,有的同學甚至吃得差不多了,我還愣在那里。我在想什么呢?我也不清楚。是想過去,想現(xiàn)在,想未來,抑或是想窮苦的家庭,想艱難的父母,想考師范的那一場悲慘的遭遇……不知不覺,一顆又一顆把人生五味緊緊凝結在一起的淚珠從我的臉頰上慢慢滑落下來,滾到胸脯上,再滾到衣袖上,又掉到了我雙手捧著的饅頭上。我這才猛然一怔回過神來。
我趕快振作了一下,著著急急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生怕被同學們看到自己的窘態(tài)。然后我本能地環(huán)視了下周圍,發(fā)現(xiàn)食堂門已關了,食堂門前的廣場上已經空無一人。想必,同學們早已吃過午飯回到了各自的宿舍,偌大的廣場上,只有一只黃褐色的老母雞領著六七只剛剛學會走路的小雞,嘰嘰咕咕搖頭晃腦地在地上拾撿著同學們吃飯時不小心撒落在地面上碎小的食物。
其實沒有任何人能夠看到,可我還是手足無措起來。我意識到,此時此刻,這個廣場的使用權,已經不再屬于吃飯的人群,而是屬于那個義務清理戰(zhàn)場的雞群。于是我?guī)е鴮﹄u群的歉意,從廣場上撤離出來,快速走回了宿舍。
是啊,這個世上,無論是人,還是雞,還是其他任何形式的生命,都應該相互憐憫,相互同情,相互尊重。沒有哪一種生命是容易的。為了活下去,大家都得舍死亡命地領著自己的兒女們,哪怕是剛剛出生的兒女們,在這個茫茫的大地上不停地刨鬧,不停地覓食,不管天旱還是雨澇!
宿舍倒是沒啥稀奇的,是典型的晉西北住宅———窯洞,前后炕,每炕五人,共住十人。窯窄炕小,很擠,鋪蓋都鋪不開,總有一部分邊界不清互相擠壓甚至重疊在一起。我住挨著窗戶的前炕,同學們讓我睡最中間,我就睡中間,我沒權利挑揀,心想,管它呢,總算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在打飯和鋪床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總有一位同學笑瞇瞇地陪在我的左右,并不失時機地給我以幫助。他并不是班長,也不是生活委員,嚴格說來,他沒這個義務,他只是樂于助人,用今天的話說,他就是志愿者那一種類型。
因為他的熱情,我們很快就熟了,也就有了一些淺層次的交流。
他叫田有良。他們村和我們村極其相似,都是全縣最偏遠的小山村。上一年,他們村也是顆粒無收。他的家庭和我的家庭也很相似,人口多,勞力少,屬于村上最窮的人家。人多沒好飯,豬多沒好食,自不必說。現(xiàn)在他們家也是靠著紅黃二面的救災糧艱難度日。
來到學校,吃完那頓饅頭,我就開始打問學校的伙食情況。有同學給我介紹,學校的伙食確實很好,國家按每人每月31斤供應,算是比較高的了。按照今年的供應比例,每天至少可以吃到兩頓細糧,有時甚至是三頓細糧。中午兩個二兩面的饅頭那是一定的,早晚細糧,做法不固定,有時做成了面條,有時做成了饅頭。20%的粗糧主要是小米和玉米面。小米喝了稀飯,玉米面做成了銅鈴鈴。美中不足的是,副食欠缺了些,每天每人僅有半斤山藥蛋。這半斤山藥蛋,在中午熬成了山藥糊糊菜,其實就是每人一勺子而已。但就這,也比村子里要強。
這幾天,我有事沒事,腦子里總會閃出一個念頭,那就是把自己的那份細糧省下來,及時送回到家中,好讓父母和兄弟姐妹們一起分享。我知道,我的這一份細糧,即使全拿回去,對一家十來口人來說,也是杯水車薪,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但有總比沒好,有了這些細糧,總會或多或少緩減一下全家人不堪重負的胃口,讓他們因此而少吃一點那種又苦又澀的潤腸通瀉藥。
可是,轉念一想,我的那一部分細糧,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全拿回去的。因為饅頭可以拿回去,但面條又怎么行呢?連湯帶水的。再說,我也不是鋼打鐵鑄的,餓一點可以,一口不吃哪里能支扛下來?還有,路程也未免太遠了一點。相隔四十里,來回一趟就是八十來里。客車我是決計坐不起的,可靠步行,又怎么可能經常回去呢?況且我的主要任務是念書,而不是專門往家中倒騰那幾個饅頭。
我又想,如果不能經?;丶遥涂梢砸惶煲惶彀佯z頭攢起來,一起送回去??蛇@樣也有個問題,眼下天氣正在漸漸地變熱,攢下的饅頭,那是不經放的。如果放到一定的時間,一準會發(fā)霉變質甚至長起藍毛來的,那樣拿回去還有什么意義?
我正在苦思冥想,怎么能一邊念書,一邊完成送饅頭這個心愿。不經意間,田有良同學又出現(xiàn)在了我的身旁。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問我道:“是不是剛來就想家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沒有,沒有,才來幾天,回一趟家,來回八十里呢,太不容易了?!?/p>
他深有感觸地說:“那可不是,我回一趟家來回也是八九十里地,盡山路,熬得真是夠嗆。”
我關切地問他:“你想家了吧?你幾個禮拜不回了?”
他的眼睛似乎有點濕潤了:“想是想了,但也不完全是。學校規(guī)定,兩周可回家一次。我上周沒回。明天星期六,輪我回,我必須回,吃過午飯就走?!?/p>
我覺得他話里有話,于是就進一步問道:“不完全是,必須回,這是啥意思?”
他帶著顫抖的聲音說道:“我主要是想回去送幾個饅頭,家里那生活凄涼的。我還有一位老奶奶,重病在床,那紅繩繩和銅鈴鈴吃的,一天比一天瘦了。我考慮再三,想和你商量個事,你看行不?”
我好像已經猜出了他的心思,趕快說:“你說,你盡管說?!?/p>
他苦笑了一下,低下頭,雙手抱在一起,大拇指不停地互相繞動著:“有點不好意思,我想問你借幾個饅頭。”
我很痛快地答應道:“這還考慮再三呢。那沒問題,今天中午我還省下一個饅頭,沒舍得吃,連上明天中午的兩個,你全拿上?!?/p>
他立刻抬起頭來,興奮地說道:“那太好了,感謝你。這樣我就可以多往回拿一些饅頭了。下周,你回家的時候,我一準還給你?!?/p>
田有良觀察問題很是仔細,他發(fā)現(xiàn)我來的時候,除了一卷子鋪蓋,還背來了若干換取伙食費的笤帚,一點干糧都沒有帶來。所以,他給我拿過一瓷碗炒面來,并對我說:“這是家里拿來的,材料不好,玉米面和紅面,還摻和了些細糠,湊合著吃吧,節(jié)約饅頭,總得有點這東西,不然身體吃架不住。以后,等你拿來了炒面再還給我?!?/p>
我真佩服,田有良考慮問題真是周到。我借給他三個饅頭,他借給我一碗炒面。他下周還我饅頭,我下周從家里回來還他炒面。我們都是窮人家的孩子。窮人家的孩子,無論生活環(huán)境有多么不同,生活方式有多少差異,但我們的心是相通的。
得來全不費工夫。我高興極了,幾天來我苦苦思索的一個問題,沒想到在片刻之間田有良同志就給出了一個完美的答案。
下周,我也必須回家。
三
其實,班上相互借饅頭是一種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有主動往出借的,也有主動往回借的;有主動還的,也有被動還的,基本上就這四種情形。常見的是前三種,很少見有人借出去,再像黃世仁去逼迫楊白勞那樣。一是饅頭大的事,不值得;二是那樣子會有失風范,更對不起久負盛名的三岔中學。
那個年代的三岔中學,可不是一般的學校。教育家蘭培榮掌舵多年,即使在讀書無用論甚囂塵上的年代,也把一個學校治理得井然有序風清氣朗。歷屆學生都為能夠求學于三岔中學而倍感榮幸。直到現(xiàn)在,我們老同學老校友相見,還會自豪地說,我們是三岔中學的學生,就是賴,也得賴成個樣子!
隨借隨還,再借不難,成為我們借饅頭共同奉行的一個原則。
借饅頭雖然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但借上饅頭往家里拿卻僅僅存在于非常窮苦的農村學生中間。
市民子弟家里有的是細糧(因為所有市民的粗細糧比例都是相同的),想做干的做干的,想做濕的做濕的,一不高興還會用胡麻油煎上它一層,怕你肚小牙不快哇,還是愁好酒好飯沒好菜?這些學生如果再往回拿饅頭,那才叫一個傻哩。
除了市民子弟,還有一部分家庭殷實的農民子弟,他們的家中一不缺糧,二不缺錢,生活無憂無慮,好過著呢,和市民相比,只是略遜一籌而已,因此這部分學生也沒必要咸吃蘿卜淡操心,把石頭硬往山里搬。
以上兩種類型的學生,在那個年代,我們有充分的理由把他們合稱為富裕生。而為了對應起來,我們不得不把我們這些一股腦兒往家中拿饅頭的學生稱之為貧窮生。當然富裕生和貧窮生這兩個概念,只是我們在校園子里邊鬧著玩,可千萬別當真,它沒有任何褒貶的意思。
但是富裕生們也不會完全獨立于我們如火如荼的借饅頭活動之外,他們也會經常參與進來,但他們借饅頭的目的,僅僅是為了滿足自己一時的腸胃需要,而不會考慮其它。自然,他們借饅頭容易,還饅頭也輕松。他們只需要跑一趟鎮(zhèn)子上的三岔綜合食堂,動動筷子,喝兩碗肉絲粉湯,便可以一舉兩得,既改善了生活,也還清了饅頭(把灶上的那份饅頭直接讓度給對方)。還有一種方法,他們也經常使用。那就是下學以后,騎著自行車一溜煙跑回家中吃頓飯,便可以把灶上節(jié)約下的饅頭還給對方。因為他們的家庭一律居住在條件較好的平川公社所在地或大村大隊,回去吃飯如同上大街兜了一圈。
相比之下,貧窮生們借饅頭的目的和還饅頭的方法,就與富裕生大相徑庭。他們無論是往出借,還是往回借,或是采取什么方式還,其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在饅頭的周轉過程中,實現(xiàn)饅頭的新鮮不變質,以便更集中地拿回去給家人吃。當然,他們還饅頭的方法也極其單一,那就是靠餓肚子來省饅頭,省下饅頭再去還饅頭。其實,如果不想讓肚子太受罪,也不是無計可施,可以在節(jié)約饅頭的同時,吃一點家里帶的炒面之類的東西,把肚子里的空間及時填充起來。雖然這些東西的營養(yǎng)品質和適口性無法和饅頭相比,但至少會讓你獲得一種飽腹感。
其實,貧窮生的借饅頭與還饅頭,都是一種手段,實質上他們拿回家中的每一個饅頭,都是靠著頑強的毅力,硬從自己的碗里頭省出來的。說得文雅一點,管這種省饅頭叫作節(jié)約饅頭。
一言以蔽之,學生借饅頭的目的不外乎兩種,一種是自己吃,另一種是拿回去讓家里人吃。因其目的不同,還饅頭的方法和路徑也南轅北轍。這些差異有如一道分水嶺,直接把學生們分成了兩大群。
我和田有良,堅定地站在了同一個陣營。他稱我為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我稱他為志同道合的同志,一直到畢業(yè)都這樣。說實話,我們非常羨慕另一個陣營的富裕生,但另一個陣營的人卻未必會平視我們這些貧窮生。
人,各有各的活法。我們這個群是這樣一個活法,他們那個群是那樣一個活法。不管哪種活法,每天早上,我們都會排起隊來跑早操,一起迎接東方那一輪紅日的冉冉升起。
自從田有良同志借了我的三個饅頭回家以后,我就無時無刻不在籌劃我本周回家的事情。這種籌劃,主要是圍繞借饅頭而展開的。想來想去,方案終于有了:從周一開始,每天往外借一個饅頭,到周五共可借出去五個。周六中午吃一點田有良借給我的炒面,把兩個饅頭都省下來。再加上田有良將要還我的三個,十個饅頭就湊齊了,拿回去正好讓家里人每人吃一個,豈不美哉快哉!
在實施借饅頭行動的過程中,我很快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那就是周一至周五,基本上是貧窮生借給富裕生,而到了周六,馬上就是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是富裕生還給貧窮生。道理很簡單,周六一到,貧窮生就要往家中拿饅頭了。
有了計劃,我就一步一步向前推進。周一到周五,每天中午吃一個饅頭,往出借一個饅頭。我管這種做法叫“吃一借一”。其實,這種“吃一借一”的做法,一般人是不會連續(xù)使用的。因為一頓兩頓還好辦,一連五頓都這樣就真的不是一回事了。
我連續(xù)不斷的“吃一借一”,很快引起了同學們的廣泛注意。事情一廣泛,麻煩就來了。那天下午課余時間,我正在教室里寫作業(yè),班長急急忙忙走進來對我說道:“柳老師叫你哩,在他的辦公室。”我問他:“有啥事?”他只是說:“快去,快去,去了就知道了?!?/p>
一過去,柳老師開門見山地問我:“你節(jié)約饅頭了?”
我說:“對?!?/p>
他馬上提高聲音道:“對什么對,你這種做法很不對?!?/p>
我低聲嘟噥:“怎么啦?”
只見柳老師停頓了一下,然后把語氣放平和了些,對我說道:“我聽同學們說,中午兩個饅頭,連續(xù)好幾天,你都是吃一借一。你怎么能這樣?你們現(xiàn)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學習任務又重,說實話,現(xiàn)在副食又跟不上,一斤糧,本身就不夠吃。同學們有的從家里拿干糧補貼,有的到街上買食品補貼,你是啥補貼也沒有,還要生茬硬棍(五寨土話,意為粗魯而不講方法)地節(jié)約饅頭。這是為啥呀?”
柳老師顯然是關心我。我于是一五一十把我家里的情況都講給了柳老師。
柳老師聽后語重心長地跟我講:“咱們班上山里的學生比較多,家里的經濟狀況都不咋地,大家節(jié)約幾個饅頭,拿回去給家里人吃,這都在情理之中,我很理解,也很同情,更不反對。但節(jié)約饅頭,總得有個度,有個替代食品,像你這樣,每天來個吃一借一,那還了得?長此以往,營養(yǎng)跟不上,身體一準會掉鏈子。身體出了毛病,還談什么念書,還談什么德智體全面發(fā)展,還談什么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一切都無從談起了。希望你能夠聽明白我說的話?!?/p>
柳老師說話的聲音依舊是那樣脆脆的,響響的,極富磁性。他的話,像燒酒那樣,直說得我心里熱熱的。我趕快向柳老師表態(tài):“我聽明白了。我一定注意,決不掉鏈子?!绷蠋煾鷮W生談話最后總喜歡來一句:“希望你能聽明白我說的話?!闭f實話,這一次不同上一次,我是真的聽明白了。
柳老師的關心,著實讓我感動。但我這個人決不會因為一次感動,就去輕易變更自己的行動計劃。在饅頭行動中,我只是不像以前那樣高調了,一邊往出借饅頭,一邊還發(fā)明了個什么“吃一借一”。這不,因為一句話的流傳,就讓柳老師給抓了個典型。但,我借饅頭的決心沒有受到任何阻撓。
到了周六中午,下課鈴一響,我就背了一個黃挎包,直奔食堂門口的廣場。不大一會兒,所有借出去的饅頭便集中了起來,再加上我那一份,裝了滿滿當當一挎包,豐收的喜悅難以言表。
同學們都走了,只剩下了我,還有那個黃挎包和里邊裝著的十個饅頭。此時的我,有一種打了勝仗收兵回營的感覺。這些饅頭,等晚上就跟隨我回去了,就能讓全家人分享了,想到此我開心極了。另外,通過這幾天借饅頭和還饅頭,讓我結識了那么多同學,尤其是一句“吃一借一”的流傳,雖然有些副作用,但它至少讓全班同學知道了我是個誰。要不然,我這個遲來的學生,何時才能引起大家的注意,何時才能讓大家記住,何時才能真正融入高五班這個大集體。
此時,我又想到了柳老師,第一次談話他說怕我拉了高五班的后腿。這一次談話他說怕我因節(jié)約饅頭而搞垮了身體。無論是怕拉后腿還是怕掉鏈子,這都是一片好意,一片赤誠,都是極其負責任的態(tài)度。但此時我的心里非常矛盾,我知道我的家庭情況,我知道家里人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我得盡可能地去節(jié)約饅頭,只要能給全家人的腸胃哪怕是帶來一丁點的好處,我都會不遺余力去做。至于柳老師的那些肺腑之言,我自然不會無動于衷。這次回去,無論如何我都要搞一點炒面,哪怕材料再差也無所謂,只要能夠充饑,能夠幫助我繼續(xù)節(jié)約饅頭就行。
我拎著一挎包饅頭回到了宿舍,也不管同學們怎么看我,著著急急從箱子里翻騰出田有良同志借給我的炒面,倒上開水就瘋狂地攪拌起來。田有良的炒面,上次我已領教過了,又苦,又澀,要多難吃有多難吃。不過,為了節(jié)約饅頭,苦些澀些又有何妨?
吃罷炒面,正準備出發(fā)時,田有良同志又出現(xiàn)在了我的身旁。他手里提著一雙農村的老布鞋對我說:“看你那雙鞋破的,早已不跟腳了,我發(fā)現(xiàn)咱倆的腳大小差不多,你試試我這雙?!蔽乙膊豢蜌?,接過來換上,感覺很合適,就笑了笑背上饅頭出了宿舍,朝著三岔公社的正西方一路走去。
四十里路,中間歇了兩歇,在太陽將要落山的時分,我回到了我們那個老輩人在半崖上修出來的院子。
不大一會兒,弟弟妹妹下學回來了,又過了些時候,父親母親哥哥姐姐也陸續(xù)從地里回來了。晚上等母親生著火,我才把那一挎包饅頭,從西面那間空著的窯洞里拿了出來。選擇什么時候把饅頭呈現(xiàn)在全家人面前,也是我事先考慮過的。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我想在最合適的時候給大家一個驚喜。
一拿出來,全家人那個高興勁就別提了。你想吧,一年多了,家里人不用說吃了,就是連見也都沒見到麥子的影兒了。在這青黃不接、紅黃二面把大家統(tǒng)治得苦不堪言的時候,突然看到這么多真真切切的饅頭,眼里定然會放出別樣的光芒來。
在全家人的一片贊嘆聲中,弟弟妹妹已將一只只小手伸向了饅頭,母親趕忙用筷子擋了回去:“別著急,你二哥說,一人正好一個,等水開了,咱們蒸一蒸再吃?!?/p>
父親問我是怎么回事,念書人怎么還能拿回這么多好吃的東西來?我就簡要地把學校吃細糧的情況說給了父母和全家人聽。
母親似乎有些懷疑地問我:“你每天一斤糧,怎么能一齊拿回這么多饅頭來?”我就把事先想好了的說法搬了出來:今天禮拜六,回家的同學很多,有的沒等上午飯就提早走了,但他們沒有下灶,所以中午的饅頭就剩下了不少。我們后走的一些同UkKYMEag9STC7452SfSyfRNr8BBxH8n1lBvNP71K84M=學,看饅頭放在那里也是個浪費,所以就分開拿上了。這樣的情況,每周六都會發(fā)生。
至于真實情況,家里人沒見咋能知道?我說啥算啥唄。況且我的這些說法,也是推敲過了的,哪能讓家里人看出破綻來?
因為遭了災,家里沒有莜麥和黑豆等傳統(tǒng)制作炒面的材料,我就和母親商量,想要加工幾斤田有良家的那種炒面,以便在每周兩次的農場勞動時補貼伙食。母親說那簡單,咱們把現(xiàn)成的紅面和黃面攪和起來,在鐵鍋上炒熟了就行。晚上,母親要給我加工炒面,我說明天上午我自己做吧,反正明天下午才返校,都勞累一天了,趕快休息好了。
第二天上午,家里人下地的下地,念書的念書,我在家里獨自加工炒面。我沒有完全聽母親的,而是仿照田有良家炒面給出的配方,把紅面黃面細糠按照1:1:1的比例,加工了幾斤。我背著母親把細糠摻和進來的唯一目的,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盡可能地少用一點家里的口糧。
加工好炒面,我捏了一小撮放嘴里嘗了嘗,覺得還行。雖然也苦也澀,但似乎比田有良借給我的那碗炒面味道還是要好點。
星期日晚自習前我準時趕回了學校。至此,我的第一次回家計劃得以圓滿完成。
四
節(jié)約下饅頭拿回家,我們這些貧窮生整整堅持了一年。
在這一年中,我們不斷地往返在回家的路上。兩周一次,從不間斷?;厝ケ骋豢姘z頭,回來背一小袋炒面,用兩只腳傳遞著城鄉(xiāng)差異的微弱的信號。當然,我更特殊一點,每隔一段時間,還得回去背幾十把笤帚,以換取生活費和學雜費。這當然是另外一個話題了。
以我為例,每趟80里,那一年除去假期,總計回家22趟,行程可達1800里,相當于從三岔到北京兜了一個來回。當然,有幾次(僅僅是幾次)是跟著韓家樓同學在部分路段坐了敞篷汽車。他們的熱心,讓我節(jié)省了體力,至今回想起來,我都心存感激。
在經歷了一年大旱、一年紅繩繩銅鈴鈴獨霸生活舞臺以后,晉西北廣大農村的生產生活再次恢復了常態(tài)。市民的糧食供應跟著也復歸正常。到了1974年1月份,我們的細糧比例瞬間由80%降為了15%。屬于斷崖式下跌。
至此,往日整天彌漫著麥香的食堂門前廣場,吸引力銳減。當借饅頭與還饅頭以至于往家里拿饅頭的歷史宣告結束以后,承載著饅頭集散和流轉功能的廣場,仿佛瞬間也失去了自己的歷史定位。原來我們都愿意在廣場上集中用餐,享受那種邊吃飯邊聊天邊斗嘴的感覺,現(xiàn)在誰還愿意多停留一秒?大家過來領了飯,調頭便走,好像唯恐避之不及。廣場上,有了一種秋風蕭瑟的感覺。
我還發(fā)現(xiàn),那只黃褐色的老母雞,第二年壓根兒就沒有領著它的那些兒女們來過這個廣場。我還經常想,它們哪去了?是因為天年正常了,有了更好的覓食地方?還是因為天年正常了,被主家給煮了、燉了?
若干年后,因工作需要,我經常會到學校里搞一些調研之類的事情。可每當看到學生食堂遍地扔著的饅頭,白花花的,我的心里就不免會泛起莫名的酸楚,這個年代的饅頭和我們那個年代的饅頭,質地相同,但命運咋會如此懸殊:一個被捧上了天,一個被棄之于地!
后來,有同學來看我,不小心說漏了嘴,讓母親知道了我當年往家里拿饅頭的真實情況。自那以后,母親經常會為這事念叨:“天年不好是不好,窮是窮,你說我們當大人的,也真是絍死了,娃娃念書餓肚子省下來的饅頭,拿回來給我們吃,我們也不細想一下是咋回事,哎呀呀,這事情,只要想起來,我就真的想哭?!逼鋵?,說到此處,母親已經哭了。
自從高中畢業(yè),我就再沒有見過柳老師。聽說他變得圓潤多了,后來還當過一段時間中學校長,再后來就悄無聲息了,估計是退了。直到我在市委宣傳部工作時,不知是因為一件什么事情,他突然給我來過一次電話。他說話的聲音依舊是幾十年前那樣,脆脆的,響響的,極富磁性。別的話已經忘了,只記得他對我說:“你是咱們高五班的驕傲,也是三岔中學的驕傲。幾十年來,三岔中學倒是也出過一些有錢的和有權的,可像你這樣的大文人,則絕對沒有第二個……”表揚得我怪不好意思,于是我趕緊接過話茬來,說了一連串感激感謝感恩之類的話。中心意思是說,沒有當年老師們的栽培,哪有我今天的洋氣!
對,還得說說田有良同學。他起步挺早,高中畢業(yè)我還在村上受苦,他就當兵去了。全班同學都很看好他的前程。1977年,機會來了,高五班同學好多都考上了大學。不知為什么他沒考,據(jù)說是正等待提干,不能一心二用。1981年,他復員回來到縣委通訊組找我,我問他為什么沒有提干?他說命不好,沒弄成。我還帶他跑了一趟民政局,也不管用。我說你當年學習不錯,何不拿起書來看上幾天考個學校。他聽了,回去看書,可連續(xù)幾年都沒考上,每次就差三兩分,很是可惜。我勸他再接再厲,繼續(xù)復習,他說時過境遷,課本子也和以前不一樣了,于是調轉方向,回村種地去了。后來他養(yǎng)羊賠了,養(yǎng)牛賠了,養(yǎng)啥賠啥。這個時候,年齡大了,再不成家怕是娶不到了。本地人看不上,他就花錢買了個外路侉子。過了一年不生,過了兩年還不生,他說連個這營生也做不了,還誤我傳宗接代哩,于是把那女人給蹬了。沒想到,那女人又找了個男人,第二年就生了,還是龍鳳胎。他覺得應該換個活法,于是把村里的地撂開,到北京打工去了。這一去,十幾年沒回來。前幾天,碰了他們村的一個老熟人,我問起他的情況來,那人說,那才是一輩子百事不成,還是打光棍哩。歲數(shù)大了,溫飽也成問題,可惜還是個復員軍人,直到現(xiàn)在連個五保戶也沒鬧上。聽了這些話,一股酸楚油然而生。當年的他,怎么成了現(xiàn)在的他?我掉淚了!
【作者簡介】徐茂斌,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趙樹理文學獎和省五個一工程獎獲得者。著有《山道彎彎》《徐萬族人》《黃河岸邊的歌王》(合作)等文學作品。
責任編輯: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