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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zhàn) 友

        2024-12-05 00:00:00梁義德
        黃河 2024年5期

        夜色晦暗,天和地混沌迷茫,模模糊糊地融在了一起。近處高高低低的槐樹與白楊,在模糊中還能分辨出幾分瘦硬,掉光了葉子的枝椏,像蹩足的針線,將天地縫在了一起。北風,低沉地嘯叫著,直往人的領口袖口里鉆。

        夜色中,津浦線輪廓隱約可見,從暗黑的夜幕中延伸過來,又向南隱去,像一條巨大的堤壩。遠處日軍炮樓依稀可見。

        鐵路的護溝有一丈多寬,兩丈來深,溝壁被削得又陡又光。戰(zhàn)士們得穿過這條鐵路,向西去追趕已撤到了安徽的大部隊。

        連長陣亡了,由一排長洪志飛代理連長。他指揮大家把槍夾在兩腿間,順著溝壁滾下去,再從溝里搭人梯,上鐵路,先上去的解下皮帶拉,下邊的拼命往上頂。過了鐵路,又如法炮制過西邊的溝。

        溝壁實在太陡了,幾個新兵幾乎是橫著摔下溝底的,坐不起來,拖著哭腔班長班長地喊。

        班長趙正懷沒橫摔下去,他面朝坡壁,用手緊抓著光溜的坡壁,手磨破了,火辣辣地疼。他是叮囑過的,磨破皮肉比摔斷腿好,可新兵受不了這個疼。

        “喊你娘個巴子!”

        一聲低沉壓抑的叫罵!是副班長楊大林。這個劍門漢子邊罵邊將幾個新兵拉了起來。趙正懷心中一熱,這本是他這個班長的事,讓楊大林這個副班長代勞了。本來,楊大林早就該當班長了。這個獵人出身的劍門大漢,槍打得準,一揚手,能把手榴彈扔到六七十米開外。連長說過,只要九班在,三連就一定不會敗??墒菞畲罅秩撕寐曇舨缓?,喜歡罵人,訓練新兵時沒耐性,經(jīng)??匆娝蛐卤亩狻.斄肆甓啾?,大大小小仗打過不知多少次,還是一等兵副班長。

        “媽的!箭頭子鈍了,杵斷箭桿子!”

        趙正懷趕忙推了他一掌,但還是遲了。洪志飛正站在楊大林旁邊,催促士兵們快點搭人梯。

        “兵熊熊一個,官熊熊一窩!”

        楊大林將脖子一梗說。顯然,這后一句是故意說給洪志飛的。楊大林和趙正懷在下午就主張搭橋。洪志飛說弄不到木料。他倆又說派一個班去做個竹梯,洪志飛說砍竹子會驚動漢奸,暴露目標。

        當大部分人上了鐵路,準備下西側(cè)護溝時,一列火車從北邊過來了,雪亮的車燈將鐵路照得如同白晝。大家只得爬在路基那淺淺的斜坡下。

        “他媽的,這下子不暴露目標了?”

        又是楊大林。趙正懷氣得踢了他一下。洪志飛也爬在他們側(cè)邊,頭還朝他們這邊扭了一下。轟隆隆的車輪聲過后,大家緊張了起來。雖然摔得啪啪地響,再沒人哭叫了,終于在另一趟火車到來的間隙里過了溝。列隊清點,除了十來個輕傷之外,其余的人還完好。

        不敢久留,盡管戰(zhàn)士們又痛又累,還是拼命跑步前進。他們剛穿過一片農(nóng)田,上到了有淺灌木的小山包上,就看見一列輕型裝甲列車從南邊駛過來,停在剛才他們過的地方,探照燈巨大的光柱在兩側(cè)的田野上掃來掃去。很多鬼子兵從車上下來,端著槍在路基上搜索,約摸一刻多鐘,才又登上車,威風凜凜地向北駛?cè)ァ?/p>

        一連兩天急行軍,離津浦線已很遠了,洪志飛帶著一連人進入了蚌埠以西的蒙城地界。這是淮北平原上水網(wǎng)密布地區(qū),日本人的汽車裝甲部隊在這里威脅小了。他們接到命令,得趕到與河南交界的太和縣和大部隊匯合。

        這天傍晚,部隊來到了渦河邊一個叫項橋的小集上。他們的軍需不多了。司務長費了好大的力,才找到了保長,買到了點高粱面。炊事班把行軍鍋支在河邊白楊樹林里,用白楊樹的枯枝和經(jīng)霜的蘆葦做了高粱面糊糊。一個人只有一搪瓷缸,對這些走得精疲力盡的壯小伙子來說,只是勉強塞了塞牙縫。

        洪志飛板著臉到各班走了走,最后找到趙正懷,要他至少派五個以上的游動哨。

        這晚的警戒本來該一排一班擔任,這么冷的天,派五個哨,九班總共只有十個人呢!這不是鞭子打快牛么!

        “班長,你歇著,我?guī)膫€兄弟去放游哨!”楊大林搶著說。

        洪志飛滿意地點了點頭走開了。

        趙正懷瞪了楊大林一眼。楊大林似乎沒看到,轉(zhuǎn)身就點了四個人,扛著上好刺刀的中正式一二一二地消失在夜色里。

        真是個活寶!罪沒受夠,還得自找點。趙正懷本想罵幾句,這時又罵不出口了。他想去再叮嚀幾句,轉(zhuǎn)念又想,楊大林除了嘴上沒有把門的,打仗站崗放哨樣樣讓人放心。走了一天路,他的腿重得不行,上下眼皮也開始打架,于是隨眾人到村子里找人家住下了。

        趙正懷剛躺下,恍惚中就看見翠花進來了,她徑直走到他的鋪前,手里拿了一根毛茸茸的狗尾草,在他的臉上撓來撓去。臉上癢酥酥的。

        翠花嫁給趙正懷,看上的是他的老實。趙家在劍門山河谷的一個叫東興場的小街上開了一個飯店,兩間門面,樓上隔了四間棧房。東興場是閬中通往劍門的要道之一,南來北往的商販很多,特別是些“背二哥”,他們把細紗布、鹽巴、鐵器從閬中水碼頭背往山里,從東興場走恰是一天的路程。這些人只吃干飯和餅子饅頭這些“干貨”,利薄,可天天有生意。平時,趙家兄弟出去做廚,日子還算過得去。楊大林是東興場西玉泉山的人,家里只有幾塊坡地,十年九旱,地里長不出啥,幾弟兄靠給人家打短工過日子,打獵殺豬筑土墻,見啥做啥,兄弟三個都是光棍,哪家女子瞎了眼抽了風,會到玉泉山跟著窮漢子喝風呢?楊大林殺豬做廚都是趙正懷手把手教的。眼看這個被山風吹得一臉粗礪的漢子手里有點積蓄了,仗就打到家門口了,兩人一起投了軍。

        平時,翠花總喜歡在他耳邊說悄悄話,河邊誰揀了一只大龜啦,草叢里哪個碰上了一窩野雞蛋啦,背架子梁上大樹邊,團練上的人又安了幾尊土炮啦??山裉欤浠樕?,沒有笑容,還不住地抬手抹眼淚,那件陽丹藍滿大襟衣服松松垮垮,像一件袍子。

        “鉋鉋鉋”,急促的哨聲響起,翠花消失了,趙正懷一骨碌翻起身,本能地把草鋪邊的槍抓在手上。

        是緊急集合。

        洪志飛背著手立在村子的麥場上,月光從他身后陰陰的樹梢上映過來,把他瘦長的影子斜投在隊列前。一股凌厲的威嚴,隨著凜然的夜風,彌漫在麥場上。

        兩個士兵捆了一個人。趙正懷一看那高大的塊頭,就知道是楊大林,心里咯噔一下,這家伙,又闖禍了!

        洪志飛干咳了兩聲,這位黃埔軍校十七期畢業(yè)生出身的代理連長要講話。他可是在成都北校場聽過蔣校長訓話的。平時講起話來也是一套一套的,什么天下為公啦,三民主義啦,抗日救亡,慨當以慷啦,革命軍人之榮光啦,殺身成仁報效國家啦。開始,老連長是大老粗,洪排長來了,思想教育之類的工作,全撂給了這個成都平原上的白面書生?!肮聿慌?,神不怕,就怕洪排長講大話。”他也聽到過戰(zhàn)士們這樣議論,那時,他就會拉下臉,脖子一扭:“咋啦!大話總比小話好,大話天生就是管小話的!”

        這支部隊叫豫皖支隊,由幾支游擊隊混編而成,一些被打散了的正規(guī)軍官兵也被支隊吸納,逐漸發(fā)展成了三個團,幾年來打了不少硬仗。戰(zhàn)士們來自天南海北,大多數(shù)是農(nóng)家子弟,不懂洪代連長的榮光與三民主義,但親眼見到日本人的燒殺搶掠,打起仗來個個勇猛頑強。

        今天,洪代連長卻開門見山。

        “兄弟們,九班上士班副楊大林,偷老百姓白菜煮了吃,按軍紀條例,應打一百八十軍棍。念及弟兄作戰(zhàn)勇敢,特免去八十,只打一百。開始!”

        所謂“軍棍”,就是AV5b5fxTHPEDcK5556zTCk9CoGj5Hp965iMBUN6FMPc=扁擔。一個連隊,行軍得有二十多副挑子,糧食、彈藥等方可運走。打軍棍時扁擔是最現(xiàn)成的工具。在部隊,打軍棍是家常便飯的事,如打架,各罰二十,調(diào)戲婦女,重的槍斃,輕的一百五,偷東西,八十。挨打的人會提前做些準備,找些鞋底墊在屁股上。打手一般是班長副班長。如果挨打的人有幾個小錢,給每人買包大刀牌紙煙,打得會輕些。如果挨打的人緣不好,又窮,那就會很慘。一百多軍棍下來,屁股會打爛。遇上作戰(zhàn),這些可憐的人就會被扔掉,那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讓趙正懷沒想到的是,這次打軍棍,不像以往先抽班長,而是選了全連八個副班長外加兩個兵。他的心吊到嗓子眼上了:班長打起仗來得靠兄弟照應,下手輕些。副班長想升班長,下手沒顧忌,往往重得多。

        兩個兵按住楊大林,十個人排成一隊。啪啪啪的扁擔聲響了起來。霜風從麥場的樹枝上掠過來,嗚嗚地響。士兵們都低下了頭。

        平常,挨打的人會慘叫,那是一種變相的告饒??山裢?,卻沒有一聲哼哼。扁擔好似打在沙袋上。

        打了六十了,洪志飛讓人停下來。

        “楊大個子,你說,你一個四川人,咋曉得安徽人把白菜埋河灘上?”

        楊大林沒有回答。

        “肯定哪個安徽佬教的!說出來,剩下的四十就饒了!”

        楊大林還是沒有回答。

        洪志飛憤怒地一揚手,啪啪啪的擊打聲又響了起來。

        七十六,七十八,八十……

        趙正懷一步跨出隊列。

        “報告連長!”

        “你講,趙上士!”

        “我是班長,我沒把兄弟帶好。剩下的二十,該打我!”

        洪志飛干咳了兩聲,慢條斯理地說:“你以為軍法是兒戲嗎?想代就代?。俊?/p>

        “報告,不是!”

        “那還說啥!打!”

        趙正懷一步搶到楊大林跟前,大喊一聲:“不能打了!”

        洪志飛怔住了,他歪著頭,繞著趙正懷走了一圈。

        “趙班長,你有種??!”

        “報告,我沒種?!?/p>

        隊列里有人小聲笑了。

        “報告,再打楊大個子就廢了。日后還打仗呢,兄弟們,是不!”

        “是!”

        沉默,麥場上靜了下來,只有風的呼呼聲,一些枯葉被風推著在麥場上擦著地皮飛,發(fā)出人的嚓嚓聲。

        洪志飛背著手來回走了幾步,然后揮手說聲解散。

        楊大林雖是人高馬大,但畢竟是血肉之軀,屁股像發(fā)面饅頭一樣腫起來,人也昏了過去。半夜,他發(fā)起了高燒,強忍疼痛時,咬破了腮腔和下唇。燈光下,他的兩片唇脹大,變成了烏黑色,像兩扇做工粗糙的門,緊緊粘合,隆起一道丑陋的肉棱。

        趙正懷將喝白菜湯的幾個兵一頓臭罵,還甩了那個小個子安徽兵葉川幾個耳光。葉川只有十七歲,入伍也才一年多點,還是個嫩苗苗,風大了雨大了太陽大了都得蔫,三百多天了,他吼都沒沖他吼過。葉川哭喪著臉,望著昏迷的楊大林,又望望班長,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哭有啥用,你往褲襠里摸摸,還有卵蛋子么?你看人家,打成這樣子,喊了沒?這叫有種!”

        趙正懷罵歸罵,還是叫人用吃飯的搪瓷缸打來冷水,用毛巾給楊大林冷敷,又到軍醫(yī)那里找了點紫藥水,褪掉楊大林的血褲子,從襖子里撕出些棉花,往他屁股上搽,又用筷子撬開他咬得梆緊的牙,給他灌溫開水。

        葉川把那血褲子拿走了,過了會兒,兩只凍得像紫姜樣紅腫的手,把洗了的褲子湊在火堆上烤,一邊偷偷抹眼淚。

        天亮了,楊大林終于醒過來了。他望著趙正懷,咧開嘴,卻沒有說出話來。

        趙正懷到河邊,弄到了兩根竹子,做了一副擔架。

        隊伍上路了。九班人輪換著抬楊大林,走在了隊伍的最后,因為這副擔架,漸漸與全連拉開了距離。

        到了中午,部隊進入了丘陵地區(qū),有坡的路不好走了。趙正懷讓大家一里路一換,可還是趕不上連隊。到了午飯前后,他們和前邊的隊伍拉開了三里多路了。部隊在一個叫涸集的小村子上造飯。炊事班不知有啥神通,居然搞到了大米。用大米與高粱米和著煮的飯,讓趙正懷覺得特別香,只是每人僅有一缸子。

        讓趙正懷沒想到的是,炊事班給九班多分了半桶。炊事班長告訴他,這是洪代連長關照的。

        狗東西心軟了?他想。不過多點飯也好,下午還要抬人呢!

        傍晚,部隊在一座小山下的村子里宿營。趙正懷讓葉川找房東燒了熱水,又在百姓家里找到了茵陳,泡在水中,給楊大林擦身子。那受打擊最重的屁股上,兩邊都已潰爛。看著跪蹲在草鋪邊給他洗傷口的班長,這個硬漢子流了淚。

        “老趙,萬一我好不起來……”

        “胡扯!你楊大林想死,閻王要你?你這塊疙瘩柴,頂門人家嫌短,閂門人家嫌長!”

        “不是,班長,下午一迷忽,我一下子看見婆婆拄著根黃荊棍,坐在門前的磨盤上對我招手兒,她恐怕是叫我去呢!”

        劍門山人忌諱多,有個老話說,死人一招手,捱不過三六九。

        趙正懷正想再數(shù)落他幾句,全連,就只有他能罵這塊怪骨頭。平時,楊大林眉毛一擰,連里的新兵老兵就都不作聲了。這時,傳令兵來了,說連長找九班趙班長。

        洪志飛坐在一個場院邊的槐樹下,望著場院淺坡下的小河發(fā)呆。

        趙正懷喊了聲“報告”,然后將身子別向側(cè)邊,直直地站在那里。

        “坐吧!”

        “報告,不坐!”

        洪志飛扭頭看了看,嘆了口氣,“九班戰(zhàn)士,情緒咋樣?”

        “報告,情緒好!”

        淺坡下,稀疏的蘆葦泛了黃,高高的葦花在風中起伏著,暗綠的河面上,浮著幾只黃白鴨子。

        “我知道,九班戰(zhàn)士有情緒。是啊,換了我,也有會情緒。可我有啥法子?慈不掌兵??!”

        遠處傳來隱約的炮聲,一陣急一陣緩,是重榴彈炮,常用于陣地戰(zhàn)中對火力點的集中轟擊。

        “老趙,楊大林,你們是老鄉(xiāng),是兄弟,可他也是我的兵呀!打他,我也心疼!”

        趙正懷將身子側(cè)過來。

        “打他一個人,是為了全連弟兄。軍紀好了,才能打勝仗,是不?”

        他扭過頭,看了看呆立的趙正懷,隨即又自言自語:“有時,打一個,是為了不打十個、百個。殺一個,是為了不殺十個、百個。哪怕殺的人沒多大的罪過……”

        “報告,楊大林發(fā)燒,傷口化膿,我要回班里,燒水給他擦?!?/p>

        洪志飛從腰里摸出一個紙包遞給趙正懷。

        “這是紅花,熬水洗?!?/p>

        洪志飛帶著連隊終于按時趕到了太和縣。這是黃淮平原的南部,位于安徽與河南的交界地帶。有幾支部隊布置在這里,是為了屏蔽豫東,依托大別山,向東可以伺機威脅津浦線。日本人對這個三角地帶的重要性也是知道的,幾次試圖進攻,都因兵力不足而失敗。黃淮水網(wǎng),不利于裝甲部隊行動,好進不好撤。豫皖支隊在這里,獲得了休整的機會。

        楊大林的傷,很快好了。他像變了個人,在人前把嘴閉得很緊。吃飯訓練站崗放哨,該做啥做啥,盡管好幾個月走路,都一瘸一拐。見到洪志飛他總是能躲就躲,實在避不開,就低頭看腳或仰頭望天。

        葉川和班里那幾個喝白菜湯的,給楊大林洗衣服,把自己份內(nèi)的米飯和饅頭讓些給他吃。發(fā)了餉,幾個兵總會上街買點酒,裝在行軍水壺里。晚上,買點兒花生米啥的。楊大林也不推讓,該吃吃,該喝喝。

        過了幾個月,天氣變暖了,沙穎河兩岸的柳枝發(fā)芽了,由黃轉(zhuǎn)綠。桃花紅了李花白了,一群群白鶴在青青的蘆葦叢邊棲息覓食。田野里,人開始耕田。遠處時不時還傳來隱隱約約的炮聲,但人們該做啥做啥,戰(zhàn)爭在人心中投射的陰影,因時間的拉長,開始變得淡了。

        突然有一天,炮聲近了,急促了。大路上,有匆匆開進的部隊,傳令兵騎著馬,得得得地飛馳著,一些神色?惶,衣衫破舊的百姓,扶老攜幼,向西南大別山方向逃去。

        八十五軍雖然還駐扎著沒動,但隊伍里人們在傳說,日本人調(diào)了重兵,從津浦線向西,平漢線向南,要對第一戰(zhàn)區(qū)東部的安徽河南實施夾擊。

        洪志飛這時已正式成了三連連長。他集合大家訓話,說只要八十五軍在這里沒動,戰(zhàn)局就壞不到哪里去。不過,他明顯加緊了訓練。步兵三大技,射擊、投彈、刺殺,這三大技術(shù)有了底子,才上得了戰(zhàn)場。

        楊大林在訓練場上是那么引人注目。射擊,別人兩百米都是臥姿有依托,他卻是站著。別人需要長時間瞄準,他總是抬槍到擊發(fā)不超過一秒,且百發(fā)百中。手榴彈,他最遠扔出了七十米。拼刺刀,兩個人都不是他的對手。洪志飛也愛看這個大個子劍門佬表演。不過,楊大林只要看見連長看他,就馬上停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臉扭過去。

        大戰(zhàn)終于來了。

        為掩護大部隊向大別山轉(zhuǎn)移,一戰(zhàn)區(qū)指示豫皖支隊利用平原和丘陵逐次抗擊,遲滯日軍。這支善于打硬仗的“救火隊”,總是利用陣地間隙作攻勢防御。長官常說,蹲在戰(zhàn)壕里等人家來沖的人是笨蛋。你在正面打我一拳,我一定想法子在側(cè)面還一腳。基于這樣的作戰(zhàn)思想,支隊總會把近一半的兵力留作預備隊。在正面打得難解難分之際,讓預備隊從側(cè)翼迅猛出擊。

        這次也一樣,三個團,在近二十公里的寬大正面上,以品字形作攻勢防御。洪志飛所屬的第三團,擺在左翼。

        仗打得很激烈,也很平常。日本人兵力不足,總是借助火力優(yōu)勢消耗對手,一個山頭一道河溝,一點點向我方壓過來。進攻也呈規(guī)律性,天亮一小時后開始炮火準備,然后是采用正面突擊兩翼輔助的方式進攻,天黑前一小時左右停止進攻。

        這樣的仗,波瀾不驚。指揮官們知道,日本人消耗不起,他們的坦克汽車開不到大別山就會退回去。到時,你退我追,現(xiàn)在你占的地方,全都得給我吐出來。

        這天傍晚,連里突然豬肉燉粉條,每個班還給了兩斤酒。

        “兄弟們,敞開吃呀!晚上報國了,還落個肚兒圓哩!”

        趙正懷瞪了一眼正喝酒的楊大林。他看到洪志飛站在他們背后。

        洪志飛好像沒聽到楊大林的話,一轉(zhuǎn)身,到別的班去了。

        “趙哥,閻王爺是我楊大林的老表呢!我?guī)谆氐搅怂T上,都叫他擋回來了。上回喝白菜湯,又上他門上,他說,老表,你放屁一股爛菜葉子味,煩人,滾回去,我就又轉(zhuǎn)身回來了!”

        楊大林說完,又猛灌了一口酒。

        團部給連里的作戰(zhàn)任務是輕裝穿插到敵人后邊一個叫方橋集的小村莊,以突襲的方式消滅那里的一小隊日軍,占領后堅守三小時,待全團向敵人反擊成功后撤離。

        洪志飛知道這個任務是艱巨的。方橋集距這里二十里地,是日軍側(cè)后方的交通要道,占領了此處,就會極大地遲滯日軍對前沿的支援。誰都知道,這是場惡戰(zhàn)。他要求每個士兵帶兩個基數(shù)的彈藥。團里還配過來三門迫擊炮。每個士兵除了一把刺刀外,還背了把大刀。大家都知道,日本兵最怕中國人耍大刀。

        天上是下弦月,月光很微,南風呼呼地吹著,路邊的草木颯颯有聲,蛙聲盈耳。這真是天時地利,這些聲音將一百多人行進的聲音完全掩蓋住了。他們只用了一個多小時,就趕到了方橋集。

        日本人大意了,村口東南西北放的幾處哨都睡覺了。洪志飛指揮戰(zhàn)士,迅速解決了村口的崗哨,槍聲打響還不到十分鐘,他們就包圍了日軍的十多個帳篷。日軍倉促應戰(zhàn),沒一個小時,四十多個日本兵就全部被消滅。

        全連馬上開始構(gòu)筑工事。洪志飛把九班放在了集子東邊的大道口。這是最關鍵的部位。東西南北,各用了兩個班,只留了一個班作預備隊。

        由于光線暗,他們只能挖散兵坑。一個個散兵坑再連成散兵線。

        “班長,你看洪某人是不是書呆子!”楊大林邊挖邊問趙正懷。

        “咋?你管好你自己人!”

        “我倒不想多嘴多舌討人嫌,可弟兄們還不想都他媽的死在這!”

        “打仗呢,哪天不死人?”趙正懷沒好氣。

        “該死的球朝天!只是看咋死!”

        趙正懷正指揮幾個兵把散兵坑挖得深一點。一想這楊大林話中有話,就把他叫到一旁,問他覺得洪連長哪里不對。

        “哪不對?預備隊少了,至少一個排才行。哪里撕開了,才有足夠的人去堵漏!”

        趙正懷點了點頭。

        “再說了,我們就這點人,集子這么大,四面都想堵,只會到處都堵不住?!?/p>

        “那你說咋辦?”

        “哼,我一個挨扁擔的,人家是黃埔生,喝過洋墨水兒?!?/p>

        趙正懷正想把他的話全套出來,一轉(zhuǎn)身,只見洪志飛站在他們后邊。楊大林站起來,提著工兵鍬又去挖他的散兵坑。

        “九班副楊大林!”洪志飛厲聲喊道。

        “到!”楊大林立正答道。

        “打仗了,還記仇??!”

        “報告,沒有!”

        “是沒有還是不敢!”

        “報告,沒有,也不敢!”

        洪志飛拍了拍楊大林挺直的背:“說說,如果你是連長,這仗你咋打?”

        “報告,我不是連長!”

        “說!”

        楊大林望望趙正懷,那意思是,你看我說不?趙正懷點了點頭。

        “是我,就不把鬼子堵住打,假裝堵,堵幾下就放進來打,我們在暗處,他們在明處,我們一個人打他兩三個人!”

        “噫,有道理,繼續(xù)說!”

        “你敢不敢把預備隊放在村東頭的外面?”楊大林說。

        “接著說!”

        “硬守三個鐘頭,恐怕兄弟們回不去幾個人。團里說三個鐘頭,那是拖住狗日的。村子外有預備隊,他們就曉不得我們有多少人,以為是增援來了,打急了,他們也會退一退再想法子,我們就能多拖住他們一陣子!”

        洪志飛一聽,高興地拍了拍楊大林的肩說:“有種,仗打好了,我提拔你當班長!”

        楊大林哼了一聲,蹲下身去挖他的散兵坑。

        洪志飛這次很果斷,每個班抽三名士兵,組織成預備隊,由楊大林領著,布置在集東頭兩里外的樹林里?!坝涀?,看到三發(fā)紅色信號彈,你們才可以行動?!焙橹撅w嚀囑楊大林。

        大部隊對前沿敵人的突襲開始了,槍炮聲響成了一片。團里的山炮和野炮的炮彈曳著長長的白色閃光,在夜空中劃過,在幽暗的平原上炸開一朵朵黃白的花。炸藥包的爆炸聲更大,大地在轟隆隆的聲音中微微顫抖。

        日本人的行動很快,在裝甲車和坦克的掩護下,由縱深向前沿多路增援。方橋集是其主要通道。但他們的裝甲車和坦克遇到三連預先埋設的地雷,有三輛裝甲車和兩輛坦克被炸毀了。剩下的幾輛坦克和裝甲車不敢再往集里撞,停在村外,對村子進行了近二十分鐘的炮擊。村里的房子大多是草房,很多被燒著了,紅黑的火光,把這不到一平方公里的方橋集映得半明半暗。

        不出洪志飛所料,日本人只從東邊對集子開始攻擊,他們也膽怯,把側(cè)翼完全暴露給對手,那是兵家大忌。

        洪志飛迅速調(diào)整部署,把兵力向東邊集中。日本人的炮擊是有很大盲目性的,三連散兵坑里的戰(zhàn)士,在炮擊中損傷不大。當日本人挺著刺刀沖上來時,戰(zhàn)士們冷靜射擊。很快,將日本人第一次沖鋒打退。

        日軍從第一次進攻中,發(fā)現(xiàn)了集內(nèi)這支中國軍隊人數(shù)不多。他們大膽了,兵分兩路,由東面和南面同時向方橋集發(fā)起了第二次進攻。這次他們采用了一步步壓縮的辦法,利用優(yōu)勢火力,對守軍火力支撐點進行突擊。洪志飛將部隊作了適當收縮,與敵人反復爭奪每一堵短墻,每間屋子,每一個樹叢,傷亡開始增大,每個班都只剩下了四五個人。但他還是沒打算使用預備隊的信號彈。畢竟是夜晚,方橋集地形又復雜,戰(zhàn)士們利用土坎、樹叢、墻壁,有效地隱蔽了自己,對沖到近處的日軍扔手榴彈,用步槍準確射擊。連里的三挺輕機槍不斷變換位置,和迫擊炮協(xié)同,封鎖了進村的三條主要通道。經(jīng)過一個小時的苦戰(zhàn),又將日軍第二次進攻打退。

        距離團長要求堅守三小時的期限,還有四十分鐘。西南方向,槍炮聲更激烈了,隱約傳來喊殺聲。山炮和野炮已停止了射擊,只有中國軍隊的八二毫米迫擊炮與日軍的九二步兵炮密集的炸響聲。

        洪志飛清點了一下人數(shù),全連陣亡了二十六人,重傷十一人,輕傷二十一人。除了楊大林帶到集外的二十七人,輕傷還可以射擊、戰(zhàn)斗的不足五十人了。他把全連縮編成四個班,全部退到了集內(nèi)。他找到趙正懷,要他帶一個班守住集子西邊的出口,那是唯一的退路。日軍的第三次進攻開始了。這次的炮擊完全是街道兩旁的房屋。足有近十門山炮和幾門九二步炮進行了十多分鐘的轟擊。集子完全成了廢墟,街道上也是密密的彈坑。一些香樟、古槐被炮彈削得只剩下半截樹樁。

        日本人的坦克和裝甲車掩護步兵從東南兩個方向突進了集內(nèi)。

        三連的戰(zhàn)士們利用彈坑、斷墻、門窗,向突進來的日軍射擊。迫擊炮手們對裝甲車和坦克后邊的步兵轟擊。趙正懷用機槍,將沖向西街口的日本人,死死壓在街道上。

        三發(fā)紅色信號彈升了起來。

        楊大林帶領二十七個士兵,從東南小樹林沖了出來。他們每人身上有近十顆手榴彈。他們用手榴彈開路,一下子將沖入集子內(nèi)的日軍打亂了,這些人只得各自為戰(zhàn)。洪志飛命令集內(nèi)的士兵沖出,與對方在兩百米的街道上短兵相接。一攪在一起,日本人三八式步槍槍身過長的缺點一下子暴露了。中國士兵大刀舞動起來靈活。面對日本人善長的突刺,戰(zhàn)士們只要能通過騰挪躲閃,避過其兇猛的突刺,日本人長長的槍身還沒收回,閃到側(cè)邊的戰(zhàn)士的大刀就旋風般落到了日本人頭上。日本人的坦克在這場混戰(zhàn)面前毫無用處,竟向集外撤退,被楊大林們用炸藥包炸毀了兩輛,只剩下兩輛逃出集子,四輛裝甲車,一輛也沒逃脫,全被炸爛在了街巷內(nèi)。

        看到楊大林這般神勇,洪志飛禁不住大喊道:“打得好呀!楊大林!”

        一個日本兵從彈坑里跳出來,一刺刀扎在了洪志飛的腰上。

        楊大林一個箭步跳過來,大刀一閃,那鬼子腦袋瞬間被削飛。

        日本人終于不敵,又一次退向莊外。

        洪志飛被刺中了下腹部,腸子流了出來。趙正懷忙用急救包給他包扎,但傷口太大太深,血流如注。費了好大勁,血仍不斷從急救包上滲出來。

        “快,老楊,老趙,撤!”洪志飛命令道。

        一清點,全連只剩下十七個人,其中還有幾個是輕傷。重傷員有的已流血過多死去了,只有幾個還活著。三個排長,全陣亡了。

        重傷員咋辦?趙正懷與楊大林怔住了!

        洪志飛小聲但是嚴厲地瞪著趙正懷,一字一頓地說:“帶不走了,把我們留下,一個人給留個手榴彈!”

        日本人不會給他們留太多時間,第四次進攻隨時會展開。他們都知道,日本人見了傷兵,不是用刺刀扎,就是潑上汽油燒。給重傷員留顆手榴彈,那是對戰(zhàn)友的最后一份關照。

        趙正懷知道,長官是應該帶走的。他含著淚給每個重傷兵發(fā)了個手榴彈,背著已昏迷過去的洪志飛,趁夜色的掩護,撤出了方橋集。

        他們跑了不到一里地,就聽到了集子上響起了一陣手榴彈的爆炸聲。

        槍炮聲稀疏了,漸漸沉寂了下來,濕潤的夜風,帶著血腥味吹過,路邊的玉米、高粱在風中搖動著,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月亮沒有了,一粒粒星星,璀璨地閃爍著,銀河,像一條暗白色的光帶,斜斜地在幽藍的天穹上延伸著。

        三連十七個人,背著他們的連長洪志飛,穿過茂密的青紗帳,涉過兩道小河,終于撤到了團部所在的楊橋。趙正懷已經(jīng)看到了楊橋那棵大樟樹的影子了。

        洪志飛突然從葉川背上醒了。

        “水,水,老趙,給口水喝!”

        葉川把洪志飛放了下來,拎起水壺就要往洪志飛嘴邊遞。趙正懷瞪了他一眼,他才把手縮了回去。

        “老趙……”洪志飛的聲音雖微弱,卻很清晰:“你是……老兵了。我……不行了!給口水吧!到了……那邊,不是渴死鬼!”

        “不行!”趙正懷很堅決。老兵都清楚,血流多了的人,口渴難忍。這時千萬不能喝水,一喝水,血液遭到稀釋,血會更止不住,人會很快死掉。

        “哦……我曉得,你們恨我!”

        “連長”,葉川拖著哭腔說,“不恨,不恨呀!”

        “楊大林呢,大林子??!”洪志飛聲音一下子出奇的大了些。

        “報告連長,楊大林在!”

        楊大林從后邊暗處出來了,向洪志飛敬了一個禮,然后蹲在他身邊。洪志飛吃力地伸出手,抓住楊大林的手,說:“老楊,我……我不該……不該……”他的聲音逐漸微弱了下去,最后沒有了。

        “連長”,葉川哭了,“偷白菜是我出的主意,我是個膽小鬼,是孬種!”

        楊大林從葉川手上接過水壺,伸到洪志飛嘴邊,但洪志飛牙齒已緊閉。

        他閉上了眼。

        【作者簡介】梁義德,1956年生,四川省劍閣縣人。出版過文集《船歌》,長篇小說《野馬嶺》。

        責任編輯:鐘小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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