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物囑托我寫一篇關于白惠元的印象記，我當時就答應了，然而又拖了下來。事實上，寫印象記非我所長，或者說我一直缺乏這樣的動力。過去也有多位我的學生請我寫印象記，結(jié)果都因我嚴重的拖延而未如愿，我也覺得很對不起這些學生，因為他們幫我做事總是很積極，我卻如此懈怠。這回我動筆，不是因為厚此薄彼，而是我覺得過去的承諾都以失信告終，因此我總得做成幾篇才是。在依然漫長的拖延中，我勉力為之。實際上，我現(xiàn)在的拖延癥更嚴重了，這可能是老之將至的緣故。

說到白惠元，他給任何人的印象應該說都是非常鮮明的。白惠元是一個非常聰明、機靈、本分、厚道、善良的青年。這幾種優(yōu)秀的品質(zhì)能夠統(tǒng)一在一個年輕人的身上，這是相當可貴的。因為一般來說，聰明機靈的人總會讓人覺得不夠扎實和厚道，而扎實厚道的人也會讓人覺得不夠機靈和聰明。但事實上這種二元對立完全是我們想象和建構(gòu)出來的，實際情況或許并非如此。

我們過去有句話說到忠厚，會說有些人“貌似聰明”，這句話是民間智慧。但是我想若要說聰明，白惠元真是足夠聰明。他初中時代是學理科的，我知道他那時就拿過數(shù)理化競賽的很多獎項。剛上高中，他決定要考文科，據(jù)說是讓校長、老師和家長都非常生氣，因為考理科他是十拿九穩(wěn)的，但是他卻偏要去考文科，這意味著一切得從頭做起。

改考文科之后，他竟一舉考進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時候還能以專業(yè)第一名的成績成為直博生。我一直非常欣賞這位學生，本科我就教過他，但是交往不多。后來他成為我的研究生了，我們的交往就多了起來。他是一個非?；钴S的學生，他是話劇社的主力，既編劇也上臺演出，每次演出他都邀請我去看。我也算支持學生的課外活動，所以也去看過他們的演出，覺得很有意思。他還參加一些體育比賽，諸如網(wǎng)球比賽之類，好像在全國大學生的網(wǎng)球比賽中還有所斬獲。這說明他有著多面的專長，屬于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學生。白惠元在讀研究生期間，讀書很用功，上課也很認真。他不是那種恃才傲物的人，他還有一種平和謙遜的品質(zhì)，能夠和同學非常和諧地相處，同時對待自己的態(tài)度也很低調(diào)。我覺得這是他非?？少F的一個方面。

他也是一個對自身的學術(shù)發(fā)展相當上心的人，他早早就在思考自己的博士論文選題。所以說起來，他的博士論文是換了好幾次題目的。我對學生歷來采取這樣的態(tài)度，就是題目不是由我來定。我從來不為學生規(guī)劃論文的選題，我覺得這樣的話，學生對這個題目就不具有強烈的研究沖動，且操作起來也不是很有把握，寫作的過程也必然更加痛苦。將心比心，我的想法來自我寫作博士論文的經(jīng)驗。我的老師們都是讓我自己去想題目，正由于這種選題的自主性，我選擇了一條充滿挑戰(zhàn)性的道路，我的碩士和博士論文都走了險僻的路數(shù)。因此我也讓學生自己去選題目，而我會和他們討論。有些同學的題目我會否定好多次，而有些學生的題目我會很迅速地肯定。我一直認為論文選題相當重要，因此會反復和學生討論。

記得白惠元本科論文的選題是關于“船”這個意象在當代小說中的意蘊流變，他似乎是從《古船》那里獲得啟發(fā)，并與我探討了有關這個選題的具體或抽象的面向。我當時還覺得這題目可能挺好，雖然乍一看難度很大。因為像《古船》這種現(xiàn)實主義作品與《西海無帆船》這類先鋒派小說，若對比起來，會激發(fā)出很大的文學史的內(nèi)在張力，同時若把這個脈絡討論清楚，也能把抽象的時代精神與具體的意象打通并結(jié)合起來，所以我讓他大膽嘗試。但是進入博士階段，他處理了一段時間，覺得這個選題比較難做，就把這個選題放棄了。

后來他又和我討論了幾個題目，令我印象比較深的是一個有關動物的題目，我記得有天他非常興奮地和我談到想做這個題目，我贊同他考慮這個關于動物的題目。后來他跟我討論，都會涉及非常具體的章節(jié)，包括其中的每一個小節(jié)與具體要點，在他與我討論之前做了相當細致的論文提綱。在我的經(jīng)驗中，老師也是被學生所激發(fā)的。有些學生會愿意跟我談得很具體，那么我就也會和他談得非常具體。我的好幾個學生都是非常優(yōu)秀的，本來老師都是可以放手讓他們?nèi)ゲ徊?，但是他們有興趣和我討論，所以我都會跟他們討論到非常具體的章節(jié)與小要點，然后對內(nèi)在的邏輯進行一個把握。這樣的話學生做起論文來，雖然在深入的過程中還會遇到很多的問題，但在一次又一次的磨合與推敲中，總會摸清方向。但有的學生寫論文總是躲著我，總是要我去詢問他們的進度，這樣的話經(jīng)常我與他們之間就會產(chǎn)生比較大的磨合難度。

白惠元是屬于那種愿意和我討論得非常具體的學生，但是他去做了一段時間，又覺得這個題目不是很適合。他對我說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更讓他激動的題目，即孫悟空形象在當代文化史中的形象嬗變。對于這個題目其實我開始還是有一點猶疑的，我擔心他無法將這個題目處理透徹。但他相當有想法，并表現(xiàn)出充分的自信，我讓他先寫，通過寫作找準論文的定位，他很快寫出提綱并迅速加以推進，所以我也沒有再做更多的干預，而是讓他放手一搏。最后令我驚喜的是，他論文的完成度相當之高，可以說是相當飽滿的一篇博士論文。這篇博士論文在他做博士后期間便成書出版，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發(fā)行，列入“三聯(lián)精選”叢書。最近，該書因首印售罄，獲得了修訂再版。這本脫胎自博士論文的著作很受同代學者歡迎，口碑非常不錯。很多的學界同行都對此非常重視，我也感到非常欣慰。

我曾為白惠元的這本著作寫過一篇序，序言中已談到了我的一部分想法。那么如果再談的話，我想就他這本專著的優(yōu)點做總體概括。其中最為核心的是他的理論視角，這本書是有較為深厚的理論基礎的。白惠元在讀博的那幾年，讀了相當多理論方面的書。我深感博士期間的理論基礎非常重要。不必在讀博期間匆忙地去寫文章，現(xiàn)在讀下的書是能夠用一輩子的。寫論文的技巧當然也是重要的。在我看來，技巧的掌握與理論的深化這二者并不矛盾，絕不能顧此失彼。

所以我給北京大學學生上的幾門課都是相當重視理論基礎的。有一門課是“現(xiàn)代性理論導讀”，還有一門課是“現(xiàn)代主義與先鋒派理論導讀”。原來還有一門課叫作“解構(gòu)主義理論導讀”。后來我是把這幾門課合并為“當代學術(shù)前沿理論導讀”。每一次上課我都改換篇目，我也在這一過程中重溫了很多經(jīng)典著作。我通常是讓學生沿著海德格爾到列維納斯，再到?？?、德里達、德勒茲、巴迪歐、阿甘本、拉康這些理論家的脈絡精讀其著作，也會對所涉著作與篇目進行調(diào)整。我還定期開設了“西方當代批評理論方法”這門課，主要圍繞耶魯四君子的批評論著和一些經(jīng)典的文學批評論著。我觀察到白惠元在這些課程中都相當用功?；氐剿倪@本書，其中的理論視點相當活躍。他并非把大量的理論因素強加給文本，而是直接進入文本去捕捉在文本中隱含的一種理論，這也是我所欣賞的方法。

我以為可以將理論與文本的關系描述如下：有理論打底，理論能夠激活文本，理論能夠碰撞文本，進而我們能夠從文本中讀出理論，這是因為理論是生長在文本中的，是文本自己生長出來的。德里達說“解構(gòu)是文本自身的解構(gòu)”，是文本自身生發(fā)出來的。那么，德曼說“解構(gòu)就是文本的修辭策略”，他當然是用從解構(gòu)的角度展開思考，是文本自身的修辭導致它的解構(gòu)。我嘗試把德里達和德曼的話做出改變，把它變成在中國理論語境中更容易生長的問題，那就是文本自身就包含一種理論，文本就是理論，理論是文本化的。所以這些作品本身看上去是小說，但是它和某些哲學范疇也好，和某些學術(shù)概念也好，和某些重要的理論見解等，都是相互映射的。換言之，這些思想成果都在文本中閃耀。

關鍵是能否把握住文本中的那種生動的理論品格。文本包蘊著理論，或者說文本本身發(fā)出了理論的召喚與吁請。如果能夠捕捉到文本內(nèi)蘊的理論深度，那么文本就會變得非常活躍。就這一點，我覺得白惠元做得非常之好。他對孫悟空形象的探討中蘊含著很多的理論視角，包括現(xiàn)代性的視角、二元關系的視角（可解構(gòu)的二元關系）、話語的權(quán)力運作、政治無意識、烏托邦想象、超越性的關系（自我與個體所內(nèi)蘊的現(xiàn)代超越）。超越是他這本書的一個關鍵詞，他對何為現(xiàn)代性超越把握得頗為獨到且深刻。他所討論的有關現(xiàn)代性、自我、個體、社會、國家話語所建構(gòu)起來的超越性關系，其中主體都具有歷史的沖動，都試圖在歷史的沖動下超越，但是超越本身它會落入一種陷阱，超越本身會落入自己設計的一種圈套。所以這點就像孫悟空，孫悟空的特點就是翻一個跟斗，逾越十萬八千里，而且他的金箍棒也能變化無窮。所以我覺得孫悟空就是超越性的神話。白惠元能夠把理論的視角和文本最本質(zhì)的方面進行深入的對話與勾連。一篇文章也好，或是一本書也好，若你能在理論與文本的碰撞與深入融合中，揭示出這個文本最獨特的方面，且這種獨特的方面非常有生長力，這部作品將會成功。

這本書寫作的展開，是一種二元性的相互競賽、相互激活的關系。就像兩個人在賽跑一樣，理論和文本在構(gòu)成一種相互競爭的張力，理論視點與文本經(jīng)?；ハ嗉ぐl(fā)，互相碰撞，推動著論述去展開，向著更深處進發(fā)。而這種寫作是以核心的主導的理論動機為前提。我對音樂僅略知皮毛，但這種寫作方式令我聯(lián)想到西方的交響樂，交響樂是有動機的，在作品中要通過呈示部和發(fā)展部的推動，才能夠達到高潮。換言之，動機要在作品的編碼中得到激活與深化。這也像足球運動一樣。足球比賽中球員要不斷運球，在中場要不斷地組織、不斷地倒腳，目的是能射門。所謂射門，就像論文最后要有一個可拔高的地方，有一個突破口。白惠元論述現(xiàn)代性與超越性問題，在英雄主義這個面向上闡發(fā)其中的變格，他把其中不斷的“變”給提升出來。

他這本書的第二個優(yōu)點在于歷史的視角。歷史的視角就是指一種歷史意識，或者說他找到了一個歷史的框架，即從現(xiàn)代以來或者說20世紀的歷史邏輯的重點，白惠元的重心是1949年以后。寫作博士論文恐怕還是很難逃脫黑格爾所說的歷史與理論結(jié)合的方法，也就是歷史與邏輯結(jié)合的方法，你的邏輯要建立在一個歷史的構(gòu)架上。

當代的語境能生發(fā)出什么樣的歷史性呢？顯然，這也是一個難題。我有好幾位學生在做博士論文之初都想逃脫歷史。我承認，歷史必然會限制視野，因為歷史會使視角變得貧乏，因為問題的展開太依賴歷史了，使理論活躍不起來。若自身沒有邏輯建構(gòu)，在歷史與邏輯之間不能產(chǎn)生碰撞，邏輯無法展開，那么論述只能沿著歷史的線索推進，這將導致論述的平淡化，甚至空洞化。我見過多位學生就想逃脫這種歷史的平淡，逃脫被歷史主義牽著走的思維方式，想建立一種純粹邏輯的框架，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純粹的邏輯是難以實現(xiàn)的，因為邏輯的框架需要有一個邏輯的起點，這個起點要非常強大，足以支撐邏輯的推進。這個起點就像我剛才說的交響樂的動機，試看那些偉大的交響樂，其動機非常強大，如德沃夏克的《E小調(diào)第九交響曲》（“自新大陸”）、貝多芬的《C小調(diào)第五交響曲》（“命運”），其動機能不斷地呈現(xiàn)，不斷地發(fā)展，這有賴于一個強大的邏輯起點。問題是我們?nèi)绾萎a(chǎn)生或發(fā)明一個強大的邏輯起點。

黑格爾的厲害之處在于他的“絕對精神”，在任何地方都能夠說得通，黑格爾給“絕對精神”賦能，使其通行無阻。以至于巴塔耶有次聽科耶夫講黑格爾，禁不住對他的朋友說：“老黑格爾真不知道他多么有道理?！焙髞淼吕镞_寫篇文章談巴塔耶，還用這句話作為文章的題詞。黑格爾所訴諸的是邏輯和歷史的統(tǒng)一，黑格爾的美學與歷史哲學都是按照這種思路展開其自身的。在白惠元這里，他相當成功地處理了他所呈現(xiàn)的歷史框架，他把歷史只是作為他的腳手架，使理論得以浮現(xiàn)出來，使理論得以穿透歷史地表。在其中活躍的都是歷史，活躍的都是理論，理論能夠在歷史的背景上展開。這種理論與歷史雙重演繹與孫悟空的翻跟斗一樣——理論自身具有表演性。其做法并非是重新敘述歷史，重要的是能夠給歷史做出命名，給歷史做出診斷。有力量的學術(shù)闡釋要能夠給歷史下定義，能夠召喚出歷史，能夠復活歷史，或者說能夠責問歷史，真正和歷史對話。當然也可以說這是讓歷史活過來，讓歷史在理論的結(jié)點打下梅花樁，讓歷史在這些梅花樁上舞蹈。理論為歷史賦予闡釋結(jié)構(gòu)，歷史隨之被理論化，白惠元為這一被理論化的歷史錨定了一個歸結(jié)點，這就是孫悟空與現(xiàn)代中國充滿張力的碰撞，而這種張力又可凝聚為一個核心的問題意識，亦即古典資源如何轉(zhuǎn)化為現(xiàn)代中國的文化表述，孫悟空何以成為“中國故事”。而古典與當代的融通亦是白惠元這本書與他之后的文化研究的核心主題，他重在闡發(fā)古典的現(xiàn)代轉(zhuǎn)化中所蘊含的文化癥候，以此透視現(xiàn)代以來中國的歷史變遷及其在全球化語境下的文化位置?；氐奖緯难芯恳曇?，白惠元將孫悟空的形象嬗變視作透視現(xiàn)代中國的一面鏡子，立足于跨學科視野與癥候?qū)W分析，將孫悟空重新帶入晚清以來的中國歷史文化進程，探討現(xiàn)代以來中國的歷史處境與現(xiàn)實機遇，去揭示某種歷史心理或歷史無意識，重新審視中國古典文化的當代價值。

白惠元從現(xiàn)代孫悟空形象的闖入開始，論述其形象嬗變的歷史深意。然后他跳到新中國文化對猴戲的改造，進行縱深的論述。他抓住歷史的要點，而非簡單復述歷史的過程。他沿著他的理論路徑繼續(xù)深化，深入分析了1986版電視劇《西游記》，將對這部重頭戲的分析與他對整個20世紀80年代的解讀聯(lián)系在一起，進而又從孫悟空與中國青年亞文化的關系中，洞察八九十年代以后中國社會的一種變化。更有意思的是，他將時間點拉得很開，接著又談離散視野下的孫悟空符號。在華語文學的大背景上，他將離散視野下的孫悟空敘事納入民族話語的主體生成理論，從中可以看到歷史的變化。

由此再談到方法論的問題。白惠元這本書中較為優(yōu)秀的一處，體現(xiàn)在他的方法論。有時候我會思考方法論是否可被總結(jié)，有的方法論顯得很生硬，而且似乎是可以表述出來的。但我覺得可以表述出來的方法，都不是真正的方法。真正的方法與你認識的主題和所論問題的推進是相關的。

在這里實際上白惠元的方法論訴諸對“變”的理解與把握，他抓住孫悟空“變”的特性，也看到20世紀中孫悟空形象的一種變革，尤其是看到那些具體的草蛇灰線中的一種“變”，并把這些微妙的變化放大，更把大的歷史細節(jié)化。他是在變化的層次上來看待孫悟空的形象的。我認為這是他這部書能夠?qū)懙帽容^出色的一個重要方面。

白惠元主要的學術(shù)興趣在文化研究方面，他關注當代文化的變化，尤其是這種變化在當代傳媒文化、影視時尚潮流以及各種話語中的表征，白惠元從這些癥候出發(fā)來展開他的研究。白惠元出色的地方體現(xiàn)在他能提出問題、發(fā)現(xiàn)問題。發(fā)現(xiàn)問題和提出問題是寫論文的一個關鍵。如果發(fā)現(xiàn)不了問題，或者說提出不了問題，只是在評述某一個現(xiàn)象，或者說這個問題提得不夠獨特，拓展不開，那么這個論文就很難做。白惠元之所以能夠提出一個新穎的問題，是因為他的提問是建立在他的理論意識上，比如他從鏡像結(jié)構(gòu)與特定敘事策略出發(fā)對中國少女電影文化癥候的探討。

白惠元對這些現(xiàn)象的關注也非常令我驚異，因為這不是我所擅長的。我們根本不會去看這些電影，但實際上它們非常重要，反倒是這些電影構(gòu)成了當代文化的非常重要的方面。白惠元有篇論文叫《哪吒之死：鏡像、幻想與縫合——近年中國少女電影的文化癥候》，該文以《七月與安生》《少女哪吒》《左耳》三部電影為例，討論它的文化癥候及意識形態(tài)運作。這里的意識形態(tài)是指這種社會的幻想，社會對自我的想象。他認為少女電影的鏡像結(jié)構(gòu)是一種關于主體性的精神分析寓言，也是一個可供多元闡釋的話語空間。

可以看到他從這一立足點提出問題，即如何理解少女電影的鏡像結(jié)構(gòu)。所謂鏡像結(jié)構(gòu)就是通過某個參照物對自我的想象，或者把自我投射到對象上去。他更關注這類電影通過建立某種鏡像結(jié)構(gòu)，從而重塑自我。在精神分析的維度上，他探討了女觀眾如何在雙主體之間完成自我認同。這個問題是很有趣的。他隨之關注關于哪吒的叛逆者神話是如何被改寫的，進而指向一個意識形態(tài)策略上的問題——叛逆少女又為何必須死去？他的提問有著深入的邏輯推進的層次，問題都很新穎、很新奇，能夠揭示當下文化的這種新奇化與陌生化。而他的這種闡述，本身也在把當代文化神奇化。這就是文化研究的魅力。當代文化其實都是我們?nèi)粘？梢姷模覀兒芏嗳丝赡芏及阉鼈円暈橐环N很平常很自然的文化，但是文化研究者們通常把它們神奇化、陌生化，與之拉開距離，并看到其中的怪異之處。杰姆遜某次在批判后現(xiàn)代文化時，他自己也對他所分析的“后現(xiàn)代文化”陶醉，情不自禁地說：若不是因為它們是受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支配，其光怪陸離，奇妙絢爛，也是令人著迷的。

就電影而言，不同人賦予的意義和價值是不同的，普通觀眾是為了獲得娛樂，而電影生產(chǎn)者則是為了經(jīng)濟效益，即票房。但是文化研究者肯定不能如此簡單地看待電影。在批判性的視域下，電影是一種符號生產(chǎn)，它里邊就肯定包含一種文本、一種想象，還有一種現(xiàn)象學的東西。它本身延續(xù)了歷史，又改變了當下，召喚了未來。白惠元的電影研究建基于他對電影文本的熟悉，他將當代中國的電影與日韓的電影放置在大的文化語境中來探討，他顯然又引入了包括波蘭、法國的電影作為參照系與分析對象，由此看出中國電影是在國際電影語境中生產(chǎn)自己的文本，建構(gòu)自己的文化想象。白惠元能將電影分析的視角拉開很大，同時又能夠精準地收攏，抓得很細。他對電影的具體分析，還能夠深入結(jié)合鏡頭語言。我知道他本身是很熱衷于話劇的，尤其熱衷于編劇，作品多次入圍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等重要比賽。可見他在話劇方面還是頗有潛力的，話劇經(jīng)驗也許滋養(yǎng)了他的電影研究。在他的電影研究中，他能夠用比較專業(yè)的眼光來解讀電影。他的這些文化分析本身建立在文本細讀分析的基礎上，發(fā)揮自身的專長，從電影的敘述視角、鏡頭語言中展開分析。在這個意義上，雖然這篇論文看上去是一個文化研究的題目，但得益于他在電影研究中的專長，他能把文化研究做成電影研究，亦能夠把電影研究做成文化研究，這二者交融在一起。

這種研究視野的交融使他的文章令人信服。在電影文本的文化研究方面，白惠元應對自如、得心應手。他近年的論文《國產(chǎn)動畫宇宙：新世紀中國動畫電影與民族性故事世界》就頗為精彩。他認為國產(chǎn)動畫宇宙具有二次元民族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屬性，近年逐漸生成的以《西游記》《封神演義》《白蛇傳》等故事世界為代表的文本星叢，表現(xiàn)出動漫時代獨特的文明觀、媒介意識與情感結(jié)構(gòu)，并指出以孫悟空、哪吒、白蛇、青蛇為代表的動漫人物形象，具有自我形象學意義上的文化研究價值。他這類文章的關鍵詞都有非常獨特的理論視角，如跨媒體敘事、二次元民族主義、自我形象學。做文化研究不能只是捕捉文化現(xiàn)象，重要的還是要對現(xiàn)象進行重新的理論命名。

做文化研究實際上并不是寫文化觀察報告，而是要與那些理論大師對話。實際上歐美學術(shù)界的文化研究都是建立在?？?、德勒茲、巴塔耶、德里達這些大師的理論基礎上，與他們進行持續(xù)的深入對話，并在與這些理論大師的對話中為文化文本賦予理論背景與深度，為討論建立起一種高度與廣度。齊澤克是這方面的一個典范，齊澤克的研究博大混雜，如入無人之境，又如東風出谷，山呼海嘯，這在于他的理論資源異常豐富駁雜，且他得心應手，信手拈來，皆成奇觀。他主要是以黑格爾、拉康、德里達、?？?、德勒茲的理論作為其理論的基礎，由此建構(gòu)了一套龐大的如洪流般的文化分析的話語，其中包含著獨特的理論命名與闡釋視角。對齊澤克來說，拉康的精神分析學是他貫穿始終的分析方法。他的文化分析中內(nèi)含一種在我看來是絕對性的東西，齊澤克實際上追求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其文化分析的核心問題就體現(xiàn)在這種特定的絕對意識之中，一種絕對的批判性貫穿了他的文化分析。

質(zhì)言之，白惠元能夠從中國當下文化情境中發(fā)現(xiàn)問題，來進行一種理論提煉。他對“國漫崛起”這一文化事件進行了歷史化的重構(gòu)，捕捉到其中的文化民族主義問題，體現(xiàn)了他的深度和高度?！岸卧褡逯髁x”這種理論命名似乎有一點標新立異，但是也不妨作為一個有意義的論域，或者說故意用這樣一種理論來掩蓋某種無法言喻的價值觀變遷。

說起來我也很驚異，白惠元能夠駕馭一些非常困難的主題，前一段時間我讀到他的近作《向心地理：大國時代的“故宮形象學”》，他將大國時代的國族、階級、性別、媒介等復雜命題處理得舉重若輕。這篇論文還獲得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該獎項的設立是為了獎勵在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領域年度最優(yōu)秀青年學者的學術(shù)論文。

我認為唐弢學術(shù)獎是迄今為止最公平、最具有競爭性、最具有學術(shù)感召力的一個獎項。白惠元能獲得這個獎項也很不容易。我們會看到這篇論文處理的問題其實有相當?shù)碾y度，他談到了故宮這個文化符號在不同空間中的形象流布，他稱之為“故宮形象學”，他從幾個面向來討論皇朝故宮的天下敘事、北京故宮的百姓敘事、橫店故宮的景觀敘事、臺北故宮的后冷戰(zhàn)敘事以及文物故宮的文明敘事。白惠元把這個問題拆解成幾個都相當大的分問題，開掘“故宮”的當代向度中所蘊含的歷史內(nèi)涵、當代文化心理以及大國的意識形態(tài)想象。他掌控大題目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他的分析觸及了很豐富的歷史學視野與復雜的漢學語境。對于“故宮”所輻射的歷史與文明敘事，他的分析也都是頗有條理的，也有深度和高度，涉獵的資料非常豐富。由此可以看出他的立論頗下功夫，處理材料的能力卓著，他的學術(shù)前景值得期待。

本來按照慣例應該指出一些缺點和不足，無疑白惠元存在一些值得商榷和推敲的問題，也有疏忽和紕漏，這對于任何學者都不可避免，更何況初出茅廬的青年學人。但對青年人還是以鼓勵為主，那么，我就私下再和他討論一些可以再加推敲的問題?？傊?，白惠元年紀輕輕就能夠取得一定的成績，不只是因為他過人的聰明，更是因為他做事認真，學術(shù)基礎扎實，每一篇文章的寫作都用心盡力。這是他非常可貴的學術(shù)起點，我相信他能夠在這個起點上做得更加出色和卓越。

2024年8月19日

（陳曉明，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