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住在山腳下的第四個秋天,我同孩子緊貼著山根兒下安了家。
推開窗子,近得伸手就能摸到山嶺的脈搏。深秋的風,刮過了春夏,氣味兒蒼老了許多,落葉、草黃,揉搓著時間溫度的交替,滲透在深秋的褶皺里。
每到這個季節(jié),天空都滄桑了起來。
夏季每天都能進入眼眶的綠,從草叢開始,到人行道邊上盛開的花兒,再到孤零零站立的樹,都在安安靜靜地蕭條,發(fā)黃。
那溫度季節(jié)定義的黃,和父親留下的照片一樣,斑駁地記錄著,逐漸離去……
趴在窗臺上往山上看,端著我的紅茶缸子,閨蜜的電話打進來:“你在干嘛?又自己在家發(fā)呆、感傷?一會兒準備下樓,我去接你,往山里走走,看看我們的林子,既然想看蕭瑟,想讓情緒胡作非為,那我拉著你去嘎仙洞吧,去那兒轉轉挺好,適合此刻胡思亂想的你!”
閨蜜丹常說,了解我堪比對她先生的了解。盡管我從不承認。
出了我家小區(qū),就是臨著西山底下新鋪的柏油路。路還未正式啟用,沒有路肩,沒畫線,看著就寬敞,我喜歡這樣未裝裱的路,覺得這才是路該有的樣子,讓它的延伸有了動感,看上去都自由。
我倆習慣性地聽著她車上的歌,盡管好多都是我一句都聽不懂的英文歌。三十多年的時間,我們已經把默契標記在了年齡里……
我安靜地看著窗外向后跑的林子,盡管還沒完全出鎮(zhèn)區(qū),一片一片的林子也大大方方地站在公路兩邊,規(guī)規(guī)矩矩的樣子,差點騙過我,以為是苗圃栽種的人工林。
深秋的山嶺,是長在森林人心間的。
車子放肆地跑在山邊,向著西北方向的山林里。通往嘎仙洞的柏油路,是順著林子的走向生長出來的,恭敬、委婉地伸向那住著精靈,存放著信仰的地方。
各流域的族人都有長在骨頭里的敬仰,我們敬畏自然,敬畏生命,敬畏嘎仙洞。
路兩旁都是植物深淺的金黃、紫紅,油畫般定格興安嶺的深情。
左手邊成片的野生白樺林,緊緊地簇擁著,親吻著。風,刮過。葉子的明黃晃動得像磕碎了的太陽光,一閃一閃,晃得心都跟著癢癢的。這是一片年輕的白樺林,枝干纖細,樹干上無數只羞澀的眼睛,眨著含情的眸子,合著山谷里的風,哼唱著關于森林里的情歌……
我自我陶醉著,不對,我在被它陶醉著……
幾個彎道轉彎,目光所及的嘎仙洞就巍然端坐在那兒。
多少年多少個星空下,月落旁,它獨自在林海里吟唱,那聲音細細碎碎,如林濤的聲紋波段般高低不一。歌聲里,肅立的白樺,參天的紅杉,都聽得見北魏王朝的遺憾,抑或是拓跋鮮卑的吶喊。
我也曾在腦子里描繪過山神的模樣,五官有山石的棱角,眼神里有悲憫的目光。
車子進入景區(qū)停車場,游客頗多。以木質建筑結構搭建的“烏力楞”(鄂倫春語,譯為氏族部落)極具民族特色。作為生態(tài)景區(qū)的功能性服務區(qū)域,讓古老的鄂倫春都跟著現代了起來。
起身下車,使勁伸展了一下我被歲月壓彎的脊椎,在森林里高級負氧離子的加持下,讓最近胡思亂想的我從呼吸系統(tǒng)開始,安逸舒適。
討了兩張電瓶車的票,我倆跟著一群外地口音的游客一起,坐在觀光車上等待人齊了發(fā)車。離近洞口,其他車輛就不能駛入了。
也好,都胡亂地穿梭,鳴笛,亂跑,會嚇壞了我們隱居在森林里的精靈。
姥姥說:“她小的時候,就有這樣小小的精靈,不到二三十厘米高,人形,會走會跑,還會說鄂倫春語,淘氣搗蛋地拽采野菜女人的褲腿,樣子溫存善良,模樣可愛。后來,人多了,建筑多了,機器多了,她們都搬走,躲起來了,她們不適應鋼鐵堅硬的味道,不適應車輛上的柴油汽油味道。她們消失了?!?/p>
我在一旁獨自發(fā)呆,閨蜜眨巴著眼睛看我,心照不宣地笑,你又在古靈精怪地想什么?我倆傻傻地樂。
高顴骨,褐色的眼睛,棕灰的發(fā)色,我倆共同的民族長相區(qū)分著擠在一臺觀光車里的外地游客。他們在用手機拍照記錄天空,森林,特色,我倆用感官嗅覺復刻信仰,生態(tài),民族……
方塊的石頭緊挨著,又把路伸展開來。
觀光車的車輪碾軋著石板,“咯噔咯噔”,像生硬的馬蹄聲,笨拙的貼合著馬背民族獵隊歸來的榮譽感。郁郁蔥蔥的林子圍著土黃色的拓跋鮮卑歷史園,這是景區(qū)新建的場館,我還是第一次來。穿著民族服裝的講解員熱情端莊。我倆從游客團隊里脫離,自顧自地看陳列在玻璃櫥窗里的“鄂倫春”。
一個近兩米的人形雕像很是吸引我,字牌上寫著拓跋部落的第一任首領拓跋毛。他眉宇鋒芒,蒼勁的臉龐依舊展現出所向披靡……
閨蜜打量半天,問我像不像你弟格樂寶?也許,游獵民族的男人長相都很相近吧。
民族歷史的展廳,一座人物雕像,被時光打磨的游獵精神,在這里,你伸出指尖就可以觸摸到……
隔著玻璃櫥窗里的興安獵神,被概念化。我們不再觸摸獵槍的指尖,只能空洞的撫摸鄂倫春的過去。我還記得狍子皮制作的子彈夾的樣子,還記得半自動獵槍的高度,還記得一個子彈在鄂倫春人家里的重量……
現在,這些記得,也被我放在了記憶的櫥窗里,時常拿出來展覽給別人炫耀。記得某一年的鄂倫春烏蘭牧騎演出的舞蹈《獵神》,一段獵人上交獵槍的場景,看哭了多少族人……
跟坐在電瓶車里,等著游客坐滿,我情緒化地默不作聲,閨蜜貓咪一樣乖乖地挨著我。她懂我的思緒懂我的遺憾。
車子開到嘎仙洞腳下。我倆恭敬地攀爬一節(jié)一節(jié)的石階梯。嘎仙洞背靠的石崖上長出的樹木又粗壯了許多,它們活在縫隙里,歪斜的活在石壁上,沒有一點的卑躬屈膝,每一棵都挺著高傲的脊梁,使勁向著太陽的方向。一進洞口,溫度明顯就低了,我呆呆地站在洞口,看著解說員對著一塊仿制石碑為游客講解。出于對文物的保護,刻在洞里的石碑被鐵門鎖頭封存了。
鐵門里,北魏王朝成了刻在石碑上的歷史,千年來沉穩(wěn)地安睡在占地兩千平方米的天然山洞里。
閨蜜問我進不進去,我止步洞口,我倆雙手合十鞠了躬,從另一側石階下去了。身后,洞里,嘈雜的人聲,講解員腰間外放的聲音,在我安逸了一路的腦袋里亂撞,跳躍?,F在的我習慣性地遇到不安就躲避,逃離。曾天馬行空地想象自己是只奔跑在叢林里的森林狼,如今卻成了膽小怕事的灰鼠子,除了儲存食物,除了彈跳的逃跑,啥也不會了。老人說,曾經的興安嶺就有森林狼,無畏,勇猛。但是現在消失了……
從洞里出來,我倆及時地坐上了第一批次的返程車,馴鹿園門口是觀光車的最后一站地。門口售賣二十元的苔蘚裝在編制古樸的籃子里,閨蜜白白的臉,挽著籃子站在馴鹿群中間,畫面唯美極了。
這個季節(jié),天開始短了,下午的太陽光,是蛋黃一樣的桔色,光圈里,幾十頭溫順甜美的森林精靈癡癡地看著她,像是百年前就相識的摯友,伸著貪婪的舌頭隔著肉嘟嘟的嘴唇舔食她手中的苔蘚……
閨蜜甜美地笑著,喊我:“你來啊,你看多好,多治愈啊。”
是的,這一刻,我們在深秋里,日落前,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的再一次與森林,生靈相偎相依。這才是治愈,是對秋季植物枯萎死亡開年再生的治愈,是對冰冷嘈雜的生活的治愈……
我們都在一次次治愈后積極地活著,哪怕有遺憾,無奈,感傷。
與萬物一樣,在每一個春天,再次重新生根,發(fā)芽,吹風,淋雨。努力向著光生長。
山林里的風,又打著拍子刮起來了,空氣里冰涼而濕濕的,今年的第一場雨夾雪,可能不遠了。
【作者簡介】特樂依,本名瑩瑩,80后,內蒙古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六期少數民族作家班學員,作品先后發(fā)表在《民族文匯》《草原》《駿馬》等期刊。
責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