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顏冬來到了海洋回收部。
這里的氣氛與紀念碑部截然不同,每個人都在電腦前緊張地工作著。
見到海洋回收部的總工程師后,顏冬對他說:“我?guī)砹艘粋€回收冰塊的方案?!?/p>
顏冬打開背包,拿出了一根白色的長管子,管子有手臂粗,接著又拿出一個約一米長的圓筒。他走到一個向陽的窗前,把圓筒伸到窗外擺弄著,那圓筒像傘一樣撐開?!皞恪钡陌济驽冎R面膜,類似太陽灶的拋物面反射鏡。他把那根管子從反射鏡底部的一個小圓洞中穿過去,調(diào)節(jié)鏡面的方向,讓陽光聚焦到伸出的管子的端部。管子的另一端把一個刺眼的光斑投到室內(nèi)的地板上。
“這是用最新的光導纖維做成的導光管,在導光時衰減很小。當然,實際系統(tǒng)的尺寸比這要大得多。在太空中,只要用一面直徑20米左右的拋物面反射鏡,就可以在導光管的另一端得到一個溫度達3000攝氏度以上的光斑?!?/p>
顏冬的演示并沒有產(chǎn)生預期的效果。那些工程師們扭頭朝這邊看看,又繼續(xù)專注于自己手上的工作。他們一個個盯著電腦屏幕,不再理會顏冬了。
總工程師指指導光管說:“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喝點水吧。聽說你是坐火車來的,一定渴壞了?!?/p>
顏冬急著想解釋自己的發(fā)明,但他確實渴壞了,冒煙似的嗓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不錯,這確實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總工程師遞給顏冬一杯水。
顏冬一口氣喝光了那杯水,呆呆地望著總工程師,問:“您是說,已經(jīng)有人想到了?”
總工程師笑著說:“與外星人相處,使你低估人類的智力了。其實,低溫藝術家把第一塊冰送到軌道上時,這個方案就已經(jīng)有很多人想到了。后來又有了許多優(yōu)化方案,比如用太陽能電池板代替反射鏡,用電線和電熱絲代替導光管,優(yōu)點是設備容易制造和運送,缺點是效率不如導光管方案的效率高?,F(xiàn)在,此項研究已進行了5年,技術上已經(jīng)成熟,所需的大部分設備也制造出來了?!?/p>
“那為什么還不實施?”
旁邊的一名工程師說:“這個方案將使地球海洋失去21%的水,這部分水或變成推進蒸汽散失了,或進入大氣層時被高溫離解。”
“那你們有把太空中的水全部取回來的方案嗎?”
總工程師搖搖頭:“唯一的可能是用核聚變發(fā)動機,但目前我們在地面上都得不到可控的核聚變?!?/p>
“那為什么還不快些行動呢?猶豫不決的話,地球會失去100%的水?!?/p>
總工程師堅定地點點頭:“在長時間的猶豫之后,我們決定行動了?!?/p>
顏冬加入了海洋回收部,負責對已生產(chǎn)出的導光管進行驗收的工作。這雖不是核心崗位,但仍使他感到很充實。
一個月后,人類回收海洋的工程正式啟動了。
在短短的一個星期內(nèi),全球各大發(fā)射基地有800枚大型運載火箭發(fā)射升空,把5萬噸荷載送入地球軌道。在北美的發(fā)射基地,20架航天飛機向太空運送了300名宇航員。由于沿著固定航線頻繁發(fā)射飛行器,各基地上空形成了一道長久不散的火箭尾跡,從軌道上看,仿佛是從各大陸向太空牽了幾根蛛絲。
在直播的電視中,顏冬同所有人一起,目睹了在第一個冰塊上安裝減速推進系統(tǒng)的過程。
為了降低難度,首批迫降的冰塊都是不自轉(zhuǎn)的。三名宇航員降落在冰塊上,他們攜帶如下裝備:一輛形如炮彈、能夠鉆進冰塊的鉆孔車,三根導光管,一根噴射管,三個折疊起來的拋物面反射鏡。
只有這時,才能感覺到冰塊的巨大,他們?nèi)朔路鹗墙德湓谝粋€小小的水晶星球上,在太空中強烈的陽光下,腳下的冰地似乎深不可測。在黑色的天空上,遠遠近近懸浮著無數(shù)個這樣的水晶星球,有些還在自轉(zhuǎn)著。
向遠處看,冰環(huán)中的冰塊看上去越來越小,密度卻越來越大,漸漸縮成一條致密的銀帶,彎向地球的另一面。距離最近的冰塊與他們所在的這塊間距只有3000米,以它的短軸為軸自轉(zhuǎn)著。在他們眼中,這種自轉(zhuǎn)有一種攝人心魄的氣勢,仿佛三只小螞蟻看著一幢水晶摩天大樓一次次倒塌下來。這兩塊冰在一段時間后將會因引力而相撞,進而使濾光膜破裂,冰塊解體,破碎后的冰塊將很快在陽光中蒸發(fā)消失。這種相撞在冰環(huán)中已發(fā)生了兩次,這也是首先迫降這塊冰的原因。
操作開始后,一名宇航員啟動了那輛鉆孔車。車的鉆頭先是旋轉(zhuǎn)起來,鉆破了冰面那層看不見的濾光膜,像一枚被擰進去的螺絲一樣鉆進了冰面,在后面留下了一個圓形的鉆洞。隨著鉆洞向冰層深處延伸,在冰層中隱約可以看到一條不斷延長的白線。
到達預定深度后,鉆孔車轉(zhuǎn)向,沿另一個方向駛出冰面,這就形成了另一條鉆洞。向冰塊深處一共打了四條鉆洞,相交于冰層深處的一點。接下來,宇航員們把三根導光管插入三個鉆洞,再把一根噴射管插入直徑較大的第四個鉆洞,噴射管的噴口正對著冰塊運行的方向。宇航員用一根細管向?qū)Ч夤?、噴射管與洞壁之間填充某種速凝液體,使其密封良好。
最后,他們張開了拋物面反射鏡。如果說,回收海洋的最初階段采用了什么最新技術的話,那就是這些反射鏡了。它們是納米科技創(chuàng)造的奇跡——在折疊起來時只有一立方米大小,但張開后能形成直徑達500米的巨型反射鏡。這三面反射鏡,像冰塊上生長的三片銀色的荷葉。宇航員們調(diào)整導光管的伸出端,使其接收光的端頭與反射鏡的焦點重合。
在冰層深處,那三個鉆洞的交點,出現(xiàn)了一個明亮的光點,照亮了大冰塊中神話般的奇景:銀色的魚群、隨波浪舞動的海草……這一切在瞬間凍結(jié)時都被定格了下來,甚至連魚嘴中吐出的串串小氣泡都清晰可見。
在距此100多千米的另一個回收冰塊里,導光管導入冰層深處的陽光照出了一個巨大的黑影,那是一條長達20多米的藍鯨!
這就是人類昔日的海洋。
蒸汽使冰層深處的光點很快模糊了,在蒸汽散射下,那光點變成了一個白色光球。越來越多的冰漸漸融化,光球也漸漸膨脹。當壓力達到預定值后,噴射管噴嘴上的蓋板被沖開了,一股洶涌的蒸汽流急速噴出,最后在陽光中淡化消失了;還有一部分蒸汽進入了另一個冰塊的陰影,被冷凝成冰晶,仿佛是一大群在陰影中閃閃發(fā)光的螢火蟲。
首批100個冰塊上的減速推進系統(tǒng)啟動了。由于冰塊質(zhì)量巨大,系統(tǒng)產(chǎn)生的推力相對來說很小,所以它們須運行少則15天,多則1個月,才能使速度變緩,直至能夠墜入大氣層。在墜落之前,宇航員們將再次登上冰塊,取回導光管和反射鏡。要迫降20萬個冰塊,這些設備應盡可能重復使用。
顏冬與世界危機組織的成員一起來到太平洋中部的平原上,觀看第一批冰流星墜落。
在橫貫長空的銀色冰環(huán)中,出現(xiàn)了一個紅色的亮點。這亮點離開了冰環(huán),膨脹成一個火球?;鹎虻暮竺嫱现粭l白色的尾跡,水蒸氣尾跡越來越長、越來越粗,其色彩也更濃更白。
很快,火球分裂成了數(shù)十塊,每一塊又繼續(xù)分裂,每一小塊都拖著長長的白尾,這一片白色的尾跡覆蓋了半個天空……
更多的冰流星出現(xiàn)了,超音速音爆傳到地面,像滾滾的春雷。天空中舊的水蒸氣尾跡在漸漸淡化,新的尾跡不斷出現(xiàn)。天空像被一張錯綜復雜的白色巨網(wǎng)所覆蓋,現(xiàn)在,已有幾萬億噸的水重新屬于地球了。
下雨了!這是即使在有海時也罕見的大暴雨,顏冬和其他人在雨中歡呼狂奔,但后來大家只好都躲回車內(nèi)或直升機里,因為這時人在雨中會窒息。
雨一直下到黃昏才停,海底平原上出現(xiàn)了許多水洼,在從云縫中露出的陽光下閃著金光,仿佛大地的一只只剛剛睜開的眼睛。
顏冬隨著人群,踏著黏稠的鹽漿,跑到最近的水洼前。他掬起一捧水,把那沉甸甸的飽和鹽水灑到自己的臉上,任它和淚水一同流下,哽咽著說:“海啊,我們的海啊……\"
10年后,顏冬走上了冰封的松花江江面。
他裹著一件破大衣,旅行袋中放著那套保存了15年的工具:幾把形狀各異的刀鏟、一個錘子、一只噴水壺。
顏冬跺跺腳——江面確實凍住了。松花江早在5年前就有了水,但這是它多年來第一次封凍,而且是在夏天封凍。由于干旱少雨,同時大量的冰流星把其引力勢能在大氣層中轉(zhuǎn)化為熱能,全球氣候一直炎熱無比。
在海洋回收的最后階段,最大體積的冰塊被迫降,這些冰塊分裂后的碎塊也較大,大多直接撞擊地面。除了幾座城市被摧毀外,撞擊激起的塵埃擋住了熾熱的陽光,使全球氣溫驟降,地球進入了新的冰期。
雖然回收海洋的工程已經(jīng)結(jié)束,但以后的全球氣候肯定仍是極其惡劣的,生態(tài)還要很長時間才能恢復。在可以看到的未來,人類的生活將十分艱難。但至少可以活下去了,這使所有的人感到了滿足。確實,冰環(huán)時代的人類學會了滿足,除此之外,人類還學會了更重要的東西。
現(xiàn)在,世界危機組織改名為太空取水組織,另一個宏大的工程正在計劃中:人類打算飛向遙遠的類木行星,把木星衛(wèi)星上和土星光環(huán)中的水取回地球,以彌補地球在海洋回收過程中失去的18%的水。
人們在艱難的生活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這是人類從冰環(huán)時代得到的最大財富:回收夢之海讓人類看到了自己的力量,教會了他們做以前從不敢做的夢。
顏冬看到遠處的冰面上聚著一小堆人,他一滑一滑地走了過去。那些人看到他后,都向他跑來,有人摔了一跤后,爬起來接著跑。
“哈哈,老伙計!”跑在最前面的人同顏冬熱情擁抱。顏冬認出來了,這個人就是冰環(huán)時代之前好幾屆冰雪藝術節(jié)的冰雕組評委之一。
接著,顏冬又認出了其他幾個人,大都是冰環(huán)時代之前的冰雕創(chuàng)作者。同這個時代的所有人一樣,他們穿著破爛,苦難歲月已把他們中許多人的雙鬢染白?,F(xiàn)在,顏冬有流浪多年后回家的感覺。
“我聽說,冰雪藝術節(jié)又恢復了?”顏冬問。
“當然,要不咱們到這兒來干什么?”
“我尋思著,日子這么難……”顏冬裹緊了破大衣,在寒風中發(fā)抖,不停地跺著凍得麻木的腳。其他人也同他一樣,哆嗦著,跺著腳。
“日子難怎么了,日子難不能不要藝術啊,對不對?”一位老冰雕家說,他的上下牙都打著架。
“藝術是文明存在的唯一理由!”另一個人說。
“不,我們存在的理由可多了!”顏冬大聲說,眾人都大笑起來。
隨后,大家都沉默了。
他們回顧著這十幾年的艱難歲月,他們挨個數(shù)著自己存在的理由,最后,他們重新把自己從一群大災難的幸存者變回了藝術家。
顏冬和他們在空曠的江岸上生起一堆火,在火上烘烤一把油鋸,直到它能在嚴寒中啟動。
大家走到江面上,油鋸嘩嘩作響,切入冰面,雪白的冰屑四下飛濺。
很快,他們從松花江上取出了第一塊晶瑩的方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