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jīng)在劇團演了五六年的戲,生活平淡而規(guī)律。他的行當是文武丑,俗稱“小花臉”,他總是作為配角出現(xiàn),閑起來甚至五六天都沒有戲份兒。多數(shù)時候,他還要化上侍衛(wèi)的裝,或是小廝的,拄著竿子在后面站著,一站一個鐘頭。聽著鼓點,聽著胡琴,他倒不累,就是思緒早飛到別處去了。
他不禁懷念起在戲校時師父給他講戲的日子。還有師父做的番茄炒雞蛋,酸甜的,那個味兒,他再沒吃到過。
他個子較常人矮些,人長得機靈,嗓子清清亮亮,他喊個號子,震得湖面上都能起漣漪。師父說他“是個唱丑角兒的料”。他也著實喜歡這個行當,愛逗人樂。就算練功累些,他也不怕,因為喜歡。他也喜歡師父。
師父很幽默,有時甚至瘋瘋癲癲的,和他稱兄道弟。他去師父家學(xué)戲,兩個人一待就是一整天。也說戲,也嘮嗑兒,常常誤了飯點,師父就親自下廚。師父生活是極簡樸的,吃飯通常是拌點兒面條。他來了,師父就加一盤番茄炒雞蛋,酸甜的,生長在北方的他第一次吃這種口味的。
“這里面為什么要擱糖?”他問師父。
師父回答得很玄妙:“你看啊,生活是咸的,加點兒糖進去就中和了?!?/p>
那時的他太年輕,還不明白為什么“生活是咸的”。
其實,他吃過不少苦。自小學(xué)戲的孩子,有幾個是沒吃過苦頭的?他十歲離家,和一幫師兄弟出著晨功,踢著腿,翻著小翻兒就長大了。好在,師父是頂好的人。師父的聲音洪亮,語氣卻是極溫和的,臉上掛著慈祥的笑。有時他偷懶了,師父的小竹條子就在他的小腿肚子上撓撓。他“哇”地哭兩聲,轉(zhuǎn)眼看到師父正扶著眼鏡笑他——師父從未發(fā)過脾氣。那些日子,他笑比哭多,總是那么無憂無慮的。他沒有心事。
但如今,他有些明白了。他覺得丑角兒在劇團是受冷落的,明明有《時遷盜甲》《三岔口》等幾出丑角大戲,卻從來不排。《楊門女將》里他是奸臣王強,《鎖麟囊》里他是男扮女裝的丫鬟,喚作梅香或是碧玉。就連新排的交響樂京劇《赤壁》,盡管他每天都跟全程,但只有一幕有詞兒,扮的還是“舌戰(zhàn)群儒”中叫不上名的角色。除此之外,他要跑整場的龍?zhí)住?/p>
劇團缺人,他成了一塊萬能膏藥,哪兒用得著就往哪兒貼。
他的那個角色名兒,叫虞翻。為此,他把《三國演義》翻了好幾遍,卻沒看明白。這人是誰?。克苊悦?。
他打電話給師父,本想發(fā)發(fā)牢騷,又覺得太矯情。他同師父講話,一向是很干脆的。
糾結(jié)半天,臨了他來了一句:“師父,你那番茄炒雞蛋是咋做的?”他私下試過,加一勺糖,沒味兒;加兩勺糖,不甜;加三勺糖,太甜了,除了甜沒別的,不是師父做的那味兒。
師父哈哈地笑道:“一勺鹽,兩勺糖?!?/p>
“做甜的為什么放鹽?”他不解。
“沒有那勺鹽墊底,甜味兒怎么發(fā)得出來呢?”師父說。
他放下電話想,他的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
“喂,”師父在電話里喊他,“那個虞翻,好角色啊,出彩的。你可要好好地演!”
師父怎么知道?他想。
師父當然知道。師父早就知道!
一件紅袍,一頂烏紗,烏紗旁邊掛倆“翅膀”,臉上一抹白,他就上場了。他一副窮酸相,指指戳戳,寬大的袖子一會兒甩上去,一會兒甩下來。“……龍騰虎躍龍行虎步虎步龍行,轟轟隆隆轟轟隆隆哎——是曹公啊——欸!”臺下笑了,他不敢笑,他的戲還沒有結(jié)束。他在心里笑。
“那劉備今已是山窮水盡,我看你孔明也黔驢技窮。無奈何搬救兵你把巧舌弄,誑吳侯蹚渾水你你你你……移禍,移禍江東。”他的詞說完了,他的戲還要繼續(xù)。他屏氣凝神地立著。
這出戲結(jié)束了,下一出,還要繼續(xù)。他是丑角兒,多數(shù)時候演配角,有時候也演主角。他再也沒有忘記,自己在一場戲中的定位。
“生旦凈末丑,粉墨登場,才是大戲;酸甜苦辣咸,五味調(diào)和,才是人生?!边@些話,師父沒有教過他,但是日子久了,他也就明白了。
(小 艾摘自《現(xiàn)代閱讀》2024年7月下,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