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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激情與恐懼

        2024-11-27 00:00:00張翎
        北京文學 2024年11期

        編者按:近年來,跨文化交往備受矚目,在世界中寫作已成常態(tài),從2024年第10期起,本刊開設了“到世界去”專欄,約請著名作家撰寫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文化經驗,以饗讀者。本期推出張翎走進東非散記之二。

        緣起:一根燒了半生的燈芯

        一個人一生中大約總藏有一個夢魂縈繞、不去就不得安寧的地方。人對這個地方的念想,有時是出于對另一個人的牽掛,或者是因為某本書里的某句話錚地撥動了心里的一根弦。有的人終其一生也未能抵達那個地方,有的人雖然抵達了目的地,但已是多年之后的事了。最終站在那片土地上,回溯最初的緣起,心境已是惘然。就像是一根長長的燈芯,終于燃到盡頭,爆出一朵大燈花的時候,通常已經記不得最初點燃燈芯的,是哪根火柴。

        這個地方對我來說,是非洲。雖然最終走進非洲時,人生已過萬重山,記憶早就千瘡百孔。但我依舊記得,最初點燃我心中那根燈芯的,是什么火源。

        1983年,我從復旦大學外文系英美語言文學專業(yè)畢業(yè)。指導員的手指輕輕一捻,我就被剔出了熟悉的江南街景,分到了京城一個與專業(yè)毫不相關的單位。那時候,北漂這個詞尚未問世,北京也并非所有人(尤其是南方人)定居的首選。在人生地不熟的大都市里,我伸出觸角慢慢探入北方文化。不再需要讀指定的書,做指定的作業(yè),考指定的試,擔畢業(yè)分配的心,八小時之外,我突然多出了許多時間。那是我一生中最自由也最迷惘的時刻,如長久負著重荷的驢,突然從磨盤上卸下來,竟然不知所措。于是,我開始找閑書消磨時間。遠離狄更斯的艱難時世,狄金森的神秘死亡隱喻,霍桑清教徒世界里的欲望和掙扎,奧威爾寓言般深奧的政治嘲諷,我掙脫了經典小說的枷鎖,開始略帶愧疚地進入輕快的流行文學。

        當時市面上吹得最強勁的兩股風是瓊瑤和三毛,但瓊瑤我淺嘗輒止,未能入心。她書里那些花前月下千回百轉的愛情故事,離我似乎有三萬里之遙。一個人難道非要行過那樣迂回漫長的路途,才可以走到隧道盡頭?不,那甚至還不是盡頭,而僅僅只是開始。假如開始就要燃燒如此多的脂油,那還會剩下多少光亮,可以照明未來冗長的中年和衰老?我不寒而栗。在我心中,愛情應該是某個站在路口等待著的人,撞上了,就約著一起走很遠的路,看很遠的風景。簡直明了,不費心機。于是,我丟下瓊瑤,撿起了三毛。

        那時的書很便宜,幾毛錢一本。我買了市面上所有三毛的書,并仔細地看過了每一本。當我讀到《撒哈拉的故事》時,剎那間被吸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洞。非洲。我心中有一束火苗,被砰的一聲點燃。當時我是煤炭部下屬機關的科技翻譯,熾熱的文學夢想,被掩埋在巖石一樣冰冷的煤炭技術資料之中。我走過最遠的地方,便是北京,其次是山西大同——那是中國最大的礦區(qū)之一,我隔幾個星期就要去那里出一趟差,也下過那里的礦井。

        記得大學畢業(yè)到北京報到,綠皮火車載著我經過南京長江大橋,田野的顏色從南方的蔥綠漸漸過渡到北方的灰黃。從未出過江南邊界的我,在火車上放聲大哭。那個沒見過世面的我,卻被三毛嘩的一下席卷到了萬里之外的非洲。那時我對非洲的理解,是以大陸為劃分單位的,粗略到無知和愚蠢的地步。假如我的認知板塊可以用數學方程式來顯示,那么當時我腦子里關于非洲的設想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非洲 = 非洲地圖里所有國家的總和 = 撒哈拉 = 三毛。

        等到我可以稍微細致一點地劃分非洲版圖時,時光已經過去了很多年。當年與其說是非洲吸引了我,不如說是三毛的生活方式吸引了我。我想像她那樣無羈無絆地行走,好好看一眼外邊的世界。一個人假如一生中從未想到過逃離,那么,極有可能他從未年輕過。而非洲,就是我心目中的外邊世界的一個代名詞。當然,歐美也是,而且通往歐美的路有語言作舟,更便捷無阻。所以,我選擇了歐美這條路——那是后話。

        在許多人的一生中,早年燃起的激情和向往,會被日復一日的生活日常漸漸侵蝕而最終熄滅。所幸的是,我的非洲之火在熄滅的邊緣上,總會一次次及時遇到加油站。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作為一個中外煤炭合作項目的英文翻譯,我被單位委派到北美工作半年。在加拿大,我看了一部名為《走出非洲》的電影。幾十年過去,電影中的大部分故事都已經淡忘,只剩下兩個情節(jié),一直沒有被歲月的流水所沖淡:來自丹麥的女主角凱倫·布里克森,因咖啡園生意破產被迫離開非洲,臨行前與黑人管家道別時,她問他是否知道她的名字。一直以“夫人”尊稱她的黑人管家,在那一刻叫出了她的名字。那個場景,突然戳中了我內心的一個柔軟之處。我第一次感受到:種族、身份、地位的藩籬,是不能完全隔絕人和人之間源自本能的情分和相知的。還有一個難忘的場景,是凱倫破產之后,咖啡園以及周邊領地皆被拍賣。凱倫跪在英國總督面前,懇求總督不要趕走在她領地里居住的當地黑人。下跪陳情在東方文化里是一個熟悉的習俗,而在西方文化里,卻是觸目驚心的異常舉動,令我動容。

        離看《走出非洲》的那個年頭,轉眼就過去了幾十年。當我終于來到凱倫莊園的舊址,看到當年這部轟動全球的文藝大片的真實拍攝地時,我已經是一個經歷了很多變遷、不再輕易相信神話的人。凱倫在非洲經歷過的日子,果真與電影里有很大差別;她所委身的男人們,也不全是電影中所呈現(xiàn)的樣式。編劇本的,很給了這兩個男人一些面子?;蛟S歸根結底,這面子是給凱倫的,畢竟凱倫遭遇的男人,是凱倫自身的鏡子。而凱倫當年為當地孩子們建立的學校和為基庫尤族黑人力爭的棲身之地,如今已是滄海桑田,僅存于紀念館的館藏文件和歷史書的記載之中?!蹲叱龇侵蕖穼⑽覍Ψ侵薜睦斫饧毣嗽S多,我第一次知道了凱倫當年的居住地的正式名稱是英屬東部非洲,在1920年才改為不列顛皇家肯尼亞殖民地。

        而把我對非洲籠統(tǒng)而模糊的向往真正聚焦到肯尼亞的那個人,是海明威。在大學里我就讀過了海明威的全部長篇,而他較短篇幅的作品,卻是在后來的日子里慢慢補齊的?!镀蛄︸R扎羅山上的雪》是編在他一本小說集里的故事,篇幅不長,介乎于短篇和中篇之間。翻開那本集子的第一頁,第一段話就讓我感覺心臟微微地顫動。

        乞力馬扎羅是一座海拔19710英尺的長年積雪的高山,據說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廟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風干凍僵的豹子的尸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么,沒有人作過解釋。

        這一段開場的話,與后來的故事發(fā)展并無多大的關聯(lián)。生命迫在眉睫的流逝,死神的羽翼在男人臉上漸漸濃重的陰影,愛情在死亡面前的無奈和無望……生活的真相剝洋蔥似的層層揭示開來,每一層的推進都是那樣敏感,冷酷,克制,藏匿著宗教般的神秘。讓我經年難忘的,與其說是海明威無可企及的敘事力量,倒不如說是書中那座非洲之山若隱若現(xiàn)的神秘身影。后來再反復讀這篇小說,乞力馬扎羅山在我心中的轟鳴聲,一次比一次響亮。此生假如不能親眼看到這座山,靈魂難得安寧。我的非洲定位,到此時已經逐漸清朗:凱倫和海明威非洲記憶的重合之處,即肯尼亞和坦桑尼亞的邊界地段。

        另一個繞不過去的非洲靈感,來自我曾經的工作環(huán)境。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不能靠稿費養(yǎng)活自己。我是溫州人,溫州人的血液里,似乎天生流淌著經商的基因。近年大批溫州籍作家在文壇上頻繁而驚艷地現(xiàn)身,他們中有好幾位都是經商出身,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實現(xiàn)了財務自由。而我,除了羨慕之外,更為虛擔了溫州人的名聲而自慚形穢。除了讀書,我在其他任何方面都是個低能兒,連最簡單的賬目,也會算成一鍋糨糊,所以我為支撐寫作所走的路就格外迂回漫長——我只能靠讀書改變現(xiàn)狀。出國幾年之后,我徹底改換專業(yè),畢業(yè)之后通過執(zhí)業(yè)考試,最終成為臨床聽力康復師,并在這份工作上待了整整17年。

        我工作的診所,是一個小小的聯(lián)合國。我的同事來自伊朗、南非、肯尼亞、坦桑尼亞、索馬里,而出生于加拿大的四位同事中,有兩位是第二代牙買加移民。診所處于一個移民聚居地段,每一位走進我們診所的病人,幾乎都可以在我們中間找到一種可以溝通的語言。我們最牛的自設廣告詞是:We speak your language.(我們能說你的語言。)我最快樂的時光,來自和非洲背景的同事們天南海北的神侃。她們口中的非洲逸事,常常聽得我如醉如癡。從肯尼亞和坦桑尼亞來的兩位同事,祖輩皆來自印度。后來我真正來到肯尼亞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肯尼亞的人口構成中,有相當大一部分是印度裔。這些人的祖先,大多是殖民時代被英國從印度招募來修建東非大鐵路的勞工。

        來自坦桑尼亞的那位同事,是為了孩子的前途而選擇移民到加拿大的,但她卻很少為子女的將來擔憂。她手中持有幾張信用卡,像玩撲克牌似的,用這張卡來沖那張卡上的欠款,快樂地支付著天文數字般的高額利息,把每天過成一個沒有明天的盛節(jié)。她的感嘆從來不是關于賬單的,而是關于加拿大毫無新意無聊沉悶的日子。聽得多了,我忍不住問:“你在非洲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 她看著我,仿佛在憐憫我的無知?!巴砩现灰幌掠?,我們就坐在街邊車頂上看星星,聽遠處獅子,或者郊狼,嘶吼?!?她對我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我們會這樣招呼從我們跟前走過的男人,當然,是有肌肉的那一款。非洲很少有胖子,假如你路上見到一個,那一定是美國游客?!?/p>

        我怔住。

        在我最癲狂的夜夢里,也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我的青蔥歲月里,對一個心儀男子最大膽的舉止,也不過是在一個隱秘的角落里,寫下幾行隱晦的、生怕落入他人之眼的日記。太平富足的日子里,人們習慣于從金錢所能抵達的有限幾個渠道中尋找刺激,富足和無聊似乎是無法分解的連體嬰。而貧窮卻驅使人去尋找不花錢的樂子,大自然就變成了最便捷的途徑。在太平和富足已經成為穩(wěn)固的現(xiàn)實時,我那位同事的夜夢里,卻是回蕩著獅子郊狼嘶吼聲的浩瀚星空。一個人大約永遠不會真正珍惜攥在手中的東西,只有失去的,才會在回憶中定格為永恒的魅力。人生就是這樣一場破壞性實驗,靠破碎和失去來印證存在的價值。在她面前,我感覺自己從來沒有真正活過。我不可能把歲月像讀完的書那樣合攏,從頭去過一遍她的青春。但是,我總是可以在還有勁道的時候,看一眼她在非洲蛻下的那層皮。她從我的生命中走過,不經意間成了我非洲之夢的另一根火捻子。

        遠行的念想在心里存了多年,卻遲遲未能成行。年輕的時候,是沒有錢——非洲的行程,耗資遠超過世界其他地方。后來付得起那些費用了,卻抽不出時間:一份全職聽力康復師的工作,加上一個被時間憋屈得變了形的寫作夢,再加上遠在故土的老去的父母親,非洲自然而然就成了一個可以暫時擱置的愿望。只是沒想到,這個暫時,竟在不知不覺間被拉成了幾十年。

        再后來,我終于辭去了聽力康復師的工作,還給自己一個自由身??墒?,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已經失去了年輕時的膽氣。在網絡漸漸發(fā)達起來的時代里,關于非洲旅行的種種資訊,可以在舉手之間獲取。網上到處漫溢著各種版本的恐怖傳聞:惡劣的衛(wèi)生條件,隨時面臨的生命危險,動蕩不安的政局……看到的信息多了,信心就不那么堅定了。在外界一切條件成熟之后,我內心卻生出了一絲猶豫。我開始懷念沒有互聯(lián)網的年代。眼不見心不煩,無知者無畏,知識越多膽子越,市井的說法里有許多真理。

        網上游客的體驗雖存在個體差異,但在有一點上卻幾乎眾口一聲:想去非洲,只有跟團游才是相對安全的。我的心涼了一截:這不是我四十年里心心念念的非洲行樣式。旅行團的路線規(guī)劃出來的,是一段明信片景致,一件供游客帶回家去擺在柜子里的工藝品。但我想看的,是一個冒著人間煙火氣的真非洲,哪怕是千瘡百孔的。

        按照我的心愿去看非洲,唯一的方式是自由行。這樣的旅行需要同伴。這些年里,我多次和先生說起過我的非洲心愿,每一次,得到的都是模棱兩可、顧左右而言他的回應。他從未明確地表示過拒絕,但我知道他的含糊就是一種拒絕——他在擔心我的身體承受能力。這些年里,每一次遠行,我都會或多或少地出一些狀況。2022年秋天的葡萄牙之旅,兩周中我就先后發(fā)了兩場莫名其妙的高燒,都近乎40攝氏度,有一半的時間躺在旅館的床上,把肺一塊一塊地咳在紙巾里。最難受的時刻里,我竟然產生了自己可能回不了家了的幻覺。那正是新冠在世界上的最后一輪反撲,但我得的,卻不是新冠?;丶液螅笥褌円姷轿业牡谝环磻褪牵赫f什么哪?這年頭居然還有真正的感冒?這是疫情年代里的一個經典冷笑話,幾乎可以永垂史冊。那次旅行體驗,給我后來的旅行計劃蒙上了一層持久的陰影。我開始接受現(xiàn)實:也許,這一輩子,在陰差陽錯的蹉跎之中,我已經錯過了非洲,我將帶著這樣的缺憾離開塵世。

        我并不知道,一個新的契機正匍匐在不遠處的路口,等待著與我的窄路相逢。決心和勇氣真正來臨時,并無任何先兆。2023年秋天,我回國參加新長篇小說《歸?!返氖装l(fā)式,稍后接到了一席平臺的邀請,做一個演講——那時我對非洲之行已經不抱指望。那天受邀的共有8位來賓,各自從事風馬牛不相及的職業(yè)。排在我之前的那位講員,是一個從麥肯錫高管位置辭職,轉行在肯尼亞創(chuàng)辦農場的年輕人。她在肯尼亞的經營經驗以及與本地人的合作故事,一下子將我對非洲夢魂縈繞的念想,從半空落到了衣食住行柴米油鹽的實處。落到實處的念想,突然不再那么山高水遠,碩大的計劃被肢解成了一個一個具體的小步驟。

        從她那里,我討問到了一些可行的具體旅行方案,猶豫漸漸退去,膽氣慢慢回歸,再與先生商量,語氣中就有了幾分“更待何時”的凝重。也許是因為我的計劃不再流于設想,而是具備了可以行走的腿腳,這一次,在周遭一片喧嘩的反對聲中,他對我說:“看看機票吧?!?/p>

        那是2024年初,我從和暖的溫州老家,回到天寒地凍的多倫多。眺望窗外皚皚的積雪,思緒已經飛到了那個赤道從中間穿過的遙遠國度。

        我終于要邁出第一個步子了。這回,是真的。

        擔憂:燈芯上的一縷青煙

        為去非洲所作的精神準備,似乎耗費了半生。而落到具體事務上的種種籌備,也用去了小半年。直到機票訂下來的那一刻,世界地圖上的那個地理距離,才真正變成了可以觸碰的現(xiàn)實。

        找機票的過程里,我才意識到了非洲的遙遠。加拿大和肯尼亞之間竟然沒有直航,所有的航班都必須經過至少一個國家中轉。假如把五花八門的中轉航線在地圖上一一標注出來,那么這張地圖可能遍地開花。在錢包、飛行時間和體力之間來回協(xié)調之后,我最終定下了只中轉一次的航班。去程26個小時,途經巴黎,候機10個小時——幸虧是在奧運熱潮到來之前,機場尚未出現(xiàn)瘋狂的人流?;爻掏窘浖~約,需要換航司換機場,耗時28小時,候機11個小時——這是我人生最長最艱辛的一次飛行。為了保存體力,兩程都訂了機場旅館稍事休息。

        訂機票時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我把逗留時間定成了一個月,殊不知一頭一尾認真一數,其實是31天。后來抵達肯尼亞,才知道這一天之差,會給一切以月為計算單位的事務,帶來諸多的不便,比如簽證的逗留日期、電話流量月卡、旅行保險……如此種種,本不值一提,寫在這里,是順帶著給像我這樣去非洲自由行的旅客,送一個小小的提醒。這幾年非洲已經漸漸成為中國游客的熱門旅行地,但大多數人會選擇跟團旅行。非洲的自由行旅客,必定是人流中的絕對少數,所以需要準備得格外仔細。

        機票訂下之后的第二件事,是尋找一個合適的,可以在自由行的間隙里帶我們去看動物大遷徙的旅行團。野外游獵之行(Safari),是所有東非游客最重要的行程內容。馬賽馬拉草原和其他肯尼亞野生動物公園,路程遙遠,路況復雜惡劣,必須由當地的專業(yè)導游和司機帶領。游獵旅行項目在東非經過了幾十年的磨礪,已經磨成了一個專為國際旅客打造的成熟套路,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層電鍍的商業(yè)味道。野生動物對我具有極大的吸引力,但不是我此行的唯一目的——我對人文歷史也有著同樣的興趣。我定下了一個為期一周的游獵項目,在抵達內羅畢3天之后出發(fā)。7月到9月歷來是動物大遷徙的旺季,可是今年持續(xù)的暴雨,改變了馬賽馬拉草原的生態(tài)循環(huán),我們到早了,沒趕上動物大遷徙。這個遺憾,在兩周之后得到了彌補——這會是另外一篇文章里的另外一個話題。

        定下機票和團游,剩下的,就是在內羅畢某個相對安全區(qū)域內找一處民宿公寓,可以供我們在自由行的日子里留宿。不住旅館,是我們從一開始就定下的計劃。居住在旅館里,我們的視野就會被限制在“外賓”的范圍,很難接觸到當地民眾的真實生活。我想看的,是凱倫的非洲,海明威的非洲,而不是觀光片和禮品店出售的明信片上的塑料非洲。另外一個不住旅館的重要原因是:我對奶制品過敏,也不吃牛羊肉,而肯尼亞大多旅館中提供的膳食里,都帶有奶酪和黃油,且鮮少有豬肉——不知是因為宗教信仰之故,還是純粹的民俗民風。只有住在一個可以自己開伙的民居里,我才可以保證我的腸胃不跟我使小性子。

        由于對當地環(huán)境的無知,尋找民宿的過程也是一團亂麻,毫無頭緒。幾年前我在北京結識了一位在肯尼亞生活工作過多年、現(xiàn)已長居北京的朋友,她給了我一些非常實用的建議。最后在一個相對繁華的商業(yè)區(qū),訂下了一個寬敞的、自帶廚衛(wèi)設施的一居室,價格適中,周邊有兩個商場、多家銀行和食鋪超市,購物方便。和房東通過數封電郵,知道他是個“80后”的肯尼亞人,在紐約生活過四年,接待過很多北美游客。溝通中他有問必答,行文謙和友善。于是,就一氣交付了全款。

        我在世界各地旅行過很多地方,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懶人方式跟團行,聽任旅行社安排起居日程。除了有一年去翡冷翠探尋伊麗莎白·勃朗寧夫人的故居之外,幾乎從未為食宿耗費過太多心神。這次的整個日程安排耗費了四五個月,其間的辛苦,幾乎趕上了我為寫《勞燕》《金山》所作的田野調研。但這是一個激情死灰復燃的過程,每落實下一個具體細節(jié),就感覺離年少時的那個夢想又趨近了一步。我沒有預想到,陰云已經開始在我的頭頂聚集,很快將化成一場漫長連綿的細雨,把我的熱情浸泡成一堆奄奄一息的炭火。

        第一片陰云來自旅行防疫診所,那是每一個去非洲旅行的人必然經過的狹隘關口。我去的那家診所,主持業(yè)務的是一位有過多年援非經歷的女醫(yī)生。她從辦公室走出來招呼我們,肥胖的身材,懈怠的體態(tài),色彩濃重的服飾,看上去像一位生養(yǎng)了眾多兒孫、正在安享晚年的老祖母。聽說我們的第一站是內羅畢,她就笑,說那是他們當年工作累了去休息的療養(yǎng)地。一旦進入正題,她的臉便緊了,剎那間從祖母穿越回來,變成了一個經驗老到的時疫專家。而她口中的肯尼亞,也瞬間從天堂墜入了地獄。

        黃熱病、流行性腦脊髓膜炎、日本腦炎、傷寒、甲肝、乙肝、霍亂、狂犬癥、瘧疾、破傷風……她列舉出一長串需要預防的疫病。

        “都有可能感染嗎?”我問。

        “是的,在東非,以上每一種時疫都有可能感染。而且,染上哪一種都有可能致命?!彼鸬?。

        “我可以,問一下疫苗價格嗎?”我怯怯地問。

        她遞給我一張明碼標價的單子,劑量,次數,劃分得極為詳細的價格。我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聽見了自己的心跳。那一刻,我不知道我更害怕的是感染,還是表格上的那些數字。

        “瘧疾目前沒有供成人使用的疫苗,只能預防性服藥。出發(fā)前兩天,回來后一個星期,加上途中的每一天,總共是40天。每天1片,每片8加元?!彼鏌o表情地對我說。類似的話,她一天里大概要說好多遍。重復得太多的話,很難再要求表情的配合。

        我腦子里的算盤珠子開始撥動:40 × C$8 × 13%消費稅 × 2。 我的算盤很慢,半天也沒算出那個具體數字,但知道是一個可以應付的數目。問題是,那張單子上還有許多別的內容,每一項都可能感染,每一次感染都可能致死,而應付那每一項可能致死的感染的,只能是單子上那一串串數字。再加上以人頭為算的問診費,續(xù)診費,辦公室使用費;以針筒為算的注射費,疫苗證件費……雪球很快堆到了房頂。這是我旅行預算里意外地躥出來的一只猛獸。

        “瘧疾藥既然是預防性的,一定,必要嗎?你認為?” 我顫顫地問,很為自己難堪。在生死面前,我卻在掂量錢包。我突然意識到:在我的人生天平上,命并不怎么值錢。

        她打開電腦,進入某個專業(yè)網站,一番瀏覽之后,面色凝重地告訴我:“最近肯尼亞hi3omPYo+kFtvAvZRPlvXA==遭遇多年未見的雨災,洪水泛濫之后,也就是蚊蠅肆虐之時。早晚兩頭,是蚊子最活躍的時段,世界衛(wèi)生組織已經發(fā)布預警。蚊子是瘧疾原蟲的載體,你覺得該怎么辦呢?”

        我羞愧無比地看了一眼先生,他在國內曾經是醫(yī)生。他沒有接我的目光,但臉上的一條肌肉朝某個方向稍稍抽了一抽。我明白那個細微的表情里隱藏的潛臺詞:死不了人。

        我在腦子里把整張單子棋子似的再走了一遍,很快排除了甲肝乙肝。從前體檢的時候,家庭醫(yī)生曾經說過:中國來的40歲以上的人,多數有過已知或未知的甲肝乙肝感染歷史,身體已自帶了免疫力。再后排除的是狂犬癥。這個病雖然后果極恐,但完全可以在(不幸)被咬之后注射疫苗,而不需事先預防。接著從那張單子里剔除的,是霍亂疫苗?;魜y與水源密切相關,只要不吃生菜和未經消毒的水果,且保證入口的是瓶裝水,則完全可以避免感染。破傷風的疫苗先前就打過,一次管10年。躊躇片刻之后,我在黃熱病和傷寒疫苗上畫了一個鉤。

        走出診所的時候,陽光強烈得幾乎睜不開眼睛,心情卻像是一塊半濕不干滿是皺褶的破布,胳膊上針劑留下的口子隱隱生疼。世界衛(wèi)生組織,預警,高危區(qū),病發(fā)率,致死率……這些原本與我沒什么關聯(lián)的名詞,半個小時的工夫,就已經在我的腦子里生了根。我突然覺得我正在一步步走向一個瘴癘之地,每一口空氣都有毒,每一只飛過的蟲子都害命。行程的興奮,到此時已經打了一個大大的折扣。一路無話,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先生突然問:“藍十字卡放哪兒了?”藍十字(Blue Cross)是一家保險公司的名字。天,關鍵時刻,我竟然忘了兩年前購買的國際旅行保險:不限病癥,不限次數,一次管30天。

        后來的事實證明,所有對瘴癘之地的預設,都屬于想象。行前通過淘寶、拼多多、京東等海外平臺仔仔細細一項一項購置的防護用品,包括蚊帳、防蚊噴劑、防蟲插燈、止癢涂膏、退燒藥、止瀉藥、腸胃藥、止疼藥、過敏藥、青蒿素、外傷急救包,沒有派上一丁點用場,最后部分留給了當地人,部分帶回了多倫多。那位自稱在非洲待過多年的時疫專家,卻沒有告訴我們:7月是肯尼亞的冬季,沒有蚊子。即使在馬賽馬拉草原上的帳篷式旅館里,我們也沒有被蚊子叮咬過一口。在一個信奉勤儉持家的原生家庭中長大的我,向來不喜歡浪費。面對那半箱原封不動地帶回家、在保質期內大概率不會使用的物品,我卻沒有過分惋惜。我安慰自己的方法很簡單,我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為未卜的災難所作的一切準備,假若沒派上用場,那就是世上最有意義的一種浪費。它和保險費用一樣,無用才是最完美的用途。

        隨著行程一日一日逼近,越來越多的關于肯尼亞的信息像細碎的雪粉一樣,慢慢地朝我匯集過來。它們并沒有滾成一個雪球,而是在我的腦海里雜亂無章地飛散一地。那個地處赤道的國家,雖然多年讓我夢魂縈繞,但那卻是一種柏拉圖式的愛情,一旦落到實處,一切都開始變味。

        自從我決定去肯尼亞之后,我的周圍很快就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肯尼亞圈子——朋友的朋友,熟人的熟人,加上網絡上的自由行游客,我不放過任何一條線索。微信,電郵,電話,小紅書私信,各大旅游網站的留言區(qū),我向每一個可以聯(lián)系到的人尋求攻略。這本不是我擅長的事,我與網絡的關系多年來若即若離。但一旦與自身安全密切相關時,人和任何動物一樣,自然而然就會學習逃生的技能。有的線索拋出去而沒有被接住,就斷在了半空。有的線索扔出去,也接住了,卻沒有扯緊,走了幾步在半道上散失了。接住我拋出去的線也用同等的力量扯緊了的,只剩下寥寥的幾個人。他們在行前和旅途之中,都給予了我極為可貴的幫助。

        通過這些線索傳遞過來的信息,兩極化到了極點。正極的說法是:內羅畢是非洲的巴黎,世界上能有的東西,內羅畢都有;而內羅畢有的,世界上卻不一定有。負極的消息則是五花八門的,但都涵蓋了同一個詞:危險。有人說起在旅途中遇到持槍歹徒,全車旅客的行李被洗劫一空。這位朋友身上,至今帶有那次劫難留下的傷痕。有人在肯尼亞居住多年,曾在家門口被人持槍蒙頭逼入室內,搶走家中一切電器和值錢的物件。還有人在游獵途中居住的帳篷式旅館里,丟失了行李中所藏的現(xiàn)金——相信是旅館員工所為……

        所有正極和負極的信息,在我后來的實地體驗中,都得到了部分證實。所有親歷者的經驗,對于個人來說,都是真實的,不過那只是局部的真實??夏醽喪且患T大的棉袍,袍子上有許多道深刻的褶皺,每一道皺褶里邊,都蘊藏著各自的秘密。每扯開一道皺褶,人眼所見皆是真相,但那都是浩瀚真相中的一個碎片,沒有人可以同時看清每一道皺褶。肉眼所及的那一道皺褶,只是袍子的一個部分。人的每一次探險,都在發(fā)覺新的皺褶。我也在重復這樣的腳蹤。當然,這些都是事后的頓悟。而在當時,我被巨大的信息量砸得頭昏腦漲,失去了邏輯梳理的能力。

        6月,也就是我們啟程的那個月里,又發(fā)生了一些事情。跟6月發(fā)生的事件相比,先前所有的那些困擾和擔憂,都顯得如此渺小瑣碎,幾乎到了矯情的地步。

        肯尼亞總統(tǒng)威廉·魯托為彌補財政缺口,在失業(yè)率居高不下的狀況下,推出了新的稅收政策,議案預定6月下旬在議會通過,因此引發(fā)了內羅畢大規(guī)模的示威游行。這次示威行動,是由Z生代(1995到2010年間出生的一代人)發(fā)起的,通過社交媒體組織召集人群,每周都有具體行動計劃??夏醽喌呐笥呀o我發(fā)來了第一周的行動計劃,為我標出了需要規(guī)避的地區(qū)。當時的示威行動尚屬有序,我覺得只要嚴格按照行動計劃中畫出來的那條線,把我的觸角伸往線外的地帶,應該不會出大問題。

        這時離我們抵達肯尼亞的日期,還剩下3天。

        我每天緊張地關注著肯尼亞的新聞,西方媒體關于非洲的信息有限,真正提供較多實時資訊的,是半島(Al Jazeera)電視臺。當示威者的死傷信息被報道出來后,我開始動搖,起了取消行程的心思。白天被空前的忙碌所打亂,夜深人靜之時,卻有兩個聲音在不停地攪擾著我的睡眠。一個說:所有的費用都已經全款交付,損失巨大。但是,生命難道不比金錢重要嗎?夢想是附著在生命之上的皮發(fā),生命不復,豈再有夢想依附之處?另一個聲音也不甘寂寥,叨叨絮絮地在耳邊聒噪:哪里沒有危險呢?在海邊寧靜地釣魚的人,豈會知道下一秒海嘯將至?在床上沉沉入睡的人,豈能預料地震波已經近至咫尺?晨跑鍛煉的人,怎么會知道心臟已經精疲力竭,即將散成一地碎片?死神最大的魔力,就在于它的神秘不可測性。動亂在非洲并非罕見,但畢竟《盧旺達大飯店》里呈現(xiàn)的那種血腥場景,已經過去了整整30年,如今盧旺達已經成為非洲最安全最有秩序的地方之一。假如我取消這趟一波三折、耗盡了心神的行程,此生我或將永遠與非洲無緣。永遠這個詞有點沉。

        6月25日,肯尼亞局勢急劇惡化,示威者沖破警察防線,沖入國會大樓縱火,造成多人傷亡。

        消息傳來時,我們已經在多倫多皮爾遜國際機場候機廳。

        恐懼:燈芯上的一縷濃煙

        經過26個小時的航程,我們抵達了肯尼亞首都內羅畢。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隱形之手,在操縱著日程中所有鐘表的指針。何時走,何時停,看似人為,實則天意。

        我們抵達的時間是早上6:00,而房東事先已經告知:要到下午2:00,房間才能清理準備就緒。關于內羅畢國際機場游客面臨的種種大黑小黑陷阱,我的耳朵已經聽出了繭子。歐美來此地的航班,大多是在上午到達,我們將在機場等候整整8個小時。每多待一刻鐘,就會多出一分意外,我只想趕緊離開。我曾為這個抵達時段暗自詛咒過,卻沒想到,它竟成了此時最好的安排:非洲大部分的街市人流,都是在午后才開始聚集活躍,其中也包括了示威抗議者,所以清晨是一天中最安全的時段——這是我后來才懂的。

        下飛機前,我早早就準備好了所有的文件:護照,電子簽證,疫苗證明(俗稱黃本),旅行住宿信息,房東聯(lián)系方式……我要堵死每一個可能遭到勒索的由頭。當我規(guī)規(guī)矩矩恭恭敬敬地把文件夾遞交給移民官員時,他一手撣開其他紙張,只從中挑出了護照和電子簽證,漫不經心地問了一聲離境的具體日期。我已經從朋友那里得知:必須告訴精確日期,是31天,而不是一個月。他草草地瞭了一眼,砰地蓋了一枚印章,連指紋都沒取,我就被扔出了清關的隊伍。一切恐怖的機場傳聞,都沒有在我身上發(fā)生。托運的行李沒丟,沒有遭到環(huán)保禁塑方面的盤問,沒有人過來開箱檢查行李,疫苗證明連翻都沒翻就被扔到了一邊。行前為這個環(huán)節(jié)所作的種種心理建設,到此時都成了脫口秀中的一個段子。太順利,太意外,我愣在那里,一時無所適從。

        當然,幾乎滿分的機場體驗中也發(fā)生了一個小插曲。這個插曲太小了,小到幾乎可以忽略的地步。

        取完行李過完海關,先生去辦當地流量月卡,我推著堆得很高的行李車,站在機場出口處等候。此時我們的手機里還沒有國際流量,相互之間暫時處于失聯(lián)狀態(tài)。我的身邊,行走著三五成群荷槍實彈的士兵。肯尼亞街面到處都是持槍的人,連個毫不起眼的小門臉跟前,都有可能坐著一個把槍隨意擱在大腿上的保安。我至今也分不清保安和士兵之間的差別。“你站這兒,一步也不要動,不要跟任何人說話?!毕壬f。他說這話的時候,口氣嚴厲,面目猙獰,因為他面對的,是一個隨時可能辦傻事的人。電信門店就在十數步之外,依舊還在機場的地界之內。但看著他消失在稠密的人流中時,我突然感覺被完全孤獨地留在了一個陌生之地。人流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危險的地方。

        我守著行李車,站在出口處的雨檐下。陰云密布,天上開始落起小雨。這是我在肯尼亞遭遇的第一場雨,后邊還會遭遇許多場。所有的網上信息都說6月至10月是東非的干季,但我在所謂的干季中被許多場雨淋濕,可見傳聞多么不可信。我收拾行李時感覺不太會用到的兩件東西,卻意想不到地派上了大用場,一件是暖水袋,一件是雨傘。

        雨有些斜,打在臉上隱隱有些涼意。我是一個很習慣獨處的人,人群讓我緊張。但這一刻的獨處(大約沒超過半個小時),我卻急切地渴望結束。莫名的恐懼從心頭涌了上來??謶制鋵嵰宦范荚?,源自對陌生地界的無知。一個失去了所有熟悉的參照物的人,是沒有能力抵御恐懼的。我手腳冰涼,身子微微顫抖。

        正在這時,兩個持槍的士兵朝我走了過來,幾乎同時開口跟我打招呼。早一秒開口的那一個,微側著臉對稍后的那一個使了個眼色,后邊的那個就噤了聲。這個微妙的表情中的含義,是我在后來的日子里才漸漸領悟的。而在當時,我僅僅是被他們溫暖的笑容所吸引。這樣的說法其實有點避重就輕,更為赤裸的說法是:我被他們的英俊所震撼??夏醽喌能娙?,尤其是那些擺在場面上的,一定經過了嚴格的外形挑選。他們比后來街市上所見的普通市民,足足高出了一個頭。個個身形高大挺拔,面目俊朗,端端正正的軍帽底下,是露出潔白牙齒的笑容。那樣的笑容,可以融化一座雪山。此刻,我已經把“不要跟任何人說話”的叮囑,拋到了九霄云外。

        “Welcome to Kenya.(歡迎來到肯尼亞。)” 他用英文招呼我。

        “Jambo.(你好。)”我用臨時抱佛腳學會的一句斯瓦希里語問候他。這一句話,使得后邊的對話變得不可避免??墒?,誰能抵擋得了這樣的微笑呢?除非你是鐵石心腸。

        “你有人接嗎?” 他接著問。

        “哦,我們會打Uber。” 我說。使用網約車是我們事先定下的方針,因為網約車有平臺路線可以監(jiān)控,而且價格是事先約定的。

        “可是,網約車是不能進機場的。我們可以幫你叫計程車。”

        “40……” 后邊的那個剛想插嘴,卻被前面那個一眼堵了回去。

        “20美金?!?前面的那個說。

        這是一個很合理的價格,我心動了。

        “安全嗎?”我問。這個問題打開了一條縫,他從中聽出了松動,便輕輕揮了揮手,招來一位脖子上掛著一個牌子的中年女子:“她是機場負責交通的辦公室主任,她叫的車,絕對負責安全。”

        女子微微一笑,向我亮了亮她的名牌。一串英文,有照片。我沒好意思近近地湊過去看,我的腦子那時是一鍋糨糊。

        “可以拍照嗎?”這是我的防守,也可以說是反攻。我早就聽說了,肯尼亞人不喜歡被攝入鏡頭。誰知她把名牌舉到了我眼前:“當然可以。”

        “20美金,沒有額外費用?送到大門口?”我接著問。

        “哦,不,不會的?!?她說。

        我嚇了一跳。她拍了拍我的手背:“我們叫的車,是送到你自己的門前的。當然,還有高速公路的過路費,他代付,你還給他,數目不大,500先令?!?500先令按當時的市價,大約是4美金。

        等先生辦完流量卡回來,我這邊已經成交。我直接給房東打了電話,問能不能早點入住。他爽快地告訴我房子已經準備就緒,我可以隨時過去。

        那三個人一直耐心地等在身后。我放下電話,女人不由分說就領著我們走到不遠處的停車場,輕輕拍了拍一輛車的車頂,就有一個消瘦的黑人男子從車里鉆出來,幫我們裝行李。

        先生掏出手機,拍下了車牌號,坐進車里,臉色鐵青。我知道他在怪我自作主張,他怕我受騙上當——他對我的判斷能力毫無信心。我不辨東南西北,不認臉,不敢開車上路,進商場稍拐個彎就會迷路,上公共廁所一出來就不知身在何處。除了會寫書,我的生活能力離平均值大約相距兩個標準差。他有時會用悲憫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癌癥五期的病人。

        我沉默。不是沒話,而是暫且按捺著——我在等待那坨鐵青變?yōu)榉奂t的時候,再射出我的子彈。這個過程我很熟悉,誰還沒見過微波爐化凍肉?人生哪一段也不白活,每多活一年,就能多辨識一兩種顏色。

        后來才知道:網約車完全可以進機場。從機場到民宿,正常價格是7—8美金,加上300先令的高速公路費,總價不超過10美金。每每想起來,我心里總覺得不忍:一場好戲,三個演員,個個演得很是落力。道具也是扎扎實實的,并不糊弄人:一個蓋有政府印章的名牌,兩桿槍,三副笑容。統(tǒng)共才掙了十幾美金,還要分成三份。白浪費了那樣美好的笑容。那樣的笑容,一生中可遇不可求。

        計程車載著我們和大大小小五六件行李(居多是藥品和其他防護設施),駛入了高速公路。此時是早上八九點鐘,正是上班的高峰期,但路上卻空無一人。參加示威活動的人,尚未開始行動;不參加的,都選擇待在家中,留給了我們半個空城。街面上彌漫著一股大騷亂之后的肅穆,空氣凝成了稀果凍。這樣的肅穆讓談話變得艱難,仿佛一口氣沒喘好,就會把空氣戳出一個洞。這樣的肅穆,二十多年前我見過一次。那年我接受哈佛燕京圖書館的邀請做一個講座,適逢9·11之后,波士頓滿城肅殺,每一輛駛過的汽車上,都插著一面國旗。這是兩起完全沒有可比性的事件,但我感受到的,卻是類似的肅穆。

        司機是個沉默的男子,一路無話。我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這個路段安全嗎?”當時我還不知道,這會是我在肯尼亞一個月里最經常問的一句話?!鞍踩?。游行只在金融鬧市區(qū),高速公路不受影響?!彼卮鸬?。司機的判斷,很快就被推翻。在后來的日子里,示威者的腳蹤延伸到了內羅畢的主要出入口和城里的一些居民區(qū)。

        車一路飛快暢通無阻地開到了民居,房東來迎。我的第一句話,就是關于這個區(qū)域的安全狀況。房東呵呵笑了,說:“非洲是世界上所有樂趣的范本,你放下心來,好好享受?!边@是典型的當地人視角——身處臺風眼的人,是很難理解從外圍看臺風的人的心情的。

        房子寬敞,干凈到每一樣家具都閃亮。這個居住單位的諸多硬傷,是在后來的日子里才一一顯現(xiàn)的。當時,我們只是打開行李,住下了,惴惴不安地等待著隨后的跟團游獵之旅。未知的一個月,冷冷地擺置在我的腦海中,有無數條岔道,可以通往無數種可能。那一天,我實在太累了,沒顧得多想,倒頭就睡,一覺無夢。

        三天后,我們開始了預定的游獵之行。原先十人的團,等報到時,只剩了四位游客:我們和另外一對美國夫婦。肯尼亞的騷亂,已經通過媒體迅速傳到了世界各地,許多旅客臨時取消了行程。我們日程單上原定的一些內容,都經過了刪減修改,只為了越野車能在最安全的時段里駛在路上,避開人群。

        同車的兩位美國旅客,對非洲作過充足的功課。他們對肯尼亞以及周邊國家(烏干達、埃塞俄比亞、盧旺達、坦桑尼亞、索馬里)的人文歷史政治時局,了解得相當透徹深入,對非洲政府部門普遍存在的腐敗現(xiàn)象深惡痛絕。一路上我都在聽他們說話,感覺他們是行走的百科全書。美國的中年知識分子,大都還保持著一點少年人的輕狂,對社會問題,總有一些激越鮮明、不容置疑的看法。我并不都認同他們的觀點,但我欣賞他們那種漠視年齡的激情和天真。

        當越野車在清晨空無一人的街上狂駛,把內羅畢遠遠拋在身后時,大家都松了一口氣——我們最終遠離了危險??墒钦l也沒想到:危險不一定都在身后。

        在去往馬賽馬拉草原途中,我們路過一個離內羅畢大約150公里的小鎮(zhèn)。司機的車速突然慢了下來,我們發(fā)現(xiàn)路上出現(xiàn)了一群人。他們抬著一具棺材,嘴里高喊著一些我聽不清楚的短句。最初我以為這是為幾天前死去的游行者舉行的公葬,過了一小會兒,我看清了那具棺材上貼的一幅畫像,是現(xiàn)任總統(tǒng)威廉·魯托——那是他政治死亡的象征。幾乎在同時,我也看見了路面上被人群遮擋了一半的路障,這才意識到:抗議行動已經從內羅畢的金融區(qū),輻射到了四周的鄉(xiāng)鎮(zhèn)。

        我下意識地掏出了手機想拍攝,卻被司機一聲吼停——我差一點就犯下了一個后果不堪設想的愚蠢錯誤。后來回想起來,依舊感覺遺憾:我竟沒能留下任何現(xiàn)場的畫面記憶。但之后的媒體報道卻替我補上了這個缺憾:我在當天的新聞照片上看到了我所經歷的那個場景,同一群人,同一具棺材,同一個小鎮(zhèn)的同一個街口。

        車里的四個游客,不約而同地隔著玻璃,對游行的人群高高地豎起拇指,夸張地表示著我們的支持。這個動作,對后面的兩位游客來說,也許出自真心的感受,而對我們來說,僅僅只是本能反應——是動物面臨危險時與生俱來、無師自通的神經反射。我們試圖告訴示威者:別傷害我們,我們是同盟。

        這群人朝我們的車子走了過來。

        我的記憶在這里斷片。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像是速度極快的車流被超長曝光的照相機鏡頭撕扯出來的那些長線,色彩斑駁,相互交纏,聲音和動作都邊緣模糊。我存住了線,卻丟失了串聯(lián)起這些亂線的時間軸。直到一切過去、塵埃落定的時候,時間軸漸漸顯現(xiàn),這些亂線才慢慢地穩(wěn)固在各自本該在的位置上,組成了一幅按順序排列的拼圖。我腦子里對那個場景的復盤,是在遠離了現(xiàn)場之后才發(fā)生的。

        這群人涌上來,把我們的車緊緊包圍住,有人開始用拳頭砸車窗。車里的光線頓時暗淡了下來,每一片玻璃上都是一張張壓得扁平的黑色的臉,還有那些舞動著的、像柿餅一樣圓而緊的黑色拳頭。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幻象:這輛經過改裝、堅固如堡壘、身處獅子大象之中卻巋然不動、可以在任何地形里穿行自如的越野車,在這一刻變成了一個紙糊的火柴盒子,正在被一群黑螞蟻擁抬著,挪去一個不可知的去處。

        有人強迫司機搖下窗子,雙方進行了一場冗長的對話,講的是我們聽不懂的斯瓦希里語,語氣平和,神情肅穆。過后司機說:他們在問車里的那幾個外國人來自什么國家,對這場運動持什么立場。司機告訴他們:這幾個老外都憎恨魯托,支持你們。我無法驗證司機說的是不是實話。當我對周遭環(huán)境漸漸熟悉起來的時候,我才會知道:許多最黑的勒索和討價還價過程,都是在貌似溫和熟稔甚至調笑般的對話中完成的。

        這時,我身邊的門被嘩啦的一聲推了開來,一個示威者把身子探進了車內。除了司機門之外,這輛經過改造的越野車只有一扇可開的門,而我,就是坐在這扇門邊上的那名乘客。要進車的那名男子離我非常近,他的臉幾乎挨上了我的臉,我清晰地看見了他白到微微泛青的眼白和唇邊柔軟的髭須。那一刻,車上所有的人,包括司機,都呆若木雞,身上的每一根骨頭每一根筋都化成了石頭。我的心臟不見了,跑到了太陽穴,我聽見我的心臟在太陽穴里瘋狂地擂鼓。嘭。嘭。嘭。

        很奇怪,那一刻我絲毫沒有想到自己可能陷入的險境:身體的傷害,甚至綁架。我想到的卻是暴露在明處的手機和手提包。我想到了手機里這幾天留下的記憶——那是一片無可復制的生命。我的腦子里鋪開了一張圖,清晰而明確地標出了手提包里各樣物件的擺置位置。我的手提包層次豐富,有好幾個口袋。大口袋里裝的是日常所需的物件,即使丟失,也可以被輕易替補。第一個小口袋沒有拉鎖,放的是電子簽證和疫苗黃本,最好不要丟失,但丟失了也不至于不可替換,因為我的手機相冊和電子郵件里,都存著原件的照片——除非手機和手提包一同丟失。最靠里的那個口袋有一道拉鎖,里邊裝的是現(xiàn)金和護照?,F(xiàn)金數額不大,大頭已經被我裝進貼身衣兜。護照當然可以替換,但替換的過程或許得經過許多道我們不熟悉的門。

        事后無數次復盤當時的情景時,每一次我都還會被當時的想法震驚。至此我才真正明白:大難將至時,人想到的,也許真是一些并不那么緊要的事。

        那張年輕的充滿了戾氣的臉逼得那樣近,我和他之間的空氣已經被擠壓成了金屬。后座那兩位高談社會理想的人啞然無聲。革命的熱情,被革命的現(xiàn)實瞬間碾軋成了一地碎紙。我依稀記得我對那只湊在我嘴邊的年輕耳朵囁嚅地說了一聲:“Ruto must go (魯托必下臺)!”這是這場聲勢浩大的運動的核心口號,此刻被我慌不擇路地扯過來用——那是一只即將被獅子咬住頸脖的羚羊的最后哀求。

        就在那個年輕人即將撲入車內的那一刻,坐在我右方的先生狂吼了一聲——我聽見他的聲帶撕破了,聲音裂開了幾條縫。那人顯然吃了一驚。我先生隔著走道,從他的座位上騰躍而起,越過我,把那人一把推搡出去,唰地拉上了門。現(xiàn)在我終于相信了,他真的當過兵。緊接著,咔嗒一聲,司機鎖上了車門。我至今也沒想通那位已經在游獵的路上開了多年的越野車、熟悉路上的每一道彎、每一家店鋪和鋪子跟前坐著的每一位女人、早已修煉成精的司機,竟會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上路不鎖車門。

        那位被推下去的年輕人怔了一怔。也許,他和他的同伴們都還太年輕,他們也沒想好該如何處置我們這樣一群“外賓”。也許,他們也不想把這場深得國際社會同情的行動,演化成一起喧嘩的國際事件。在所有人愕然不知所措的那個空當里,司機小心翼翼地從路障留下的那個小空隙里,把我們的車子緩緩地順了出去。過程應該只有一兩分鐘,但感覺卻像一個世紀。車里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誰也不敢回頭。

        再次上路,車里沒人說話,那是巨石落入水中、波紋平息之后的沉寂。半晌,只聽得前排的司機猛敲了一下腦門,大呼:“天哪,我都忘了鎖后備廂?!薄抢镉形覀兯械男欣?。

        “搗你十娘!”我聽見自己用溫州話喊出了一句足以染黑我牙齒的詛咒。從小到大,我在溫州街面上聽到這句話時,大多出自粗鄙男人,或者市井悍婦之口。我只是粗淺地知道那是一句熱烈地問候某人母親的話——世界上所有的詛咒謾罵似乎總與母親相關,而父親總能安全地置身事外。假如非得求甚解,這句臟話的字面意義可能有兩種解釋:一是熱烈地問候某人的母親十次,二是熱烈地問候某人的十位母親。這是我有限的詞匯中最歹毒的話。從此我不再信任司機,養(yǎng)成了一個幾乎怪異的習性:上任何一輛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鎖門,然后再咔嚓咔嚓試開幾次,反復驗證。

        事后的一段時間里,我夜里經常大聲驚叫——自己卻渾然不知。早上起床梳洗,看見地上大把大把的頭發(fā)。有一天,我驚駭地在鏡子里發(fā)現(xiàn)我的頭頂出現(xiàn)了一塊銅錢大小的禿斑。

        后來和朋友聊起非洲的記憶,我都會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告訴他們:萬一哪天我成名了,你們寫我的傳記時,一定要加上一筆:此人曾經不遠萬里來到非洲,親身參與了2024年肯尼亞的街頭革命。

        也就在那幾天里,朋友從多倫多給我傳來一段視頻,里邊是一輛到馬賽馬拉游獵的越野車,被一群人用石塊砸破車窗的場景,很是觸目驚心。那段視頻來得正是時候,它竟然給了我極大的安慰:萬幸,我們遇到的是一群雛兒。

        在我回到多倫多、正在寫關于非洲的記憶時,肯尼亞的騷亂依舊還在持續(xù)。我惦記那些在內羅畢無私地幫助過我們的人,他們大多在服務行業(yè)工作。在那個旅游業(yè)占國家總收入可觀比例的國度里,七月到十月的旺季已經過去了一大半,他們的經濟損失不可估量。

        愿他們平安。

        一座山:燈芯里結的那朵燈花

        馬賽馬拉大草原游獵之旅的第一站,是安博塞利國家公園——那是對野生動物景觀毫無經驗的游客的第一波沖擊。在行前我就已經知道,那里是著名的野象聚居地。塵土飛揚的車道,半人高的野草,孤獨站立著的矮樹,濃云密布的天穹之下,成群的大象、羚羊、斑馬、長頸鹿緩緩地橫穿土路,對幾步之外的觀光車熟視無睹。安博塞利公園里的野生動物種類,對我來說并不陌生。在世界各地的動物園里,在我的居住地安大略省的野生動物公園里,我都見過它們。但是天穹改變了一切。失去屋頂和圍墻的動物,同時也失去了邊界和枷鎖。讓我感覺驚訝的,是它們的淡定從容。非洲的動物有一種無視一切的悠閑自在,仿佛世上除了它們,再無他物。天空給了它們這樣的自由。我為之動容。

        號稱非洲五霸的大型動物(獅子、豹子、犀牛、大象和野牛),在這里我只看見了其中之一的大象,但我并不著急。馬賽馬拉草原在前面等待著我的到來,所有和動物以及遷徙有關的激動,這會兒還在醞釀之中。我到安博塞利,尋找的是另一樣東西,那是我出發(fā)時最重要的初衷。

        “山呢?”我迫不及待地問司機。

        安博塞利地處肯尼亞南部,和坦桑尼亞北部緊密相連。乞力馬扎羅山腳,插在坦桑尼亞的土地上,但它卻把最好的身影,留給了安博塞利。我急切地渴望見到山。走出這個地界,此行我將與山無緣。

        “不是每一個游客都能見到山的,尤其是西峰,一年到頭都被云霧遮蔽。今天的云層很厚,時間也晚了,機會不大?!?司機嘆息道。

        我的心沉了下來。

        一支龐大的象群,從我們車前緩緩走過,成年的大象將幼象圍至中間,它們神閑氣定,尾巴輕輕掃起路面的浮塵。云層裂開了幾條細縫,太陽從云縫里漏下來,一條條光帶落到草上,草尖鍍了一層金。赤道的陽光有重量,象群和路的色彩如同油畫般厚膩。一只紫胸佛法僧鳥,棲息在路邊一棵矮樹的枝頭上,仰望蒼穹,紋絲不動地展示著翡翠和赭石交織的身體以及胸前的那坨丁香紫。我剛剛聽說那是肯尼亞的國鳥。車里所有的人都在拍鳥,各種角度、光圈,拉進,扯遠。我坐在座位上沒動,沒有人知道我的失落。我已經遙遙看見了公園出口的那道大鐵門。從那里走出去,我和那座山,將會永遠錯失。幾十年的念想,一萬兩千多公里的路途,我終將辜負。

        司機突然停車。車剎得太急,幾乎將我從座位上拋出去——游獵的車,連司機都不會系安全帶,因為我們隨時會遇見動物,需要隨時調整位置好按下照相機快門。

        “回頭,你!”司機對我大聲喊道,他永遠記不清單音節(jié)的中國名字。

        過了一小會兒我才聽懂了他口音濃重的英文,轉過身去,怔住。

        天穹高處的云層似乎被一根看不見的手指挑開了一個巨大的豁口,天一下子清朗起來。太陽已經西沉,卻還沒有堆積出濃膩的紅云,暮色還是一種即將到來卻尚未抵達的暗示。極其開闊的地平線之上,是一望無際的灰黃色的厚草。草被日復一日的越野車轱轆軋出了一條條寬窄不一的路,長頸鹿和斑馬在草間一高一矮地行走。一層尚未消散的濃云之上,顯露出一座被削平了巔峰的火山,積雪沿著山的皺褶延伸下去,給山蓋上了一頂章魚爪子般的白帽。幾棵孤單的樹木,朝著山巒低矮地傾斜過去,仿佛在頂禮膜拜。

        我的,乞力馬扎羅。

        剎那間,我淚目。

        “再往左看,還有西峰。西峰是難得一見的?!彼緳C提醒我。

        西峰。海明威在《乞力馬扎羅山上的雪》里提到的那座神峰,山巔上那只凍成了木乃伊的豹子,山腳下那個等待著死神的翅膀落下的男人。

        即使存在著平行宇宙一說,此生我大抵永遠也不會和海明威相遇。但是,我見過了他90年前見過的那座山?,F(xiàn)在我終于懂了,他在看過那座山后寫下的關于那座山的文字。他的文字里其實沒有真正寫到山,但山無處不在,在那個男人眼睜睜地看著生命在指縫間流逝時的無奈里,在那個女人愛不到點子上的痛楚和絕望中。我擁有了一片海明威視野里的那座山,我似乎也間接地擁有了一片海明威。那座曾經屬于他的山,現(xiàn)在,也屬于我了,哪怕只是小小的一片,藏在瞬間即逝的時間板塊里。

        當我終于平靜下來可以去調整手機的焦距時,我的鏡頭里突然闖進了一只長頸鹿。它一直低著頭,仿佛在草叢里尋找著什么東西。而就在我即將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它突然抬頭,對著那座山高高地仰起了頸脖,耳朵和頭頂的冠直直挺立,像四瓣盛開的花朵。我輕輕按下快門,把那一個瞬間定格為永恒。

        那一刻,我此生遭遇的所有疼痛都如干透了的痂皮猝然脫落,渾身仿佛在未經塵世沾染的清水里洗過了一遭,完全治愈。

        到達當晚住宿的旅館時,天色已黑。在往房間走去的路上,我看見了一個路牌“Hemingway Way” (海明威小道)。第二天早上出發(fā)時,那兩位美國人說起前晚他們在旅店酒吧里聽來的故事:這片土地原來是海明威在肯尼亞狩獵期間買下的,那時還是一片荒蕪之地。海明威離開非洲時,把這塊土地贈送給了當地人?!靶盼业脑挘瑢磉@里一定會是個熱鬧之處。” 據說這是海明威的臨別贈言。美國夫婦給我看了他們拍到的海明威在此地逗留期間留下的照片。每每回想起來,我就會覺得那個夜晚當我走過那條以他命名的小道時,我的腳踩著的,或許就是他的腳印。至于這片土地的轉讓歷史是否有據可稽,已經無關緊要。

        責任編輯 丁莉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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